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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但是有情皆满愿

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从极冰渊永远是一派寂静的冰雪世界。

舒沫坐在一道山梁上,从怀中取出一根简陋的芦管,放在唇边吹奏起来。芦管里的歌声借着永不停歇的冰风,传遍了整个从极冰渊: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

“这首歌儿虽然唱得好,但每天听几遍,总还是有些厌倦了啊。”一个人从山下纵身飘到舒沫身边,看了看保存在万年玄冰中的人头,叹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就守着它?”

“石宪,你不也一样?”舒沫冷淡地道,“你还不去看着你的莲花池,万一恒露复苏后看不到你,自己跑了,你岂不是白忙一场?”

“恒露才不会乱跑呢——咳咳,好歹这里就我们俩做邻居,不要老是斗嘴吧。”石宪好脾气地退让了一步,神秘地道,“其实,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舒沫挑起眉毛斜睨了他一眼,“我倒想不出,能有什么好消息。”

“你这丫头,真是傻掉了。”石宪自忖与舒轸相交,一向以长辈自居,当下笑道,“要不你来从极冰渊做什么?自然是地泉又涌出来了!”

“在哪里?”舒沫霍然起身,居然忘了反击石宪倚老卖老的语气。她的眼神四下扫视,举目却仍然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我带你去看。”石宪说着,当先朝着山后走去。舒沫慌忙跟上,绕过几座薄如锋刃的雪峰,便见峰下的山谷中,赫然裂开了一个口子,金黄色的泉水汩汩外涌,很快就淹没了厚厚的积雪,形成一个崭新的湖泊。

这些水,便是传说中来自神界的虞渊之水,可以起死回生返老还童,比世上的一切财宝都要珍贵!

“或许它能够让你的晨晖复活。”男子的声音从舒沫身后传来,让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满心苦涩,“可是他只剩下了头颅……就算有虞渊之水又如何,我是再也救不回他了!”

“沫儿,你的心思,我竟是现在才明白。”男子叹了一口气,温暖的手掌扶住了舒沫痛苦颤抖的纤瘦肩膀。

突如其来的熟悉称呼让舒沫一僵,缓缓地回过脸来,泪水迷蒙的眼中映入的,却不再是石宪。她张了张口,猛然扑入了来人的怀中,似乎所有的艰难悲苦都在这一刻破堤而出,“星主……”

舒轸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她小时候受了委屈,他常常做的那样。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惊愕地问:“你曾经……长出过翅膀?”

舒沫点了点头,哽咽道:“确实长出来过,后来回到这里,便又逐渐消失了。”

舒轸大为惊异,身为曾经的云浮世家家主,这个发现无疑比其他话题都更牵扯他的注意。他拉着舒沫坐下,热切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告诉我。”

舒沫平静下情绪,便将自己如何追寻尘晖,如何丧失了灵力,如何开始天人五衰,却又如何在雪浪湖畔蜕变的过程,一五一十向舒轸叙述了一遍。末了,她疑惑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长出翅膀来,莫非是因为感应到了云浮城的灵力吗?”

“或许这只是原因之一。”否则自己当年那么接近云浮,却也未能感应生出翅膀来。舒轸沉吟了一会,分析道,“据我看来,恐怕这翅膀的生成,还得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具有纯正的翼族血脉;第二,必须从高空跳下。你先前不但耗尽了灵力,甚至伤毁了元神现出天人五衰的征兆,可以说一条命已去了大半。由于你是云浮翼族和凡人的混血后裔,因此最先死去的必定是属于凡人相对虚弱的那一部分,濒死之际反倒是你的身体最接近纯血翼族的时刻。而翼族仪式里,男女成年之日必须被从高塔抛下,靠下坠之力激发翅膀的生成,恰正与你从山崖跳下殊途同归……沫儿,这样的机缘太过难得,云浮世家里唯有你一人而已。”

“星主的意思,我明白了。”舒沫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回到从极冰渊,翅膀便渐渐消退,原因就是我身体中属于凡人的部分渐渐愈合复苏,血脉驳杂,便再不能承载翼族的标志。”

“虽说是你运气奇佳,但若无先前奋不顾身的意念,你也不可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舒轸欣慰地看着舒沫,眼神里满是赞许,“沫儿,我真是为你自豪。”

“可是,我终究也没能救下尘晖……”舒沫眼神一黯,随即又强笑道,“别老是说我的事,星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很好。”舒轸说到这里,竟有些腼腆之色,“沫儿,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成亲了。”

“啊?”舒沫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舒轸温润的眼神,惊讶之情渐渐变成了真诚的欢喜,“太好了,新娘子是谁,怎么不带给我拜见啊?”

