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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挑战客

犀之领,凌空望去是无际的黄色沙丘,整体以小坡度向上方绵延,沙丘表面点缀着圆环状的黑色岩石,那是半犀族人家居的入口。有的人房子比较大,门边或者上面就有更多的是白色岩石,代表窗户。

沙坡不高,似乎非常容易就可以跑到顶点。再翻将过去。但那只是幻觉。沙丘顶点代表另一个世界,只有行将死去的半犀,才能毫无障碍地走到那里,等待灵魂升入祖先的乐土。

半犀族人天生是修行者,不爱生孩子,多少世代了人口数量也没什么增长。他们非常安居乐业,既不用扩展也不用搬家,更不会不小心凿透邻居的空间墙,大家打起来。

南美很小的时候跟随狐王游学,到过这里一次,跟记忆中相比,眼前的—切毫无变化。

她走近一处环状黑色岩石,精确地说那并不是石头,而是玻璃一般剔透的物质,而且是单向可见的。因为立刻就有人问:“您找谁?”

南美到处看了看,确认声音真的是从里面传来的,立刻高兴起来:“哎,您好,我找辟尘呢。”辟尘?

里面的人一开始蛮狐疑的,念叨着说:“辟尘?”然后就肃然起敬,“啊,我们长老啊?他去东京参加料理铁人全球挑战赛了。”

料理铁人全球挑战赛?!这是一只犀牛该干的事情吗?

听着南美的嚷嚷,主人觉得隔门对答不够礼教,于是顷刻间黑色圆环从中间整整齐齐分开,像时间的利刃分开现实与记忆,梦幻般优美而整齐。

中间的空隙间,站着一只穿灰色长袍的半犀,嘴脸和辟尘大致一样,稍微瘦一点,不那么像猪。更醒目的是头上的角,很长,长得弯成两个弧形吊在耳朵旁边,亮晶晶的,散发微妙毫光,葳蕤可人。这是传说中的半犀之角,拥有无敌的净空净水之力,治理任何水与空气的污染,都能够立竿见影。猎人联盟多年追索,重金收购,鲜少斩获。

角这么长,说明他很年轻,越老的半犀角越加炼化收缩,到了长老那一级的,干脆就脱落不见了。南美好多年前认识辟尘时就没见过他的角,证明他经常号称自己走在青葱少年最前列纯属欺世盗名。

年轻半犀对南美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说:“是啊,他上次去看了初赛,回来以后觉得人家水平太低,所以决定亲自参加比赛。”

觉得水平太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南美品食涉猎算是很广了,也从来没有见过人界任何厨师能在所有烹饪领域都达到辟尘的境界,至多是某方面比肩。但是,比赛?

什么时候辟尘变得这么名利心重了?他把食牙族都赢光光了,还需要去人类那里要—个认同么?

年轻半犀仿佛看出南美在心里嘀咕什么,很客气地说:“长老离家前说,他去参加比赛还有—个目的,但是不能说。”

这位小朋友打小住在这个土坡上,估计每天的主要节目除了修气炼角,就是看看电视,因此很天真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长老是想让星探找他去主持节目么?裸体犀牛厨师,我觉得也会很受欢迎的。”

南美听到裸体犀牛厨师这几个字,忍不住爆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掉头就走,眨眼就消失在了人家的领地之外,留下那吃惊的孩子朝天张望,自言自语道:“来找长老的人都好奇怪。”

在东京举办的料理铁人挑战赛,常规比赛针对民间的烹饪高手,无论尼姑还是乞丐,只要你报名,就可能有机会到全球超级电视台的联合直播节目中露上一手。如果真的身怀绝技,藉此彻底改变命运,也不是稀奇事。

这项比赛每周播出一集,以十五周为一季,年末加推最精华的全球挑战赛。制作方重金请来世界级的专业大厨与三位季度冠军—较高下,比赛结果由随机选取的专业评判和大众评审各自独立判定,最后以平均分决胜负。

到底是科班底子硬,还是江湖浑水深,每年都引起坊间热议。大概是人人都爱吃的缘故,这个节目的收视率高居不下,在全世界都有相当大的影响。

南美听说辟尘要参加这个比赛,拍马就赶到东京,一打听,这比赛都到尾声了,她到了没几天,就是年度总决赛的最后直播。六位参赛选手抽签选取现场要做的菜式,这些蕖式从观众来信来电中筛出,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毫无流派可言,选手们阮论是十年寒窗学出来的,还是十年黄脸婆熬出来的,一不小心,都可能被打个马趴。

