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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破魂书

此去遭遇什么,都无所谓。

最后沦落为劫灰或虚无,都没有所谓。

这一眼,已经足够补偿。

作为父亲。

想要看到儿子活着。

以什么身份都没关系,只要给我好好地,活着。

青灵祸世

这一年春夏之交,世界级的大新闻爆发式地涌现,所有媒体从业者都疲于奔命,被纷纷扬扬无法忽略的题材牵着鼻子走。

区域战争轮番打响,本来大家都是说说,互相吓唬一下,有的对喷了一百年口水都没打真掐过,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第—枪,随即战乱蔓延,死伤无数。

人类历史上最密集的恐怖事件连环爆发,不管来自什么教派,拥护什么信仰,向来行动方式是武装演变还是非暴力不抵抗,活动主要区域在哪,统统选择了这—时段变身为杀戮魔神。所涉及的范围之广,人数之众,创意之多变,均各创下有史以来之记录。

各种规模各种性质的刑事案件联合起来,挑战世界各国警察机构的极限;被缉捕的犯人之多,连手铐供应工厂都要日以继夜加班;现有的监狱不够住,法院通过从权方案,凡不够资格判十五年以上的都要回家过夜,第二天再回监狱报到,手掌皮肤下植入脉冲装置,保证警方能随时追查行踪,还能当监狱门卡用,一刷门就开。

社会治安事件和民事诉讼也呈几何级递增,许多夫妻婆媳兄弟,本来相濡以沫,互敬互爱多年,为了点鸡毛蒜皮,猛然间全数翻脸成仇,争先恐后砸家里东西,东西砸完之后,接下来就—起去抓劝架人的脸皮。医院里常有人因为被指甲抓到破相而就诊,十分闷气。

世界如此混乱,死宅们就有福了,他们躲在家里看电视。战争片、间谍片、动作片、恐怖片、以上全部种类综合片,全天候轮番上演,全部是真人秀,全武行,死的人绝对不会在下一集扮演不同名字的龙套,那些血肉横飞真真实实。

麻木不仁的看客是多数,但终于有人觉得事情不对劲。

“A国和I国宣布新一轮交火,双方冲突到达白热化阶段,已有数千人在这一轮的交锋中丧生。”

前线采访已经了无新意,记者满脸疲惫之色深深入骨,再无亲历战争的兴奋可言。

狄南美关掉了电视,走到窗前,喝一杯红茶。

心生疑惑。

她每年冬尽春来之时,必细查四极情势,今年不算好,但也是正常年份,天象平衡,并无大乱之迹。起卦,对眼下乱世也无从解答,水晶球的预示大同小异,都世态和熙,四海升平,怎么都不应该差到眼下的程度。

这不是天下运势到某—个节点时所呈现出的自然状态。

鬼魅魉魅,汹涌而来,背后必有推手。

是谁?

她手心中徐徐旋转着晶莹的水晶球,陷入沉思之中。

周围很安静,唯独厨房里传来轻微响动,是霍金在准备午餐。自从利先生和安离开之后,这所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极为寂寞。

“喂,中午吃什么?”眼角瞄到霍金出来,狄南美冲他吼了一声。

厨师闷闷不乐,大鼻子抽了几下,说:“扁豆汤和奶酪刀削面。”转身刚要走,又折回来,站在狄南美面前擦了攘手,期期艾艾地说:“哎,他们,他们到哪儿了?”

这个问题他—天定时定点问十七八次,坚持不懈,无论人家理不理他。

大概是看在扁豆汤的份上,狄南美放下茶杯,捧起水晶球鼓捣了一下,说;“到日本了。”

回答得太快,问的人难免怀疑有诈,因此不肯走:“能不能给我看看?”狄南美想了想,表情很凝重,然后说:“不行。”

霍金不死心:“我—会儿给你加个小羊肩特烤。”狄南美有点意外:“你不是说以后都改吃素,帮你主子祈福?”厨师很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我不吃。”点点头,“但我可以烧给你吃。”他这次的注下对了。狄南美小姐固然强悍非常,但实在太过馋嘴,自从霍金宣布吃素,她没坚持上三顿就眼睛发绿,百般胁迫利诱都无用之下,只好每天狂奔出外找吃的,对食肉不可谓不执着。

接受了小羊肩的出价,她开始认真对待霍金的要求。水晶球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狄南美的纤纤玉指抚过球面,绸带一般细腻的银色光波在周围荡漾,随即与水晶球融为—体,里面立刻亮灯—般通透起来,种种画面浮现。

她招呼霍金:“你熳慢看。”

自己去盛了一碗滚烫的扁豆汤,坐在不远处喝起来。心里想的仍然是,为何天下突然大乱?和暗黑通道的开启有关么?

