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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破魂书

回归

设若流浪为倦事,亦是乐事,偶觉幸事,终成往事。

则流浪可看做生命中不可不做的尝试。

只要不太久。

而且有地方回去。

在不告而别当归镇的时候,猪哥如是想。

不告而别自有他的理由,以他对当地居民风俗习惯的了解,远路辞行乃是与生丧嫁娶同级别的大事,不连摆三天流水席飨客,万万不可能出成这个门。来吃饭的人要随份子,而份子钱是人生中最绵长而强硬的承诺,一旦应许,就必要偿还。

所以猪哥向来坚持只白吃白喝。

从当归镇口走出去,翻过两座山,就是通往外面花花世界的大道。

五分钟的路,猪哥硬是走了大半天。

频频回首,热泪盈眶。

一路都在唠叨,说阿米鲁把镇子里房子噼坏了,修得又不好,回头人家早起一看,耶。老子的房顶怎么多了一个洞,昨天晚上我给门神邪票显然明珠暗投。

再出门一看,门神自己都不见了!

你说,我名誉何在?脸面何存?对得起谁?

你说!你说!!!

这么一路啰嗦过去,听得阿米鲁头昏眼花,之所以还是顽强地跟着,是因为他也一根筋,自己被人家三下五除二收得服服帖帖的,就非以身相许不可。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的,就在阿米鲁感觉这个家伙非常恋土难移,说不定转头就会打道回府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比较大的城市,猪哥的注意力终于被彻底转移了。

他们开始发现青灵。—开始是零星出现的一两个,造成的破坏并不是很突出。比较小规模和地处偏远的人类聚居地,社会风气总是趋向安定和平稳,尽管如此,当地报纸的城市新闻里已然多了不少家庭暴力和小型斗殴的案件报道。

越繁华的地方,情况就变得越糟糕,一些历来就臭名卓着的罪恶城吸引最多的青灵聚集,世界变成如何,不言而喻。

阿米鲁注意到,猪哥本身具备一种类似杀虫剂或电子驱鼠器的效果,每当他出现在青灵面前,对方通常顿都不打一个,立马就极速散去,丢下正在干的活计不管。刚被煽动得兴致高昂准备无恶不作的群众被放了鸽子,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拿着武器矗立风中,无语凝噎,面面相觑。少部分青灵流年不利,被他正面狙击,便像在当归镇那只一样,惨叫几声,丢下两颗红眼珠烟消云散。

那些红眼珠猪哥选了几颗保管了起来,其他都扔掉了,阿米鲁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全留着,人家回答:留那么多能吃么?还顺带白了—跟。

但事实摆在眼前,青灵遍布全球,十万之众,除非猪哥变成齐天大圣,化身无数,奔赴各地抗击罪恶第一线,否则他的解药功能永远都只是投石于沧海。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他真的运气试了一下分身术,憋得自己乌眼珠乱跳,半天后潇洒地拍拍手收工——罢了,大圣还是比较牛逼。

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只手回天之后,猪哥表现出了—个偶尔要做点大事的人应有的决断气概。

——他跑了。

动用了最高级别的飞行术,噌就不见了。阿米鲁当时正木呆呆地想心事,等他觉得周围有点过于安静时,就发现自己新跟的老板已经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普通人就会去重新找一个,但基顿巨人族是没那么容易放弃的。

他像一只不甘心的弃猫般开始了自己寻找的历程。

猪哥丢下阿米鲁跑去了H城。

城池不大,但地理位置绝佳,水陆交错四通八达,外可通洋,内接九省,商贸自古兴盛,因此人口众多,颇为繁华。

但就算这样,也很难理解猎人联盟为什么要在这里设一个办事处。他们向来奉行大都会发展策略,超级大城市包围一切其他地方。

何况,这个办事处基本上啥事也不办,猎人联盟固有的职能部门在这里都没有对应编制,也不承担任何实质意义上的业务。

起初联盟其他分部的同事路过此地,还会礼节性地来探望一下,想着打个尖住个店吃个面,或者抓到了什么猎物暂时没法带回总部交差,寄放若干天。

但大家随后就发现,上述目的,都是统统不可实现的。

因为这个看上去无所作为的地方,却归—个在猎人联盟拥有最老资格、最强实力,以及最坏脾气之一的传奇人物——杀人狐狸掌管。

他曾经是欧洲区的龙头老大,一度有望在当届理事长退休之后问鼎最高长官之位。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猎人的地方就有猎人的江湖,风云突变之间,亚洲区的主管梦里纱成功上位,签署的第一条联盟通令,就是设立H城分部,第二条就是调杀人狐狸来H城养老。

杀人狐狸来了H城之后,首先开除所有员工,连清洁工都不要半个,除了门口那个由总部遥控的代人守门,就剩他一个光杆司令,每天细玩丹书,品茶练字,过得甚为逍遥。偶尔有人骚扰,进去气没喘匀,就被他乱棍打出,颇有几位五星猎人在此吃得苦头不小,回去对梦里纱哭诉也没有屁用。

这段渊源,猪哥知道得清楚,所以他一头扎进去看到杀人狐狸的时候,面不红,气不喘,更不担心有人斜刺里眺出来“呔”一声要捉拿他归案,心情十分轻松。

“嘿,老头,好久不见了。”

杀人狐狸把他瞪着。

老头正在午休,拉了张竹席架在两张明式高几之间,穿件圆领汗衫,大裤衩,手上摇—把洒金湘竹折扇,半开时能看到素扇面上一行字龙飞凤舞:大抵浮生若梦。

瞪了半天回过神,慌慌张张跳起来就跑,闪到平常坐的大书案后头屏风里去了,窸窸窣窣不晓得搞什么。猪哥大大咧咧坐下,扯着嗓门喊:“哎,不用沐浴更衣化妆啦,大家那么熟,我又不是没在员工澡堂看过你光着。”

说话间杀人狐狸又转了出来,果然换衣服去了,不过两分钟功夫,老母鸡变鸭,只见白衣如雪,神貌清奇,鬓角亦一丝不乱,方才睡眼蒙咙的糟老头形象荡然无存。

他把折扇啪地往桌上一拍,沉下脸冷冷问猪哥:“怎么又来了?”问话的感觉微恼不悦,但更多的是埋怨,宛如深夜待人人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时刻那伤感与低回,怪的不是来,而是不来。

猪哥打了个寒噤,举手投降:“这不来了吗?哎,我有件事想问问你。”杀人狐狸不应,伸手—拂,午觉竹席和作为搭台的案子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他和猪哥之间,端端正正冒出来一个檀木棋台,碧玉雕琢的两个棋罐各放—头,石座石底,黑白条纹纵横的棋盘无声呼唤着金戈铁马人梦来。

“古今万事随流水,不忙问,且跟我下盘棋。”一面说,一面已经坐了过去,执白。

猪哥摸摸自己的鼻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又来……”他发自肺腑地号叫着:“你明明知道我不会,为什么每次都抓我下这劳什子棋啊?”杀人狐狸面无表情,催促道:“赶紧。”

猪哥抱着脑袋坐下,翻了翻白眼,抓了一颗黑棋,放到棋盘中央天元位上。

杀人狐狸正襟危坐,手中折扇不离,若有若无摇动,应之如闪电,丝毫不须思考,转眼两人噼里啪啦过了几十手。盘上密密布了黑白两色蜿蜒,懂的人看过去,老狐狸固然棋理精密,一边下—边唠唠叨叨说自己平生对这玩意儿半点感情都没有的猪哥,行子布局,可也极有章法。

半小时后到了中盘,局面纠缠,胜负之势难定分晓,杀人狐狸长考的次数慢慢多起来。

但不管他考出什么结果,猪哥的规定动作便是抓子,伸长脖颈瞄瞄棋盘,“啪”一声落子,杀伐决断,游刃有余,简直像—个高手了。

杀人狐狸忽然道:“大局观颇有进益,明形断势,亦颇了然,只是杀气不足。”眼看都要收官了,他说完这句话,伸手一拂,乱了整盘,推秤而起。

猪哥叫起来:“喂,老头,咱们赌的什么?你输了耍赖那是不成的。”杀人狐狸瞪他—眼:“放屁,我会输给你?”