“她一时走不开……因为淳熹帝和白苹皇后都去世了,而她就是当今的云荒女皇,名叫华穹,年号景怡。”舒轸不知怎么的,心竟然有些慌,生怕舒沫因为淳熹帝的缘故,对他的女儿也没有好感。

好在舒沫依然微笑道:“真是奇了,梦华朝前面几个皇帝都不设年号,怎么从她又开始设了呢?”此刻的舒沫已是今非昔比,她从舒轸的神情早已看出他对华穹一往情深,怎么会提出那些往事来令他为难?见舒轸略有尴尬之情,舒沫又笑道,“我明白了,定是你小气,不肯让全天下人都唤她的名字,便只准大家叫她做‘景怡帝’。对不对?”

“我这点私心,居然被你看出来了。”舒轸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傅川升任了大司命,任用励翔明粟等人力行新政,倒是比以往的木兰宗更激进些。看来过不了多久,木兰宗就没有存在的空间了。”他说完这件事,却又隐约担心以舒沫对傅川的痛恨,此番生出不满之意。

哪知舒沫只是点了点头,“这样挺好。”她看出舒轸的惊讶,便解释道,“尘晖最后会见的人便是傅川,我想傅川或许并非一无是处。”

“沫儿,尘晖在你心里果然是这么重么?”舒轸迟疑了一下,终于道,“那朔庭呢?”

舒沫颤抖了一下,俯下身紧紧抱住了膝盖,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我对不起朔庭。”

这句话一出,舒轸如何还不明白她的选择?他长叹一声,将舒沫搂在怀中,像父亲那样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此番一走,便再难回到这里,你记得以后去帝都看我。”

舒沫强笑道:“好。我知道你娶了新媳妇,还要帮助她做一个好皇帝,自然不该抛下她乱跑。”

舒轸但笑不语。华穹喜欢孩子,他又何尝不喜欢?然而华穹的身体毕竟有异,怀孕生子只怕凶险万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耗尽自己毕生修为,也要与她完成心愿。既然云浮城里充斥的只是棺材和墓碑,那他宁可放弃一切灵力,在这污浊却充满生机的云荒大地上充当一个普通而幸福的丈夫,和父亲。

舒轸舒轸,他自嘲地想,不管是云浮世家还是空桑王朝,你终究还是要为了延续血脉而努力,只是这一次,你心甘情愿。

“对了,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舒轸从袖子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舒沫手中。

这是一个长条形的木匣,托在手中沉甸甸的。舒沫疑惑地打开匣盖,却见里面躺着一把样式古怪的宝剑。说是宝剑却也并不确切,因为它虽然大体是宝剑的形状,却又独独缺少了剑尖,而整个剑身,也盘曲着藤蔓样式的诡异花纹。

“这是华穹登基之后,那个叫做杨湮的中州术士进献的。”舒轸见舒沫目不转睛地盯着匣内,缓缓道,“据杨湮说,这把剑因为缺了上首,首缺故名‘守阙’,正是镇守社稷的重宝。”他停顿了一下,见舒沫并不应声,又道,“杨湮还说,守阙剑的特异之处便是在于缠绕在剑身上的藤纹,它能够感应到天下百姓的情绪变化,为天下之主提供借鉴。民怨平时藤纹萎缩,民怨涨时藤纹扩张,一旦藤纹覆盖整个剑身,便是天下倾覆之时。因此华穹便赏了他一些金铢,将这把剑买了下来。”

“那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舒沫手一抖,几乎将木匣掉到地上。

舒轸一把稳住木匣,掩不住语声中的哀悯,“难道,你看不出这把剑是用什么炼成的么?”