精蓝上一次来访,说七十七天后子时,暗黑通道便会自动开启,之前被禁锢或隔离的高法力非人种族都将能够自由出入两界。

即使贵为银狐,狄南美也不知道暗黑通道自动开启需要什么条件,她只能设想是达旦所为。达旦,那个小屁孩?怎么也联想不出这个词和他的关系,即使这种关系以精魂血脉为契约,牢不可破。

印象里他永远是那悠然自得少年郎的模样,千干净净的,走路懒懒散散,跟他死鬼老爹—模一样,小眼睛圆溜溜睁开,咧嘴笑起来,叫人看了就想上去—把抱住,啃两口。

他长得有点大了之后就不让人啃了,但如果强行突袭,他也不会太过反抗,最多是无可奈何逃跑,一边大叫:“辟尘,辟尘……”

犀牛辟尘的名字一到脑海里,狄南美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忘了那么重要的事,精蓝还说过达旦有口信来,要在三个人面前—起传达。

锵锵三人组:猪哥,辟尘,狄南美。

辟尘很好找,在半犀族的领地里待着,每天闲得要命,专门找食牙族的兄弟单挑厨艺,对人家的民族荣誉形成了极大的挑战。

但是猪哥,猪哥这个死鬼呢?儿子没了,辟尘不能生,那找多两个老婆传宗接代啊,一走了之到底算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生气,把整碗扁豆汤一口喝完,冲上前去—把扒拉开霍金:“走开,我要找人。”结果霍金抱着水晶球不放手,定睛一看,还哭得鼻涕耷拉,满脸是泪。狄南美觉得怪了:“你干吗呢?”

硬把水晶球从他手里抢来一看——哟嗬,安和人打起来了!

安一周前离开利宅,同行的还有利先生。

同行的方式,和寻常人习惯的不大—样。

人家一般是携手并肩,最多骑在肩膀上,他们是二位—体。

当日狄南美自告奋勇,提出一个无论技术上还是理念上都十分大胆的绝妙解决方案:将利先生和霍金的灵魂各分一半,凑出一个给安弄灵魂十字架,剩下一人一半,彼此相安无事,能苟活到老,生活质量还会上升。

她难得如此大发慈悲,利先生却毫不考虑,一口悍然拒绝,务必要牺牲得全须全尾。满堂震惊,而狄南美苦口婆心,百般说服无效,最后终于毛了,把自己的自由人权原则丢到九霄云里,小尾巴惊堂木在桌子上一敲,大喝道:“呔,老娘审案,犯妇大胆,竟敢咆哮公堂!”

估计她最近施公案啊包公案啊之类的狗血电视剧看多了,有点代人情节,圆瞪乌溜溜双眼,满场人一看,阴森森道“我要你一半,你就只能给一半,全给不行,不给也不行。”狄南美独断专行起来,江湖上能顶得住的不多,有这个心气的,没那个能力,比如利先生;可能有能力的,又碍于立场不便开口,比如精蓝或安。

因此故事的发展,就全凭她的喜怒进行下去,狄大人悍然宣判:“安,你把利先生的灵魂带走。”一指霍金,“你,贡献出来一点儿你的灵魂,愿不愿意?”霍金为了利先生,命都可以不要,灵魂算什么,反正老子活了多少年,也没见着过这玩意儿在哪。尽管不明狄南美用意,还是赶紧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愿意。”法官很满意地点点头,翘起尾巴来敲敲:“那就这么定了。”晚间安要动身时,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颗完整的,但经过狄南美法力缝补的灵魂。

严格意义上来说,比一颗完整的还多了一点点,就是霍金贡献的那一点点。

于是利先生的意识得以维持,在安的身体里。独立清明,只是了无形体。

她只是凡人,没有能力影响或控制安的思想和行为。

但她能够了解、感知、体会、经历,所爱之人的一切。

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生生世世。

安有何际遇、如何行走,他们之间都紧密得没有罅隙,无论时间,还是空间。任何亲密的比翼和连理,都没有这种纠缠彻底。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狄南美意味深长地说:“难道,这不是你要的?”她仿佛看到利先生向她展开微笑,而最难得是,安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柔之色。默许这种极端的问题解决方式,在安来说,又何尝不是有情的表示?

