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站在岸边开口道:“再会,蝴蝶号。”海船缓缓转舵,驶向深水。我知道,它会自己驶回卡巴灯塔下的港湾,在那里,安珀离影子世界最近。
我转过身,看着眼前昏暗的林木线,知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向前走去,同时对影子世界作出必要的调整。寂静的树林浸蕴着黎明前的寒意,清冽怡人。
我现在大概瘦了五十磅,视线仍不时有些模糊,但情况正在好转。疯子托尔金帮我逃出安珀的地牢,醉鬼乔平让我的身体得以休养。现在我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已不复存在的城邦的影子。我确定了路线,走了下去。
过了半晌,我在一棵注定出现的空心树前停下脚步,伸手从树里取出我的银剑,系在腰间。这把剑此前一直放在安珀的某个地方,但这无关紧要。现在它在这儿,因为我穿行其间的这片森林是影子世界的一部分,安珀的影子。
我又走了几小时,太阳悬在左后方的天空上,躲在阴霾之中。我休息片刻,继续向前。我很高兴又看到了树叶、岩石、各种活物,还有那绿莹莹的野草、黑油油的大地,乃至断干枯枝。我很高兴又闻到了各种生命的气息,又听到嗡嗡嘤嘤、叽叽喳喳的声音。天哪!我是多么珍爱我的双眼!经历了四年的黑暗,我又重见光明,这种感觉让人难以形容。更不用说像这样自由地行走……
我继续前行,破旧的斗篷在晨风中飘荡。我看上去一定老得像五十多岁的人,脸上布满皱纹,身材干瘦。谁还能认出我来?
我一直走着,走在影子中,走向一个地方,但始终没能到达。这一定是因为我的身体变虚弱了些。接着,发生了下面的故事——
我在路旁看到七个男人,其中六个已经死去,倒在四周的血泊中。第七个半躺着,靠在一棵爬满青苔的老橡树上。他手中的剑平放在腿上,右肋有道很长的伤口,鲜血还在流淌。他没有穿甲胄,死者中有几个人倒是穿了。男人睁开灰色的眼眸,目光有些迷离。他呼吸缓慢,指节满是擦伤,注视着正啄食死者眼球的鸦群,似乎没有看到我。
我戴好斗篷上的兜帽,低下头把脸藏起来,走了过去。
我以前认识他,或是某个很像他的人。
我走过去时,他的长剑一抖,抬起剑锋。
“我没有恶意,”我说,“想喝点水吗?”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好。”我打开水壶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接着又喝了一些。
“多谢,阁下,”他说着又向后靠在树上,“只可惜它不能再烈点。该死的伤!”
“如果你觉得自己能行,我也有够烈的。”
他伸出手,我拔掉一个小酒瓶的塞子,递了过去。他喝了一口,乔平喝的这种酒让他咳了几乎二十秒之久。
接着,他翘起左唇微笑起来,还轻轻地眨了眨眼。
“好多了,”他说,“我能在伤口上浇点吗?我真不想浪费这么好的威士忌,不过……”
“需要的话,都用了也无妨。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手似乎在发抖。也许该让我帮你浇。”
他点点头。我解开他的皮短衫,用匕首划开衬衣,让伤口暴露出来。伤口看起来很糟,很深,在臀部上面一点,从前到后足有几英寸长。在他的手臂、前胸和肩上还有不少轻伤。
鲜血不断地从肋部的伤口渗出来,我用方巾吸掉一点,接着擦拭干净。
“好了。”我说,“咬紧牙,转过头去。”说完,我就把酒倒了下去。
他浑身抽搐,先是猛地一震,接着颤抖了起来,但他一声没吭。这我早就料到了。我把方巾叠了几折,按在伤口上,接着从斗篷下摆撕下一条,把方巾固定好。
“再喝点儿?”我问他。
“水就行了,”他说,“我恐怕得睡上一会儿。”
他喝了几口水,接着把头往前一低,下巴抵到胸脯上睡着了。我给他弄了个枕头,又拿过其中一个死人的斗篷为他盖好。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些漆黑如夜的鸟。
他没认出我。可话说回来,谁又能呢?如果我表露身份,他可能会记起我。我猜自己和这个伤者从前并没有真正见过面。但从某个特别的角度来说,我们是相识的。
我走在影子中,寻找一个地方,一个特别的地方。它曾被毁灭,但我有能力让它再生,因为安珀这个唯一真实的世界投下了无数影子。而安珀的王子可以在这些影子中行走,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如果你愿意,可以称其为平行世界;如果你喜欢,可以称之为多元宇宙;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疯狂头脑中的臆想,随你的便。我管它们叫影子,所有能在其中行走的人也这么叫。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一路走下去,直到抵达为止。所以换句话说,是我们创造了它。好了,这个话题先到此为止吧。
我开始这段航行,这段旅程,只为寻找阿瓦隆㊟。
我几个世纪前曾住在那里。那是个漫长曲折、充满骄傲与苦痛的故事,也许日后我会讲起,只要我能在现在这个故事中活下去。
遇到负伤骑士和那六个死者时,我正走在前往阿瓦隆的路上。如果我有意选择的话,完全可以抵达这样一个地方——那六个人倒在地上,骑士则站在一旁,毫发无伤;或者反之,一个死骑士,六个站着大笑的人。既然这些情况都是可能的,那么,它们一定存在于某个影子世界里。
我所有的兄弟姐妹——可能除了杰拉德和本尼迪克特——对这种事根本不会多看一眼。我大概变得有点多愁善感了。我并非一向如此,也许是在影子地球度过的那些年将我软化了些;也可能是被锁在安珀地牢中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了几分属于人类的苦难。我说不清。我只知道,面对一个和我过去的朋友如此形似的伤者,我无法置之不理。如果我将自己的姓名送进这个男人的耳中,很可能会被臭骂一顿,甚至可以肯定会听到一个令人心碎的传说。
所以,我作出决定。我会为自己的过去付出如下代价:我会照顾他养好伤,然后掉头离开。没人会受伤害,也许对这个影子还有点好处。
我坐在这儿,看着他,几个小时后,他终于醒转。
“嗨,”我拔去水壶的塞子,“再来点儿?”
