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剑封喉
纪王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小他十二岁,梁帝登基时他还未成年,是上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他生性潇洒风流,性情爽直,有什么说什么,却又不爱耍弄心眼儿,是个天生的闲散王爷。对于任何一个从夺嫡中成功厮杀出来的皇帝而言,这样毫无威胁感的弟弟都是最受偏爱的,纪王也不例外,他从梁帝那里得到了比任何一个亲王都多的纵容和特权,日日逍遥快活,赛过神仙。
可是神仙日子也不会永远这么平平顺顺,就在这最是热闹高兴的正月大年里,这位王爷便遇到了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的事情。
纪王府的马车摇摇地行驶在还浸润着雪水的皇城主道上,车厢里,纪王抱着个小火炉,神情是难得的深沉。而他旁边,居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王爷,要不我跟你一起进宫吧?”言豫津试探着问道。
“你去干什么?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我说的话皇兄还是相信的,就算他不信又怎么样,我只要把该说的话说了,后面的事儿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纪王长叹一声,“说实话,我真不想搅进这些事情里去,但没办法,明明看到了,总不能装着没看见啊。”
“我也是。看到了不说实在憋得慌。”言豫津陪着他叹了口气,“说来也真是巧,如果那天您没跟我一起去探望宫羽姑娘,就不会刚好看到这个事情了……”
“反正我心里是埋不住事儿的,跟皇兄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清楚了,我也轻松。你过西街时就下吧,别跟我到宫里去掺合了。皇兄那人心沉,疑心重,说的人多了他又乱琢磨。”
“好。”言豫津点点头,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很稳。到了西街口,他随意告辞了一声,就掀帘下车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进了宫城门向东,最后停在丹樨门外。按梁礼,除非有天子特赐的肩舆来接,否则过了此门都必须步行,所以纪王只命人去探听了一下皇帝此时驾坐何处后,便裹着厚裘跳了下来。在两名随身侍从的搀扶下大踏步走了进去。
梁帝在乾怡正殿的暖阁里接见自己的弟弟。没有了静妃的贴身照料,他看起来越发的委顿,不过花白浓眉下的那双眸子,依然闪动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的光芒。见到纪王进来,梁帝脸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礼落坐,温和地道:“这么冷的天,眼见快要下雪,又是年假朝休,你递个问安的帖子就行了,何必又跑进来?”
“臣弟原该勤着来请安的,”纪王素来不拘礼,顺着梁帝所指的地方就坐到了他的身侧,“何况还有件事,不禀报皇兄,臣弟心中有些不安宁。”
“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倒不是有人惹我,”纪王又坐近了点,压低了声音,“臣弟初五那天见着一桩事儿,当时不觉得什么,这几天消息乱糟糟的出来,才慢慢回过了味儿……”
“初五?”梁帝敏感地颤动了一下眉毛,“什么事?你慢慢说,说清楚!”
“是。皇兄知道,臣弟有些市井朋友,偶有来往的,初五那天府里没什么事,臣弟静极思动,就去探访了一位这样的朋友。她住在登甲巷……皇兄您也不知道那地方……总之就是一处僻静民房,很小,窗户一开就能从一处山墙缺口看见外面的巷子。当时臣弟在她那里谈天,正聊得高兴呢,听到外边有些动静,就朝窗外一看,谁想到竟看见了一个熟人……”
“熟人?谁啊?”
“悬镜使夏冬。她带着一群青衣短打的人正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个个手里不是拿着刀就是拿着剑。他们中间抬着一个人,在巷子里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马车,他们就把那人抬上车走了。因为是夏冬率领的人,所以臣弟当时以为是悬镜司又在缉拿人犯,所以没放在心上。”纪王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臣弟后来才知道,劫狱的案子就是那天发的,被劫的那个卫峥……图像也贴满了四门,臣弟去看过,跟那天巷子里被夏冬他们抬走的那个人十分相象……”
梁帝努力控制住脸上抽跳的肌肉,道:“你看准了?”
