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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御殿觐君

第二天,梅长苏如约再次来到迎凤楼前,坐进了宁国侯府的锦棚,谢弼在旁边陪着。比试开始前,果然有个绿衣太监携旨前来,宣布了新增的赛程。由于是圣旨,理由又充分,所以底下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很快就宣旨完毕,未曾耽搁开赛的时间。

萧景睿和言豫津的比试都排得比较靠前,未几便出了场。到了决战日,再弱的组也不可能都是庸才,所以二人的对手还算不俗。萧景睿先出来,对阵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剑客,两人年纪相仿,兵器相同,一交手就开始硬碰硬,以快制快,以刚制刚,打得痛快淋漓,毫无机巧,可这种打法,也必然很快就拼出了结果。萧景睿技高一筹,那人也就干干脆脆地认输下台,气质行事,却也是个磊落之人。梅长苏远远地看见蒙挚派人将那年轻剑士召了过去,想必定是对了他的脾气,要收至麾下了。

言豫津的对手一出来,就明显看出是个极富对战经验的老江湖,步履沉稳,目光坚定,一张遍布风霜的国字脸,太阳穴两边高高鼓起,双掌俱是厚趼,可见练功勤苦,与摇着扇子上台,面如冠玉、身娇肉贵的国舅公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有看点。

“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豫津出手呢,”梅长苏一面看着台上的拳来脚往,一面侧身对刚坐进棚内的萧景睿道,“本来我就一直觉得有些奇怪,你有天泉山庄的背景,这边的父亲又有战功在身,有一身好武功是自然的。言家世代都出文官,又是清贵门第,与江湖无涉,怎么你们时常言谈之中,总说他武功与你不遑多让?结果今日才算看明白了,原来豫津竟是乾门弟子,倒真是小看了他。”

“豫津并未入山门拜师,只是因幼年大病,需要一套极上乘的心法护身。乾门掌座和他已去世的爷爷言老太师颇有旧交,便收他做了记名弟子,一向不对外宣扬,所以我们也就没有特意跟苏兄说了。”萧景睿忙解释道。

梅长苏但笑不语,只凝目看着台上。乾门武功一向以身法招数见称,对门下弟子的资质要求极高,练功是否勤苦什么的反而不太要紧,正是大大对了言豫津的脾性。只见他满台衣袂飘飘,扇底轻风,杀伤力是否惊人暂时看不出来,但那份儿帅气潇洒倒确是第一流的。

“看来不仅仅是我低估了他,连琅琊阁主对他的排位也有偏失之处,居然只排到公子榜的第十……”梅长苏拊掌一笑,就在他双手掌心合拢的那一瞬间,台上一道灰影被击飞。言豫津锦衣香扇,步履盈盈地走到台中,微扬起下巴一笑,一双桃花眼似乎把台下各个角度都扫了一遍。

“我不觉得有什么偏失,”谢弼歪着头道,“瞧他那轻浮样儿,能排第十就不错了!”

萧景睿早就看惯了好友的做派,根本就当没瞧见,只俯身在梅长苏耳边道:“再下面就是百里奇出场了。”

梅长苏微微颔首,捧起茶盅喝了几口。这时言豫津已志满意得地走了进来,大声地问他们是否看清了他台上的威风。

“你啊,”梅长苏笑道,“就是玩性大了些,明明五十八招可以解决的事情,你偏要拖到第六十三招,就为了让我看看你的‘落英缤纷’?”

言豫津愣了一下,眸中掠过一抹惊佩之色,“苏兄真是好眼力。可惜我的对手不是个艳若桃李的美貌佳人,否则中招后翩跹坠地的样子,才是真正的落英缤纷呢。”

萧景睿“哼”了一声道:“若你的对手是个美貌佳人,只怕翩跹坠地的人就是你了!”