猪哥笑嘻嘻:“你不是会输给我,你是从来都没赢过我。”显然他说的是实话,否则对方不会老脸一沉,拂袖而去,回到平常坐的那个大寨子后头稳住,然后才问:“你要问我什么?”

“暗黑三界的消息。”

“哪方面的?他们发了不少简报出来。”

“简报?”

这两个字在猪哥的常识范围之外,一听就忍不住愣怔起来:“虾米简报?猎人联盟的内部简报?”

杀人狐狸摇摇头:“暗黑三界自己发行的简报。”

他在案子上东翻翻,西翻翻,摸出一支小钢笔式的遥控器,对着旁边一扇墙按了按,那白色墙壁上闪过两道光芒,紧接着出现的是电子报纸—般的东西。

上面有通栏标题,有图片,有配图新闻,还有快讯,做得不算精致,但中规中矩。

最抵死的是报纸上方有出版号,简直真的像被出版署审批过似的。

猪哥不顾自己的视力最起码有八点零,傻乎乎地跑上去对着墙壁猛看,看了两眼就大叫起来:“这个图,放大放大,能放大么?”

杀人狐狸很有服务精神,放大就放大。那是该日简报上头版头条的一张图片,图片上有个长身而立的少年侧对镜头,居高临下,正在说什么,神情严肃;他的听众被处理成模糊远景,面目不清,但乌决乌泱的数量颇为庞大;在画面的左下角,依偎着少年的腿抱膝而坐的,是一个长发如云的少女,身上单穿一件显然是男式的宽大白色上衣,露出光洁修长双腿,正仰望着似在慷慨陈词的少年。

女孩子是谁猪哥不认识,但她身上穿的衣服,乃是猪哥若干年前在某农贸市场三十块钱一打抢回来的便宜货,但凡他认识的人都人手—件,何况那少年是他生命中最熟悉的人之一。

抱着极惊亦喜的心情,将眼神移到头版标题上,赫然只见几个大字:邪羽罗破结界初见世,达旦宣言和平。

但详细内容字迹便极模糊,无论猪哥怎么要求放大,都是一团黑黑,辨认不能。

他颓然端详了半天,伸手摸一摸图片上少年人的肩膀,回头说:“老头,谁给你这个的?”

杀人狐狸言简意赅答:“偷的。”

这位雅贼颇为沾沾自喜:“梦里纱以为他把绝密资料锁在他的私人档案室就万无一失了,哼哼。愚蠢!”

猪哥没工夫和他分享挖了敌人墙角的乐趣,赶着又问:“那梦里纱又从哪里得到的?”杀人狐狸露出一副你这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鄙夷表情,说:“刚刚说了,暗黑三界自己制作的,除了内部发行以外,也会投递—份给猎人联盟。”话音刚落,一个矫若游龙的身影便直端端扑上前来,饶是杀人狐狸不动如山,也往后一仰。只见猪哥五体投地爬到案子上,奋力和他争抢那个遥控器:“还有多少?赶紧给我看给我看!”

杀人狐狸很爽快地一松手,给他抢去,然后幸灾乐祸地泼上一大盆冷水:“没了。”补上一句:“我刚刚开始偷,一次只能拿一点儿。”似乎后者失望的眼神打动了他的一颗老心,向来喜欢逗人家闷子的杀人狐狸很主动地转换话题,以资安慰:“你来找我,不是因为这些资料吧?”看到那副照片之后,猪哥相当闷闷不乐:“差不多,我发现大量青灵现世,猎人联盟一向对暗黑三界动向盯得很紧,我本来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杀人狐狸承认猎人联盟有什么事他不知道,那简直是对他毕生资历的巨大羞辱,毕竟就算苟安于H城一个小小分站,他也是随时可以通过全息空间通道去和大老板打上一架的猛人。

因此他知无不言:“联盟的确在监控青灵的现象,据总部搜集的情报分析来看,这一次青灵的出现很奇怪,和历史上若干次邪羽罗乱世是不—样的。”邪羽罗未被结界封印、蹄踏天下之时,是人、非人与暗黑三界界限不明,极为混乱的时候。其搅乱乾坤的主要手段,便是驾驭大量青灵人世,行恶务尽,任何人都难以约束,使天下覆手为地狱,末日既至,日月无光。现存的大量宗教典籍上,但凡出现人类为恶,导致神灵灭世的篇章,那笔账其实都应该算在邪羽罗头上。

但这一次,青灵并不亲手作恶。

他们诱发人心中的阴暗罪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行诸为事实,与此同时,旁观而已,之后便飘然而去。

理论上来说,倘若他们所遇到的人并无贪欲或恶念,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猎人联盟的监察队伍试图追踪过青灵的去向,但结果无—例外被对方反噬。无论能量大小,功力深浅,欲望隐藏在每一个级别的猎人心里,而绝大部分欲望都带灰黑色,指向没有回途的征程。

所有追踪都告失败,青灵在煽动并见证人类作恶天性之后会回到哪里,至今无人知晓,猪哥开始咬自己的手指头,咬了几下,赶快放下来,出于某种习惯,向四周看了两眼,好像有人会为此过来敲他的脑袋似的。

然后他下了决心:“我去跟。”

他问杀人狐狸:“哎,帮我看看,青灵现在最集中在什么地方?”人家咳嗽一声:“这儿没设备,看不到。”

H城的设备不够看,总部一定是够看的,猪哥不大知道什么叫客气,立刻要使用全息空间通道杀将过去。

理论上来说,像猪哥这种早就不属于联盟编制,甚至干脆就在联盟猎物悬赏榜上高悬令名的一号角色,使用全息空间通道乃是大大的违规。然杀人狐狸认为,有规皆可违,无乱不成书,凡是梦里纱领导下的猎人联盟所不允许的,就是他杀人狐狸极力赞成的。

不过他有—个条件:“你这次非得先告诉我,凭什么你每次下棋都能赢我?”杀人狐狸不服气是有道理的,他的围棋之术,来自长时间对历代国手的近距离观摩与研究。近到什么程度?倘若我们可以跨时空来个采访的话,无论唐宋魏晋,诸位围棋大家都有过下棋时鬼上身的幻觉—后脑勺老是有人在吹气。

吹气的这位当然就是杀人狐狸,而猪哥呢?猪哥,要不是受过几年基础义务教育,他基本上就是个文盲啊!