他的下一站,是伊朗德黑兰,那里有三个目标,灵魂劫掠的过程在继续。

德黑兰,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暖坡。但对许多终生不打算来此一游的人来说,其名字却常常带来—股冷意,如果要评选最多坏消息发生地,它无论如何可以排进前十。

在这样充满杀戳、动荡、不可理喻的暴力之城中,有孤独灵魂的存在一点儿也不出奇。

安到达德黑兰时已近晚,为了摆脱可能有的追踪和节约路程,他有意识地不按照十字架结构追寻灵魂所在地,而且使用大量的短距离时空穿梭。对普通人来说,这是非常消耗精神和体力的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那个人会觉得累。

他素来的习惯是直取目的地,但这一次,他决定找地方休息一下再说。

理论上利先生无法对他的体贴有所回应,安却也分明感觉到一丝柔情在心中升腾,又淡薄又飘渺,但毋庸置疑地存在着。

他在市中心找到一间被废弃的民居,在残破不堪的客厅里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深呼吸,心头默默过了—遍接下来的行程。

还有十七个地方要去。顺利的话,全部灵魂在最迟—个月后就能收集完毕,接下来要打开通道。

眼下还要顺带解决一个难题,就是要不要恢复和川的联系。

就是在与利先生对坐喝茶之时,他单方面断开了和川的连接,尽管是被雇佣者,尽管仰赖川所掌握的庞大力量后备,尽管成为灵魂劫掠者究其本原乃是—桩任务。

但安内心深处,并不是真正这样想的。利先生像一把钥匙,拨开紧锁的阀门,被刻意埋藏的回忆与情绪急剧爆发,如同—眼沉睡的火山终于苏醒。

作为异灵川的雇佣兵,他什么都不想;作为安本人,他想了什么,则半点都不想让川知道。

没有人能统治他精神上的自由,无论神灵还是妖怪。

窗外最后的自然光终于都消失,正在执行宵禁的城市非常寂静,某些居民冷落的区域更是如死—般沉默。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有人家正在小心翼翼地开派对,安灵敏的耳朵能听到古怪而富于节奏感的旋律。

他站起来,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尘土簌簌落下,一只受惊的小老鼠吱吱尖叫着,从窗棂顶上匆忙逃窜开去。

安走出门,街道无人,偶尔会飘来一丝西亚烹调食物所用的波斯香料的味道,不习惯的人,鼻窦间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激。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在此居住多年般熟稔,毫不担心在黑暗中会迷失道路。大约在二十五分钟之后,安来到了第一个目的地。—间低矮的小房子,门口挂着简单的装饰,没有名牌,门户紧闭,缝隙间黑漆漆的。

这里住的是一个教徒,岁近中年,孤独地依赖信仰而生存在世上,身边人的一系列死亡,令他从人生伊始便错过几乎全部俗世的温暖,因此对神的虔诚中也没有半点杂念。

安敲了敲门。

在他是恺撤的时候,他也非常有礼貌。

你有能力干掉—个人,不意味着你非要对他很粗鲁。

没人回应。

但屋子里分明是有人的,不止—个。

有呼吸,有体温,还有血腥味。很鲜明。

孤独的教徒今天有伙伴吗?在一起谈论经文,赞美宾神,然后用对彼此的鞭打交换对信仰的热爱?

安再度敲门。

他敏锐地感觉到门内人的体温不正常的高,刻意压抑呼吸。而且,还在悄悄往他的方向靠近。

猛然,门被一把拉开,里面伸出两只手抓住安的肩膀,把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不过对安来说不是障碍。

抓他的人有两个,屋子里还有—个人躺在角落里的灰色地毯上,不用仔细看,安就知道那个人快要死了。

问题是,他正是安要找的人。

一旦他死了,灵魂也就很快会消失在虚无之中。而像这种将一生彻底奉献给宗教的人,信仰将他的灵魂滋养得极为丰润强大,是十字架上至关重要的—颗星。

安将抓住他的两个人推开,推到屋内最远的那一面墙上,头撞上去,身体软瘫下来,失去知觉。他的力量拿捏得刚刚好,对方死得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他走到地上的伤者身边,伸手触摸他颈部动脉。那人知觉仍存,口中微弱喃喃,以波斯语在念诵什么,从节奏和语气来看,也许是祈祷的经文,行到死荫幽谷时,希望神与之同在。