“别闹了,出来人了,这是百里奇不?”谢弼敲了敲桌子道。

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下一轮的对战者都已站在台上。其中一个蜂腰猿臂,青衣结束,腰系软甲,手执一柄方天槊,看兵器是军旅中适合马战的人,竟也能闯入这最终决胜,可见确非一般。他对面的人壮硕非常,一身的肌肉纠结,虽在衣下也可看到那块块鼓起,空手巨掌,并无执刃,自然就是昨天一战惊人的百里奇。

“如此粗蛮之人,面目又丑陋,断非郡主良配,”第一次看到百里奇的谢弼自然要更激动些,立即道,“何况还是北燕外族,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击退了才是。”

他正说着,一个声音突然在棚外响起:“在下穆王府冼马魏静庵,冒昧来访,请赐一见。”

虽然话里说的是“请赐一见”,但话音落时,一个身着绯衣官服、颔下三绺美须的中年人已现身而进,弓腰施礼,“打扰打扰。”

“原来是穆王府的魏大人,”谢弼虽不认识来者,但也不能失礼,“大人到此有何贵干?”

来者还未答言,言豫津猛地叫了一句:“啊,败下来了。”

梅长苏看着台上面无表情,在众人闲谈过程中就将对手击倒的百里奇,摇头叹了口气。今日此战虽非一招致胜,但过程也是一面倒。百里奇身法并无奇妙之处,就是浑厚扎实,对方以技搏力,根本无从下手,一个防卫空隙,便惨败下来。

绯衣中年人趁机道:“在下就是为了此事来求见苏先生的。”

“别客气了,来者是客,坐吧坐吧。”言豫津大大咧咧的,好像他就是宁国侯锦棚里的主人一样,拖了张椅子过来。

“多谢。”魏静庵果然不客气,在椅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道,“对于这择婿大会,普天下最殷殷关切的人,莫过于我云南穆府。百里奇昨日一鸣惊人,虽然郡主安之若素,但小王爷却甚感不安,所以特命在下来见苏先生,请问是不是该有所行动啊?”

他此言一出,不要说别人,就连梅长苏自己也不禁微露讶异之色。

这棚中数人聚在这里,确是在商量百里奇之事,但那不过是身为一个大梁人,因敬重霓凰郡主而生出的关切之情,可听魏静庵的说法,好像这事儿本来就应该梅长苏来管似的。

“魏冼马,”梅长苏想了想,很谨慎地道,“小王爷为什么会想起来要问我?”

魏静庵也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道:“先生不是已经跟我家郡主约好了,这次大会只是为了遵从皇命,其实一个人都不会选吗?”

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还要让人吃惊,几个年轻人呆呆的,全都眼睛发直地瞧着梅长苏。

自入京后,梅长苏也只跟霓凰郡主单独交往了那么一小会儿,没想到动作如此之快,连这样的约定都谈好了,亏他居然沉得住气,看着大家为了择婿大会忙得团团转,竟一个字也不说。

当然,同时被惊吓住的还有梅长苏本人,他定定地看着魏静庵道:“魏冼马,苏某虽然不知此言从何而起,但还是要烦你回禀小王爷,郡主确实有事情吩咐我替她处理,但内容与你所说的大不相同。我想小王爷恐怕是有些误会吧。”

“误会?”魏静庵怔了怔,“那郡主托您的是何事啊?”

“郡主只是担心皇上劳累,委托我参与入围十人的文试,替她稍稍排定一下座次罢了,其他的话一句也没有。”

魏静庵看他的样子不像虚言,再说对方也没有对自己说谎的必要,一时有些无措。郡主与小王爷之间是怎么沟通的他不知道,但单从小王爷今天的吩咐来看,这个苏哲应是郡主极为信任中意之人,所以刚才进来看第一眼时,还觉得他虽然风采清雅,可身体病弱,不太配得上自家英姿天纵的郡主,因此有点不满意呢。

“在下鲁莽了,苏先生勿怪。”魏静庵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不过即便如此,郡主肯把如此重要的文试勘选之事托付先生,也是已把先生视为朋友。想必百里奇之事,先生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苏某敢不尽心力。也请小王爷不要过于操心,想郡主何等人物,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定于无形,断不至于在终身大事上有所差池,这桩事也必然可以迎刃而解。”

“如此承先生吉言了。”魏静庵行事爽落,话到此处,当无须再多客套,与棚中诸人行了礼,便退出离去了。

“今天飞流不在啊?”言豫津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道,“他这样走进来居然没拦……”

“东墟今日有市集,我让飞流去那里玩了。”梅长苏笑道,“看这位冼马大人的谈吐气度不俗,想来云南穆府也必是人才济济,不愧是天下第一大藩镇。”

“而且这么大一个择婿大会,云南却没有一个人报名。可见郡主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高山仰止,不敢妄想啊。”谢弼也插言道。

萧景睿问的却是另一件事:“苏兄,郡主托你执掌文试的事,你怎么一点都没提过?”

