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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人间仙路几烟尘

第九章 仙尘在袖,两足复绕山云

暮春四月,桃花含露,春溪流碧。当溪渠中蹦跳的水珠沾湿洁白的纸笺时,桃花影里的少女也失声哭泣。而午后春日的桃林,明丽而幽静,晶莹的泪珠肆意流坠时那阳光温暖依旧。草气,溪流,还有这珠泪,被温热明烂的阳光一烫,便蒸腾在一起,酿成弥漫的春酒,氤氲在枝头,缭绕在身侧,悱恻而缠绵,久久都不散去。仿佛就在刹那间,整座花林都醉了静了,鸟儿停了啼鸣,粉蝶收敛了翅翼,落花无声地落在水里,偌大的桃花林中只余下那不可抑制的伤心哭泣。

居盈为何忽然啼哭?近在咫尺的四海堂主自然心知肚明。想她虽然贵为公主,但在自己面前一向都无拘无束,快乐而温存;现在忽然啼哭,定是伤春感怀,触景生情。

说起来,他与居盈,俱是冰雪聪明之人,许多事不必言明,便已心领神会,各自知心。他二人之间,本来早已互明心志,相约来日同隐山林。只可惜,盟誓虽好,时势转移,那样美好的心愿恐怕一时难以成为现实。因为,眼下他二人,居盈是适逢剧变,家国蒙难,所遭种种悲屈苦难旁人难明;虽然近日稍稍好转,却是主幼臣疑,朝廷暗流涌动,社稷命途多舛。这样情形下,作为满朝众臣的主心骨,她这先皇仅存的嫡系子侄辈血裔“永昌公主”自然不能轻离。而对张醒言来说,虽身处红尘,却心游道德,京师洛阳这样熙来攘往的名利场,自然不会久留。况且,那罗浮山中还有一树寒梅须他看顾,即不说醒言与梅灵之间有何样恩情往事,对居盈而言,她也对那清冷女子十分可怜;况且后来又曾发生那样奋身救护的悲怆事迹,将心比心,她无论如何也不可以一己之情便将醒言束缚。

而这些,可能都还不是大问题,真正横亘在少女心间始终排遣不去的,却还是两人之间的仙凡路隔、高下相异。居盈她知情达理,丝毫不把自己高贵身份放在心上;虽顶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倾城之名,却从不以自己美貌为傲。她一直心恐着,以自己这“才薄之质陋”,不能“奉君子之清尘”;即使“承颜色以接意”,还是“恐疏贱而不亲”。而十多天前,再看到醒言那担山裂地、落雪召雷的手段,更觉得是“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正因这许多顾虑,怀着这些难以明述的少女心事,这些天里,白天强作欢颜,引领群臣,看似风光无限,叱咤风云,却不知每夜之中枕上又沾湿了多少啼痕!

所以,刚才在这样阳春烟景中,抚琴清歌时,看到那飘摇而上的白絮和零落向下、擦肩而过的桃花,顿时触景伤情,即使眼前和心上人在一起再是欢乐,也压抑不住心底那沉重的哀愁。当过了界限,便泪如泉涌,哭成了泪人。这正是:

聚首多依恋,远别长相思;最是肠欲断,将别未别时!

这样时候,闻到哭声,醒言也清醒过来。看着哭得如梨花带雨的女孩儿,他也是紧锁愁眉,太息一声:“痴哉……”

叹了口气,他便伸手过去,将那抽噎不住的少女揽入怀里,紧紧环住。

当被揽入怀中,伤心哀恸的居盈猛然惊觉,却有些不好意思。努力止住悲声,在怀中仰起脸儿,泪眼蒙蒙地跟醒言道歉:“对不起,我这般哭泣,恐扰了你着书心绪……”

虽已是努力恢复正常,她那言语间却仍是哽哽咽咽,悲伤无法自抑。尤其话到句末时,她侧过脸儿来,恰看见溪上那满水的落花,零乱寥落,疏乱横斜,便又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唉……”

见她复泪,醒言默然;直等居盈略略平静,他才开口温言相劝。

对于谙晓诗书的帝女,醒言这劝慰并未直言,而是咏了首诗儿给她听。对着这落花流水的春溪,对着荷粉露垂的少女,醒言轻抚着她的秀发,温言告诉:“居盈,你别难过,你的心事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嗯,我看这水中落英飘零,甚是凄美,便想念首诗儿给你听……”

“嗯,好的……”

抽抽噎噎中,居盈应了一声。醒言便道:

“居盈,你看那花:看花分明在水中,入水取花花无踪。不如水畔摘真花,水中花亦在手中……”

“唔……”

听得醒言这诗,居盈觉得颇有意味,便真的渐渐住了哭泣。听过近似俚语的小诗,偎在心上人的怀中,靠着那砰砰跳动的坚实胸膛,居盈睁了星眸,静静看着那水中花,若有所思,再无言语。

从这一刻起,她和醒言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任几番飞花雨过,日光西移,只这样静静相依,一动不动。等到了夕阳西下,林中渐暗,他俩便起身,替对方掸去满身的落花后,留下那同样覆满一层花瓣的笔墨书纸,径去那花菱草海中看日落花合的夕色。