“多谢。”他说着伸出一只手。
他喝水时,我就在一旁看着。喝完后,他把壶递给我,开口说:“抱歉,我还没介绍自己。有些失礼了……”
“我认识你,”我说,“叫我科里就行。”
他看着我,似乎要问“你的全名是什么”,但又想了想,只是点点头。
“很好。科里爵士,”这个称谓让我的身份降了不少,“我一定会报答您。”
“你看起来好多了,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我对他说,“想吃点什么吗?”
“是的,谢谢。”
“我有点肉干,一些不算新鲜的面包,”我说,“还有一大块干酪。尽管吃吧。”
我把食物递过去,他吃了起来。
“那你呢,科里爵士?”他问道。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吃过了。”
说完这话,我有意拍了拍肚子。他则笑了笑。
“……你一个人干掉了他们六个?”我说。
他点点头。
“干得漂亮。那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试图看清我的脸,但没有成功。
“我不明白。”他说。
“你准备去哪儿?”
“我有些朋友,在北边大约五里格㊟的地方。我正想去那儿,结果却碰上这种事。而且我真不知道是否有人——哪怕是恶魔本尊——能背上我走一里格的路。我还能站起来,科里爵士,瞧瞧我这块头,你别想背得动我。最好想个更好的主意。”
我起身抽剑,一下砍倒一棵直径大约两英寸的小树。我削掉多余的枝桠,把它砍到合适的长度。
我又如法炮制,做出另一根木杆,用那些死者的腰带和斗篷绑了个担架。
他一直看着,等我把这一切处理停当才说:“你使起剑可真要人命,科里爵士。而且这还是把银剑,它似乎……”
“准备好上路了吗?”我问他。
五里格大约有十五英里远。
“这些死者怎么办?”他问道。
“也许你打算给他们来一场庄重的基督教式葬礼?”我说,“别管他们了!大自然会处理得很好。现在让我们离开这儿吧。他们已经发臭了。”
“至少把他们埋起来。这些人战斗得很英勇。”
我叹了口气。
“好吧,如果这能帮你晚上睡得更踏实的话。我没有铲子,所以只能给他们堆个石冢。葬仪只好从简,没有什么宗教仪式。”
“足够了。”他说。
我把六具尸体并排放好,只听他在喃喃吟咏着什么,我猜是念给死者的祭文。
我用石头围住尸体。这附近有不少石头,所以进度很快,而且我特地选出那些个头最大的,争取干得更快些。但我犯了个错误。其中一块石头估计有四百磅重,我却不是把它滚着推过去,而是举起来直接放好。
只听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是从那人所在的方向传来的。我这才发现他注意到了。
我忙开口咒骂。
“这该死的石头,差点把我压折了!”我说。在此之后,我选的都是小一些的石块。
完成石冢后,我对他说:“行了,准备好上路了吗?”
“是的。”
我用手抱起他,放在担架上。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紧咬牙关。
“我该怎么走?”我问。
他指出方向。
“回到那条小径,沿着它一路往左直到岔路口,然后走右边的那条。你准备怎么……”
我用双臂揽住担架抱起他,就像抱一个装着婴儿的摇篮那样。我抱着他转过身,走回小径。
“科里?”他说。
“嗯?”
“你是我见过的最强壮的人之一。而且,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沉吟片刻后,我说:“我只是尽量保持身体健康,有节制的生活,如此而已。”
“……你的声音也很耳熟。”
他抬起头,试图辨认我的脸。
我决定赶快结束这个话题。
“你让我带你去找的那些朋友是谁?”
“我们正走向加尼隆㊟的要塞。”
“是那个腌臜杀才!”我叫了一声,差点把他扔在地上。
“虽然我不太理解你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从你的语气看,”他说,“我猜这是种辱骂。如果是这样,我必须为他辩护……”
“等等,”我说,“我突然觉得,我们一定是在说两个同名的家伙。对不起。”
通过担架,我能感到他的紧张。
“毫无疑问。”他说。
我就这样抱着他走到小径,接着转向左方。
他又坠入梦乡。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自在多了。趁他鼾睡时,我疾步飞奔,跑向他说的那个岔路口。我开始想到那六个试图干掉他、而且几乎成功了的家伙。我希望他们没有其他还在附近搜寻猎物的朋友。
当他的呼吸发生变化时,我放慢速度,缓步向前。
“我睡着了。”他说。
“……还打鼾。”我补充说。
“你带我走多远了?”
“大概两里格吧,我猜。”
“你不累吗?”
“有点,”我说,“不过还用不着休息。”
“天哪!”他说,“我真高兴不曾与你为敌。你确定自己不是个魔鬼吗?”
“哦,我当然是,”我说,“你没闻见硫黄味儿吗?而且我的右蹄都快把我疼死了。”
在被这个玩笑逗乐前,他真的抽动鼻翼闻了几下,这让我心里有点难过。
实际上据我估计,我们已经走了超过四里格的路。我真希望他能再睡会儿,别太在意距离的问题。我的胳膊已经开始疼了。
“你杀的那六个人是谁?”我问他。
“黑环守卫,”他回答说,“他们已经不算是人,只是徒具人形而已。向上帝祈祷吧,科里爵士,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
“黑环守卫?”我问,“黑环是什么?”
“黑色的环形地域,那里充满邪恶畸形的野兽……”他深吸一口气,“是这片土地的灾祸之源。”
“在我眼里,这片土地并不显得特别邪恶。”我说。
“我们离那地方还很远,而且加尼隆的领地十分强大,入侵者一时还对付不了。不过黑环每天都在扩张。我能感到最后的战斗不久就要打响。”
“你把我的好奇心吊起来了。”
“科里爵士,既然你对此一无所知,那最好也别去管它,直接绕过黑环继续你的旅途吧。尽管我很想有你并肩作战,但这毕竟不是你的战斗。再说,谁说得准结果如何呢?”