梅长苏知他认为自己存心隐瞒,大概有些不舒服,当下耐心地温言解释道:“郡主提此请求,我当然要答应。只不过执掌文试这样的大事,岂是郡主相邀就可以的?总得要圣上钦准。这几日并没有听到什么旨意,我想多半是圣上不准,所以便没有跟你们提起。”

几个年轻人都不是小气的人,听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有理,一笑而过。

当日梅长苏一直看到最后一场才回去,因为疲累,晚餐也没吃几口,让萧景睿和飞流都很担心。可是接下来的两天挑战赛,他还是坚持要去从头看到尾,说是不能有负郡主信任。

新增的挑战赛程果然还是有效用的。决战胜出的十人中有三人都是被挑战者击败被迫出局,最终的十名胜者饮了御酒,接受金花赏赐,休息三日,便要入宫文试。

“苏兄似乎对我们十个人都不太满意啊?”当晚在雪庐聚会时,言豫津手摇金花问道。

“也都算是顶尖儿的人物了。”梅长苏叹道,“可一想到霓凰郡主是那等仙姿神品,就觉得欠缺点什么。”

“我和景睿也缺吗?”言豫津大不服气,“论人品论才貌,我们也算京城里最讨人喜欢的了!”

梅长苏瞟了两人一眼,一口否决:“你们两个年纪太小。”

言豫津被堵得直翻白眼,“年纪小也怪我们,我们也不是自愿比郡主小几岁的啊!”

“你就别闹了,”萧景睿推他一把,“我们两个本来就是凑数的,为了替郡主多过滤些不够格的人而已。”

“喂,你自己想凑数别拉我好不好?我可是认真的!”言豫津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大家都被逗得大笑。

正在闲谈之际,突然有家院疾步地奔进来,喘着气道:“宫里来了个宣旨的公公,侯爷叫你们快去前厅……”

这几个都是见惯了圣旨的,并不慌张,纷纷起身,与梅长苏作别。

“不……不是……”那家院忙道,“主要是苏先生……苏先生去接旨……”

“我?”梅长苏一怔,但想来问那家院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更衣,随大家一起来到前厅。

立于厅前的太监手中并没有拿着圣旨,只是等大家都跪下行礼后,一甩拂栉尖声道:“圣上口谕,召苏哲明日早朝后进宫面圣,钦此。”

众人谢恩起身,几个年轻人猜到定是霓凰郡主禀报了皇帝,并不觉得意外。奇怪的是宁国侯谢玉也没表示惊奇,只略略尽礼,也就回后院了,大概是早已在宫里听到了什么内幕。

第二天一早,便有穆王府的车马来接,越发印证了众人的推测。几个贵公子虽说身份显赫,但皇宫毕竟不是菜市场,不能想陪着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所以尽管担心的担心,好奇的好奇,终究还是只有梅长苏独自上车,还顺手把一件差事丢给了萧景睿——照顾飞流。

车行至宫城外,换了青罗小轿。路过朝阳殿时,梅长苏自觉心神有些激荡难平,急忙闭目凝思,恢复灵台清明。入了正仪门,下轿步行,看路线,应是去武英殿。刚到殿脚下,恰好遇到另一队人从侧廊转出。

当中的少年,团龙王袍,丰神如玉,形容略有稚嫩却不失英气,很远就盯着梅长苏上上下下地看,满目好奇,见他回视过来,立即绽出一抹笑容,表情很是友善,宛然小舅子第一次见新姐夫,让梅长苏哭笑不得,可转眼看见霓凰郡主促狭的笑意,便知这位南境女帅一定是故意的。

“苏先生今天气色很好啊,”霓凰郡主步态悠然地走了过来,“来认识一下,这是舍弟。”

“在下参见穆王爷。”

穆青急忙伸手扶住。平时大家都觉得他年幼,称呼时都叫“穆小王爷”,梅长苏去了一个“小”字,令他十分高兴,何况又以为是姐姐中意之人,怎敢当着她的面拿架子,早已是满面堆笑:“先生之名,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梅长苏苦笑一下,道:“残病之身,何当谬赞。”