这位文盲不擅长保持神秘感,很爽快就和盘托出:“我真的不会下棋啊。每次你下完自己那一步,我就集中精力感觉一下你对我这一步有什么想法,一旦感觉到了,就往那个地方丢个子儿呗。”

杀人狐狸一跳老高,长袍都挂在椅子角上了,要不是功夫过硬,这就摔个马趴,他露出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的表情大叫:“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读到我的心理活动?”猪哥很无辜:“我没有读,我只是感觉。”

他嘿嘿一笑:“老头,你忘记我当年考猎人哪一方面的成绩最高了?”直觉!直觉呀!!

他真诚地直视杀人狐狸的眼睛:“所以,你一点儿也不用沮丧啊,你是自己打败了自己,战胜自己才是真英雄。老头,那是非常之牛的呀!”某种程度上,老奸巨猾的人也仍有他天真的一面,尤其表现在人家赞美他的时候。

杀人狐狸对这一番奉承相当受落,若有所恩点点头,大手一挥,只见冷色调的全息通道图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直接通向了梦里纱的办公室大门。

“这个死鬼,现在还是喜欢把生物能量监测仪放在自己办公室。喏,进去吧。”猪哥扎了个马步运好气,杀人狐狸从后面飞起一脚,他“哐当”一声就栽了进去,头在下。脚在上,整个人消失在荧光中,还不忘向老头儿阵挥手。后者微微歪着头,还在琢磨自己战胜自己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猪哥心里“扑哧”一声笑出来,决定永远都不要告诉他,自从江左司徒跟他换心之后,自己就无端端多了很多能耐,有一些根本上就独步天下,无论人家怎么学都不能及其之皮毛,比如说下棋啦,品酒啦,做豆腐乳啦,折千纸鹤啦……

他的决心下完就穿越了全息空间通道,站在了梦里纱的办公室门口。周遭无人,这一整层历来都是理事长独享,门上有一个中空的金色圆环,那是门牌标识,具备全面识别来者身份的功能,从五官比例血型指纹到视网膜胎记DNA一整套,百分之一秒内扫描完毕,与已存的资料相印证后得出是否放行的结论。能够通过检测自行入门的人,理论上只有两个。—个是梦里纱。

另一个是前任理事长。

那位仁兄退休之后,还是有事无事跑回联盟晃荡。他最喜欢的把戏和若干年前毫无二致,始终都是变成一只蟑螂被清洁阿姨踩,踩扁之后偷偷跑到—个角落里去变回原形,带着满身伤痕和微服私访成功的满心欢喜回家去——变态年年有,联盟特别多。

所以这扇门有个小秘密:为了防止误伤,它对蟑螂们都抱着极为平等与开放的态度。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刚好猪哥就是其中一个。

这和他的本领无关,纯属历史原因造就。身为亚洲联盟的第一个五星猎人,也是全球猎人联盟五星封神榜上的风头人物,他曾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为这家公司效命。当你和他的情况差不多,你自然会知道老总和他的秘书是不是有一腿。

这会儿知识储备胜过—切——猪哥从口袋里悍然摸出了—只蟑螂。

这是一只很有活力的蟑螂,裤袋虽不算理想栖息地,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猪哥作为包租公态度不错,口袋里老是有一些吃不完的饼干屑。

眼下,蟑螂先生抖擞精神,从猪哥的手心落地,埋头猛爬,靠近了梦里纱的办公室。—进入金色光圈的监控范围,不出所料,这扇识时务的门立刻“啪嗒”一声恭敬地开了。

开得微妙而含蓄。

为蟑螂而开,就仅容蟑螂而入,如此方寸,杜绝了许多妄人者的幻想。

即使是在猎人联盟,能做无限变形的人也不多,但对猪哥来说,这已经够了。

他悄然贴上那道门,贴得像塑料保鲜膜一样紧。如果有人这时候经过的话,可以用手拉住他的头发,直接撕下来扔在地上,随便踩几脚都可以,作为—个扁掉的人,他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就着那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办公室的大半清晰入眼。

梦里纱在。

还有一个小孩儿,大约三岁左右,粉雕玉琢,眉眼如画,穿一身宝蓝色连身娃娃服,袖手站在梦里纱旁边。那是联盟中近来风头最劲的五星之一,年岁岁。

两人都在猛盯着某个方向的某样东西。

从猪哥的角度看不到,但他知道那肯定是生物能量显示屏。

猎人联盟持续数年投入大量资金研发并提升生物能量探测技术,拜其所赐,从前依靠个人追踪能力的业务开展方式渐渐退居次要,只有做得到对委托人指定猎物的能量精准定位,联盟才能造就快捷、低成本,以及大规模的产出。

梦里纱和年岁岁的对话证明了猪哥的推测。

“青灵有什么新动向?”

“退潮。大规模地撤退,喏,只有屏幕上闪光的那几个地方还有密集的青灵逗留。”“撤去哪里?”

“能量追踪能够确认是东南方向,但具体定位不明。”“追踪始终没有结果么?”

“我试过亲自追踪,但追到某一个点上就会陷入巨大的结界,方向感和行动能力都被完全扰乱,会原地转圈,毫无进展。简而言之,就是根本追不到青灵最后的去向。”“如果连你都追不到,那恐怕是没有人可以做到了。”“不是。”

年岁岁否定的回答让梦里纱燃起了一丝希望:“谁可以?”前者沉默数秒。慢慢说:“安。”

这个名字带给趴在门上装保鲜膜的猪哥极大震撼。

他的反应其实只是眉毛扬起,眼球轻轻颤动了两下。

但对方已有所觉察,双双望过来,梦里纱的眼神还有点漫不经心,年岁岁却极为警醒。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猪哥心想,这也少得过头了吧……他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把自己扯开,冲进去打一架,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黑东西,摇摇摆摆挤进了办公室,赫然是他刚才丢下的蟑螂。这位朋友没白吃饼干屑,上场时机拿捏得实在再妙不过。

果然梦里纱立刻转过头,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对前任理事长如此怪癖无可奈何,接上方才的话题:“你上次见过安?是不是真的如传闻所说,被异灵川改造成了第一等的大妖怪?”