这条小径开始蜿蜒向上。透过林木的间隙,我看到远处耸立着一座城堡,它令我停下脚步,回想起另一个和这里很像的地方。
“怎么……”我的大包袱转过头问道,“啊,你走得比我的猜测快得多。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加尼隆要塞。”
我记起了一个叫加尼隆的人。我并不想记起,但却情不自禁。他曾是个叛变的刺客,几个世纪前,我将他从阿瓦隆流放,通过影子,将他放逐到另一个时空中,就像日后我的兄弟艾里克对我所做的那样。我希望自己没把他流放到此处。这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存在的。虽然他只是个凡人,寿数有限,而我是在六百年前将他流放的;但很可能在这个世界中,时间只流逝了几年而已。时间也是影子世界的变数之一,就连托尔金也不知道所有细节。也可能他确实知道一切,也许就是这件事让他发了疯。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就时间而言,最惨的是花在牢里。闲话少说,总之,我觉得这个加尼隆,不会是我那个初为强援后为死敌的故人。因为那人绝不会站出来抵抗任何横扫大地的邪恶势力,倒是会跟那些畸形的畜生搅在一起。这一点我敢确定。
现在让我头疼的是怀里这个人。当我流放加尼隆时,此人正在阿瓦隆生活。这意味着两个世界间的时间延迟可能正是六百年。
我不希望见到我认识的那个加尼隆,更不想被他认出来,他对影子全然不知,可能以为我虽未处死他,却在他身上施加了某种黑魔法。虽然他挺过来了,但仍会认为流放到这里,是比死更可怕的惩罚。
可我怀里的这个人需要找个地方休养,所以我继续蹒跚向前。
但,我在想……
这个男人既然觉得我有几分熟悉,那么,这个地方一定留有我的踪迹。如果我的影子给这里的人们留下的回忆,与在阿瓦隆的我并不相同的话,它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我暴露了身份,人们会如何“款待”真正的我呢?
日暮西垂,冷风渐起,预示着清冷夜晚的到来。男人又开始打起呼噜,所以我决定全速跑过这最后一段路程。日落后,这片森林也许会成为那些该死的黑环生物的逡巡之所,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对它们还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很明显:在这片土地上,黑环野心勃勃,蠢蠢欲动。
我在不断拉长的树影间奔跑,不理会被追袭、被伏击、被监视的感觉逐渐升级,直到再也无法忽视。这些感觉逐渐积聚成一个警兆,我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声响,一种轻柔的声响——啪嗒、啪嗒、啪嗒,犹如脚步声。
我放下担架,转身抽出剑来。
那儿有两个东西——两只猫。
它们的样子与暹罗猫全无二致,但大小却像老虎。眼睛是阳光般纯粹的黄色,却没有瞳仁。我转过身时,它们就蹲坐在那儿,盯着我,眼都不眨一下。
这两只大猫离我约三十步。我挡在它们和担架之间,举起手中的剑。
这时,左边的大猫张开嘴。我不知道它是准备发出呼噜声还是咆哮声。
结果两者都不对,大猫说起话来。它说:“人,重伤将死的人。”
这声音高亢尖锐,不似人声。
“还是活的。”另一只大猫说,声音同样尖利刺耳。
“宰了它。”第一只猫说。
“那个持剑守卫的怎么样?我不喜欢那把剑。”
“是凡人吗?”
“来试试看。”我轻声说。
“它瘦,可能也老。”
“但它抱着另一个人从石冢跑到这儿,脚程飞快,毫不休息。我们夹击它。”
它们开始移动时,我向前冲去。右方的大猫冲我扑了过来。
我的剑劈过它的头颅,一直向前砍进它的背脊。接着我转过身,把长剑拔出。此时,另一只大猫从我身边冲过,直扑担架。我猛地向后旋转。
银剑落在它背上,贯身而过。它发出一声尖啸,就像粉笔划过黑板般刺耳。两片尸身落在地上,开始燃烧。另一只大猫的尸体也冒出火焰。
但被我劈成两半的这只还没死透。它转过头看着我,两颗炽热燃烧的眼睛对上了我的双眼,死死地盯着。
“我终临末日,”它说,“我认出你了,肇始者。你为何要杀我们?”
这时,火焰吞没了它的头颅。
我转过身,抹净剑上的血,放回鞘中,然后抱起担架,暂时抛下所有疑问,继续前进。
我在心中找到了些许头绪,开始明白这些是什么东西,它意味着什么。
时至今日,我有时仍会在梦中看到燃烧的猫头,我会被惊醒,冷汗涔涔,浑身颤栗。夜晚会被这梦境涂得更黑,充满各种我无从辨识的形体。
加尼隆要塞有一道城壕,上面是高高悬起的吊桥。城墙四角各耸立着一座哨塔。墙内那些更加高大的塔楼搔弄着低矮阴沉的浓云。它们遮住了刚刚显露的点点繁星,在要塞所在的山坡上投下黑玉色的影子。有几座塔中已燃起灯火,夜风将依稀的话语吹进我的耳朵。
我站在吊桥前,将担架放在地上,双手圈在嘴边,高声叫道:“嗨!加尼隆!两位旅人受困黑夜之中!”
我听到金属撞击在石头上的叮当声。我能感到有人正从城墙上观察着我。我抬眼向上望去,可我的视力还远未恢复正常,什么也看不清。
“谁在那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下来。
“兰斯㊟,他受了伤。还有我,卡巴的科里,是我把他带回来的。”
他冲另一个守卫喊了几句,我听到更多的声音响起,似乎这口信正一路传向城中。
过了几分钟,回复以同样的方式传了回来。
卫兵冲下面喊道:“待着别动!我们会放下吊桥!你可以进来!”