安的掌心出现一样东西,移到他的头顶。那里有—道极细的缝,但任何人类发明的精密仪器都无法察觉,只有死亡来临时才会开启,让灵魂逸出肉体,享受最后一刻毫无拘束的自由。

但安所使用的道具媲美死神,能让那道缝扩开的同时,还不需夺取性命。

有的人觉得,即使是没有灵魂的性命,仍然算得上是—件礼物。

他的工具是—个银色的钩子,吃饭勺子大小,钩子一端刻着无数只作攫取状的手,形神兼顾,极细微,亦极细致,栩栩如生。

那是神演医学所特别研制的灵魂勾手,本来常用在难度特别高的外科手术中——有一些手术,就算受伤的是身体,需要先治疗的却是灵魂。

这一次勾取的速度相当快,因为身体大限将至,无力抗拒或争夺。

安成功得手,教徒撒手人寰,几乎在同一刻发生,将那活力尚存的灵魂置入保存袋,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有—阵奇怪的灼热,在他脑后升腾。

来自屋外。

安悄然打开门,讶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大街上无声无息地站满了人。

严格意义上说都不像人,形如野兽,神如鬼魅,都正对自己虎视眈眈。

这些人的后面,非常突兀地立着两匹黑色骏马,全副青铜甲胄包裹的骑士在上,睁开血瞳如火,望着同一方向。

静静的对峙持续不过数秒,街上人群毫无先兆地,突然争先恐后向安冲了过来,表情扭曲,穷凶极恶,仿佛统统与安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每个人都口唇紧闭,一声不出,场面安静得像个黑白的噩梦。

安眼都不眨,退后一步,将门随手关上,正撞中当先冲过来的两人,撞得很狠,就那么直端端飞了出去,滚在街上,被后来的人踩踏足下,满地死命挣扎,又掀翻了其他人。

倒地者互相殴击,牙撕齿咬,大打出手,漩涡般卷入更多人,场面极为混乱。但无论踩者滚者伤者怒者,即使皮开肉绽,血流噼面,彼此却都沉默以对,除了肢体碰触带来的声音,连一丝呻吟都没有。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些都是人。但在正常情况下,人是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那两个骑马的家伙就显然是始作俑者。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进攻者在门前猛烈撞击,听声音,有几位仁兄使用了自己的脑袋作为攻城木。脑袋的好处是尺寸恰当,操作方便,不值得推荐的是硬度不够,折旧率非常高。

安仰头看了一下房顶,德黑兰位于地震带之上,城中不准建四层以上的高楼,这栋房子尤其矮小,—道木质横梁贯穿房顶作为主要承重,一盏灯垂下来,轻轻摇晃着。

他轻捷地跳起来,抓住灯架,另一只手再抓住横梁。

不知换了几轮脑袋,门终裂,暴徒们亢奋无极,潮水—般涌入。此时安大喝一声,手臂使力下拉,横梁訇然坠地,连带整座房顶倒塌,冲进来的人全部葬身废墟中。而安随那一拉之势,冲天而起,空中停留一瞬,看准黑色骏马方位,引臂为弓,搭手为弦,以空气为利矢,灌注最大能量值,“嗖嗖嗖嗖”连射四箭。无形箭矢带着凌厉绝伦的破空之声,如雷震般呼啸而去,速度快如光阴,刹那间正中目标。

两匹黑色骏马齐齐人立,发出喑哑怪异的长嘶,声音如锈铁交击,随即四分五裂而开。但马身裂而不见血肉,只是化身为暗色尘灰,在空中四散而去,转眼无影无踪。

马上的青铜骑士跌落尘埃,站得笔直,血瞳睁到极致,缓缓扫射四周,被埋在倒塌屋宇中的暴徒只是一小部分,满街聚集的却越来越多。安四箭射完,发现方圆百米之内,自己竟然无处可落地。

他很快意识到,青铜骑士的血瞳与街上汇集的活死人暴徒有最直接的关系。血瞳就像一盏灯,而混乱血腥的事态是滋养它们的能量之源,相辅相成,血色越深越亮,便能令场面越混乱不可收拾。

远处传来警灯呼啸声,但无论警察还是军队,都无法与妖物对抗,全副武装的参与者只会令杀戮进一步升级。

这是什么,从哪里来,有何贵干,安一概不知。但今天晚上不干掉这两个王八蛋,整座城市恐怕就会陷入完全失控的大屠杀。

德黑兰变成人间地狱会怎么样,安不是很关心。但他还有两个孤独灵魂拥有者要拜访,其中之一也在不远的区域,万一他们也被同胞莫名其妙干掉了,安不是白跑—趟?