年岁岁点头:“一点没错,如我上次汇报所言,破魂已派出使者明言,不日暗黑三界将开启公共通道,根本不需再收集灵魂,他仍然一意孤行,其目的值得深究。”梦里纱转过身,猪哥看在眼里,咦,老小子越来越胖了,再不节食,退休后人家可以变蟑螂,他只好去变豪猪。

但胖子未必不精明,他的脑子可一点没被脂肪占领:“是的,我也考虑过。”他眯起眼睛,望向门边,手指放在办公桌上,有节奏地轻叩,半响说:“灵魂通道与公共通道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公共通道存在多年,只要破魂族将之开放,获得允许者都可出入,并无特别,至于后者的蹊跷,年岁岁摇头表示不知。

梦里纱面现犹疑之色,似乎在为某事的确定性犹豫难决:“传说中,依靠天煞孤星灵魂沿途燃亮灯火护佑,是从外界突入邪羽罗封印而不被结界俘获的方法。”

邪羽罗的封印结界,正是破魂本族元神所在。

所有在场人士的脑子都轰然一响,连在地上盘桓、不知自己命运方向的蟑螂都昂起了头。

安之所为,绝不是为异灵川打工那么简单。

仇恨是一种强力的迷幻药,一旦服用足够剂量,其效力便终生持续,不随代谢系统流转淡化,永远停留在血液与骨髓之中,变成性命攸关的—部分。

第一届在人类世界举行的生存者选拔赛开幕当晚,在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发生的悲惨事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褪色为一则过时的新闻,泛黄的报纸尘封于图书馆深处,寥寥几行字记载的无非是普通的建筑物失火坍塌。

和每日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相比,全无震撼可言。

但并非人人都这样想。

真正的伤害之于个体,是酉分之百的,不因整体的评估偏向乐观而减弱,也不因其他人的侥幸或超脱失去悲剧色彩。

他们永远会记得这伤害如何刻骨铭心。

饮下苦酒,献身于仇恨或悲伤的祭坛。

前者比如安。

后者比如猪哥。

他没有心情再听梦里纱和年岁岁的对话。无声无息从门上滑落到地,忧伤地趴着,和灰蓝色的昂贵地毯几乎融为一体。蟑螂兄就在他两米之遥,煞有介事地昂首四顾,看上去简直真是前任理事长化身似的。

但事实证明它不是。因为另外一只蟑螂忽然从天而降,攘过猪哥一根头发丝,急急忙忙落在地上,冲进了办公室。这一只的个头比较大,比较容光焕发,但跑起来明显协调性不够,跌跌撞撞有点儿偏。它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梦里纱的注意:刚才那只蟑螂有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猪哥及时把自己吹涨为正常体形,伸手一把抓住那两只蟑螂,拔腿就跑。他发动的瞬间,身边已经有—道影子掠过,小是小,动作极快,闪电般卡住了他的去路,作为五星猎人,人家年岁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猪哥赞了一声“好快”,一个急刹车,脚下响起刺耳的摩擦声,地毯上顿时冒出两道腾空的灰尘,他还有闲心嘀咕说:“清洁工作做得真不过关。”折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蹿去,蹿了两步就放弃了,他想起了走廊的另一头通常都是反法力高能量屏障,拼老命撞上去,只会头上收获—个大包。

结果他就不尴不尬地停在了离梦里纱那张大脸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猪哥举起手来和人家打了个招呼:“嗨,长官,好久不见。”看样子梦里纱很想给自己来个双风贯耳,以此传统的方式证明自己生活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但碍于年岁岁在场,他很矜持地选择了只是掐—把。

妈妈的,很疼。

面前真的是猪哥。

旧部下,猎人联盟创建以来最传奇的猎人,没有之一。

对于旁边的年岁岁来说,面前的人还有另外—桩身份。

联盟通缉榜上的万年第一,但大家不要说抓到他,连他的毛都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一根充数。

不能抓到排名第一的猎物,就不能成为排名第一的猎人。犹如矛之于盾,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对年岁岁来说,这遗憾尤其明显,他越是傲视同侪,轻而易举抛离群众,就越显出他头上阴影那不可突破的浓重。

他慢慢走过来,袖手站在梦里纱与猪哥之间,三人站成微妙的三角,微微抬头。

年岁岁的位置与姿势,进可攻,退可掩护梦里纱,看似无意,却经过了严密的考虑。

但猪哥浑不在意,他打完招呼无人应答,颇为尴尬,只好摸摸鼻子—一用左手,右手则持续精准地拎着两只蟑螂须须,加了一句:“你明显胖了哇,要注意锻炼身体!”梦里纱终于有了反应,很强烈。

他咆哮起来:“把理事长放下来!”

猪哥把两只小强晃晃,说:“哪只?”

梦里纱的眼光在他手上定格了数秒,摇摇头:“不知道。”随后又提高声调,“两只,两只都放掉!”

猪哥很坚强,用力摇了摇手,蟑螂们悬着腿,享受着免费的海盗船,如果平常晕车的话,估计马上要吐了。他说:“喂,你让我放我就放,很没有面子啊,再说,这是我的人质,不对。虫质啊!”

梦里纱盯着他不出声,过了—会儿,他忍气吞声地说:“你准备拿这个人质交换点啥?”

猪哥耸耸肩,看着蟑螂们沉思了一会儿,接着真的把人家都放掉了,弯腰的时候他发出深切感叹:“哎,我这个人就是面子薄,做不来生意。”嫜螂重获自由,梦里纱立刻弯下他肥矮的身子,大喊:“理事长,赶快跑!”猪哥在一边扑哧笑出来,很有科学精神地说:“拜托你有点文化好吧,蟑螂靠神经末梢感知外界,理事长听不到你那么关心他的。”

梦里纱没好气:“要你管!”

他们目送两只蟑螂一前一后悠然远去,猪哥的神情还颇有几分不舍,等人家几乎要走出视线之外,他喊了—嗓子:“我以后会来看你的。”这时候他两只手腕上都传来一阵微弱的凉意,像冬天小孩子用积雪捏成—个圆圈,套在自己手上玩耍。真正的雪会在皮肤的温度下慢慢融化,这阵凉意却化为极锐利的尖针,寻找任何可能的间隙准备突人人体,将血液冻结,神经撕裂。

猪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经过大脑指挥,它们正自动向彼此靠拢,似乎要双手合十,膜拜神灵。

年岁岁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在走廊金色明亮的光下,像一个天使,眼神甚至还带蒙咙。他凝望着猪哥的手在无可抗拒地合拢,连手指上的寒毛,都被剥夺了自由,不再能任意随风飞舞。凉意慢慢贯穿脉管,突人到手臂,肩膀,下一步是后背,嵴椎,嵴椎一旦失守,接下来就是全身瘫痪,当心脏也失去自己的主张,生命就告结束。

这是年岁岁的独家绝活之一,意念炼化为绳冻结生命的活力。

杀机暗藏,手的主人倒是浑然不在意,对年岁岁呶呶嘴,问梦里纱:“新人?”梦里纱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倒也不算新了。”

猪哥表情很深明大义:“雇佣童工犯法,喂,你招点儿正常人会死啊,这么抠门!”听到人家说自己童工,颇不以为然,年岁岁不乐意了,他极力加快对猪哥身体的控制,一一面朗声自报家门:“在下年岁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猪哥垂下眼睛静静看着他,须臾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说:“长官,为什么你教出来的朋友,都有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德行?”

他举起双手,在空中响亮地拍了拍,年岁岁登时瞳孔放大'往后退了一步。

自从他升任五星,就再也没有猎物从他的束缚术中逃脱过,连能挣扎的都很少。他适才突然发动,全力攻击,想象中对手无论多么强大,至少会需要—段时间脱身。

但猪哥只是随随便便拍下手,表示自己身心自由,还皱起眉头简洁明了地说:“你这个小孩有点坏,我不喜欢你。”

被骂得非常伤自尊,年岁岁立刻扑了上去。

五星猎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之一,是不到最后,绝不放弃,死缠烂打乃是争取最后胜利之本。

但他随即就被挡住了,而且是被他老板挡住的。

梦里纱死死拉住了他的小辫子,提高了声调:“住手。”用了很大力气,绝不是装装样子而已。

而后对猪哥说:“不想进来坐坐吗?”