“没有十分也有九分。他们在巷子里等马车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呛血,被扶起来顺气,所以臣弟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的容貌……”
“夏冬……”梁帝咬紧了牙,“被逆贼从大理寺劫走的人犯,怎么会在夏冬手里?还要在僻巷里暗中转移?悬镜司到底在干什么?”
“臣弟也想不明白,所以才来禀报皇兄。”纪王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到底这不是一件小事,听说皇兄您为了这事儿寝食难安,臣弟不才,未能为皇兄分忧,但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总不能瞒着不说。不过……为了谨慎起见,皇兄还是宣夏冬来问一声吧,说不定她一解释就解释清楚了呢?”
梁帝显然没有纪王这么乐观,脸沉得如一汪寒潭,默然了片刻后,叫道:“高湛!”
“奴才在。”
“派人到悬镜司去……”梁帝只说了半句,又停住,想想改口道,“先叫蒙挚进来。”
“是。”
蒙挚是禁军统领,本就在殿外巡视防务,闻召立即赶了进来,伏地拜倒:“陛下宣臣何事?”
“你亲自去悬镜司走一趟,把夏冬带来见朕。记住,来去都要快,要隐秘,途中不得有任何耽搁,不得让夏冬再跟任何人接触,尤其是夏江。”
“臣遵旨。”蒙挚是武人风范,行罢礼起身就走。纪王似乎不惯于这类场面,有些不安。梁帝正是心头疑云翻滚之际,也无暇照看他,两人默默无语,殿内的气氛一时异常僵硬。
由禁军统领亲去提人,这个命令显然非常明智。他的行动快得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夏江接报赶过去的时候,蒙挚已带着女悬镜使上了马,丢下一句“奉诏宣夏冬进见”,便旋风般纵马而去,只留下一股烟尘。
夏冬在进入乾怡殿暖阁行君臣大礼时,受到了跟靖王当初一样的待遇。梁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没有叫她平身,直到紧张压抑的气息已足够浓厚时才厉声问道:“夏冬,初五逆犯被劫那天,你在何处?”
“臣出城为亡夫祭扫……”
“何时回来的?”
“至晚方归。”
“胡说!”梁帝怒道,“有人亲眼看见你在那个……那个什么巷?”
纪王忙小声提醒道:“登甲巷。”
“你在登甲巷做什么?”
夏冬脸色稍稍苍白了一点儿,但仍坚持道:“臣没有去过登甲巷,也许有人认错了。”
纪王本来对整个事件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叫夏冬来也只是想听听她能否给个合理的解释,没想到她竟连到过登甲巷的事情都否认得一干二净,弄得好像是他堂堂王爷胡说似的,登时就恼了,坚起眉毛道:“夏冬,是本王真真切切看见你的,绝对没错。你身边还跟着不下二十个人,虽然没穿悬镜司的官服,但都听从你的指派,还把一个像是逆犯卫峥一样的人抬上了马车,你敢不认?”
“夏冬!”梁帝一声断喝,“当着朕的面,你竟敢有虚言!你们悬镜司,到底还是不是朕的悬镜司?!你的眼里除你师父以外,到底还有没有朕?!”
这句说得已经算是极重了,夏冬仅余的一点唇色褪得干干净净,立即再次叩首,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朕相信纪王爷是不会冤枉你的,说,去登甲巷做什么?”
皇帝亲审的压力绝非任何场合可比,出面指认的又是一位份量极重最受信任的亲王,所以夏冬的银牙咬了又咬,最后还是轻颤着嘴唇承认道:“臣……臣是去过登甲巷……”
梁帝心头怒意如潮,又逼问了一句,“那个人就是卫峥吧?”
“是……”
招了这两项,等于是其他的也招了。梁帝前因后果一想,差不多已能把整个事件组合在一起。
“朕原本就奇怪,逆犯好端端放在悬镜司,几百重兵看守着,除非举兵造反,否则谁有那个本事劫得走,结果偏偏要移去大理寺,”梁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是带着杀气逼视着夏冬,“你……你说……那天袭击悬镜司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你带着的?”