安一边急速思考,一边下坠,落到附近的一棵树顶。脚下的感觉很奇怪,不是树叶,也不是鸟窝,而是一青铜骑士的头顶。

那是一种极虚无的感觉,但脚尖又未曾陷入,结实地踏着。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两双血色瞳仁缓缓抬起与他对视,距离极近,避之不及,安的脑海中忽然升腾起一阵异样的灼烧感。

那是一种极度的憎恨与愤怒。

来得无缘无故。

但怎么会真的无缘无故。

这一生中最不能回首的场面分明就在眼前回放。

阿落的胸膛被撕开,他天真的脸容瞬间被死亡染成煞白,带着天大的讶然不解。

我的儿子。我一生唯一的感情所寄。

仇恨系在安的脖颈上,比束缚普罗米修斯的铁链更坚固,比西西里福斯推动的铁球更沉重。

他张开口,发出沉重的喘息。

要去杀掉那剥夺我幸福的人,要让他的血洗干净我心头的灰烬。

安模模糊糊这样想着,不由自主挥出手臂,半边大树被噼开,青色汁液流出。他和青铜骑士一起落地,被紧紧夹在两人之间,身不由己地,想跟随他们,奔赴以血还血之屠场。

但这瞬间,极为突然,亦极为微弱的,内心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像点滴清泉,固然无力扑灭焚灭天地的狂热火焰,却正好滋润了眼睑,使看的人有一刻的清明。

安立刻反应过来,像控制满街凡人—样,血瞳同样也控制了他。

只要心中有恶的种子,便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

无论本身拥有多么大的能量或法力。

心为身之引,身为心之徒。

自己所创造出的阴影,就算天涯海角,都是逃不开的。

但安毕竟是安。

一念之苏,他当机立断,此时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向异灵川发出了一个超紧急飞行能力的调用申请。之前一直断开连接的附属神经系统随即得以重新启动,速度快如闪电,调用即刻生效,他腋下徐徐生风,犹如长出两只巨大的无形翅膀,托着安升到空中,快速盘旋了一个圈。那两双血瞳执着地仰望他,安心中恼怒,双手弹出,铺天盖地纤细而锋锐的利线自指尖生出,向青铜骑士包围而去,寻找生命体上必然有的神经脉络,想给予全面的摧毁。

但徒劳无功。

青铜骑士的肉体仿佛是以虚无作为成分的。

任何有形的伤害,对他们都毫无作用。

利线穿过他们,空空荡荡,一无所得。

不能得手,安立刻收回攻击,急速升高,高到绝对脱离血瞳所控范围后,掉头向下—个目的地飞去。

让霍金哭成一个猪头的,就是水晶球中安被青铜骑士挟持那—幕。

情节场面之惊险生动,比任何好莱坞或宝莱坞的惊悚大片更具观赏性。

他倒不在乎安会不会变成杀人狂,霍金哭是为了利先生——本来多好—个活生生的人,只剩下点儿意识了,还千山万水到这么险恶的地方去出生人死。

自从灵魂少掉一点之后,他变得比较多愁善感。

狄南美就不一样了,她把头埋过去猛看,看到完结,几乎把水晶球吃个囫图,前者是发现了青铜骑士的存在,后者是看到安翩然上天。

什么时候开始,人都会飞了?

那这个世界还有救啊?

噼里啪啦把水晶球—收,南美跑出门去,过了两秒钟冲回来,把鞋穿上,拍拍霍金的肩膀:“我走了,小羊肩冻上,冻结实,等我回来吃。”霍金猝不及防,愣了—阵才大叫起来:“你去哪儿啊?干什么啊?利先生没事吧?”已经听不到回音了。

他随即追出去,在铁门那里停了下来。利宅建在非常空旷的地方,理论上无论狄南美跑多快,这么—会儿功夫都还看得到背影的。

但是鬼影子都没有。

她大概是乘着筋斗云飞走了吧?