“哟,靖王也到了?”霓凰郡主突然道。

梅长苏回身一见,果然是靖王萧景琰大踏步走了过来,两人目光略一接触,便彼此滑开。

“为了霓凰的薄面,耽搁靖王的时间了。”霓凰郡主笑道,听她话语之意,似乎靖王也是受她所邀而来的。

靖王不是多言之人,只客气了一句,便默默立住了脚步。

“要在这里等人吗?”梅长苏问道。

“用不着了,看,都到了。”霓凰郡主嫣然一笑,“这两位倒是行动一致啊。”

梅长苏不用回头,就知她说的是何人。果然,只顷刻之间,便听到太子和誉王的笑声次第传来,仿佛是比着要扮大度雍容般,向殿脚诸人和气地打着招呼。

这两位身份尊贵,大家都上前见礼。誉王前几日因献挑战赛之计,颇得皇帝欢心,所以此刻见了梅长苏,自然是眉开眼笑。太子虽然心中不快,却也知道原委怪不得苏哲,只怪自己在他身边没有耳目,当然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无芥蒂。梅长苏一面与他们闲谈,一面还要照应着不冷落了霓凰郡主与穆青,竟是长袖善舞,面面俱到,萧景琰在旁冷眼看着,眸中不禁露出厌恶之色。

几人会齐,同时入殿。室内早已置办好酒馔果菜,排定宴席。因皇帝未到,依礼不能入席,大家便三三两两站着随意聊天。

太子和誉王为了较劲儿,谁也不愿意放对方与梅长苏单独一起,所以这三人反而聚在一处。穆青一向仰慕靖王的战功,兼之觉得男人就要谈论铁血的话题,便向萧景琰请教军旅之事。霓凰郡主一会儿这边听听,一会儿那边聊聊,反而最是轻松。

大约一刻钟后,殿外金磬轻响,司礼官高呼道:“皇上驾到——”

殿内顿时一静,大家依礼站好,梅长苏却步退至角落处,等那道黄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座后,方随着众人一起行山呼之礼。

大梁皇帝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面有皱纹,但行动气势,仍是雄威尚在,没有半点龙钟老态。降谕平身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最远处的梅长苏身上。

对于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么江左盟宗主,什么江湖第一大帮,统统都是距离高贵庙堂太远的事情。他之所以对梅长苏有兴趣,也不过是因为有了跟穆青一样的误会,以为他定是霓凰郡主私心暗选的人。

第一眼看去,此人容颜清秀,气质飘逸,举止毫无羞缩之态,难怪郡主中意。

第二眼再看,面色过于苍白,轻裘下身形单薄,恐非福寿之人,略有不足之感。

第三眼细看,那双眼眸宁静无波,似清澈又似幽深,虽默默垂着,宛若禅定,却灵气逼人。

梁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暗暗点头,叫了一声:“苏哲。”

“草民在。”

“郡主向朕举荐,说你才冠群伦,太子与誉王也对你大加赞赏。朕这里有三篇时论文章,你且看来,向朕指出较优的那篇。”

“草民遵旨。”

梅长苏从内侍手中接过文章,几乎一目十行般草草看了一遍,便道:“回禀陛下,《论中枢治》篇最优。”

“哦,何以见得?”

“此文帝王气质,草民怎敢点评?”

梁帝仰天大笑,容色愉悦,赞道:“果然有眼力。郡主的文试,就委于你了。既为朝廷效力,虽无职份,也当有客卿之尊,不必再以草民自称了。”

梅长苏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这三个字语气冷淡,浑似没有把这圣眷恩宠放在心上,只是恪尽礼节罢了。

“来人,郡主位下,与苏先生设座。”

“谢陛下。”

梅长苏行礼入座,郡主立即朝他一笑,惹得殿中众人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时禁军统领蒙挚出现在殿门口,他是驾前近臣,无须通报,径直就上得殿来,禀道:“回陛下,大渝、北燕两国使臣与十名入围胜者均已进宫,在殿外候旨。”

梅长苏虽然早就得到消息,说今日之宴,并非只是为了见见自己,更重要的是为了提前品察郡马候选者,但直到此刻才算确定无误,胸中自然微喜。

正沉吟时,梁帝已下旨宣见。蒙挚领命回身,在眼神滑动的瞬间,他不为人察觉地向梅长苏轻轻点了一下头。

知他行动顺利,梅长苏心头微松,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安然坐着。少顷,黄门官传报景宁公主到,梁帝露出笑容,待小女儿进来后立即问道:“宁儿,你昨天闹着要来参宴,怎么今日来迟啊?”