夏冬低声道:“是……”
“好……好……”梁帝浑身发抖,“你们玩的好计策,那么强的一个悬镜司,被逆贼闯进去后死的活的竟一个也没抓住。最后还说是因为巡防营搅乱把人放跑了……夏冬,真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果然有本事!”
蒙挚自带来夏冬后也一直留在殿内没走,此时似乎有些不忍,小声插言道:“陛下,臣觉得这么大一件事只怕不是夏冬一人足以策划,背后应该还有人主使吧?”
“这还用说!”梁帝拍着龙案一指夏冬,“你看看她是什么人?谁还能指使得动她?她这辈子最听谁的话你不知道?!”说着一口气又翻了上来,哽不能言,让高湛好一通揉搓才顺过气儿去,又问道:“那卫峥呢?你装模作样把卫峥劫出来后,送到哪里去了?”
“臣把他杀了?”
“什么?!”
“卫峥是赤焰军的人,就是臣的杀夫仇人,他已苟延残生这么些年,臣绝不会让他再多活一天……”
“你……卫峥本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卫峥只是一个副将,又不是主犯,陛下现在如此宠爱靖王,如果他拼力陈情,难保陛下不会为他所动。臣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所以臣只有先下手为强。”夏冬说到这里,脸色已渐渐恢复正常,竟抬起头道,“这些事都是臣一人所为,与臣的师父毫无关系,请陛下不要冤枉……”
“住口!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攀咬靖王,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什么你一人所为?你能瞒着夏江把卫峥转押到大理寺吗?”梁帝的脸此时已绷成了一块铁板,“夏冬,悬镜司第一要旨是忠君,可你们……你们竟然自始至终都在欺君!”
“皇兄,您平平气吧,身子又不好,还是保重龙体要紧。不管怎么说,事情能查清楚也是万幸。”纪王叹着气,徐徐劝道。
梁帝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点,看着纪王道,“亏了有你碰巧撞见,否则景琰这次要受大委屈了。他性子又不和软,遇事急躁,一不小心,就被人家拉进套里去了。”
“有皇兄圣明勘察,景琰还怕什么?”纪王笑了笑,转头又看看夏冬,“夏冬这些年也够苦了,难免偏激了些,皇兄也宽大一二吧。”
梁帝冷笑一声,怒意又起,“朕现在还懒得处置她。蒙挚!”
“臣在。”
“你率一千禁军,立即查封悬镜司,上下人等,均囚于司内候旨,如有敢擅动者,斩!”
“臣遵旨。”蒙挚躬下身去,又问道,“那夏江呢?陛下要见他吗?”
“他干出这样欺君妄为的事情来,还见什么见?”梁帝此时在盛怒之中,提起夏江火气更旺,“他……还有这个夏冬,全都给朕押入天牢!”
蒙挚再次躬身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臣刚才去悬镜司时,远远看见夏秋正押着梅长苏去牢房,瞧苏先生那样子,竟像是受了刑……”
“受刑?”梁帝一惊,“朕只说让问话,怎么会下牢?怎么会动起刑来?”
“陛下您知道,夏江在自己悬镜司里行事,当然是无所顾忌的……”
梁帝怔了怔,长叹一声,“现在看来,梅长苏根本与此事无关,夏江大概是想通过他坐实景琰的罪状吧……是朕一时心急,害他落到了夏江手中受罪,你这次过去,一并把他解救出来,送回府去好生将息一下吧。”
“是。”蒙挚再拜起身,正朝外走,一个小黄门匆匆进来禀道:“陛下,刑部尚书蔡荃在殿外候旨,说有要事回禀陛下。”
按大梁制,自除夕日封印,到正月十六开笔,是年节假日,免朝。现在刚刚初九,年还没过完,蔡荃在这个时候请旨求见,必然不是为了寻常之事,所以尽管梁帝现在心绪烦乱,还是命人宣他进来。
“皇兄要议朝事,臣弟也该告退了。”纪王忙起身道。
“你坐下,多陪朕一会儿。”梁帝满面疲色地抬了抬手,“朕还想跟你聊聊。再说了,什么朝事你听不得?”