他说话的当口,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传来。片刻之后,吊桥重重落在我们这一侧的沟岸上。我再次抱起担架,走过吊桥。
就这样,我把湖畔的兰斯洛特带到了加尼隆要塞。我信任加尼隆就像信任我的亲生兄弟。也就是说,毫不信任。
一股人流涌到我身旁,我发现自己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围在中央。不过他们倒没表示出敌意,只是重视而已。我走进一个鹅卵石铺成的巨大场院,这四周点着很多火把,地上也全是铺盖。我能闻到汗味、烟味、马匹的骚味,还有食物散发的香味。看来这里驻扎着一支小小的军队。
很多人围在我身旁,一面打量着我,一面交头接耳。接着走来两个人,他们顶盔贯甲,手持武器,好像就要奔赴战场。其中一人拍了拍我的肩。
“这边走。”他说。
我走了过去,他们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人群闪出一条道来。此时,吊桥已经吱吱嘎嘎地拉回原位。我们向一座黑石建造的主堡走去。
进去后,我们沿着一条走廊,穿过一处似乎是接待室的房间。接着,我们走到一道楼梯前。跟在我右侧的男子示意我往上走。到了二楼,我们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脚步。卫兵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声音喊道。很不幸,它听起来非常耳熟。
我们走进房间。
他坐在一张厚重的木桌前,桌旁是一扇可以俯瞰场院的大窗。他穿着棕色皮质短上衣,里面是一件黑衬衣,裤子同样也是黑的,松松垮垮地垂下来,盖在黑靴上;腰间扎着一根宽皮带,上面插着一柄蹄把匕首。一口短剑就放在面前的桌上。他须发皆赤,间杂着几绺白丝;眼睛如乌木一般漆黑。
他看了我一眼,接着望向两名卫兵抬进来的担架。
“把他放到我床上,”他说,“罗德里克,你来照顾他。”
他的医师罗德里克是个老家伙,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干坏事的人,这让我多少放心了些。我这么远把兰斯抬来,可不是为了给他放血的。
加尼隆再次望向我。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他问。
“往南五里格的地方。”
“你是谁?”
“人们叫我科里。”我说。
他把脸靠过来,盯着我,胡须下面虫子般蠕动的嘴唇拧出一个微笑。
“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我的话让他的肩膀放松了几分。我故意说得很慢、很轻,还有点结巴。我的胡子比加尼隆还长,沾满尘灰。我估计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头儿。而他审视我的态度也暴露出了他的看法——他觉得我就是个老头儿。
“我是问你为何要帮他。”他说。
“世人皆兄弟,仅此而已。”我回答道。
“你是个外地人?”
我点点头。
“那好吧,加尼隆要塞欢迎你,想待多久都行。”
“多谢。我可能明天就会上路。”
“现在和我喝上一杯葡萄酒吧。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照办了。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加尼隆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尽管我向来认为“被目光撕裂”是个陈腐老套的修辞,但那天晚上却不这么想。他确实是在用眼神刺我。我很想知道他到底了解些什么,对我又有怎样的猜测。
疲劳涌了上来,紧紧掐住我的后颈。整整一天的奔波、葡萄酒、温暖的房间,这些加在一起,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正魂游身外,站在某个角落里聆听着自己,观察着自己,体会着某种割裂感。虽然我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进行超高强度的运动,但我意识到我在耐力方面还远未恢复。我还注意到自己的双手竟有些颤抖。
“很抱歉,”我听到自己说,“白天的活动开始让我……”
“哦,当然,”加尼隆说,“明天我们再接着谈。现在去睡吧。好好睡一觉。”
他唤来一名守卫,命他带我去房间。我走起路来一定摇摇欲坠,因为我记得守卫曾扶着我的手肘,为我引导方向。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死。那一觉又黑又甜,大概长达十四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浑身都在酸痛。
我洗漱了一遍。房间里的高柜上摆着一大盆水,旁边还细心地放了肥皂和毛巾。我觉得嗓子里塞满了木屑,眼前模糊不清。
我坐下,估量着自己的状况。
曾几何时,我可以把兰斯抬过整段路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疲惫不堪;曾几何时,我一路杀到克威尔山前,冲进安珀腹地。
那些日子已成过往。我忽然觉得,我当真和我现在的模样一致——糟糕透顶。
我必须做点什么了。
我正慢慢增加体重,重新获得力量。但这个过程必须加快。
我想,一两周的健康生活和大运动量的锻炼会有很大帮助。加尼隆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认出我的迹象。这很好。我会接受他的好意带来的便利。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找到厨房,骗来一顿丰盛的早餐。虽说现在已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不过还是按正规的称呼来吧。我发现自己非常渴望抽烟,但烟草已经没有了,这让我产生了几分诡异的喜悦感。命运正巧妙地帮我走上正轨。
天高云远,风轻日白,我漫步进场院,花了很长的时间观察聚集在此进行日常操练的士兵。
院子的远端有一些弓手,正对着用干草堆成的箭靶练习。我注意到他们都带着扳指,而且用一种东方式的手法拉弦,而不是我更加习惯的三指开弦法。这让我对这个影子世界又多了几分好奇。剑士们充分运用武器的两刃和尖端,而且懂得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劈砍和刺击技巧。我试着估算了一下,这里大概有八百多人,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他们的肤色、发色和瞳色,从苍白到纯黑,不一而足。在剑刃撞击、弓弦破空的嘈杂声中,我听到很多陌生的口音。当然,大多数人说的还是阿瓦隆的语言,这也正是安珀的语言。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剑士放低长剑,抬起手来,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向后退开。他的对手还未露疲态。这正是我寻找多时的锻炼机会。
我走上前笑着说:“我是卡巴的科里。我一直在看你们练习。”
我转头看着这条黑壮汉子,他正冲刚退下去休息的伙伴们咧嘴微笑。
“你的朋友正在休息,跟我练练如何?”我问他。
他仍然保持笑脸,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耳朵。我又换了另外几种语言,但都没法与他沟通。所以我只好指指剑,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直到他明白我的意思。他的对手似乎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一个小个子递给我一把剑。
我把剑拿在手里掂了掂。它比格雷斯万迪尔更短,也更重。迄今为止,我似乎还没提过,格雷斯万迪尔是我那把银剑的名字。它也有个故事。在讲述完这段经历之前,我也许会提到,但也可能不会。不过,如果你再听我提起这个名字,就应该知道指的是什么。
我试着挥了几下剑,然后脱去外衣扔到一边,摆出预备姿势。
大个子一剑攻过来。我闪过这剑,迅速回击。他闪身,回刺。我闪过回刺,佯攻,然后突刺。如此反复。
五分钟过后,我意识到他是把好手,但也知道我仍比他更强。其间他两次打断练习,让我教他一种步法或动作。他学得很快。
十五分钟后,大个子脸上的笑意更浓。我猜,平时打到这么久,他应该就能凭借自己绝对的耐久力优势击败大部分对手了,前提是他们水平够高,足以撑到这时候。我必须承认他很有耐力。
二十分钟后,迷惑的表情爬上他的面庞,我看起来肯定不像能撑这么久的人。但谁又能完全了解一位安珀王子的真正实力呢?