电视台滚动播出六位选手的信息,附有详细生平履历。专业厨师皆为雄性,分别来自中国香港,美国和西班牙,另三位一女二男,统统是纯日本种。南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也看不出哪根毛像辟尘。

犀牛一辈子不打逛语,没可能言行不一,南美越想越不明白,干脆那天杀去直播现场。只见拍摄地门外大排长龙,黄牛党还忙着炒卖入场请柬,票价不菲。

狄南美何许人也,这辈子没见过要买的票长什么样,她倒是老老实实排了队,排到入口安检处,人家要求出示门票,南美眼睛—瞪:“放肆!”检票员是个小个子男人,皮肤淡黑色,仿佛有几分外国血统,估计是美国驻日黑大兵给这片热土留下的小小纪念。他被南美喝得一愣。看了对方几眼,忽然眼睛一亮,忙不迭鞠躬:“社长夫人!您怎么屈尊亲自来排队?请进,请进。”这是中了南美的“回心幻术”,眼前出现的,就是他最害怕的人。

南美心想这个小子不怕社长,倒怕上了社长夫人,莫非喝过那位夫人的洗脚水么?

当即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前后闹闹哄哄,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这一出小闹剧,只是旁边另—位工作人员说了一句:“那是社长夫人吗?很年轻啊。”小个子黑男人迷惘地望了他—眼:“年轻?你在说谁啊?”不表这二位话不投机,南美进去直接到后台,施施然四处看了一圈,找了张最舒服的椅子拖到舞台—侧,好死不死挡住上下场的必经之路,兴高采烈打望——咦,盛况可期啊!黑压压座无虚席,人头攒动,观众议论热火朝天,想东京本是她的旧游之地,不知道下面坐的,有没有个把熟人。

她看热闹挺开心,忙忙碌碌在舞台和后台做准备的大批工作人员就觉得活见鬼了,好端端走着,冷不丁被挡个正着,面前明明是空气,却怎么都穿不过去,非要绕一下不可。

旁边的人觉得他们发神经,不服气申辩起来,换个人来走,却一下子走过去了,真的只是空气而已。那个人的得意却也延续不到两分钟,因为等他再次经过同一个地方,就被莫名其妙绊个狗吃屎,使出吃奶的力气都爬不起来。

日本人雅好怪谈,这个电视台摄影棚的历史又十分悠久,历来传说众多,大家紧急商议,感觉必是因故触犯了剧院中的幽灵。于是赶紧匀人手去买供品香烛,就在屡屡有人鬼打墙的那个地方,焚香跪拜,念经祈祷起来。

果然灵验!只听香烛缭绕之中有人声脆如银铃,叮叮当当说了一串话,语速极快,响亮异常。四顾左右空旷,绝对来自虚无,跪拜的人吓得破胆,所有工作人员聚齐,此时就再受过高等教育,绝对信仰唯物科学的都不敢逞强,趴了一地,磕头作揖。不知道是香烛奏效,还是祈祷虔诚,那一阵破空言语完毕,便一切寂然,通道顺顺当当,再无障碍。

大家抹了一把冷汗,眼看直播开始还有半小时不到,急忙爬起来干活。那位节目女主持人回到后台补妆,一面补一面若有所思。化妆师问她是不是被灵异现象吓破了胆,她先点头又摇头,若有所恩地说:“刚才那段话,你听明白了意思么?”

化妆师耸耸肩:“难道你明白?”一边手下没停,说,“像有几个汉字。”

主持人笑一笑,刷好最后一遍睫毛膏,不再说话。但这位在大学里选修过三年中文的聪明女子,心里隐隐觉得,那段话的意思好像是说:

“日本人啊,好好的不去干活,干吗来熏老娘,年下缺腊肉么?”

好了,人家一熏一拜,南美也知道自己碍事,干脆把椅子挪到了舞台正前方的空中,靠摄影棚上空盘根错节般的机器和灯光线缆隐蔽,她盘腿而坐,摊张报纸,搞了包瓜子来,一边看—边磕。作为一只血统高贵的狐狸,她很有社会公德,瓜子壳都很,小心地吐在报纸上。但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于是坐在她屁股正下方的嘉宾倒了血霉,经常到处找,看是哪个王八蛋这么没公德又臂力好,爪子壳都能打出人家脑袋上—个血泡来。

节目终于开始了。

三小时的总决赛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就到了结尾,经过紧张刺激得煞有介事的最终评判,从美国纽约来的那位安东尼大厨摘取总决赛桂冠。大伙儿欢声雷动,也不知道高兴什么。

他最后取胜的菜式,居然是纯日本系的寿司船,其装饰、制作、用料与调和,据说都得禅之味,贯通东方文化的深远、雅致与淡薄。在座各位都肃然起敬,主要是因为说得太深奥,听不懂。

狄南美对结果十分不满,把辛苦攒下来的瓜子壳往台上猛丢,骂骂咧咧的:“靠,耗了半个晚上,你做个寿司船糊弄我,还说有文化,有个屁文化!不就是米吗?不就是两块萝卜吗?淡出鸟来是文化吗?”