“是。”纪王不敢有违,依言重新坐下。少顷,刑部尚书蔡荃被引领入殿。他只有三十多岁,是六部官员中除了沈追外最年轻的一个,面白无须,容貌方正,一举一动舒爽利落,明显透着一股自信。行完君臣大礼后,他便东向跪坐在殿中。
“蔡卿入宫有何事奏报啊?”
“回禀陛下,”蔡荃以一种平板的语调道,“刑部最近审结了一桩案子,与去年户部暗设私炮坊的事件有所关联,臣认为有必要向陛下禀报详情。”
“私炮坊?”梁帝皱眉想了想,“就是献王与户部原来那个楼之敬勾结谋利的事情?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吗?怎么,难道有什么差错吗?”
梁帝口中的献王,指的当然是被废不满一年的前太子,当年他指使楼之敬暗设私炮坊获取暴利的事情被揭破后,曾引起很大的风波,那也是他滑下太子宝座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次跌落。
“私炮坊案件由户部沈大人亲自查审,案情清楚,帐目分明,献王与楼之敬在其间所应承担的罪责也无丝毫不爽,臣并不是说它有什么差错,”蔡荃在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道,“臣所指的是……引发私炮坊的那次爆炸……”
“爆炸?”
“是,死六十九人,伤一百五十七人,上百户人家毁于大火,一时民怨沸腾……”
“不是有处置吗?对百姓也安抚过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足?”梁帝微微有些不悦。
“当时,大家都以为那是一次意外,是由于私炮坊内用火不慎才引发的爆炸。”蔡荃抬起双眼,直面高高在上的皇帝,“但据臣近日的发现,这并非一次意外。”
梁帝眉毛一跳,还未开言,纪王已经忍不住惊诧,失声道:“不是意外?难道还会是什么人故意的?”
“臣有证词,陛下请看。”蔡荃并没有直接回答纪王的问话,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卷文书,由太监交递到了御案之上。
梁帝慢慢展开书卷,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没什么,越看脸色越阴沉,等看到第三页时,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用力将整卷文书摔在地上。
纪王原本就坐在梁帝身侧,这时悄悄俯身过去拾起文书看了起来,结果还没看到一半,也已面如土色。
“陛下,这五份证词是分别提取的,所述之事尽皆吻合,没有破绽,臣认为是可信的。”蔡荃仍是静静地道,“从最初那名盗匪为了减罪首告开始,臣一层一层追查上去,真相越来越让人惊心。其实查到现在,臣自知还远远没有查到根儿上,但既然已经牵涉到同级官员,臣就不能擅动,所以今日入宫请旨,请陛下恩准命廷尉司派员监察,臣希望能够尽快提审大理寺卿朱樾。”
“虽然说最终指认到了朱樾头上,”纪王怔怔地问道,“但是……但是朱樾为什么要指使这些人引爆私炮坊啊?”
对于这个问题,梁帝用力抿紧了唇角,蔡荃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为什么?如此天真的问题大约也只有诗酒风流的纪王才问得出来,而即使是纪王自己,他也在刚问完没多久就反应了过来。
朱樾的后面是谁,不用审也知道。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揭露私炮坊的隐秘,从而煽动起重重民怨指向当时的太子,这样做会给另一人带来多么大的好处,那当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梁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早就气得四肢冰凉,说不出话来。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悬镜司、夏江、卫峥……这些名词混乱地在脑子里翻滚,令他昏沉沉头痛如裂,而在这一团乱麻之中,唯一清晰的便是从过去到现在那一贯的手法。
成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后,目标已改成了靖王。如果说前太子还算是自作自受被誉王抓住了痛脚的话,那么这次对靖王就是赤裸裸的构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誉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可以联合到夏江,可以让一向只忠于皇帝的悬镜司为他移囚设伏,最终给靖王扣上犯上作乱这个大罪名。
对于梁帝而言,悬镜司的背叛和欺瞒,已经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线。
“宣誉王。”梁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三个字,虽然语调低沉,却令人遍体生寒。纪王看了正襟危坐的蔡荃一眼,有点预感到既然掀起的大风浪。说句实话,他真的不想留在现场旁观这乌布密布的场景,可惜又没那个胆子在这个时候起身要求告退,只好干咽一口唾沫,坐在原地没动。
誉王在接旨进宫之前,已经得到了禁军查封悬镜司的消息,可百般打听也打听不出来起因为何,正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的时候,梁帝宣见的旨意便到了。
这个时候宣见,那肯定不是因为思念这个儿子想看看他,再想想梅长苏这个最擅长暗中翻云覆雨的人,誉王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奉旨进宫这一路上,脑汁几乎已经绞干,冷汗几乎已经出透,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见召,有何吩咐?”进入暖阁,誉王来不及看清四周都有哪些人,先就赶紧伏地行礼。
回答他的是迎面掷来的一卷文书,带着风声砸在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痛。
“你自己看,这是什么东西!”