二十五分钟后,他已经大汗淋漓,但仍然没有放弃。有的时候,我的兄弟兰登活像个十几岁的哮喘病人——但有一次我们曾拼剑长达二十六小时,想看看到底谁先喊停。(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输的是我。我在第二天有个定好的约会,所以希望能精神饱满地赴约。)当时,我们完全可以继续练上很久。尽管现在的我无法与那时相比,但我知道自己肯定要比面前这个人坚持的时间长。他毕竟只是个凡人。
大约半小时后,他开始呼吸沉重,反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知道他肯定觉得我的极限也快到了。我学着他之前那个对手的样子,举起手,放低剑。他也收回剑势,接着冲过来抱住我。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但能猜到他对这场练习非常满意。我也一样。
可怕的是,我感到体力有些下降。我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但我需要更多的练习。我向自己发誓,这个白天一定要练习到精疲力竭,这个晚上要用食物把肚子填满。好好睡上一觉,起床,重头再来。
所以我走到弓手们练习的地方。没过多久,我就借到一张弓,用三指引弦的手法射了大概一百支箭。我干得还不赖。接着,我开始观察马背上的战士,看他们练习长枪、盾牌和钉头锤。离开他们后,我又看了一会儿徒手格斗的练习。
最后我依次摔倒三个对手,终于感到了疲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我坐在树荫下的一条长凳上,流着汗,喘着粗气。我想到了兰斯,想到了加尼隆,还有晚餐。大概十分钟后,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重新洗浴。
洗完澡,我感到想吞噬一切的食欲,所以就走出房间,去寻找自己的晚餐和各类消息。
我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卫兵,就是昨晚把我领去房间的那个。他走近我说:“加尼隆领主命你到他的房间共进晚餐,听到晚餐铃时就请过去。”
我谢过他,说我一定会到,接着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休息。等到晚餐时,我再次走出门去。
我开始觉得浑身酸疼,还发现了几处淤伤。这是好事,可以让我看起来更加苍老。我敲响加尼隆的房门,一个男孩开门让我进去,接着跑去和另一个正在壁炉旁摆放桌椅的男孩站在一起。
加尼隆穿着绿色的衬衣和长裤,还有绿色的靴子和腰带,正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我进来时,他站起身,走上前欢迎我。
“科里爵士,我已经听说了你今天的作为,”他握着我的手说,“这下你把兰斯抬到这里的事情变得更加可信了。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可我必须说,你比外表看起来强壮得多。”
我微笑了一下。
“没关系。”
他领我坐上一把椅子,递上一杯白葡萄酒——以我的口味来说,有点过甜了——这才开口道:“就这么看着你,我敢说自己可以用一只手把你推倒。可你抬着兰斯走了五里格,还在路上杀了两只杂种猫。他还跟我讲了你修石冢的事,用那些大石头……”
“兰斯今天怎么样?”我打断他说。
“我不得不在他的门口安排一个卫兵,以保证他好好休息。那个浑身肌肉的笨瓜想起来走动走动。但他至少得在屋里待上一周才行,以上帝的名义!”
“看来他感觉不错。”
加尼隆点点头。
“为他的健康干杯。”
“这我同意。”
我们喝了一口。他接着说:“要是我有一支由你和兰斯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什么事情?”
“黑环和它的守卫们,”他说,“你还没听说?”
“兰斯提到过黑环。仅此而已。”
一个男孩正用小火烤着一大片牛肉。他旋转铁钎,不时往上面浇些红酒。每当肉香飘过来时,我的胃都会咕噜噜直叫,加尼隆就会笑出声来。另一个男孩离开房间,去厨房拿面包。
加尼隆很久没有说话。他喝干杯中的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而我仍啜饮着第一杯。
“你听说过阿瓦隆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我回答说,“很久以前,我曾听一个过路的吟游诗人唱过一首歌。
“‘我们坐在,授福河旁;
“‘忆起阿瓦隆,泪流神伤。
“‘我们的剑在手中断折,我们的盾挂在橡树之上。
“‘那些银塔已陨,落入血色汪洋。
“‘到阿瓦隆有多少里路?
“‘近在眼前,又远在天邦。
“‘那些银塔已陨,那些银塔已殇。’”
“阿瓦隆陷落了……”他说。
“我想那人是个疯子。我不了解阿瓦隆,不过这首歌倒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加尼隆扭开脸,几分钟没说话。当他开口时,连声音都与平常不同了。
“有的,”他说,“曾经有过这个地方。多年前,我曾住在那里。但我不知道它已经陷落。”
“你怎么从那儿到这儿来了?”我问他。
“我是被流放的,被阿瓦隆的巫君——安珀的科温。他放逐了我,穿过黑暗与疯狂,把我流放到此地,想让我受苦而死。我也确实历尽苦难,多次陷入死亡边缘。我曾试着找寻回去的路,但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曾向巫师们询问。我们曾活捉了一个来自黑环的生物,在处死它之前,我甚至向它问起。但没有人知道去阿瓦隆的路。正如那个吟游诗人所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他引用着我刚唱过的词句,不过不完全对,“你还记得那个诗人的名字吗?”