这阵瓜子壳雨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因为刚好节目制作组安排了为冠军加冕的仪式,漫天飘下气球和花瓣雨,最多是台上的朋友们怎么觉得脸上身上不时有—阵刺痛。

电视转播的画面上已经出现鸣谢的字幕,现场观众都离座准备打道回府,南美一肚子气,正要寻思晚上是不是去那位纽约大厨住的酒店发一发飙,突然节目主持人从后台匆匆忙忙跑了上来,抓住在前台接受道贺和媒体追踪采访的制作人,耳语起来。两入神色之间,充满高涨的惊讶、兴奋,以及迷惘。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切,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把整场气氛逆转,推向了根本无人计划过的方向。

主持入走到前场,大声疾呼大家安静,然后宣布了—个出乎全部人意料的消息。

有人向本次料理铁人赛全球总决赛的新科冠军,发起终极挑战。

这种事情常常都会发生,贯穿节目整季,常规上是拿一块纸牌站在电视台门口,上面大书:我是比xxx更好的厨师。

比较出位的会端几个保温盒来,一旦有机会逮住节目组人员,就强迫他们品尝自己的手艺,甚至以前还发生过绑架制作人的重大事件。作案者非常狡猾,警察侦骑四处,却都无功而返,最后是人家自己把制作人放回来的,称了下体重,四天胖了整整十斤。

这位铤而走险的挑战者,也是节目开播以来唯——个自荐成功的场外选手——制作人很宽宏大量,但自后出门就配备大批保镖,出入非常小心,以免大家群起效仿。

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接受这种突发事件,现代的节目制作是结构严密的整体工程,应当杜绝一切心血来潮之举。

理论上是如此。

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说,当挑战者自行附加一千万美金,作为赌注的时候。

就像现在。

主持人念出“一千万美金”五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有一点发抖。

但她手里拿着的那张支票,经过紧急召来的银行专业人士确认,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挑战人拒绝公开任何私人信息,只要求和总决赛冠军进行—轮比赛。随机选取任何三十位在场的观众作为评委,票数高者胜出。

如果冠军胜出,就可以和节目组分享这一千万美金的高额赌注;如果挑战者胜出呢,据说,他目前为止,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钱能通神,放之四海而皆准。

所有相关的环节都为这突如其来的新高潮运转起来。

电视台,现场,广告部门,正接受恭贺欢呼但身旁人怎么突然都撒漂——你们要去哪儿等等我不行吗——的冠军。

更少不了狄南美。

她把瓜子全部吃完了,赶快跑到门口抢了某个离席观众手里的半包薯片,又杀回空中宝座。这位爱凑热闹的比谁都兴奋。

毕竟是第一流的团队,局面竟然在半小时内便稳定下来。

融合了金钱与戏剧性转折的因素,余兴比正戏都要万众瞩目,电视台观众监察部门传回消息,收视率在飙升。

安东尼又被扔回了舞台中央,无助地望着面前的锅碗瓢盆,另一侧的料理台挑战席空空如也,然后主持人用实在兴奋莫名的声音喊出:“请挑战者出场!”

有个人慢吞吞地,从旁边走了出来。

普通的白色厨师服,身形胖胖的,不高,比较出位的是戴了一顶样式很落伍的灰色斗笠帽,遮住了大部分脑袋,一低头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手里拿了一个锅铲。摄像机追过去拍他的特写,但这位仁兄木头木脑的连眼睛都不掐起来,好像睡着了似的。

全部人都盯着他看,现场足足沉默了五分钟,然后从各个角落蜂拥起窃窃私语的声音,议论的焦点当然是:这谁啊?

