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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伐树那天,很多人来看。那么大的树啊。扁头下令用粗大的绳索将树固定,以免树伐倒时伤到人。孩子们来回奔跑,好像节日。老人则纷纷议论,计算能从乡里换来多少实惠。

扁头师傅和方子郊一起拉着大锯,很久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那时方子郊还是个青涩少年,一无所知;现在却三十好几,人到中年。那时扁头师傅对他凶蛮有加,现在却和颜悦色。那时好像世界还生机勃勃,现在却一片荒芜。不到二十年的时光,已将人彻底变换。

不时有人问方子郊,怎么还不回单位工作去,有的人甚至带着狐疑的眼光,猜测方子郊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被单位开除了。扁头师傅很生气:“走走走,别在这碍我们的事。乡下人不懂,就喜欢胡说八道。”旁观的人哄笑:“你这老头,你不是乡下人?你女儿都不肯接你去享福呢。”扁头师傅骂:“我呸,是我不肯给她做牛做马。”

锯木头是件很枯燥的事,渐渐的,人群越来越少了。只有一些孩子还不肯离去。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变暗了,乌云从远处飘来,很快就像到了傍晚,天边还时不时滚来一阵轻雷,且隐约可见不那么激烈的闪电,风也渐渐刮了起来,将残余的燠热扫了个精光。湖面上的鸭子们,纷纷排成队伍,游向河岸。孩子们一窝蜂跑了,剩下不跑的,也很快被老人叫了回去。师徒两人则仿佛心照不宣,依旧把锯子拉得起劲,一会李云芳也跑来了:“要下雨了,回去休息吧。”她站在土坡上叫。方子郊说:“趁凉多干点。你倒是要注意淋到。”李云芳道:“你没见我披着雨衣,还带着伞,我陪你们。”

她刚说完,突然一个霹雳击下,这回可不是小闪电,而是动真格的。三人都吓得跳了一下,李云芳大叫:“收工吧,邓婆婆告诉小郭,打雷下雨的时候,不要站在树底下。”扁头师傅道:“什么邓婆婆?”方子郊大笑:“师傅,这是咱们小学课本里的。其实人家是邓奶奶,不是邓婆婆。我和她相差近七八岁,课本倒是没大变化。”李云芳道:“入乡随俗嘛。”扁头师傅道:“哦,我明白了,既然是邓奶奶说的,那课本多半不敢变。”三个人又是一阵大笑。

但也决定收工了,他们收起锯子,走上山坡,才走得几步。突然又是一阵霹雳,接着就听见一阵浓重的焦糊味。三个人齐齐回望,大吃一惊。原来它们正在锯的树已经中了雷击,火苗闪烁。方子郊大叫:“我操,不是我们伐树真的得罪了神灵吧?上千年了,怎么就今天被雷劈了。”

扁头师傅道:“不像,你看那树,中间都空了,也该寿终正寝了。”正说话间,瓢泼大雨突然从空中坠落,吧嗒吧嗒,无论落在哪里,都发出有力的声音。三个人怔怔望着火苗霎时间被大雨浇灭,好像小孩用一泡尿浇灭了一个爆竹。

雨太大,三人跑进神祠躲雨。神祠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长石案,两边墙壁上画着一些诡异的符,也不知是哪里请来的神汉之作。方子郊道:“在这种下暴雨的天气,人类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才会感觉重新回到了原始的汉魏时代,我恍然陈胜当年就是躲在这里装狐狸叫的。”

李云芳道:“这里可不是大泽乡。”

方子郊道:“我是说,有点相似的气氛。”

外面的雨声还是很激烈,急促,没有丝毫喘息。神祠所在地势本来不高,很快水就流了进来。方子郊提议:“要不要跑回家?”