“抱歉,不记得了。”
“你的故乡卡巴又在哪儿?”
“遥远的东方,要穿过海洋,”我说,“非常远。那是个岛国。”
“他们有可能为我们提供援军吗?我可以付很高的价钱。”
我摇了摇头。
“那是个小地方,只有很少的民兵,而且这段路需要穿山跨海好几个月。再说他们不可能像佣兵一样战斗,可以说,他们不是那种尚武的民族。”
“那你和你的族人可真差了不少。”他再次注视着我,说道。
我饮了一口酒。
“我曾是个武术教师,”我说,“负责训练皇家卫兵。”
“那你是否愿意受雇来训练我的军队?”
“我会在这儿待上几周试试看。”我说。
他的嘴角闪过一丝笑纹,接着说:“听到辉煌的阿瓦隆陷落的消息真让我难过。但如果这是真的,很可能那个巫君也死了。”他喝干杯中的酒,“看来,就连恶魔也有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他沉思片刻,继续说,“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思路。它意味着我们还有一线机会,来对抗那些魔鬼。”
“请原谅,”我觉得有必要为此事出头,便开口说道,“如果你是指安珀的科温,他并没在那时死去。”
加尼隆手中的酒杯发出啪的一声。
“你认识科温?”他说。
“不,但我听说过他,”我回答道,“几年前,我曾遇到过他的一个兄弟,一个叫布兰德的人。他跟我讲起一个叫做安珀的地方,还说科温和他的兄弟布雷斯带领大军对抗另一个兄弟艾里克——安珀在他手中。布雷斯从克威尔山上坠落,而科温则成了俘虏。他的眼睛在艾里克的加冕礼后被烙瞎,接着被扔进了安珀的地牢。如果他还没死的话,也许现在还在那儿。”
当我说起这些时,加尼隆的脸色渐渐苍白。
“你提起的这些名字——布兰德、布雷斯、艾里克,”他说,“在那些早就过去的日子里,我都听他谈起过。你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些事的?”
“大概四年前吧。”
“他不该遭此折磨。”
“可他对你那么恶毒。”
“是的,”加尼隆说,“我曾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些事。他流放我并非毫无缘由。他既强壮——也许比你和兰斯还强壮——又有智慧。有时,他也让人快乐。艾里克应该赐他速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对科温早无半点好感,但我的恨意也已经有些淡漠。虽然他是个恶魔,却也不该遭此厄运。”
第二个男孩带着一篮面包走进来。一直在准备烤肉的男孩则把肉从铁钎上取下,放到盘子里,摆在桌子中间。
加尼隆冲桌子点头示意。
“吃吧。”他说。
他站起身,坐到餐桌旁。
我也走了过去。吃饭时,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我不停地往肚子里塞着食物,直到再也吃不下为止,又用过甜的红酒冲了冲。
我开始打起哈欠。当我打到第三次时,加尼隆咒骂起来。
“该死,科里!别这样!会传染的!”
他压住自己的一个哈欠。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他说着站起身。
我们沿着围墙走着,途经很多当值的岗哨。当他们看清是谁走过来时,都会马上立正,冲加尼隆敬礼,而他会问候他们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我们来到一处城垛,停下脚步,坐在石头上休息,呼吸着清冷潮湿、充满森林气味的夜风,看着渐黑的天空中逐次显露的群星。我们身下的石块凉意甚浓。在目光可及的尽头,我觉得自己可以分辨出海浪泛起的微光。我听到城下某处传来一只夜鸟的鸣叫。加尼隆从系在腰带上的一个袋子里掏出烟斗和烟丝,把烟锅塞满压实,点起火。他的脸在火光下显得邪恶骇人,但他的嘴角下垂,面颊上的肌肉也被眼睛的内角和高耸的鼻梁向下拉成了同样的角度,破坏了这个形象。一个魔鬼应该面带邪恶的微笑,而这家伙看起来太过忧郁。
我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烟味。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语调缓慢轻柔。
“我记得阿瓦隆。”他说,“我的出身并不卑微,但美德从不是我的强项。很快我就把祖产挥霍光了,只好到大路上干起了劫掠行人的行当。后来,我加入了一个跟我一样的团伙。当我发现自己是最强壮、最适合作领袖的人时,就成了他们的首领。当时我们的脑袋都被定下赏格。我的是最高的。”
此刻他的语调渐快,声音也更沉稳,而他所用的词句就像是来自他过往岁月的回声。
“是的,我还记得阿瓦隆,”他说,“一个由纯银、树荫和清凉河水组成的世界。星辰闪耀,如夜晚篝火。白天绿意萦城,永远是那种春天的绿。青春、爱情、佳人——我在阿瓦隆经历了这些。健硕的战马,闪耀的宝剑,柔软的嘴唇,浓烈的啤酒。荣誉……”
他摇了摇头。
“后来有一天,”他说,“疆土内燃起战火,统治者颁下赦令,所有愿意跟随他抗击叛军的罪犯都将得到宽恕。这就是科温。我加入他的军队,开赴战场。我先是当上军官,然后成了他的参谋。我们打赢了那些战斗,扑灭了暴乱。国土在科温的统治下又恢复了和平,而我则留下来,成了他的廷臣。那是段好日子。后来又发生了一些边境冲突,但我们总能获胜。他信任我,让我替他处理这些问题。