景宁公主是梁帝最小的女儿,心地柔善,性情却活泼,素来最受皇帝溺爱。不过,此时她却秀眉紧锁,额前阴云沉沉,面色极是郁郁,行罢朝见之礼后,闷闷地回道:“儿臣过来的路中,见到一只雪白的长毛猫,随后追赶,就误了时间。”

“你呀,就是爱猫。可是因为没有抓到,所以不高兴啊?”

景宁公主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不是……儿臣追着那只猫,无意间到了掖幽庭,见到那里的人劳役凄苦,十分悲惨,故而心里有些不忍……”

听她提到掖幽庭,靖王心头一颤,飞快地看了梅长苏一眼,却只看到他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

梁帝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下,责道:“你身为公主,怎么去那种地方?再说掖幽庭中都是罪人,受劳役之苦是应该的,不必如此恻隐。”

“父皇教训得是。”景宁公主低头道,“只是那里面还有未成年的幼童,孱弱可怜。儿臣想,他们那般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罪……”

“不必多说了!”梁帝断喝一声,“真是宠坏你了,也不看看什么场合,提那些罪人做什么?快入座吧,使臣们都快进来了,你要时刻记着公主的身份,看看你霓凰姐姐,那是何等持重有气度……”

“陛下过奖了,”霓凰郡主立即笑道,“景宁是娇养的小公主,若是真像霓凰一样沙场血战,陛下才舍不得呢。”

梁帝目露慈爱之色,道:“朕又何尝舍得你这般风霜劳苦?此番青儿已承爵,只要再为你择一佳婿,朕就放心了。”

“陛下深恩厚义,不要说霓凰感涕在心,就是家父在泉下,也必然深感皇恩难报。”霓凰郡主统理云南多年,自然不是仅仅靠着一腔豪烈,连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谢恩之言,都被她说得极是真挚动听。

梁帝温和一笑。这时大渝、北燕的使臣已持节上殿,见礼归座。接着进来的便是十名入围胜者,一个个服饰各异,有些还面带惶惑不安之色,显然是一大早被临时召来,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相比之下,惯熟进宫的萧景睿与言豫津当然轻松许多,一进来就在殿中四处游目,找到梅长苏后,虽没敢出言招呼,却齐齐向他露出笑容。

待众人谢恩坐定,梁帝便命宫女为各桌斟满美酒,先赐饮了三杯,方道:“此次盛会,群英云集,高手如林,各位能最终胜出,可见都是青年英豪。朕今日赐宴,实为嘉勉之意。唯真英雄是酒豪,诸位可再饮一杯。”

十名候选者忙举杯起身,一饮而尽。

梁帝又转向客席上的两国正使道:“大渝、北燕都不愧是英杰辈出之地,这些少年英雄们远道而来,竟也战绩不俗,只是朕都不怎么认得,贵使可否向朕介绍一下呢?”

两位使臣忙起身施礼道:“是!”可等他们直起身子刚要开口时,却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两国都有人最终入选,可梁帝只说让“介绍一下”,并没指定谁先介绍谁后介绍。本来先说后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在这种隆重的宴会上,大家总是要互相别别苗头的。何况大渝和北燕也不是什么友好邦邻之国,平时撕破脸互抓互挠的次数可也不少,谁也不愿意平白示弱。

愣了片刻后,两个正使觉得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只好一齐将目光投向东道主,结果却只看到那老皇帝一脸不厚道的笑容,摆明是要他们自己去解决这个顺序问题。

“我们大渝这次共有两名勇士入选……”大渝正使立即道,言下之意是我们有两个,你们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先说。