但他是谁其实不重要,重点是一千万美金好好地躺在制作人的口袋里,他没事就去摸摸,感觉那张支票厚实纸质带来的安慰。

主持人宣布规则,冠军选择自己最拿手的三道菜式,可以是单菜,也可以是一个套餐系列,其他任何条件不限。

挑战者也是同样三道菜式。

他们要做什么,事先都无人知晓。

为了今晚的比赛,东京最专业的餐饮服务集团派出了大型的冷藏车在现场待命,基本上任何所需要的食材,都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获取。

安东尼要了番茄、芦笋、马铃薯、龙虾、牛排,以及一系列西餐调味料,在装模作样表演了一番东方噱头之后,他看来要回归自己驾轻就熟的西式烹调领域。这个大块头有络腮胡痕迹的男人显得有点举棋不定,他今天晚上已经很累了,而且对于自己要加演的戏份不算很满意,当然,在拖拖拉拉要完了所有材料之后,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因为制作人和他密语,说将会有额外数万美金的报酬汇入他的私人账户——如果他获胜的话。

而挑战者,他摇摇头,什么都不要。

那么,头盘是空气煮西风么?那是什么流派的菜式?

挑战者面对杵到了自己嘴边的话筒,还是保持目光向下的姿势,给逼得不行了才吐出三个字:“我自备。”

于是大家又很没出息地议论纷纷,这个时候观众中耳朵比较好的,不约而同听到剧院上空传来—阵失控的窃笑,还伴随着清晰响亮的拍打声,像是手掌和大腿的亲密接触。

那光景类似于有个人被一大把头发丝儿噎住了,这会儿要拼命通出肺气来一样。

这位朋友很快压抑住了自己的笑声,可能压抑得太辛苦,还有点打嗝……安东尼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手上的材料,该揉的揉,该切的切,而神秘挑战客,玩的把戏看起来却和做饭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首先拿出了灰扑扑很普通的一个口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豆子。

摄像师恨不得要在镜头前贴一块放大镜,拿出浑身解数给特写,大家才看清楚那颗豆子的尊容。

圆圆的,黄色的,很饱满鲜嫩。

嗯,—般来说,大部分中国家庭主妇都能—眼认出来,这是一颗泡得刚刚好的,黄豆。

神秘挑战者爱不释手地把这颗黄豆看了半天,从料理台上的各种烹饪工具中,找了—个小玻璃碗,把豆子放进去,加了一点儿水,放在一边,不管了。

接下来,他又在袋子里鼓捣了几下,找到了两个盒子。

盒子里装的东西也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因为那是两种面粉。

有了面粉我们可以做什么?答案当然是揉面。

这就是神秘挑战客所做的事。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开了两块案板,开始揉面。

摄像机在安东尼那边拍到了花样百出的表演和妙语连珠的描述,作为国际级的烹饪明星,他的自弹自唱完全能撑得起整一台节目。

一旦转回挑战者这边,主持人就只能上来救场,把局面端详再三之后说道:“嗯,这位先生,和面的手势,非常专业。”

剧院上空那种效果类似于被枕头压住后狂笑的声音,此时就会断断续续地响起。

挑战者半点不理会其他人怎么想,他全身心都贯注在面前的两块案板上,动作流畅自然,步骤齐备。如果有人这辈子都没和过面的,在把这场重播老老实实看完之后,应该就可以自己动手了。

终于等到他搞完了这两块面,放到了一边。

第三次从那个袋子里出来和广大现场和电视观众见面的东西,是一块肉。

新鲜的肉,光泽鲜明,纹理清楚,就像现场从一头活猪身上切下来的一样。

也许有人会想那个袋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保鲜功能如此出色,莫非其实那是一台伪装得很好的小冰箱?

但挑战者终于给了大家一点好看的——放进水中的黄豆,突然发芽了!

柔嫩的绿芽突破豆皮,向上衍生,坚挺而迅速,在数秒之间,长出了玻璃碗壁,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还在继续。很快它不再是绿芽,而变化出藤条的模样,粗壮有力,直线生长的过程不容置疑,藤条的两端更多枝条破出,向四周蔓延,整棵植物绿得葳蕤茂盛,炯炯有神。

大概三十秒之后,生长的状态停顿了。

枝条顶端结出了微小的果实,绿色,圆形。渐渐膨大,到婴儿拇指大小时脱落,这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