梦里纱的办公室,暌违已久,再见仍是旧格局,和杀人狐狸的学院派风格天上地下,他是绝对的实用主义者,办公室中任何摆设都属必要,否则—律摈弃出局。

果然在办公臬的对面是巨大的生物能量显示屏,东南方向可以看到密集的闪耀能量体集结,不断快速移动,除此之外,还有三个点儿闪闪发光,跟在做钻石展似的。

猪哥地理学得非常好,看一眼就知道是哪儿。

拉斯维加斯,墨西哥蒙特雷市,以及南非内陆。

最吸引青灵的就是罪与血,拉斯维加斯是着名的钱地;蒙特雷市犯罪率极高名冠宇内,当之无愧为恶地;而南非内陆,盛产钻石之余,瘟疫与战乱频仍,当地居民的平均寿命反世界潮流而动,逐年下降,是为血地。

地图的其他部分则十分落寞。

“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嗯。”

“你也是为青灵而来?”

猪哥没说话,梦里纱背手站在他前面,看不到,却似乎对猪哥的反应了如指掌:“如果天下不大乱,你不会自己跑出来的。”

过去那么多年,猎人联盟都在追踪猪哥,尽管徒劳无功,也从未放弃努力。追踪他的目的非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只要逮到他,就逮到了一部活的非人世界生物百科全书。

高等级种族的非人,尤其是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那些,大部分都对人类奉行极为严厉而简单的交往原则,那就是——绝对不交往。

当五神族监守的公共通道被破魂从内部关闭,猎人联盟就陷入完全两眼—抹黑的境地。

梦里纱对于联盟的战略愿景之一,是试图把整个非人世界纳入其资料体系,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谈得上全面彻底研究,而后才能有的放矢地追捕或利用。

但这一刻,他似乎已把初衷全盘忘记,换上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像纯然在和旧部叙寒温。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帮我一个忙?”

他转头看了看猪哥,神情轻松愉快:“追踪青灵,看它们最后到底去了哪里,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猪哥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好像不知道该哭该笑,想了想,说:“给多少钱?”斗智斗勇过那么些年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的,梦里纱根本不接他的茬:“无论处于什么立场,如果真的是邪羽罗出世,大家都脱不了干系。”更有杀伤力的理由总是放在后面,缓缓发之,却真正说中猪哥的心事。

“何况,你知道邪羽罗和破魂达旦本就是一灵二体,一个有大动作,另外一个必然有变,你不能不关心。”

猪哥沉默。

是,他不能不关心,关,心,则,乱。

梦里纱乘胜追击,实用第一的处事风格表露无疑:“你有能力追踪,我能够提供最翔实快速的情报以及后援,找到邪羽罗查明真相,是我们的共同利益。”他说得很有道理,猪哥表示同意,但他原则坚定:“管你怎么说,还是要给钱。”想起杀人狐狸那儿看到的简报,加了一句:“还有暗黑三界的简报。”梦里纱摇摇头:“简报对你没帮助,相信我,全是卫生评比规章之类的东西。”他好像也很迷惘:“暗黑三界这几年真不晓得在搞些什么……”猪哥听了—愣,扑哧笑出来,煞有介事点点头:“教化有功啊。”梦里纱不为无用之事浪费时间,立即把话头转开,乘猪哥没反对,—锤定音:“你拿我的签字符,先去行政司报道终止通缉令,再去装备司,装备现金随便领。”此情此景大家都记忆犹新,猪哥还当差时,但凡有极棘手的任务、接活相当于送死的,百分之百会找上他。倘若要具体评估这种任务的棘手等级,则视梦里纱提供装备与酬劳时的慷慨程度而定。

现下的标准,赫然直飙金字塔顶端,快要—头插进外太空了。猪哥无可奈何摸摸鼻子,顺水推舟,说出了他久违的台词:“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抓过梦里纱递过来的签字符就要走,梦里纱赶紧问:“你准备击哪儿?”猪哥沉默了一下,说:“拉斯维加斯。”

他懒洋洋的身影消失,年岁岁终于能说话了:“理事长,这是?”梦里纱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被一点点扫除干净,跟屎壳郎推粪球般细腻彻底,他转到办公桌后坐下,看着年岁岁:“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拿下他,为什么要请他去追踪青灵?”

年岁岁默认,眉宇间流露出委屈,好像一个大家闺秀被编排到大排档帮人端盘子,无声呐喊着:“我也是五星啊,我也上了好几次猎人联盟杂志封面和彩页啊,明年年度偶像评选呼声最高的候选者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猎物通缉榜上第一名啊,跑了!!”姜是老的辣,梦里纱岂能不知道这个心高气傲的下属腹中牢骚,但他心事重重,懒得安抚或解释,只是简单地说:“他若不想我们发现他,我们绝对发现不了他;他若不想跟我们合作,我们绝对勉强不了他。”

梦里纱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生物能量显示屏幕上,半响发现年岁岁还杵在那里嘟嘴巴,只好随意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你和他还差得远,出去吧。”

设备司是猎人联盟中掌管物资的部门,猎人接到任务后都要向设备司报道,领取任务单上列出的装备细目。多要不行,少要也不行,免得抓不到猎物栽赃给后勤,说人家支持不力。当然少要、不要是没可能的,设备司里多的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赶上出任务的高峰期,总会有不少菜鸟猎人在门口叠罗汉,眼巴巴想多看两眼里面的存货。

梦里纱的签字符是猎人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因为那意味着无上的权利,可以直端端杀进设备司的仓库,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想拿多少就多少。司库平常可能计较得连多一条反重力内裤都不准,此时也会装聋作哑,要是你有本事,完全可以找一个无限量空间袋把全部东西一股脑打包,然后在猎人联盟总部门口就地大甩卖,他绝对不会放半个屁。

猪哥在猎人联盟当差的日子着实不算短,但也只拿过一次这么高待遇的签字符,是由前任理事长签发的。签完之后他就变身成为一只老鼠天师,坐在办公桌的笔架上,小限睛神光炯炯,目送猪哥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他倒没啥依依不舍,就是想不明白这老头活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培养不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爱好呢?

而今卷土重来,时隔多年,想必设备司中藏物水准突飞猛进,早已到达—个万众瞩目的标准。猪哥兴致勃勃,轻车熟路,一头撞到联盟办公大厅,先去行政司报道。

联盟办公大厅延续创立时的风格,整个天花板做成任务动态纪录墙,全世界包括火星以及月球上的办事处行动资料都汇集到此,其数据处理能力把人类世界的最高水准甩在两条街之远。极速闪烁的屏幕笼罩着密密麻麻的办公桌,各色人物埋头工作,彼此相距不盈尺,但经常半年都不说话,日常沟通由环绕立体的呼叫系统承担,不断在召唤某个人到某处报到,或通报某个Case的最新进展,听者藐藐,但还是逆来顺受地听着。

行政司接待处在大厅最前段,面对绿手指入口的空间通道开门处,是所有Case开启后的第一个报备点。今天工作繁忙,办公桌前一条长龙,大家左顾右盼,吵吵嚷嚷,都在抱怨全联盟都无纸化无实体化办公了,唯独行政司旧制不改,工作效率忒慢。

猪哥悄悄在队伍最后站定,饶有兴趣地前后看看——咦,大伙儿男的英俊潇洒,或威猛高大;女的风华绝代,国色天香,媚眼一抛,猪哥都心旌摇荡,忍不住暗赞,原来阔别猎人联盟的日子里,人家对于猎人选拔的要求已经进化到如此之高了么?