扁头师傅道:“怎么跑?一大段山路呢,滑下山坡就没命了。”

方子郊道:“干坐在这里也没劲,不如大家讲故事玩,师傅你先来。”

扁头师傅点上一支烟:“好,我就讲讲这个神祠的由来,也是听老辈子人说的,荒诞无稽,随便听着玩吧。”

李云芳道:“没有恐怖内容吧?太恐怖了就别讲了。”

扁头师傅道:“不恐怖,很简单的故事。”李云芳点头:“那就行。”扁头师傅道:“这个神祠,据说最早是祭祀梦游神的,叫梦游神祠。”

方子郊奇怪:“不是社神么?”

“社神只是陪祀。”扁头师傅道,“主要是梦游神。你不知道吧?”

方子郊说:“这真的不知道。”

扁头师傅吐了口烟,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个几千人的村庄,属于一个强大的王国。这个地方离王国的国都不远,国王经常来这里度假,就是夏令营吧,还在这里建了亭台楼阁。那个时候,这里的风景比现在好得多,四面都杳无人烟,现在的县城,当时都是一片森林,湖光山色。国王喜欢得受不了,说,风景太美了,简直可以让人忘记死去的烦恼,但一会儿又叹气,说人寿不长,死了就再也欣赏不到这样的景色了。有一天,国王的女儿死了,她生前最喜欢这片地方,临终前要求葬在这里。国王满足了她的要求,没让她葬在王族坟地,并命令全村人给她守墓。但是有一天,村里的人起床时都发现自己疲惫不堪,腰酸背痛,好像干了一夜的体力活。但究竟干了什么,又完全记不得。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们都不记得公主的坟墓在哪个方向了,但他们不敢向国王报告,一代一代装聋作哑,依旧假装祭祀,直到这个王国被另外一个王国占领。”

李云芳道:“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方子郊也说:“民间故事一般都很有戏剧性的,像这样乏味的很少。”

扁头师傅道:“我还没讲完呢。”

李云芳道:“那赶紧说啊。”

扁头师傅道:“后来新王国的地方官听说了,带人来找陵墓,想发掘点金银财宝花花,谁知来了之后,晚上睡觉就听见有人对他们说话,叫他们快滚。每个人的描述都一模一样,带队的将官不信,命令继续找,继续挖。结果第三天早上,他死了,脸上显出很恐怖的表情。”

李云芳拉紧了自己的衣服:“别说了,有点恐怖了。他死前一定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扁头师傅道:“一定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我猜他看到的是……”

李云芳尖叫一声:“别讲了,出去再讲,这里好可怕。”她刚说完,突然一声巨响,墙壁塌了半边,外面被劈倒的古树就躺在眼前,尤为惊奇的是,靠墙壁和山石的地方泥土扑簌簌滑落,直到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洞口朝上,水流倒是漫不进去。方子郊叫了起来:“师傅,那是什么?”

扁头师傅也很惊讶:“不知道,从没听过这里有山洞。”

他们趟着水走到洞口边,黑乎乎的见不到底。扁头师傅道:“没准是个藏宝洞?你们敢不敢下去?”

李云芳道:“别下去了,我怕。还是叫人来吧。”

方子郊沉默一会,想起自己身上的血吸虫,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胆气顿壮,说:“怕什么,我下去。”

扁头师傅道:“真巧,我带了手电筒。”

方子郊接过手电筒,往里照了一下,更加惊讶,竟然还有台阶。台阶上方靠近洞口处,立着一块石头,但蒙满了灰尘。方子郊蹲下来,用草叶将石头擦拭干净,一些奇怪的字迹露了出来。他扫了一眼,心脏砰砰直跳,天哪,那不是普通的字,而正是他最关注的楚文字。

这地方古代属于楚国,是确切无疑的,但谁能想到,这么巧就能碰到这种已经消失两千多年的文字?方子郊仔细观察一番,字是刻上去的,刀口清晰,他一阵颤抖:“李云芳,这也是伍生的笔迹。这个洞肯定和伍生有关。”他又读了一下刻文,有两个字不识,如果作释文的话,就是:“可兰之侵,伏寄奴之,□者咸□。”

李云芳问:“写的什么?”