“可惜这十人之间互相没机会比了,我们的百里勇士还觉得意犹未尽呢。”北燕正使不甘示弱,意思是你们家两个也比不上我们家这一个厉害,凭什么你们先说。

“其实敝国还有不少勇士有能力参与争锋,只不过想到这是在向郡主求亲,总要才貌双全才好,因此事先还细选过的。”大渝正使满眼鄙夷之色,摆明讽刺百里奇相貌丑陋,郡主肯定看不上。

“古语有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郡主是何等超凡脱俗之人,怎么会青眼相加于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北燕正使同样牙尖齿利,立即顶了回去。

梁帝这才哈哈一笑,从中劝和道:“今日三国交好,乃是喜事,何必拘泥于细节呢。两位且请坐下,这介绍之事,让蒙挚代劳了吧。”

蒙挚立即闪身出席,一声“臣遵旨”后,反身就先到了大渝入选的其中一人身旁,礼貌地以手掌指引,道:“这位大渝勇士,姓游名广之,二十八岁,父亲官居二品中书,曾订婚胡氏,三个月前退婚。”接着又来到北燕席旁,道,“这位北燕勇士,姓百里名奇,三十岁,北燕四皇子家将,除这次以外,从未离开过四皇子半步,未婚。”之后他又回大渝这边,道,“这位大渝勇士,姓郑名成,二十七岁,大渝二皇子内弟,曾娶妻曾氏,半年前以恶语罪逐出仳离。”

梁帝默默听着,“嗯”了一声。

大渝使臣没想到大梁竟将这些候选者的底细打听得这样清楚,心中有些发虚,忙解释道:“陛下,这两位都是我国英才,品貌端方,曾有的婚约绝对已结束干净,不敢委屈郡主。”

北燕使臣冷笑道:“结束得还真是时候呢!”

“总比贵国将家奴都送来的好。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在向郡主求亲?”大渝正使怒道。

“郡主要嫁的是人,不是门第。本来嘛,以郡主的身份,哪里还用得着在乎什么门第?”

“自古贵贱有别,岂能轻忽?”

“我国百里勇士临行前已与四皇子结为兄弟,这贵贱二字,也不过是应时运而变的。”

“你……”大渝使臣正待还要再辩,他身旁已有一人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郡主如何选婿已有章程,争之无益。”

那大渝正使也不笨,片言提醒,立即明白过来,更何况出言阻止的人又是他的副使,琅琊榜上成名的高手金雕柴明,焉有不听之理,当下冷冷地“哼”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梁帝冷眼旁观他们争执,也不做声,直到双方都暂息烽烟后方缓缓道:“大家都是英才,不必强争。可惜的是朕朝政繁忙,未曾得每场比试都看,对这几位勇士都还陌生得很呢。”

“儿臣有一建议,”誉王生性最是伶俐,加之信息灵敏,早知父皇的意思,趁机道,“不如趁着今日宴饮,让这十位勇士切磋一下,也不失为一桩佳谈。”

梁帝微微沉吟,抚须道:“不知各位的意思如何呢?”

“儿臣以为誉王这个建议有些欠考虑了,”太子习惯性地反驳道,“父皇驾临在此,朝堂之上岂容刀光剑影,万一惊了……”话音至此,眼尾突然扫见梅长苏一面举杯在手赏玩,一面轻轻摇着头,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急速改口,“这也只是儿臣对父皇的一点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忆起父皇当年匡定内乱时那般英武,又有蒙统领侍立在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故而儿臣建议,大家切磋可以,但要点到为止,见血不吉。”

他临到半途改变话意,倒也显出一番急智,誉王因为没有看到梅长苏的暗示,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之间开了窍,心中有些失望,冷冷“哼”了一声。

“两位皇儿的建议都甚合朕意,”梁帝笑道,“大家就随便挑战,不必再定什么规则了。”

此言一出,摆明他确实想看众人比试,太子心中暗道好险,不由将感激的目光投向梅长苏,可后者却正俯身听霓凰郡主低声私语,根本没看见。

虽说是自由挑战,但大家都是千辛万苦争来的这个资格,又当着郡主的面,谁也不愿意贸然出场,怕风光没出成反而丢了丑,一时之间互相衡量着,局面有了短暂的冷场。

“还是我先来吧。”随着一声长笑振衣而起的,当然是轻飘飘什么都不在乎的言豫津。来到中庭向梁帝行礼后,他悠然回身,扬起下巴,“在下言豫津,挑战萧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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