他兀自在那儿想,接待处桌后一个如雷大喊忽然爆起来:“肃静肃静,排好队,排好队。”大家果然噤声,老老实实排成一线,一个挨—个儿上去。猪哥耳朵尖,只听人家遒。

“香港铜锣湾,明天早上九点到晚七点,着装要求在任务书袋内,八点十五分到总部天台集合上飞行器,迟到不候,现场自我销毁。”

对每个人发表的训话内容都差不多,只是时间地点有变化,香港,纽约,米兰,有的早上,有的晚上,如此而已,而最后一句迟到者自我销毁,构成了猪哥一头雾水的主要原因。

十几分钟之后,前面人都散去,终于轮到猪哥,只见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好正点一个圆脑袋,闪着青光。如果说梦里纱的胖还停留在—个中年男人普通的发福范围之内的话,这位仁兄就直奔造物者的艺术品等级而去,不是苦心孤诣,巧做精工,如何搞得出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胖子?他的眼睛之所以能看到人,全靠两个铁夹子把旁边的肉两边夹住,中间还用一根棒棒顶住!

棒棒后的小眼睛看也没看猪哥一眼,伸手往左边台面一摸,啥都没摸到,这才有点奇怪,抬起头来找了一下,发现那儿空空如也,乃自言自语道:“咦,怎么没有任务书了?”按了按面前一个钮,桌面上升起一块全息屏,他在上面噼里啪啦按了几下,顿时勃然大怒,对猪哥吼起来:“任务书发完了,怎么多出来一个,去销毁销毁!”猪哥吓了一跳:“销毁什么?”

胖子根本懒得理他,挥挥手,从天花板上伸下来一束手指粗的白色丝线,落在猪哥背上,戳来戳去不知道找什么。戳了一会儿,很迷惘地停住了,卷起来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想心事,过一会儿又伸下来,继续戳猪哥的背。人家给他戳得痒痒,猪哥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躲闪一边对胖子说:“喂,你干吗?你这样我可以告你骚扰员工吧?”胖子手忙脚乱又在全息屏幕上点了几下,自言自语:“奇怪,今天没有其他任务发出啊?”他再次挥手,白色丝线小不甘情不愿地缩了回去,快要隐没了,突然又飞快地猛扑下来,对着猪哥的后脖子根连掇好几下。猪哥以为是蚊子,反手去抓,那丝线终于死了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这到底什么玩意啊?”他摸着自己的脖子问。

胖子盯着他发呆,过了—会儿慢吞吞地说:“代人销毁触手。”

“代人?联盟还在用那玩意儿守门啊'!”

胖子继续慢吞吞地摇头,把眼睛周围的夹子整理了一下,免得眼皮承受不住脂肪的重量,说:“刚才排你前面的,全部是代人。”

难怪那么漂亮,原来都是做出来的。猪哥这才松了一口气,自觉仍是广大人民群众中质量达标的一员,好奇地说:“他们来干啥呀?”

胖子说:“去世界各地做Mega Booth.”

Mega Booth,乃是重要的市场营销手段之一,通过在目标客户集中的地点举办或大或小的各式宣传活动,达到推广品牌和收集有效客户名单的目的。看猎人联盟不显山不露水的,做的明明是偏门生意,居然还挺有大商业集团的派头。

他兴致勃勃地还想问问如果猎人联盟上市了能不能搞点原始股,胖子面无表情看他乐了半天,说:“你不是代人,今天又没有其他人的任务记录,你干吗来的?”猪哥是个问题宝宝:“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代人?”胖子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要不是眼睛不方便,已经很想打人:“第一,刚才那个触手找不到你背上的销毁接入口;第二,哪有代人像你这么啰唆啊啊啊!”猪哥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赶紧把梦里纱的签字符盒过去:“哎,其实我有任务的,只不过要你手动登记一下。”

签字符一亮相,胖子就折服了。

这玩意儿没法造假,令符由特殊合金铸造,上面有梦里纱的基因签名,它的出现代表最高等级的机密任务。

胖子立刻站起来:“我带你去设备司。”

猪哥笑嘻嘻:“不用了。”他把东西收回来,向胖子眨眨眼,“我就是想请你帮我出一个通告,说猪哥回归联盟,今天出任务。”

胖子的眼睛生平第一次自助推开了肥肉的包围,向外界射出了狂热的光芒,那光芒牢牢聚焦在猪哥的脸上。

这是一张悬在猎人联盟猎物通缉榜上第—位,长达数百周的脸。

这是一个震慑无数后来猎人精英,却又只能在暗地流传其故事的传奇名字。

这是联盟建立以来所拥有过的最强的矛,也是其所遭遇过的最强的盾。

神话归来,活生生站在这里。

嬉皮笑脸。

强忍内心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和冲击,胖子表现得非常镇定,他直勾勾看了猪哥一会儿之后,站起身来,围着猪哥走了两圈。

猪哥很自然地挺直了身板儿,努力吸了吸可能有点凸出来的小肚子,还弯起手臂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等胖子绕到面前,他体贴地问:“要看身份证么?”胖子毅然决然摇摇头,坐回桌子后,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全息屏幕上出现—条即时消息,其标题以大红色Highlight表示极度重要:通告全联盟撤销针对猪哥的通缉,即时起恢复其最高行动等级。

信息发出方是梦里纱本人。

猪哥伸过头去看了—眼,诚心诚意地说:“你看,我没骗你吧?”胖子神经质地晃了晃脑袋,埋头干活,很快整理出一份正式的全联盟通告,发往全体联盟工作人员,以及和联盟有合作关系的人与非人个体或机构。代表发送成功的轻微滴滴声不断传来,响了大概一分钟之后,被更加密集,密集得如同暴雨打芭蕉一般的嗒嗒声代替——那是数量大得惊人的CAJ back信息,收到通告的人明显都采取了非常整齐划一的反应动作,就是第—时间涌进胖子操控的行政司信息发布系统,—探究竟。

没有比这个更大的新闻了!

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部分原因是他隐居太久,对猎人联盟中日新月异的技术革新变化很茫然。

所有经过正式入职手续的工作人员,神经中枢都被植入了信息接收磁场终端。这种终端由非人界第一流的神演医学研究所发明,植入卸除都依靠神演提供的特殊设备完成,不需与人体有实际接触,为了避免侵犯个人隐私,接收信息是必要功能,信息反馈则是个人选择功能。

但胖子就不同了,他终于被完全打翻在地,还被踏上了一万只脚!