“后来,他为了向一个小贵族的女儿求婚,将一位公爵的领地许给了她的家族。我一直都想要那块领地,而他也一直暗示早晚有一天它会属于我。我很愤怒。再次受命出征时,我背弃了自己接到的命令。那是在南部边境,那里从未安宁过。我的人马很多都死在那里。入侵的敌人攻进了我们的疆土。为了阻止他们,科温大人不得不再次拿起武器,亲自出征。这些入侵者以强大的兵力连战连捷,我当时觉得他们能征服整个阿瓦隆。我希望他们成功。但科温又一次用他狡猾如狐的计谋策略取得了胜利。我试着逃跑,但还是被抓获,被带到他面前接受审判。我咒骂他,唾弃他。我不肯弯腰。我恨他走过的地面。对于难逃一死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我摆出最骄傲的姿态,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死去。科温说我过去的功绩可以赢得几分宽恕。我告诉他收起这些怜悯,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在嘲弄我。他下令把我放开,向我走了过来。我知道他光用手就能杀了我。我试着和他搏斗,但毫无意义。他一下子就把我击倒在地。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他的马背上。他一直向前骑,还不时嘲讽我几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一言不发。那天我们走过了许多妖异的土地,只有噩梦中才能见到的土地。我就是这样领教了他的巫力——因为我后来遇到的所有旅人都说未曾踏上过我那天看到的世界。接着他宣布了我的放逐,把我扔在这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他停下来,重新点燃早已熄灭的烟斗,吸了几口,继续说:“我在这儿受过数不清的殴打、棒击、咬噬和鞭笞,在人类的双手和野兽的尖牙间苟延残喘。他肯定把我留在了整个世界上最险恶的地方。
“但有一天,我的好运来了。我遇到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他命我从他面前的道路上闪开。那时我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所以我骂他是满脸脓包的杂种,让他见鬼去。他向我冲过来,我抓住他的长枪,把枪尖往下一推,扎进地面,让他跌落马下。我用他的匕首在他的脖子上开了个小口,就这样得到了坐骑和武器。
“接着,我开始报复那些和我有仇的人。我又在大路上干起老买卖,又赢得了一伙追随者。我们逐渐壮大。当聚集到几百人时,我们的需求已经相当可观。我们会冲进某个小镇,把它据为己有。当地的民兵惧怕我们,什么都不敢做。虽然不像在我永远无缘再见的阿瓦隆时那样辉煌,但这也算是不错的生活。道旁所有的酒馆都惧怕我们雷鸣般的马蹄声,过往的行人听到都会尿湿裤子。哈!最后的几年里,大队的战士被派来追踪我们,摧毁我们,但我总能避开他们,或是伏击他们。可是有一天,黑环突然出现,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深深吸了几口烟斗,目光注视着远方的黑夜。
“我听说它一开始就像个小小的毒菌环,出现在遥远的西方某地。一具小女孩的尸体倒在环中,发现尸体的是孩子的父亲,几天后他开始狂笑不已,全身抽搐而死。很快人们都说那儿遭到了诅咒。
“接下来的几个月,黑环迅速扩张,覆盖了前后半里格的范围。里面的青草变黑,闪着钢铁般的光泽,但却不死。树木扭曲,枝叶黯淡,就算无风也会摆动不休。在枝桠间有许多蝙蝠穿梭飞舞。在黄昏和黎明,可以看到形状诡异的东西在活动——当然,这都是在黑环内部。还有许多小火苗似的光亮,透出黑沉夜幕。
“黑环逐渐扩大,原来住在附近的人都跑了——大部分都跑了。有些人留了下来。据说这些留下的人和黑暗之物做了某种交易。之后黑环不断扩张,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漾起的波澜。越来越多的人留下来,住在其中。我曾和这些人交谈过,和他们战斗过,也杀过一些。我感觉他们体内似乎有些部分早已死去。他们的声音缺乏人们遣词造句时的抑扬顿挫。他们的脸鲜有表情,如同带着没有生命的面具。慢慢地,他们开始成群地离开黑环,四处劫掠。他们恣意杀戮。他们犯下无数罪行,亵渎了很多圣地。他们离开时,总会把整个村镇付之一炬。但他们从不偷银质器物。
“又过了很久,一些非人生物也开始出现。它们形态怪异,比如你杀过的那种怪猫。后来,黑环扩张的速度变慢了,最后几乎停了下来,就像达到了某种极限。之后,各种各样的骑兵从里面冒了出来——有些甚至敢在白天出没——把边界附近的地区变为焦土。当他们把周围所有的土地都毁掉后,黑环就会把这些地方吞进去,然后又开始以这种方式生长。这里的老王尤瑟曾追捕我很长时间。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把我抛在脑后,将所有的兵力都安排在那个该死的黑环周围。
“这件事也开始让我忧心,我可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被什么地狱里冒出来的吸血狂魔逮住。所以我召集了五十五个同伴——自愿参加的就这么多了,而且我也不想要懦夫。一天下午,我们骑马闯进那地方,遇到一伙那种一脸死相的人正在石祭坛上烧一只活羊。我们把大部分人都烧死了。最后留了个俘虏,我们把他绑在他自己的祭坛上,审问他。他告诉我们黑环会继续扩张,直到覆盖每一寸土地,从一边海岸直到另一边的海岸。总有一天,它会在世界的另一头合拢。他说如果我们还想留着身上的皮,那最好现在就加入他们。我的一个同伴捅了他,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认得出死人。这种事我干过太多次了。但当血流到石头上时,他张开嘴,爆发出我平生听过的最大的笑声,就像炸响在我们头上的轰雷。接着他坐起来,并不呼吸,却开始燃烧。火焰升腾时,他的身体开始变形,最终变得和刚才在祭坛上燃烧的山羊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一个声音从这东西体内发出。它说:‘逃吧,凡人!但你永远逃不出黑环!’