“不,不是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离开雪浪湖时,身下火光熊熊的熔炉,舒沫尖叫一声,猛地抽回手捂住了眼睛,“既然是国之重器,你们就好好留着吧。我知道,他宁可是这样的安排……”

舒轸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跌落的木匣,嗫嚅道:“我原本以为,它是属于你的。”

“星主,谢谢你。”舒沫平静下来,将盛放着守阙剑的木匣推回舒轸怀中,“我现在还能看到他的面貌,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比起石宪,我真的,已经很满足了……”

舒轸最终带着守阙剑离开了,帝都初定,他不敢离开华穹太久。后来,守阙剑被送到天音神殿中,与崔坚所雕刻的创造神破坏神雕像供奉在一起,并称“天音三宝”,直到一百年后,藤纹暴起,剑身化为齑粉。

可是舒沫不知道,舒轸此次前来,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人。

地泉的喷涌已经结束了,此刻舒沫的视野里,只有一泓金黄色的潭水,平静地躺在白雪皑皑的山谷之中。

是时候了。她转过身,想要走回原处,将尘晖的头颅带来。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还是要试一试地泉的力量。

突然,舒沫怔住了。不远处的雪原上,赫然站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清俊无伦的少年,漆黑的长发被从极冰渊凛冽的寒风卷在半空,就仿佛他整个人是从天而降一般。而那个少年的怀中,正抱着尘晖的头颅。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朝她挤压过来,又全都劈劈啪啪炸裂成了粉末,只留下一片破碎的空虚。舒沫身子一晃几乎跌下山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可她却又明明白白听见脑海里另一个自己在唤出那个少年的名字——朔庭。

朔庭朔庭朔庭……这个名字骤然间充斥了舒沫的脑海,让她没有余裕去考虑他究竟如何复活,如何来到从极冰渊,是否与舒轸结成了同盟。她只是觉得,当她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实现的梦想终于成真时,她感到的居然是不知所措的紧张,还有,对未来的隐约恐惧。

可是,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朔庭?舒沫蓦地涌上一阵罪恶感,遏制着自己的颤抖,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朔庭。”

“漂亮的小姐,我可以过来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三十年前,那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挑着担子,气喘吁吁地走在她的车旁,却依然嬉皮笑脸地说,“我有钱的时候,坐的马车可比这个豪华多啦。”

“当然可以。”舒沫胡乱地点着头,不再像回忆中笑着恶狠狠地顶一句:“你做梦吧。”以前她总是想不起来,朔庭是如何称呼自己的,原来,他一直称呼她做“小姐”的吗?莫非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相情愿的回忆,而在朔庭那边,始终不曾与她拉近过距离?不知怎么的,这个想法虽然讽刺,竟然让舒沫舒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朔庭观察到了舒沫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只是垂着眼睑笑道:“这个鬼地方风太大,害我都不能展现出潇洒英姿来。”他假装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陡峭湿滑的山崖上,掩饰去眸子里的一切表情。

舒沫紧张地看着朔庭越来越近,有心和他说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问他怎么复活的么?她明明比他知道得还要详细。问他经历了什么?方才舒轸已经把帝都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眼看朔庭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舒沫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是星主带你来的?”

“是。”朔庭的手,依旧牢牢地捧着尘晖的头颅,没有一点归还的意思,“他先前不肯,却不想想华穹是我妹妹,他怎么能得罪大舅子?”

舒沫笑了笑,却偷眼看着尘晖。他依旧安详地闭着眼睛,平凡的面容竟然比朔庭更让她觉得熟悉和心安。或许是因为尘晖的一切情绪,无论是爱是恨,都不曾对她有过一丝隐瞒,而眼前的朔庭,虽然她相信他的为人,可他深藏的心事她却从来不曾明了——无论是三十年前他在帝都自戕的惨烈,还是现下他骤然出现的动机。他所有的苦痛踟蹰,都用满不在乎的轻笑包裹起来,不肯牵连别人一丝一毫,让她曾经心痛,也曾经怨恨。

可是舒沫不敢问。她毕竟对朔庭有着深深的愧疚,深怕一不小心,就会刺痛他的心。毕竟母亲去世,木兰宗式微,偏偏他自己又放弃了皇位,朔庭的境地,实在并不比当年孤独的尘晖好多少。

朔庭假装没有看出舒沫的惊惶,目光落到脚下平静如镜的金色湖面上,依然用他惯有的轻松口气道:“舒轸多管闲事,什么都想瞒着我,却哪里知道我神通广大,知道的比他多得多,哪里还用得着问他!”