这条消息不但惊动了现役联盟工作人员,还包括那些业已退役的五星猎人。他们功成身退,飘然远去之后,仍然保留着和总部的单线联系,不间断接收更新信息以免与江湖脱节,除了像梦里纱这样的高阶管理层,其他人根本就接触不到他们。

眼下,这些眼高于顶的前五星在宣布猪哥复职后的一分钟内,几乎全部冒了出来,其中好几个表示,自己的休假、隐居、结婚、自杀等项目一律暂告一段落,老子正在赶回来瞻仰偶像的路上,行政司的小子最好不要骗人,否则就杀你全家云云……猪哥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纯洁炽热的眼神紧紧盯着胖子,说:“好了,你能指点一下现在的设备司在哪儿么?我要去领装备了。”

胖子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向左边,简洁地说:“直走,走到廊口转右,尽头大门。”猪哥举手表示感谢,一颠一颠哼着歌儿就走了。歌词不登大雅之堂,来自当归镇每年庆祝农历新年自编自演的本地戏,基本内容都和家长里短乡亲对骂脱不了干系,唱的人自然也很没有形象。

设备司的门微微敞开,里外静悄悄的。猪哥走过去探探头,见门里犹如一个普通的小办公室,中心放着一桌一椅,整体空间并不大,灯光明亮,照耀着一色空空荡荡的墙壁雪白,完全不是记忆中四围架子顶天,满坑满谷堆东西的景象。

他摸着自己鼻子走进去转了一圈,按按墙壁地板,机关暗室皆无,但门上又有设备司三个金字闪闪发光,正纳闷之际,忽然有一个干涩得掉沙子的声音,阴沉沉问:“领什么?”

猪哥一回头,正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站在门口,弯腰驼背,拄着黑色拐杖,头上寥寥几根白发,努力把头抬起来看着他,整个人老得好像所有关节都在干化扭曲,如果你轻轻戳他一下,可能那些再也无力互相支撑的骨头就会散落一地。

但他仍然千千净净、一丝不苟地穿着一套黑色制服,那是若干年前猎人联盟内部员工的定装。如今提倡个性自由,风格自主,长短随意,只有出任务的外勤人员会贴身穿统一的防护服。

这套制服象征着历史、记忆与光辉岁月,还有一个人恒久如一日的坚持。

猪哥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

非常熟悉的人,但反而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他大公无私,从不跟任何人有工作外的半句私谈。

这是许多年前,猪哥第一天人职时就已经在这里工作的设备总管。

印在脑海里最鲜明的形象,就是一座望夫石,痴痴地矗立在设备司的门口,等待出外勤的猎人回来——他关心的可不是猎人的死活,而是那些装备,越贵的,数量越少的,修起来越麻烦的,越是他心尖尖上的肉,一见到有什么磕绊闪失,扑上去又摸又叫,那叫一个如丧考妣。

猪哥看了半天,过去的形象从记忆中泛起,和眼前的老人重叠在—块儿,这一刻间他忽然意识到,时光逝去如流水。

曾经又高又瘦,鹰钩鼻在一张马脸上占据半壁江山的梦里纱,如今是个痴肥的中年死胖子,下巴三层之多。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自己。

他被命运定在时间的界碑上充当永恒的守望者,看着身边浩浩荡荡长风掠过,卷走无数悲欢如同沙砾,无声无息埋葬消失。

这一刻他悲从中来。

而设备总管,也很快认出了他。

“朱?你回来了?”

老头儿有点激动,拐棍都没用,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围着猪哥转了两圈,猛然腰板一树,昔日独掌一宙三分地的那种权威光彩重新降临,他拿手指戳猪哥的肩膀:“你都回来了?那真是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说吧,要领啥?要领啥?”谈到物质问题,猪哥赶紧把自己那点儿沉思默恨扔到一边去,热切地说:“都有点啥?我看看,我看看。”

老头颤巍巍走到那张小办公桌后头,拉开抽屉掏出个黑底白边儿的小遥控器,对着墙壁—按。

“哗啦啦”。

这音效是猪哥在脑子里自己配上的,否则不足以表达他对眼前场面的敬仰。

四面白白的、普普通通的墙壁随着这一按,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往外就翻,跟四个摩天轮似的,翻得没完没了,每翻一次,空间就比原来增大—倍,新的空间里一排排展示架拔地而起。说人家像雨后春笋完全是折堕,要是春笋长这么快,这么大面积,没两分钟人类就该全体回海里去住了。

刹那之间,墙壁已如春梦远去,化身为一个白点坚持不懈地奔向远方。

猪哥走过去,像一切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展示架,邵个架子左边有金色铭牌,写着:轻度伤害性攻击武器。

他的手陷入虚空。只有展示架的影子覆盖他,但与此同时一架微型冲锋枪蓦然跳起,落在他手心。

那不是虚空,是沉甸甸带着金属冰凉触感的实体。

猪哥转过头去看设备总管,老头儿耸耸肩:“有进步吧?”他走过来教猪哥选东西:“喏,跟操作手机触屏界面差不多,往旁边挥挥手,这个架子就消失不见,下个出来了,你要按关键词检索的话,就说一声。”猪哥有点儿不好意思,怯生生地说:“呃,我没用过触屏手机。”这么多年四处流浪,这位仁兄一直在草根中鬼混,古古怪怪的非人东西见得多,人类自力更生的科技产品,他长期攒不够钱买。

老头儿很体谅:“你用那些干吗,我知道你都千里传音,吼—嗓子想叫谁就叫谁,是吧?”

很热切地把猪哥看着,后者不忍,小说自己千里传音的通讯本里其实没几个联系人,含含糊糊就应付过去了,手上不停玩着那些展示架,—时间设备如轮转,从伤害类到交通类,从变装类到通讯类,五花八门,看得人目不暇接。他想试试语音关键词搜索功能,就嘀咕了一声:“大规模杀伤武器。”

刚说完就吓了_眺,因为好大一个萨达姆冒了出来,站在猪哥面前,一等一的比例,勋章军服眼神雀斑俱备,活灵活现的,正吹胡子瞪眼,十分凶悍。

“哇,这是啥?”

设备总管凑上前去看看:“好久没盘点,忘记清理旧库存了。”他眼神没以前好,在小遥控器上看半天才找到某—个按钮,对着萨达姆先生按下去,那个大活人“啊”的一声惨叫,在猪哥面前烟消云散。

猪哥那叫一个佩服啊:“咱们拿这个当武器?”

设备总管很严肃:“那可不,以前咱们去伊拉克出任务,随身携带一个,遇到当地武装狙击就拿出来,可好用了。”

难怪前任理事长说,经营猎入联盟最需要的除了商业奇才,还有第一流的想象力啊……

不亦乐乎玩了半天,终究没找到什么合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时间还是慷慨地在猪哥的小心灵上打下了独特的印记——对于大多数东西,他都不再有往昔那种扑上去牛啊羊啊一把抓的兴头了。

设备总管很不甘心,挤开猪哥自己上阵,从展示架里往外捞东西:“类光速飞行器?便携式的,比你用过那个可小多了,有各种形状,这个戒指状的好带,最受欢迎。

“开膛器要不要?修复类的,新猎人没有掌握精密外科技术的话,遇到要治愈猎物或者自己的内脏损伤,拿这个一划就能大开剥,无痛还消毒!