方子郊道:“读不懂,估计有通假字,我还得想想。”他想,没准这就是吴作孚他们正在找的古墓,但战国古墓不可能有开通的墓道,现在怎么办?既然已经发现,就瞒不住别人了。没想到神社下有这么大的名堂,他思忖几分钟,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顾虑,说:“我要下去看看。”他伸出一只脚试了试,台阶是夯土的,似乎火烧过,很硬。他回头道:“我要下去看,你们去不去?”

扁头师傅道:“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对李云芳道:“你就别去了,在上面等我们。”

李云芳摇头:“不,我不敢呆在这。你怎么能贸然下去?至少得先把那些字搞清楚吧?没准像埃及法老墓一样,是警告我们的,谁要是敢打扰法老的灵魂,死神的双翼就会将他遮盖。”

方子郊道:“都是迷信,法老墓中有什么奇怪事了?”

李云芳道:“图坦卡蒙墓,不是说参加发掘的英国科学家都莫名其妙死了。”

扁头师傅也一惊:“这么可怕?”

方子郊道:“都是胡说,那些英国人都是细菌感染死的。”

李云芳道:“你不是号称古文字学家吗?这么几个字都不认识?”

方子郊惭愧道:“从来没敢说自己是什么家,只是个学徒。这几个字虽然大部分认识,但意思还需要研究。”

“那就研究清楚了再进去。”李云芳道,“否则我鄙视你。”她说话风格都变了。

方子郊道:“鄙视就鄙视吧。”虽然嘴硬,但还是蹲下来琢磨,是哪些字的通假字呢?想了一会,他叫道,“我有点明白了,侵,应该念寝,可兰之寝,可兰,应该是墓主的名字。这真是一个墓。”

“后面呢?”李云芳道,“后面才重要,有没有说,进去必死。”

方子郊想,“□者咸□”可能确实是进去必死的意思,不过鬼才会当真。倒是“伏寄奴之”四个字不懂,南朝的宋武帝刘裕名叫寄奴,总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关系吧?这些是纯正的楚国字,南朝人不可能会写的,而且,敢肯定是伍生的笔迹。他被一阵强烈的好奇心控制,不管怎样,都想进去一看,于是笑道:“没有,后面八个字是布告天下,咸使闻知。进去没事的,你别去,就在这等,我们很快就上来。”

李云芳摇头。方子郊道:“师傅,要不你在上面陪她吧,我看一眼就回来。我一定要看看,否则死不瞑目。”

李云芳突然软了下来,温声道:“好吧,我不怕,我陪你下去,有鬼就让鬼把咱俩一起捉了去。”

方子郊心里一热:“那就来吧。小心点。”

他举起手电筒,一直照下去,领先开道,阶梯下去了几格就开始转弯,然后是略微向上的阶梯,都夯得很结实。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两边墙壁上隔十几步就隐隐约约似乎有字,要在平时,他早就流连忘返,现在却被一股力量牵引着继续前进。

不久阶梯再次向下,再向下,几乎要向地底钻去,也许一直钻到了湖底。每级台阶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毕竟它有两千岁之龄,虽在洞中,感受不到寒凉暑热,春夏秋冬,却难以躲过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往的尘沙。方子郊一脚深一脚浅往下探路,三个人时而交谈,都发出瘆人的回响。李云芳一直走在中间,在这过程中,她不时地问有没有“大粽子”,没带“黑毛驴蹄子”怎么办。方子郊不解,她就解释,从盗墓小说里看来的,“大粽子”就是复活的僵尸,“黑毛驴蹄子”是专门克僵尸的,搞得方子郊一阵大笑:“你好歹是个研究生,怎么读那种垃圾读物?”李云芳就反击:“你没读过,怎么能随便评判?”方子郊道:“我还真看过一点,结论就是垃圾读物。”李云芳道:“垃圾读物也值得研究。比如你现在研究的楚国文字,遣策什么的,很多就是以前的垃圾。”方子郊语塞,这倒也是,但他强词夺理:“垃圾值得研究,但也得等两千年后。”他一阵茫然,研究两千年前的垃圾,难道就真的高贵一些?也许学术研究并不在意研究对象的价值,而在意研究者的智力。只是为了测试更高的耐心和智力,才在大学里设置一个学科,养一伙人,让他们沉浸在两千年前的垃圾之中。至于那些东西本身有什么价值,可以全然不管。即使有人对之不以为然,因为被那种难度吓住,也只好闭嘴,不敢说什么。