“你都知道了什么?”舒沫心中一紧,脱口问道。

“知道了这个傻瓜的故事,还有更多。”朔庭端详着尘晖的头颅,愁眉苦脸地喟叹道,“真没想到,我的来世居然是这个样子,又丑又笨,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不,你不可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舒沫惊慌地反驳着。如果让朔庭知道她曾做过的一切,她会无地自容的!

“是,我本来不该知道……”朔庭无奈地耸了耸肩,“可谁料得到这个傻瓜本事不小,连秦朗那样的老家伙都被他迷住了心窍。我刚刚复活的第二天,秦朗就不惜用元神出窍的恶毒法子,趁我娘不在,钻进白塔地宫来,絮絮叨叨对我说了好几个时辰。”

“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舒沫的手不自觉地揪住领口,感到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

“自然说的都是这个傻瓜的事情了。他事无巨细,说得我都有些……有些腻味了……”朔庭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在喉咙鲠住的前一刻闭上了嘴。秦朗熟悉尘晖一生的遭遇,又从尘晖的倾诉中得知了他与双萍的契约,自然掌握朔庭复活的一切内幕。老人无法阻止白苹皇后的举动,却也深为尘晖不平,索性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复苏不久的朔庭。“我之所以冒死告诉少司命这些,是因为我相信少司命会秉承自己的良心,判断您母亲所做的一切,还给尘晖一个公正的结局。秦朗虽死,亦无憾矣。”元神消散之后,那个老人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石室窄小的空间里,更确切地说,是萦绕在了朔庭心里。

原来,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诞生在那么多的罪恶之中!除了父母,或许世上再没有人期待自己的出现,包括——舒沫。而那个被自己取而代之的人,在经历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屈辱和奋斗之后,已经比自己更有资格获得生存的权利!

从这次秘密的谈话后,朔庭便陷入了巨大的彷徨,理智与情感的抉择如同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提出这个问题伤了母亲的心,却隐约觉得自己的灵魂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朔庭,一半是尘晖。直到白苹皇后拉着他进宫夺位,他也神不守舍,心里反反复复地还是那个问题:我究竟是朔庭,还是尘晖?我究竟应该做朔庭,还是尘晖?这个问题,直到他受到母亲之死的刺激,终于向困在画轴中的父亲淳煦提出来,才最终得到了解决。

父亲说:“不管你将来怎么选择,爹爹都会为你骄傲……”

“朔庭?”眼见朔庭呆呆地盯着地泉出神,舒沫担忧地唤了一声。

“我没事。”朔庭转头看着舒沫,笑起来,“倒是从秦朗的故事中,听说你居然改变了很多,让我都不敢相信。看来尘晖还是有点本事。”

“朔庭,对不起……”舒沫无言以对,只能喃喃地重复道。

“不,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朔庭似乎不愿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便又眨眨眼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湛水?”舒沫惊讶地看着朔庭手中嗡嗡作响的短剑,“它怎么会在你这里?”当日因为气恼湛水自作主张斩下了朔庭的头颅,她早已将它丢弃在雪浪湖畔,却不料今日一见,湛水仍旧是一派见到主人的欢喜姿态。

“是那个中州术士杨湮捡到的,舒轸把它连同守阙剑一起买了下来。”朔庭将湛水递给舒沫,“这把剑凶巴巴地不肯听我的,还是还给你吧。”

“我不要。”舒沫忍住眼里的泪,转开头去。如果不是湛水搅局,尘晖怎会落得身首分离的悲惨下场,让她每每想起来便心痛如绞?

“自以为是的小姐,你还不如这把剑聪明。”朔庭夸张地叹了口气,弹了弹湛水道,“你没看到守阙剑吗,遍体缠绕的妖藤可有多吓人!唯一没有受到侵蚀的,也只有这个头颅了。湛水这样做,是为你留存了一个最纯正的尘晖肉身,创造了躯壳再度与灵魂契合的机会。”

“那又有什么用?尘晖这个样子,是再也活不回来了!”舒沫的泪再也忍不住扑簌而落,“我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其实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头颅,就算地泉也不可能复活他!”

“你可不要小瞧了地泉,神界的力量往往超越凡人的想像。何况,我这里不是还有副身子吗?”

“不行!”朔庭话音未落,舒沫已经恶狠狠地冲到了他面前,“我不愿意尘晖死掉换回你来,可我也不愿意你牺牲自己换回尘晖!你们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先别急着恨我,我可没那么高尚。”朔庭嘻嘻一笑,随即一本正经地道,“实际上,是我自己愿意做尘晖。你想想,做了尘晖,又有那么多人崇拜,又有漂亮姑娘喜欢,又有奋斗多年带来的无敌成就感,哪里像做朔庭,除了长得好些,还有什么?”