清凉的晚风,撩动了居盈的发丝;鲜红的落日,染红了她的腮靥。颀立依偎,看那长河落日,归鸟入林,还有那漫天的烟霞浩渺;静静相依,直到那月上东山,晓月如钩。这时那花菱草海中怒放的花朵早已合闭,漫山遍野的野花收敛成细小的骨朵,映照着东天的月光西天的余辉,宛如满天的繁星落地,星星点点,星罗棋布,在浩大的星空中一齐闪烁,变成星之海洋。恍惚中让人分不清自己是在地头,还是天上。

如此直到了深夜,二人才回返林北的书楼上。这夜和今后的几天中,张醒言都在小楼中挑灯着书。明烛高烧,落纸云烟。这时那公主便纡尊降贵在一旁相陪,如侍儿般拨灯打扇,红袖添香。夜阑人静,若是醒言写得累了,公主还会给他说说知心话儿,或者让他拿自己说些亲密的胡混的笑话,即是自己轻易便霞飞粉面,粉颈霞烧,却仍是坚持不懈,每夜都等到自己不小心睡着。就这样缠缠绵绵,耳鬓厮磨,虽囿于礼教不及于乱,却也是色授魂与,铭心刻骨,颠倒神魂。

自此到了第五日上,醒言终于书成,便向居盈辞行;居盈听他告别,丝毫不以为异,便在第二天清晨率文武百官,盛排仗仪,去城外绿莎原上送别这位匡扶山河的功臣。

那日别时,清晨微雨,晴后天空湛蓝如碧。随着天上朵朵白云悠悠漂移,那地上浩大的送行队伍也渐渐出城。旗幡幢幢,华盖罗列,若是不知的,还以为是帝王出巡。宛如龙蛇的队伍游出十里,渐近那绿莎原上十里离亭时,庞大的队伍便在公主的命令下驻足。驿路烟尘里,只有两人迤逦出行,并肩缓缓走到那离亭里。

到得六角离亭里,在绿莎原上吹来的千缕微风中,这位即将离去的道家堂主,望着泫然忍泪的女孩儿,便抬袖替她拭了拭几颗溢出的泪珠,道声“别哭”,便袖出一书,递在她眼前,跟她说:“居盈,此书赠你。”

“嗯……谢谢!”

泪眼婆娑中接过递来的薄册书稿,居盈暂也看不清封面上的字迹,便听身前的心上人少有地肃穆相诉:“居盈……你是我上清门中四海堂下记名弟子。这几年来,于你我却疏于教导。所幸近来得空,便着书一册,名为‘仙路烟尘’,取烟尘仙路之意。‘仙路’一书中,我写下这几年来求仙问道的心得体悟,自此别后,你便须参照此书勤加修习。”

四海堂主说此话时,神色十分凝重:

“居盈啊,据吾观之,汝虽生于帝王之家,却颇有仙缘根骨。近几月来,吾又渐觉大道天成;所谓‘长生是道,不死为仙’——居盈,吾愿与汝共长生!”

“……”

听得少没正形的少年忽这般正经言语,那倾城公主泪眼渐明。当自己举袖掩面急拭去啼痕,居盈再看这身前颀立之人,便见他剑眉朗目,一双清亮的眼眸正看着自己,神光烁烁,正亮若天上星辰。忽然间,居盈所有的愁绪便一时散去,对着醒言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拢袖款款一福,也肃容答道:“嗯!盈掬谨遵堂主教诲!”

“呼……”

“很好!”

见她这般回答,刚刚老气横秋、绷着面皮的“张大堂主”,忽然也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刚松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赶紧板起面孔,老成地点了点头,严肃说道:“这样就好。不过居盈你也须知,我这张醒言出品的无上大道,十分难得!既然你玉骨神清,再看了我这样混元大道,自不必像那些山中老真人一般皓首穷经,修炼动辄百载十年。这样,我与你约定三年之期;三年期满,不管如何,那日我还来洛阳寻你;若届时你修习无成——”

说到这儿,一本正经的张堂主迟疑了一下,挠了挠头,才道:“到时不管你修习有成无成,我都会带你返回罗浮山千鸟崖,亲自指导!”

说到这里,醒言忽然再也绷不住面皮,霎时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而那一直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的女孩儿,正听得欣然会意,莞尔微笑,忽然听醒言不再说话,便抬起头,一对星眸恰迎上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两下只对了一下,风华绝代的倾城公主便忽然满脸飞霞,一张俏靥恰似那景阳宫中盛开的粉红桃花,灼灼其华。只不过虽然满面红霞,她却仍然努力抬着头,记得回答一句:“好的……”

说罢,满腔的别怀涌上,便再也不管那身后千万道目光,倾过身去,轻轻倚靠到醒言胸前,那一双春水明眸中忽有两行清泪流出,沿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这时候,见尊贵的公主依偎到那年轻道子的身前,后方迤逦如龙的送别队伍便从前面开始次第向后跪伏。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相继跪到尘埃里,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这一刻,春风绿莎原,十里离亭里,风尘息定,张醒言感觉着身前女孩儿缠绵的依恋和温暖的热力,怅立移时,也终于离她转身飘然而去。此后那柳色烟光里,大块烟景中,一直行出好远,还能听出一缕飘摇不舍的歌声从身后缭绕而至: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今夕兮不再晨光兮已曦想玉宇宫寒听佩环无迹有心偏向歌席多少情痴甚年年共忆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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