神秘挑战者把所有成熟落地的果实捡起来,从料理台上拿了一个搅拌机,把果实放进去,开始加水,搅拌,而后开盖的—瞬间,整个大厅都是香气。

那香气难以定义,极为强烈多变,它通过每个人的鼻腔进入大脑,所引发的似乎完全是不一样的回忆,但统统都是最美好的那些回忆。

游子在家时母亲浆洗过的衣裳的味道;情人偶尔相逢时抚摸脸颊的触感;或者大病初愈,食欲回来的瞬间,对食物的渴望。

那阵香气是无言无形的使者,呼唤着入一生中所有使这一生有价值与魅力的经验。

被呼唤的对象,并不限于在现场坐着的人,还包括,所有看到这个节目的人。

比如说,一直在暗影城君成公寓,过着自己小日子的阿旦和羽罗两个小朋友。

这一天他们会看电视,纯属偶然。自从十万青灵发出去之后,他们就变得好像购物网站的物流部门一样忙,每天都有不少回来汇报情况的骑士。一开始他们还看一下恶之血瞳里面的内容,要是情节过于令人发指,阿旦还会皱几下眉头,到后来就干脆丢到客厅角落的一个大藤编篮子里堆着,压根不理了。

“反正,审判是你的任务嘛。”他振振有词地说。

羽罗大怒:“啥?我的任务?那负责复原是你的任务呢!”阿旦挥挥手:“复原很简单的。”

他双臂大抡圆,呼啦呼啦挥舞两下,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里,呜呜吹了两声口哨,对羽罗点点头:“喏,这样子就可以了。”

羽罗更生气了:“啊,原来你诈我!你欺负人,把体力活给我干。”阿旦很看重自己的道德名声:“话不是这样说,审判本来就是你的活儿啊,你要是可以不出来,我干吗要去复原呢?”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厨房里剥毛豆。羽罗照她最近的时装爱好,穿了大概有三四层绫罗绸缎长长短短,丝毫不像阿旦爽利,光着膀子,穿一条七分裤,活动了半天肌肉后热火朝天着手准备午饭。菜市场里面剥好的毛豆比没剥过的,只贵五毛钱一斤,但阿旦认为剥毛豆也是重要的人生乐趣之一,首先不可以被小菜贩剥夺,其次更不可以在自己多付钱的情况下被剥夺。

剥大量的毛豆其实蛮辛苦,如果你是个女孩子,而且刚刚把自己的指甲修成美妙的椭圆形,上面涂了大概。七八种颜色和亮片之后,尤其如此。

有了厌工情绪的羽罗,借口阿旦分工不均,愤然跑去开电视以表示对不公待遇的激烈反抗。

他们平常看最多的,是动画片频道,但那一天不知怎么调乱了,原来的频道跳去了日本台,直播料理铁人赛的全球挑战最后环节,到达了收官阶段。

对阵者之一的外国名厨已经完成了三道菜:胡椒野牛腰嵴肉,红酒梨片配鹅肝,本菇清汤。特别注明以多达五种香料调味,放在颜色式样均极调和的瓷器中,看上去端的赏心悦日且诱人无比。

而另—位像忍者般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厨师朋友面前,赫然只摆出一碗白色,但又微微带依稀绿色感觉的饮品。

主持人和观众一样陷入猜疑的深潭,正在用大憨不解的口气介绍说:“这是,这是……嗯,一碗,豆浆!!!”

镜头移到厨师的脑袋上,这位仁兄丝毫不为全人类的质疑所动,手头上的活还是在有条不紊地干着。手上托着擀好的透明面皮,小碗里葱花调匀粉红色肉馅,正小心翼翼地往面皮上堆放,然后按次序交替折叠,最后团成—个拥有简单花纹装饰的小圆东西。

迹象很明显,他在,嗯,做包子。

全世界最高级别的烹调比赛最后的比拼,大家都在盼望着惊世无敌、闻所未闻、精彩绝伦的菜式,最好是吃都不用吃,只要在电视机面前看—眼,就直接馋得晕过去。

结果,有个人跑来做包子。

而且还下一千万美金的注。

什么时候开始,疯子也能赚到这么多钱了呢?

换了一个人,这会儿就转台了,但是羽罗没有。因为很巧的,她没有吃过包子这种东西。

要是有人跟她说,这就是人类能够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她说不定也深以为然。

无知者好骗。

她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在做好了一个包子,上蒸笼蒸之后,厨师开始做另外一样东西。经过包子的打击之后,大家很快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没有走上任何哲学或物理的迷恩。

他做了一根油条。

这时候阿旦冲了进来,像一条小狗一样陕速抽动鼻翼,模样极为警惕,四处乱看。

羽罗丢了一个枕头过去:“干吗?”