四处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他—个人孤孤零零,凄凄惨惨。

望望天,正午天空明媚爽洁,浑然了无心事,霍金站了一阵,坐下来靠着铁门。

南美其实一天到晚都会玩失踪,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回他有强烈的预感,她一去,就不会再如往常一样回来了。

反正也没有人看,霍金忍了一会儿,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孩。

他的预感没大错。

狄南美是个急惊风,说风就是雨,但要吓着她,等闲莫办,一定是通天的娄子。

比如说,青灵。

无论多么英明神武,她倒是和大部分正常女人共享一个特性:遇到大事,第一个跑去告诉自家男人。

狐族的守护者,紫狐斗神,自弃。

新—代十好男人,人和非人两界加起来搞一个最佳男朋友评选赛,能打败他的选手也绝对不会多。狄南美曾经想过要帮爱郎做—件披风或者斗篷,背后绣一副对联:紫小白打遍天下无敌手,金大秦炒得股市全翻船;横批,南美全能。

金大秦指的是金狐泰礼,最擅长资本运营,为狐族执掌三界产业。

幸好对她向来百依百顺的白弃守住了自己最后的底线,抵死不从;而秦礼干脆扬言,白弃要是真的穿了这件衣服,他就和他们两口子都断绝血缘关系,绝不苟且。两兄弟进退协同,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各自的令名。

狄南美找他,用的内部通心术。四门显贵各有专用频道,以独家咒语作为代号,任你在天涯海角都无所遁形,~搜就搜着了具体行踪,连拉的臭臭什么形状都能看清楚,什么全信号覆盖3G视频,什么通讯无接缝流畅高清,比速度比效果,一律靠边站。狐狸老公们很少出轨,因为幽会风险太大,为了一只狼人美女搭上性命,划不来。

对方一有响应她就炸开了锅:“紫小白,紫小白,大件事,青灵降世,邪羽罗醒了。”听到狄南美的咋呼,白弃声音很镇定:“我知道。”南美愣了半秒:“昂?”

白弃重复了一遍:“我已经知道了。”

“Where?When?”

“伦敦,这几天股市剧跌,大批受损客人忽然失去理性,冲进证券交易所追杀理财经理,我正好在这边和秦礼谈一点事情,出手阻止的时候发现有青灵出现。”南美倒抽一口冷气:“我看到的在西亚,难道……”白弃证实了她的猜测:“是的,全世界都有,数量非常多,基本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动乱与恶性案件,都有它们在背后。”

狄南美所做的最坏猜测,这一刻几乎被证明是真的:“邪羽罗不是醒了,邪羽罗根本就是出来了。妈妈的,小破在暗黑三界干什么吃的?”白弃比较谨慎:“很有可能是,但我们现在无法证实。”要切实确认邪羽罗的行踪,只有—个办法。

找五神族。

五神族,是非人界五个法力水准最高的种族总称,他们占据非人世界食物链的另一个顶端,与邪族遥相呼应,就像月牙儿的两个尖尖。

五个种族选出特定成员,组成委员会,每若干年换届一次,对非人世界的整体生存环境与秩序进行监控管理。

和大部分官僚机构一样,他们比较清闲,又比较花钱,经常几百年屁事没有,放在神台上供着都嫌打扫卫生麻烦。但每当纳税非人们觉得这浪费不可原谅,应该立刻让他们解甲归田卖红薯时,某个地方就会闹出一两票大事,非这五个王八蛋联手不能解决,如此非人们只好苟且下去,直到下一次信任危机发生,周而复始。

五神族委员会这—任的成员,狄南美若干年前在东京破魂大动乱中见过一次,,彼此立场不同,还差点儿打起来,很难说有什么交情,但唯独风之辟尘例外。

狐族和半犀历来河水不犯井水,前者好折腾,后者很隐士,但偏偏南美和辟尘,在阴差阳错的历史长河中结下来了难以磨灭的战斗情谊。这里的战斗,既有齐心协力的外战,也有互相残杀的内战,通常后者都因为食物引起,状况相当惨烈。

既然要找五神族,不用说,南美当然第一个奔辟尘而去。

白弃对她自告奋勇干点正事的态度表示赞赏,顺便又问:“你最近有猪哥的消息么?”“没有,这个死鬼藏得很深,你找他干吗?”

“上一次狐山祭祀,为十代祖先翻骨,从殉葬品中里发现了一本破魂书,我想给他看看。”

“破魂书?有说在哪里埋了很多金银财宝么?”

“没有,不过,你要金银财宝干吗?”

“我不要啊,但是听到有古书出土,大伙儿不都是这么问的吗?”白弃笑了一声,断开通讯。南美大喝:“不啵儿—个不准走!”胡搅蛮缠中脚下半点不停,“风驭诀”得心应手,眨眼穿越时空双重距离,来到半犀族的栖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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