这样倒也好,不断地说话,至少减弱了心中的恐惧。大约走了小半个小时,到底了,面前出现两架屏风似的东西,漆着黑红相间的花纹。穿过它,就进入一个大厅,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屋。

“椁室。”方子郊叫道,“跟曾侯乙墓的差不多。”

眼前的大棺材有普通平房的屋子那么高,长度约四百米,通体漆成黑色,但在左右两边,各画着两个巨大的红色窗户,显得非常狰狞。黑色和红色相衬,很容易给人带来恐怖感,不知为什么楚国人爱好这个。方子郊记得第一次看火车,那时还是蒸汽机头,车轮巨大无匹,用杠杆连接,外圈涂黑色,内圈则是血红色,像个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加上它不时呼哧呼哧喷着蒸汽,汽笛怪叫,逾显其恐怖,方子郊当时吓得直往人群后躲,又暗赞颜色搭配的绝妙,极适合火车这种飞扬跋扈的气场。谁知后来马力更强大的内燃机头,反而长相比较内敛,像公交电车。方子郊不明白,楚国人把棺材漆成红黑两色想吓谁?尤其是画两扇窗,显然是把棺材当生前居屋来看待的,住在这样阴森的房子里,有什么乐趣?

“方老师,咱们回去吧。”李云芳的声音明显在打抖。

方子郊也犹豫要不要回去,这么大的棺材屋,就算他想盗,也盗不成。他心中的兴奋像湖水一样,荡漾着涟漪。这是一种作为严肃的学者都应该会有的兴奋,如果考古学家对此进行科学发掘,会揭开多少秘密?它应该留下来。只可惜,吴作孚的心血白费了,他不会再保留那个美好的书院了,自己的美好憧憬都变成泡影,也不会再有钱挣。想到这,他略有一点遗憾,但又有什么关系。他沉重而又欢快地说:“好,咱们走,出去报警。”

正要折回,方子郊突然发现手电掠过的地方,有个白森森的人影。他不由自主惊叫一声,手电脱手,立刻被灰尘笼罩住,扬起一阵阵青烟。李云芳更是尖叫一声,扑进扁头师傅的怀里。扁头师傅手忙脚乱,叫道:“子郊,你看见什么了?不怕,这世上没有鬼。我有毛主席像。”他俯身下去,捡起手电筒,四处扫射。方子郊叫:“在棺材顶上。”扁头师傅掏出毛主席像,手电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棺材顶,他张大了嘴巴:上面竟然趴着一具白森森的尸骨。

那是一具人的尸骨,俯着身体趴着,一丝不挂,衣服显然被漫长的岁月化为了灰烬。即使变成了尸骨,没有任何表情,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伤心怨愤之情。方子郊怔怔地盯着他,他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伍生。因为,在所有的考古发掘报告中,他都没见过在棺材顶上放置尸骨的习俗。而且,如果真的是殉葬,尸骨应该是痛苦不平。但方子郊感受到的却是悲痛、忧伤和不忍离别的情感。他不知道为什么能产生这样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简直。

“一具尸骨。”李云芳声音在发抖。方子郊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让她来?真的吓出毛病,可怎么办?他决定立刻撤出,立刻报警,他拉着李云芳的手:“怕什么?一惊一乍的,死人骨头而已,咱们回去吧。”

他们转身想走,突然听见左边的墙壁传来撞击的声音,咚咚咚,非常沉闷。三个人都吓了一激灵,呆在暗淡的手电筒光中,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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