“我不管,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舒沫再度恢复了以往的蛮横本色,随手甩出一个禁咒,就想将朔庭困住。

“别小气啊,其实我只是想去地泉泡泡而已。”朔庭一边招架,一边分辩道,“我和杨湮舒轸都探讨过肉身与灵魂相辅相成的道理,如果尘晖头颅仅剩的肉身之质还是争不过我的话,我无非就是在地泉里洗了个澡,美容养颜灵力大增,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不,我不允许!”舒沫咬着牙,一个又一个禁咒如漫天花雨抛洒而出,“我知道你因为抢夺了尘晖的灵魂心怀愧疚,那你就宁可让尘晖一辈子也心怀愧疚?”

“你终究是偏心尘晖。”朔庭有些气恨恨地道,“我若是真变成了尘晖,我才不会愧疚,你就更加不必。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原本就属于我,谁也不该夺走!”说着,他一把抛出湛水短剑,抱着尘晖的头颅就朝地泉中跳了下去!

舒沫惊呼一声,想要拦住他,不料湛水竟然牢牢地封住了去路,舞动的剑光竟然连她的视线都搅得一片昏花。情急之下,舒沫索性不管不顾向着湛水冲去,宁可被湛水刺个透明窟窿,也要阻止住朔庭的举动!

就在碰到舒沫咽喉的一瞬间,湛水呼啸一声,终究不忍伤害主人,重重地砸落下去,把舒沫脚下的冰层撞出一个大大的缺口,将她绊倒在地。

倒在悬崖边缘,舒沫见到了朔庭——他面朝上跌向地泉,怀中紧紧抱着尘晖的头颅,可他的长发却被下坠的疾风反卷过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有清亮深情的目光,从发丝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能看得清她,她却看不清他。这个情景让舒沫的手指都插进了身下的碎冰之中,从开始到最后,从来如此,从来如此!他知道她的软弱,知道她的执著,甚至知道她改变了心意;可是她呢,自始至终,无论他的生他的死,她都从来没有理解过!

地泉的水仿佛一张贪得无厌的巨口,转瞬之间,朔庭的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金色的水面下,连一点涟漪都没有剩下。透过半透明的湖水,舒沫甚至可以看到他就像一个最精致的糖人儿,在地泉中不断地融化、扩散……最终与广阔的湖水融为一体,卷带着尘晖完好无损的头颅沉入湖心……

“朔庭!”舒沫凄厉地呼喊了一声,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激起点点转瞬即逝的水纹。她使劲想要擦干泪水,可是那个年轻而俊挺的身影,却再也找寻不到,只有他的笑容,仿佛绕梁的余音,依然荡漾在舒沫的心海中,掀起雪浪湖一样激越的浪花。那不是他在淳熹帝面前自戕时傲岸无畏的笑容,这笑容坦然、安详、堪破因果,仿佛温暖的阳光包容万物,让未来的一切成为可能。

舒沫虚弱地伏在地上,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反对的力气,剩下的只有满腔的心痛。她此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第二次失去朔庭。上一次,她囿于外力的阻挠没能挽救他,可是这一次,她却是囿于自己的选择而无法挽留他,哪怕她开口说一个字,都透着无地自容的虚伪造作。而朔庭,是早已看透了她的尴尬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可因为懂得,也注定更加寂寥。

舒沫的双手用力握着破碎的冰凌,感觉那锋锐的寒冷直刺进掌心深入骨髓,才克制下自己跳入地泉的冲动。尘晖的命运就在此刻,她不敢轻举妄动破坏了地泉的神力。可是那个记忆里又潦倒又高贵,又惫懒又坚韧,又无赖又深情的朔庭,是真真正正、永永远远再也无法回来了!