“相信我,我们真的逃了!无数蝙蝠和别的东西遮天蔽日。我们听到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我们拼命往回跑,手里拿着剑,砍杀所有靠近我们的东西。那儿有你杀过的那种猫,有蛇,还有一种用单脚蹦蹦跳跳的东西,以及很多天知道是什么的怪物。当我们接近黑环边缘时,一支尤瑟王的巡逻队发现了我们,帮我们逃了出来。五十五个人,只有十六个和我一起回来。那支巡逻队也损失了大概三十人。当他们发现我是谁后,就把我押到王庭,就是这里。
“这里曾是尤瑟的宫廷。我告诉他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他做出了和科温一样的决定。他说只要我和我的人加入对抗黑环守卫的行列,就赦免我们。经历过这场冒险,我意识到黑环一定要被阻止。所以我同意了。没过几天,我生了场大病,别人说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康复后我虚弱得就像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所有进入黑环的人都有类似的反应。死了三个人。我找到当初的手下,给他们讲了这个故事,就这样,他们也被征募了。黑环附近的巡逻力量得到加强。但它不会就此罢休。
“之后的几年里,它不断生长。我们打了很多场小仗。我不断得到晋升,直到成为尤瑟最得力的助手,就像我曾是科温的左右手一样。后来黑环附近的战斗不断升级。越来越大的队伍从那个该死的地方冒出来。我们输了几场仗。他们攻下了一些我们的前哨据点。一天晚上,一支军队出现了,一支由人类和其他住在里面的东西组成的军队——整整一个部族。那次是我们遇到过的最大的敌军。尤瑟王年事已高,但仍无视我的建议,亲自率众出战,最终倒在那个夜晚。这片土地失去了统治者。
“我想让我的指挥官兰斯洛特继承这个责任,因为我知道他远比我更有荣誉感……事情就怪在这儿,我在阿瓦隆认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兰斯洛特,不过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兰斯却根本不识得我。这太奇怪了……总之,他拒绝了我的提议,结果这个担子就落到了我肩上。我恨这结果,但我还是接了下来。后来我又和黑环对抗了三年,直到现在。
“我所有的直觉都在跟我说:快逃,快逃。我欠这里这些该死的家伙们什么呢?那他妈的黑环扩张,关我屁事?我可以越过海洋逃到别的大陆上去,到一个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黑环的地方,然后把这事全部忘掉。妈的!我不想要这责任!可它现在就是我的!”
“为什么?”我问他,这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四下无声。
他清空烟斗,重新填好烟丝,点火,吸着。
又是一阵寂静。
然后他说:“我不知道。如果某人有双鞋,而我又正好需要它防止双脚冻伤,我会为了这双鞋从背后捅死他。我干过这种事,所以我敢这么说。但是……这件事不一样。黑环是一种要屠尽万物的东西,而我是唯一能阻止它的人。真他妈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埋了,还有其他所有的人。但我没法回头。只能尽力和它周旋。”
冰冷的夜风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可以这么说,虽然我的身体还觉得有几分酥麻,但这风让我重新感到精神振奋。
“兰斯不能领导这些人吗?”我说。
“我估计是这样。他确实很棒,但还有件别的事。我想那个山羊似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有点怕我。我到过那地方,它曾对我说,我再也跑不出去,但我做到了。我也挺过了之后的疾病。它知道是我一直在和它对抗。尤瑟死的那天晚上,我们赢了那场该死的大战。那一次,我又遇到了那个东西,它披着不同的外皮,可我知道是它,它也认出了我。没准这也是我们能撑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那次它什么样?”
“人形,但却有羊角和红眼。它骑着一匹花牡马。我们打了一会儿,但战场上的人潮把我们冲开了。这是好事,因为它正占据上风。当我们对剑时,它又开口了,我听出了那个闷头塞脑的声音。它说我是蠢货,说我永远也不可能赢。但当黎明来临时,我们夺下了战场,它们溃退了,我们一路追杀,把它们赶回黑环。那个花马骑士也跑了。
“后来,它们又发动了几次进攻,但再没有那么大的阵势了。如果我离开这儿,一定会出现另一支军队——它们一直在等待,即使现在也是。那东西肯定能知道我的动向,就像它知道兰斯身上携带着黑环内部军队部署的报告一样。是它派出了那些守卫,在他回程的路上伏击他。它现在一定也知道你了,事情的发展绝对让它大吃一惊。它一定想知道你是谁,你有多大力量。我会待在这儿,战斗到最后一刻。我必须这么做。别问我为什么。我只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至少能知道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为何黑环会出现在这里。”
突然,我感到脑后一阵风声,连忙蹲下身,想闪开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这完全没有必要。那是一只鸟,一只白鸟。它停在我的左肩上,站在那儿,发出轻轻的鸣叫。我举起手,让它蹦到腕子上。它的腿上系着一张纸条。我把它解开,读了一遍,团在手里,接着将目光投向远方的空茫。
“怎么了,科里爵士?”加尼隆叫道。
这封信出自我的笔下,送往我的目的地。它由我的愿望之鸟传递,只能抵达一个地方——我旅途的下一站。其实我想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但是,我已经读到了自己写下的送往我的目的地的信。
“那是什么?”他问,“你拿的是什么,一条消息?”
我点点头,递给他。我没法直接把纸条扔掉,因为加尼隆已经看到我拿着它了。
那上面写着,“我来了”,下面还署着我的签名。
加尼隆吸了口烟,借着光亮看了一眼。
“他还活着,他要来这儿?”他说。
“似乎是这样。”
“这可真古怪,”他说,“我一点也不明白……”
“看上去像是在承诺援助。”我说着一扬手,让那只鸟离开。它在我头顶盘旋了几圈,咕咕地叫了两声,飞走了。
加尼隆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你本来一无所有,可别人送你一匹马,你却还要计较它的牙口?”我说,“你使出全身解数,才能勉强抑止那东西。”
“是的,”他说,“也许他能毁掉它。”
“而且这可能只是个玩笑,”我对他说,“残忍的玩笑。”
他又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他的风格。我想知道他在追逐什么。”
“去睡吧。”我建议说。
“现在除了去睡觉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他说着,又压下一个哈欠。
我们站起来,沿着城墙走回塔楼。我们彼此道了晚安。我回到房间,一头扎在床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