誉王在这声喝斥中战栗了一下,但他随即稳住自己,快速将文书拾起,展开读了一遍,读到后来,已是面色青白,汗如雨下,一个头叩下去,嘶声叫道:“父皇,冤枉啊……”
“指认的是朱樾,你喊什么冤?”梁帝迎头骂道。
“呃……”誉王还算有急智,只哽了一下,随即道,“朱樾是儿臣的内弟,这证词明着指认朱樾,实际上都是冲着儿臣来的,父皇圣明,应该早就知道……”
“这么说,你这声冤枉也算喊的顺口,”梁帝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要替朱樾担保了?”
誉王不敢信口答言,斟酌了一下方道:“这些都是刁民指认,父皇岂能轻信?朱樾一向并无劣迹,这个罪名……只怕冤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陛下,”蔡荃欠身行了一礼,道,“臣也认为确有可能会冤屈,但指认朱大人的是他贴身的亲随,不是无关外人随意攀咬,如若就此含混而过,于法理难容。故而臣恳请陛下恩准,复印开朝之后,立即诏命三司派员,明堂会审,务必将此案审个水落石出,以还朱大人的清白。”
“明堂会审?”梁帝面色阴沉地看着誉王,“景桓,你以为如何?”
誉王咬紧了牙根,脑子里嗡嗡作响。朱樾是不是冤枉的,他当然很清楚,朱樾是不是个能抗住公审压力的硬骨头,他当然更清楚。他相信这个小舅子一定会尽心尽力为他办事,绝无半点不忠之心,但他却不敢肯定在面对蔡荃这样出了名的刑名高手时,朱樾有那个本事抗到最后不把他给招出来……
明堂会审的结果是要廷报传檄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会审,便等于准备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到时候一旦形成了定案,连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余地都没有了,誉王怎么敢硬着头皮一口应承下来?
萧景桓的犹豫心虚,每个人都看在眼里。梁帝虽然早就心中有数,但瞧着他这个样子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左手紧紧握着薄胎茶杯,几乎要把它捏碎,看得坐在一旁的纪王心惊肉跳的。
“陛下,誉王殿下如果想要旁听监审,也无不可。”在所有人中,只有蔡荃一直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样子,“臣一定竭尽所能,秉公执法。请陛下降旨,恩准三司会审。”
“父皇……”誉王语音轻颤地叫了一声,脸色更加难看。蔡荃的神情越淡,他就越是心慌,拿不准这位刑部尚书除了这五份供词外还有没有抓到其他的证据,蔡荃可是个面冷心冷不认人的主儿,要是他真的手握铁证,那自己在旁边监审顶什么用啊。
梁帝握了已久的茶杯,终于朝向誉王飞了过去,虽然没有砸中,但已表明了他此刻的冲天怒气。纪王赶紧过来扶住他的手臂,小声劝道:“皇兄,您消消气……消消气……”
“这个孽障!不把朕气死你不甘心,枉朕这些年如此疼你!”梁帝指着誉王破口大骂,“这些下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你当朕已经老糊涂了吗?连朕的悬镜司你也有本事弄到手,萧景桓,朕还真是小看了你!”