他不说话,脸上浮现出极为奇特的神色,眼神定格在电视屏幕上。

包子和油条都需要一点时间熟,过程相当缺乏娱乐性,这时绝望的摄像机再次对准了大厨安东尼。他走下了烹饪台,正靠在评委座前,大谈特谈自己做的这几道菜当年如何被《纽约时报》的餐厅评论人盛赞,拿到了四颗星的无上殊荣。

阿旦瞄了他和他的那几道菜一眼,摸了摸鼻子,走出去,厨房里剥毛豆的动静在塞塞窜窜地继续。

然后当摄像机不得不颤抖着移回豆浆油条包子那一台时,阿旦又即时跟个炮弹—样弹了进来,这一次他没有错过自己寻找的东西。

瞄到忍者厨师的那—瞬间,他大叫起来:“辟尘!辟尘!辟尘!”羽罗凑到电视面前,指指画面上的豆浆碗:“这玩意儿叫辟尘?”旁边那位暂时停下自己的兴奋,严正指出:“那玩意儿叫饭碗,站着那个叫辟尘。”羽罗似懂非懂点点头,心里还在想辟尘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见过阿旦兴奋成这样,脸都贴到电视机上了。

包子正新鲜出炉,小巧玲珑地躺在一个黑色小骨瓷碟里;油条也炸出来了,躺在包子旁边,金黄饱满,精神头十足,隔着十万八千里,似乎都有香气隐隐约约呼啸而来,清晰可觉。阿旦拿手指点啊点那几样东西,恨不能钻进去,一面对羽罗说:“你看,你看,这是全世界最好吃昀,最好吃的东西,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从他的激动程度来看,要是有人敢跟他反驳,大概会立刻被埋到暗黑三界最深那一层去,永永远远吃泥巴吧。

羽罗倒是敢反驳,但作为—个诚实的人,她知道自己吃过的东西不够多,没资格下判断。

她从善如流,不耻下问:“嗯,怎么个好吃法?”

把印象里最好吃的东西掰着手指——算来“比冰糖肘子好吃么?比白灼虾好吃么?比鱼头豆腐汤好吃么?比油辣子馅饼好吃么?”

除了白灼虾以外,这些统统都是小破做给她吃过的东西,前者是某—天去海边玩的时候,在人家渔船上顺手抓的。

阿旦把手—挥,否定的意思来得彻底:“开什么玩笑!”他眼睛那么亮,仿佛—千个太阳照耀的光芒。这平常永远懒懒洋洋的男孩子,整个人忽然像从这里离开了,他神游的地方,显然是生命中最值得留恋的所在。

记忆中,当包子的香气传来时,就要很快很快起床,绝对不要计较任何类似于穿衣服或刷牙这种琐事。要以豹子一般的速度飙下去,否则一到餐厅,就会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层包子皮,豆浆碗里的渣渣都被人舔干净了。

如果那一天家里有客人,则豹子是不够竞争力的,要以准光速行事。总之,为了吃到这个包子,最好通宵都不睡守在厨房的蒸笼面前,随时准备扑上去。

辟尘为了防止这种恶性竞争出现,通常都会发出一个小型龙卷风把所有人搞到楼上去睡觉,接着用高能量重尘包死下楼各个通道,否则的话大家都会来彻夜埋伏这一手。

这个世界上这么没爱心的爹真少见,跟儿子抢吃的,数年如一日,从不懈怠。

羽罗转到阿旦面前,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小发呆,这个样子她见过。

捧起他的脸,羽罗柔声说:“哎,你又在想你爹吗?”他轻轻揽过羽罗的肩膀,把头埋在女孩子浓密芳香的头发上,靠着,眼睛一直望着电视,良久说:“是啊,还有电视上做包子的这个,都是我的亲人。”羽罗把脸转过来,和他贴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应和,她伸手抚摸阿旦的耳朵,说:“亲人是什么?”

阿旦微微笑,没有回答,只是把羽罗抱紧了一点,说:“他做的东西,是包子和油条。羽罗,你看到以后,想起什么了吗?”

羽罗很乖地努力睁大眼睛去盯着屏幕,很久,手臂自然而然绕过去,搂住阿旦的腰,天真地说:“我没有吃过,但是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你第一次来结界中看我?”