一念及此,泪水哽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连最后的歉疚都无法表达,只能在心底默默道:“朔庭,对不起……我毕竟,是个自私的人啊……”

忽然,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浮现在她的耳畔,仿佛就是从身下波澜不兴的地泉中发出:“别难过,其实不管我叫朔庭还是晨晖,我都是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这个声音,亦真亦幻,以至于舒沫永远都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朔庭的安慰,还是自己的臆想。或许真如璃水所说的那样,无论如何转世,她所爱的,终究是同一个灵魂。

但一个事实却是毋庸置疑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朔庭,即使他不曾复活,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少年带给她的,是年少时最为绮丽的梦境,是她一生中无法替代的珍藏。

若干年后,当久远的伤痛渐渐平复,舒轸终于告诉舒沫,是他教给了朔庭有关地泉最秘密的咒语,让朔庭如同泥人被地泉融化,再塑造出一个全新的身躯。朔庭与尘晖,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一开始,朔庭就知道那个结局。

“有动静!”石宪腾地站起来,指着山谷内金色泉水的中心叫道,“十天了,他要出来了!”

“我早看见了。”舒沫看着平静湖面上一圈圈扩散开的涟漪,故作淡定地回答。

石宪笑了笑,没有戳穿她抖得像风中鸟羽一般的事实。他拍了拍脑袋,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要不我们来赌一赌,出来的人究竟是晨晖还是朔庭?或者是朔庭之身晨晖之魂,还是晨晖之身朔庭之魂?喏,你看这里有白紫粉黄四种颜色的莲花,每种代表一个可能,你选哪一种颜色?”

舒沫被他饶舌的话语说得头昏脑涨,终于忍无可忍,“能不能请你——”

“好,我先选,而且只选一种。这样你有三种颜色,赢面比我大得多。”石宪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代表晨晖的白色莲花,头也不回地朝着山后走去,“丫头,小赌怡情,别太紧张。我去守着恒露去了,记得分出了胜负要来告诉我。”

舒沫早已熟悉石宪的性格,知道他只是想安抚自己,便朝着中州人的背影莞尔一笑。她拾起地上三朵颜色各异的莲花,拢在胸前,感到那些娇嫩的花瓣都随着自己心脏的急剧跳动而微微颤抖。石宪那么笃定地取走了白莲,难道他也和舒轸一样,相信晨晖会回来吗?

她多么希望自己会输。

金色湖面上的水波越来越大了,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要从水底喷薄而出。舒沫目不转睛地盯着湖心,却在一个人形刚刚冒头的时候,抛开怀中的莲花,闭上眼睛扑进了地泉之中。

她紧紧地抱着那个泉水里的人,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开口询问。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复苏的是谁的面目谁的灵魂,她都再不会放手,因为他们自己也必然希望,一切有一个平静和美的终结。

飘摇的湖水温柔地承载着他们,让舒沫觉得自己正漂浮在梦境之中。她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渐渐温暖,最终动了动,不由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沫姐姐……”熟悉的声音缓缓在她耳边响起,让舒沫浑身一震,几乎落下泪来。这个声音落在耳中,如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温柔地抚摸,如同从冬季的阴影里一步跨入橘黄色的阳光下,如同旅人孤寂的月夜里听到家乡的箫声,那是她以为再也无法听闻的天籁之音。

“沫姐姐,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起起伏伏的波浪中,悦耳的嗓音穿越十几年浓重的悲喜,落进舒沫的耳中,“梦里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她对我说,空桑的罪恶沉积数千年,原本现下便有灭顶之灾。然而因为上百万人因为我们的努力受到感召,因此神发了慈悲之心,准许空桑的浩劫再延迟一百年。可是,我不记得她究竟是谁……”

“你还记得我,就足够了。”舒沫娇蛮地道。

“我问她,只有一百年吗?那一百年之后,怎么救空桑呢?可我很快就醒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她说‘只要人心不死,就能死而复生’,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个声音露出了惋惜的语气,似乎这个问题对他很是困扰。

“每一代的人,只要做好那一代的事就足够了。既然已经争取到了时间,一百年后的事,自然该此后一百年中的人们去努力。百年之间风云聚散,变幻莫测,凭你再有本事,也预测不了那么远的事情。”舒沫嗔怪地掐了掐他的脸,终于睁开了眼睛,“你现在,只需要为自己生活,这也是另一个人的愿望。”

旖旎之间,冷不防岸上有人挥舞着手中的白莲大声道:“别老是泡在地泉里不出来啊,究竟谁胜谁负?”

“你赢了!”舒沫大声朝着石宪回答。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身边迷惑的人,坏笑道,“其实赢的人,是你。”

2009年8月10日初稿

2009年9月7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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