誉王大吃一惊,头叩得砰砰作响,哭道:“父皇见责,孩儿不敢辩,可是悬镜司……孩儿并没有……”
“住口!构陷靖王之事连夏冬都已经招了,你还强辩!”
说句实在话,虽然是盟友,但夏江具体怎么利用卫峥来绊倒靖王,誉王还真不清楚,夏冬在其间到底干了些什么,起了什么作用,他更加不清楚,可是夏冬是夏江的爱徒,向来听从夏江的号令他是知道的,所以一听梁帝说夏冬招了,誉王越发拿不准事情已经糟糕到什么程度,顿时慌作一团。
“你素日玩那些把戏,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过罢了,谁知你变本加厉,现在连朕也敢欺瞒,再假以时日,你眼睛里还有谁?”梁帝越骂越来气,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说,朱樾那些勾当,是不是与你有关?再说半字虚言,朕决不轻饶!”
誉王向前爬行两步,大哭道:“父皇的恩宠,孩儿莫齿难忘,但也正因为父皇的恩宠,令孩儿不为前太子所容。当时前太子百般交逼,孩儿又不愿意让父皇心烦,为求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父皇……孩儿绝对不敢有丝毫不敬父皇之心,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
“那这次呢?也是靖王逼你的?”
“这次的事孩儿确不知情,都是夏江一人所为,孩儿只是……没有劝阻罢了……”
梁帝怒极反笑,“好!你推得干净!可怜夏江,本以为帮了你就是提前忠于新君,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收场!敢做不敢当,你有哪一点象朕?”
誉王不敢答话,只是哀声哭着,时不时看纪王一眼。纪王被他看得心软,忍不住出面劝道:“皇兄,景桓已经认错,再骂他也受不起……只是这事儿,该怎么处置好呢?”
蔡荃这时郑重起身,语音清亮地道:“臣再次恳请陛下,恩准三司会审。”
刑部尚书的话,稳定而又清晰,听得誉王心头一颤,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父皇”。梁帝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依然板得如寒铁一块,不过心里已经有所迟疑。
到目前为止,他已基本判定夏江和誉王是在联手构陷靖王,也很清楚誉王在那次惨烈的私炮坊爆炸事件中动的手脚,对于这二人蓄意欺瞒、挑衅皇威的部分,梁帝丝毫也没有想过原谅二字,不过现在事态已经控制住了,再把这林林总总翻到朝堂上去公开审理,他也不愿意。
“蔡卿,朕这就诏命中书令,削免朱樾的官诰,免职之后就用不着三司会审,你全权处理就是了。”梁帝平缓了语气对蔡荃道,“朕觉得案子审到朱樾这一层,已足以平定民心,到此结束吧,不必再审问什么主使人之类的了。”
“陛下……”
“至于其他要处置的人,朕自会处置,”梁帝面无表情地截断了刑部尚书的话,“蔡卿只管结案就是,辛苦你了。”
蔡荃颊边的肌肉绷得紧梆梆的,垂下头,掩住了脸上隐忍的表情,也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愤怒。誉王跪在殿中叩头谢恩的声音他也没有听见,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跟梁帝争辩,因为他知道,争辩也是没有用的。
“蔡卿,朕的意思,你明白没有?”梁帝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面传来“领旨”二字,不由挑了挑眉,将语气加重了一点。
蔡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停顿了一下,这才躬下身去,低声说了一句:“臣领旨。”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是。”蔡荃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严谨地行完礼,退出了暖阁。一出殿门,廊下带着雪气的冷风便吹了过来,寒意透骨,可年轻的刑部尚书却觉得心里火辣辣的,灼烧得难受。在外殿侍候的太监将他入阁前脱下来的披风送过来,他也不披,只抓在手里,便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宫城门外,蔡府的轿子还停着原处,家仆们一看见他便忙不迭地迎上来。可蔡荃却不上轿,顺手拉了随从的一匹马,翻身而上,独自一人朝城中奔去,完全不管身后慌乱的一片。就这样纵马前驰不知跑了多久,才渐渐听到有人在后面叫着:“蔡兄!蔡兄!”