第一次去结界,羽罗还只是包裹在巨大能量圈中的神秘未知体,依靠感觉去认知接近它的—切。

能够接近它的并不多,结界对弱者毫不友好。

阿旦当然是例外。

那一天他大概因为闷,或者好奇,总之就是走过去逛逛,顺便敲了敲结界的外层,不见有什么反应,又懒洋洋地走掉了,如此而已。

然而当羽罗此刻提起,唇角盾梢有一种柔和的神情,是像她这个模样的年轻女孩子提到宠物、首饰、男朋友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表情。

但羽罗,撒播世间所有罪与恶的种子,加以浇灌,等待其成熟,收割,然后审判。

一切黑暗的源泉之眼。

她与柔情,理当比眼下与永恒之间都隔得更远。

良久,阿旦退后一步,放开了羽罗,转过头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电视屏幕。

做饭总是很慢,吃起来总是很快。

试吃已经结束,豆浆油条胜出,延续了整晚的疑惑与暗自讥笑猛然间转化为心悦诚服,这过程快如电光石火,真金确实不怕炼。

阿旦错过了最后试味的过程,但是他对过程向来没有兴趣。

此时主持人宣布比赛结果,以及代胜利者发布一个宣言。

这一套豆浆油条包子套餐,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投入批量生产,真空包装,并且持续发运到全世界各地。作为慈善食物,免费供给所有福利机构。

没有限量。

石破天惊!所有人面面相觑,反应不过来这啥意思。

唯独阿旦,扬眉,睁眼,再问了羽罗一句:“什么是第一次我来看你的感觉?”自言自语中他似乎是问自己,或任何一个人:“什么是我想起在家里吃饭的感觉?”什么是电视上,画面中,节目现场,那些品尝过辟尘手艺后,洋溢愉悦笑容的人,现在的感觉?

如同第一线展曦照耀进林海深处的阴湿,蒸汽带着腐败的气息一点点消散,留下光辉温暖主宰大地。

幸福。

阿旦转向羽罗:“他在制衡青灵。”

唯独幸福所在之处,怨恨难以长久。

东京比赛现场,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开始收拾直播现场,只一晃眼,忍者厨师已经踪影全无。制作人到处去问,保安守门人,没有谁见过那位仁兄,厕所里每个隔间也都空空如也。

安东尼输得莫名其妙,怀着一颗窝火的心走了,走之前他瞥见料理台上还有小小半根油条,装在小饭盒里,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顺手拿起来往袋子里一塞,拔腿就走了。

过了两分钟,主持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一看就大叫:“我的饭盒呢?我的油条呢?”他们谁也不会注意到,后台丢了椅子,两张,一张是开秀前就不见了;另—张,则是刚刚跑路的。

事实上如果不那么忙乱的话,他们其实真的可以看到椅子笨笨拙拙地走出后台,走到前台,然后一跃而起,隐没到大厅高高的吊顶下,和另—张椅子并排在—起,窃窃私语起来。

“小气鬼,做一根油条,搞得老娘没得吃。”

“你吃过一万根了,我干正事。”

“正事?麝香正气丸吧,那颗黄豆子哪里来的?”

“疯狂植物园的小纯情豆丁瓣,他们新开发的,磨豆浆一点儿渣都没有,一颗豆能磨一万公升上好豆浆。今天只磨一碗,浪费。”

“嘿,对了,赶紧招,那一千万美金哪里来的?把你片皮卖出了这么好的价钱么?我怎么没早一步下手啊!”

“滚!这是五神族灾难基金会的全部家当,我把命押上才给我的。”“五神族挺有义气啊,拿老本出来支持你爱当厨子不爱当神仙的理想。怎么样,下一步要干吗?满世界卖豆浆油条么?加盟费少收我一点,我也开—家。”左边那张椅子表现得非常没好气,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义愤填膺地说:“老狐狸,你装蒜吧你!”

敢骂狐狸装蒜,南美当然要还以颜色,于是右边那把椅子立刻弹跳起来,像个稻草人一样在剧院上空疯疯癫癫地转了几圈,运足了气正要大吵大闹一番,忽然全部的灯都熄灭。

直播结束,人家关门了,偌大的空间终于彻底清净下来。

两张椅子上,坐的人显了形。

梳着BoBo头的狄南美,眼睛亮晶晶地瞪着旁边的人;后者则取下了忍者斗笠,露出犀牛族人老到一定程度后和猪比较接近的尊容,其面无表情一以贯之,是他的个人标签。

辟尘。

传奇辟尘,代表风的力量与五神族之—的权威,但在狄南美看来,则完全是两码事。

此刻狄南美就趴在犀牛身上要掐他个半死似的:“我装什么,装什么,装什么!”然后她突然泄气了:“算了,我知道你想拿这些东西给人吃,吃完之后美得要死,就不杀人放火心平气和了是吧,把青灵的影响减到最小。”辟尘点点头:“你也注意到青灵的活动了?”