蔡荃勒住马缰,停了下来,吏部尚书沈追圆圆的脸出现在面前,看那喘吁吁的样子,大概也追了一阵子了。
“怎么了?瞧你这脸色……”沈追伸手拉住蔡荃的马头,关切地问道。
蔡荃仰起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默然了片刻,突然道:“沈兄,陪我上酒楼喝杯酒吧?”
沈追怔了怔,随即一笑,温言道:“你还穿着朝服呢。走,拐弯就是我家,我有一坛窖藏六十年的状元红,管你喝够。”
蔡荃没有推辞,两人一同打马进了沈府。沈追将客人让至前院小花厅落坐,吩咐置宴,结果酒菜刚摆好,蔡荃就一连干了三杯。
“好了,海量也不能这么喝,”沈追按住他的杯口,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穿成这样是进宫了吗?”
“是啊……”蔡荃长叹一声,“为私炮坊那件案子……我跟你提过的……”
“那个要紧的人证已经审好了?”
“是……”蔡荃用力揉着前额,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审了几个通宵,总算审清楚了,今天去禀报陛下。可是……陛下却让我结案,说是到朱樾这里就可以停止了,不许再继续……不许把根子给挖出来……”
沈追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道:“这个结果,你本该有点准备的。”
“我准备了的,真的,”蔡荃红着眼睛抢过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多难受……陛下看了供词,确实是发怒了,他一直在骂誉王,骂他玩弄手段,骂他欺君瞒上,而誉王也一直在谢罪,说他只是被逼无奈,从不敢轻慢皇威……可是重点在哪里?重点不在这里!六十九条人命,六十九条人命啊!对于皇上而言,这个不值得一骂,对于誉王而言,这个不值得一悔吗?居然谁都没提,谁都没有看得很严重,他们介意的,他们放在心上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沈追发了半天呆,突然抓起酒杯,一仰首也干了。
“为了谋得私利,这样草菅人命,已是令人发指,可更令我觉得心寒的是……为君者对这一点居然毫不在意……”蔡荃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所谓人命关天,那才是底线。再这样消磨下去,大梁还有什么气数,百姓还有什么活路?这样不把民生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们将要侍奉的主君吗?”
“谁说的?”沈追突然一拍桌子,“这话我以前从没说过,但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先别气馁,还有靖王殿下呢。”
蔡荃眉睫一跳,慢慢把视线转过来,直视着沈追,“既然你说了,我也不瞒你,我对靖王殿下的期望也跟你一样。只是……誉王的手段实在阴狠,靖王殿下的身边要是没有一个替他挡暗箭的人,未必能走到最后一步……这些咱们又帮不上忙。”
听他这么一说,沈追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摇头叹道:“你说的是,现在靖王殿下还囚禁在府里反省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通报,求情都没办法求……”
“说起这个你倒不用担心,”蔡荃刚刚发泄一通,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我今天在宫里虽然没有听得很明白,但约摸听出来这似乎又是誉王的手笔,已经被皇上识破,我想靖王殿下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沈追大喜,长长舒了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皇上总算没有糊涂到底。”
“而且悬镜司好象也扯进去了,陛下骂誉王的时候也在骂夏江,这倒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悬镜司?”沈追恍然道,“难怪……我今天在外头,看见禁军去查封悬镜司来着……看来这场风雨确实不小,靖王殿下能躲过,确是万幸。”
蔡荃闭了闭倦涩的双眼,低声道:“可是朝局如此,又实在是让人心灰意冷……”
“你错了,”沈追深深地看着他,“越是朝局如此,我们越不能心灰意冷。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有些事情虽然你我无能为力,但有这份为国为民的心思,总比尸位素餐要强。”
蔡荃凝目沉思,似在出神,好一阵才长叹一声,又提起酒壶。沈追虽然在劝他,但其实心中也是郁愤,此时倒也没有拦阻,反而陪着他,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当两位六部尚书在沈府借酒浇愁的时候,蒙挚也完成了自己的差使,干脆利落地查封了悬镜司。夏江原本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但一道圣旨当头压下,又有蒙大统领坐镇现场,明显是软的硬的都讨不了好,所以他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再三请求面圣,蒙挚冷冷淡淡地听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先盯着人给他上好精铁镣铐,然后便直奔后面的小牢房,将梅长苏放了出来。
说句实话,悬镜司并没有怎么折腾梅长苏,夏江继续羁押他,只不过是不愿意给这位本事奇大的江左盟宗主留太多研究解毒的时间,想多关几天再说。可坐牢毕竟是坐牢,调养的药断了,饮食上也极为粗劣,所以这几天下来,梅长苏越发的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蒙挚上上下下仔细一看,便忍不住阵阵心酸痛楚。
因为有随行的兵士在,梅长苏不好多安抚他什么,只能微笑着道:“大统领亲自过来解救,苏某铭感肺腑。只是这里一片混乱,不方便道谢,改日一定登门致意,还请大统领到时赐见啊。”
蒙挚稳了稳心神,勉强笑着客套两句,回身指派了两名心腹,命他们带人妥当护送梅长苏回府。等这里一应诸事安排好之后,他亲自押解了夏江送入天牢,关押进最森严的天字号房,这才重新整衣入宫,向梁帝复旨。
“夏江说了什么吗?”梁帝这时刚刚斥退誉王,叫他回府等候处置,所以心情依旧恶劣,脸阴得像是随时会打下一个霹雳来。
“他不肯认罪,一直要求面圣。”蒙挚如实禀道。
“他当然不肯认,”梁帝冷笑道,“夏江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放弃的人,他要是痛痛快快认罪了,朕反而会觉得奇怪。”
“可是陛下……”蒙挚上前一步,满面迷惑之色地道,“臣在送夏冬进天牢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在为夏江分辩,说……劫夺卫峥之事都是她为报夫仇,自作主张,与她师父没有丝毫干系……您说会不会真的是这样呢?”
梁帝不由瞟了蒙挚一眼,“你呀,武人心思,太简单。夏冬说的话,也只有你肯信。她要是只为报夫仇,在牢里杀了就是,装模作样劫出来做什么?纪王不是还看见他们给卫峥顺气么?分明是不想让他死。如果此事由夏冬一人所为,卫峥早就没命了。朕觉得夏江大概还想拿卫峥继续做点什么文章吧,比如说偷偷放到靖王管辖的某个地方,再派人去搜出来,自然就成了景琰的罪证……”
“啊?”蒙挚的表情又惊又骇,“这……这也未免太毒了……这些关节也只有陛下才想得明白,臣愚钝……根本想也未曾这样想过……”
“夏江的手段,朕是知道的,”梁帝眯着眼睛,神色狠厉,“以前总觉得他绝不会对朕有所欺瞒,所以未曾多虑,现在回想起来,着实令人心惊……”
“那夏冬……”
“夏冬说的话都是在为她师父脱罪而已,听听就算了,信得么?”
“这么说卫峥也有可能还活着……”
“应该还在夏江手里。只不过,他是绝不会把卫峥交出来的。”
“这是为何?”
梁帝再次瞟了蒙挚一眼,“说你太简单,你就真的不动脑子了?夏江明明力证是靖王派人劫走了逆犯,要是最后反倒是他自己把卫峥交了出来,那不就等于是认罪一样吗?朕说过,夏江没那么容易会认罪的。”
蒙挚其实现在心里非常想笑,但琅琊第二高手总不至于连这点自控力都没有,所以他的表情依然非常严肃,郑重点着头道:“构陷皇子,实在是百死莫赎之罪,夏江若有一丝贪生之念,就势必不肯交出卫峥。”
“你总算开了点窍。”梁帝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向后一靠,道,“你去跟夏江说,朕现在不想听他喊冤,叫他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给他纸笔,叫他写折子上来。”
“是。”
“退下吧。”梁帝挥了挥手,只觉神思倦怠,不自觉地便闭上了眼睛假寐。高湛轻轻上前低声问道:“陛下,今天就歇在这儿么?”
梁帝半天没有理他,似乎已睡着,但过了大约半刻钟后,他又微微睁开双眸,吩咐道:“摆驾芷萝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