狄南美有气没力地晃晃身子,站到椅子背上做了—个怀抱天地的动作:“全世界都注意到了好不好!连狐王都跑回去了召集长老会,下令彻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辟尘很冷静:“有什么好查的,明摆着是邪羽罗出来了。”一听这个名字,狄南美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明白了,邪羽罗到底怎么出来的?小破不是回去了吗?他回去了不就可以重新封印了吗?怎么biu的一声就出来了,一点儿前戏都没有?”

犀牛把头扭过去,不让狄南美看到他的表情,过了半天闷闷地说:“小破没有封印邪羽罗。”

真的?那不是他身为破魂领袖所必须履行的就任手续之一么?

犀牛知无不言,但不知绝不猜:“没有封印是一定的,否则暗黑三界会有极大的能量变化发生,五神族一定可以监测到。另外,”他终于肯抬起头来面对狄南美,“据光行说,小破也没有回到飞机坠毁前去救人。”

就是因为目睹残酷的连环坠机事件而无力阻止,小破才破釜沉舟回归自己的本源,回到暗黑三界,成为他本应成为的那个角色(故事详见《生存者①夜舞天》——邪族领袖,无尽黑暗能量的拥有者。

在那个世界,他想救谁就救谁,不让他救都不行。

就像他想毁灭什么,就能毁灭什么一样。

但他居然没有?!

没有???

狄南美瞪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慢慢燃起一股鲜明的怒火,熊熊燃烧。辟尘是绝对不会撒谎的,她终于叉着腰大吼起来:“没有?!这个小王八蛋跑回暗黑三界去干吗?打鸟吗?泡妞吗?逃避期末考试吗?”

听到她骂小破王八蛋,辟尘不乐意了:“喂,小破是王八蛋,那猪哥是什么,我警告你啊,我很久没打架了啊。”

狄南美气不打一处来:“哎呀,怕你啊,你以为我打不不过你啊,来来来……”两个人站在椅子上,摩拳擦掌地准备打起来了。

正在他们各自吐口水、扎头发、做热身工作的当口,剧院出入口那里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

那是,整扇大门倒地的声音。

数秒之后,—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剧院顿时弥漫了浓厚的阴影和体味。

他行路沉重,踏地有声,手握巨斧,那锋锐硕大的杀器正随着主人的步步前进,窥视一切有血肉之物。

狄南美暂时放过了和辟尘的私人恩怨,两人俯瞰地上。

“基顿?”

“怪事,基顿族差不多死绝了,怎么会跑出一只来砸人家门?”“没绝,异灵川那个死乌龟手下有一只,不过怎么跑这里来了?”“他想干吗?”

想要知道人家来干吗,猜测和推理都是比较麻烦的办法,最简单就是捞过来问—问,问不出就扁他。

狄南美的行事风格向来简单粗暴,此刻也不例外,她跳下椅子,落在闯人者的肩膀上,轻得像—阵风,而后再跳列人家身后。那位巨人全神贯注四处观察,却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成了—把人家的垫脚石。

狄南美拍了拍他:“喂,大个子,你干吗?”

对方一惊,立刻挥手,两把大斧头望空噼来,在空气中带起—阵雪亮光芒。狄南美并没有躲闪,但斧头在距离她数寸距离的时候硬生生停了下来,金属斧面映出两人的神情,狄南美嘴角含笑,巨人脸上却露出窘意,后退一步,怯生生地问:“抱歉,嗯嗯,请问,请问,呃,我找,做包子油条的厨师。”

狄南美笑眯眯地指指空中:“喏,厨师在那儿坐着,我是他的经纪人,你有何贵干?”巨人仰头看看那把在天花板下晃荡的椅子,迟疑半响,终于分辨出那里坐的似乎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收了斧子,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狄南美:“我来,送这个。”一个小纸卷儿,狄南美眯起眼睛,展开看,上面潦潦草草几个字,颇有老中医开验方时龙凤飞舞的劲头,写着:速来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

落款:猪哥。

狄南美立刻蹦了起来,这一蹦很高,直接蹦到了辟尘的身旁,把纸条往人家怀里一塞,又落下去,跟个兴奋过度的弹簧似的,“嗖嗖嗖”上上下下好几趟。辟尘有点阅读障碍,但猪哥俩字,那是化了灰都认识的,下一趟狄南美蹦上来就被他—把抓住头发拎着,两个人互喷了句:“走!”

然后就走了。

蹿出业已洞穿的大门,倒省了他们的事,否则以这二位的兴奋程度,这门也捞不着—个善终。

留下巨人兀自在那里迷惘,张大嘴举着两把斧子,心想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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