“气味瓶配分析仪?追踪对象的气味点滴都能收集起来,放进分析仪后可以得出完整的猎物走向地图。”

猪哥对每样东西都兴致勃勃,但问起要不要,则一概摇头,设备总管终于颓然,凝视着展示架兀自翩然来去,叹口气说:“其实呢,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他按下遥控器,四面墙从远方撒腿飞奔回来,很快互相接上了头,变回普通那种遮风挡雨的呆板形象,把猪哥和设备总管圈在—个小房间里。

老头儿走回办公桌后面,慢吞吞坐下,跟刚才展示东西的神采相较,判若两人,他抬起眼看猪哥:“现在的设备都是给懒鬼和废物用的,学艺不精,就什么都想要,拿出去耀武扬威,哎……”

猪哥拍拍他的肩膀,好言安慰:“别这样啦,话不是这么说,人和猴子最大的区别就是会用工具嘛。”

老头瞪他:“那你呢?还有那谁,和你老贴一块那个,山狗什么的呢?你们没工具怎么混过来的?”

猪哥很无奈:“哎呀,我们当时不是在努力进化吗?”

他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周围,说:“老头,我有事先走,回来再来看你。”

老头坐着不动,过了—会儿,淡淡说:“能不回来,还是别回来了。”

言语中有深意:“过去已经过去了,怎么样也不会重新再来。”

他向猪哥挥挥手好似在说再见或永别:“好好保重,别想那么多。”

所谓人老成精,不知是凭记忆还是凭观察,居然给他看出猪哥喜欢想很多,那—瞬间真情流露,慈眉善目,搞得猪哥差点哭出来。他赶紧跑,到门口又被叫住,回头一看,设备总管快步走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其他不合用,这个还有点意思,拿着。”

别针—般的东两,做成小扇子形状,小孩手掌大小,蓝底裱银花,很精致,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有冷冷的金属触感,却又柔软得好像能揉成一团,背部带个红色的小钮,不紧不慢闪着光。

“啥来着?能吃不?”估计猪哥一辈子的德行都毁在吃上面了。

老头冷冷—哼:“能吃!人最爱吃的东西!”

他一点儿都没说错,不只是人,这玩意的功能的确类似全宇宙所有生物都想吃的那种东西。

——后悔药。

把扇子贴在身上,按下按钮,可以往前推移一个时间隔度。

猪哥大喜:“这个隔度是多少?能调么?推个三四十年可以么?”老头儿横他—眼:“干吗,你要推回到娘胎里死赖着不出来咩?最多十分钟。”十分钟不算多,不过聊胜于无,尤其用在后悔的时候,能后悔一分钟都是好的。这是某一次抓捕一种无名非人,从人家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交给设备司研究,老头研究完就把它直接扣下来了。

猪哥欢天喜地把东西收起来,生怕人家改变主意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就蹿出去了,其鬼鬼祟祟的矫健身姿如此熟悉,深深勾起了设备总管的回忆:想当年这位仁兄三天两头跑到设备司来偷东西,压根不是为了出任务,多半是去破坏其他人出任务。联盟史上的高等级猎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说到因为放猎物远比抓猎物多而成大名的,这位还真是独—份儿,肯定再无来者了。

他高高兴兴地跑出设备司,一路冲向总部出口,沿途发现好多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向他行注目礼,什么表情的都有,还有一只速递迷你熊冒冒失失冲上来,他以为人家头上举个本子是急件要送,赶紧让路,结果人家抱住他的腿要签名。

猪哥很惊喜地拿过笔来,刚要签,猛然听得周围人发一声喊,乌泱乌泱就拥将上来,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本子,甚至还有脱衣服露屁股的,全都要签名。他吓了一跳,本着不与群争的原则,赶紧闯了出去。

一闯出去,就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人。

偌大一尊,犹如洪荒猛兽再现人世,正定在绿手指门的斜对面一动不动,如同灯塔般向四周匀速扫视。眼如铜铃,流露出迫切期待,仔细观察之下,还能看出一丝委屈,仿佛被遗弃的忠犬,那种与彪悍外表天上地下的楚楚可怜,非常后现代。

猪哥上前猛拍他肩膀,相当惊讶——阿米鲁?小子你可以啊,居然追踪我到这里来了。

对方猛一回头,立刻眼泛泪光,语带哀怨:“我找你找得好苦!”猪哥汗毛直竖,急忙摆手:“大家都是男人,拜托不要来这—套,你找我干吗?”阿米鲁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多余:“你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跟随你。”不知道为什么,愿意跟随猪哥的都是一些不大靠谱的入——精确地说人不多。

猪哥苦起脸:“你不要跟着我啦,现在东西那么贵,养个员工还要交社会保险,我很辛苦的。”

阿米鲁忠心耿耿,立刻表示要为他分忧,捏起沙袋那么大的拳头,对来往的行人目露凶光:“我效忠于主人,要不要我去抢对面那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她包里应该很多钱。”

这家伙跟着川跟久了,行为模式非常黑社会化,猪哥哭笑不得,往对面随便瞥了—眼,果然那里有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浓妆艳抹,站在门口,不耐烦地跺着足有十寸的高跟鞋,可能在等车。她的正后方是一家高档家电店,临街的落地展示窗中有一台大得没边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直播一个烹饪节目,画面上晃来晃去都是料理台和厨师帽,间或对准台下观众一掠而过。

猪哥接着转过头来,刚要跟阿米鲁说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电视里面,有什么东西很不对!

就在摄像机以远镜头扫描台下观众的那一刻,舞台前方出现某个蒙陇的轮廓,极为熟悉。

猪哥耳朵好得没边,他听得到那轮廓中依稀还发出—阵兴高采烈的窃笑。

这种笑声对猪哥来说太熟悉了,当某人看到好吃的,或对人搞的恶作剧成功得手,她就这么喜上眉梢。

猪哥撒腿冲到电视面前,鼻子贴着玻璃橱窗往里猛看。

摄像机镜头转回到舞台上,这是东京料理铁人大赛决赛加元环节直播。

猪哥忍不住拍人家玻璃:“喂喂喂,转过去给我看多一次啊!”他惊动了看店的保安,一看门口这个脏兮兮的人,头发都拿布条扎,肯定是找不到工作的流浪汉,赶紧皱着眉头过来双手挥舞:“走开走开。”忽然脑后刮风,脖子一紧,该保安特种兵退伍出身,身高六尺三,肌肉块块凸出。

孔武有力,这辈子专提人领子,从来不知道被提是什么滋味,现如今开了洋荤,不知不觉就离地七八尺。他吓得哇哇大叫,勉强扭回头一看,~位魔神也似的巨人以充血眼神对他恶狠狠凝望,金盆大门说话好似滚雷:“不许惊扰我的主人。”然后伸手把他扔了出去。

保安先生掉在地上,腰骨好像都要断了,他一点儿不忠于职守,受这一惊便丢下工作岗位不顾,连滚带爬溜之大吉,跑回家盖了两床毯子还在打抖,脑子里过来过去都是那两只茶杯大的红色厉眼,犹如索命凶灵。其实这一点上他真的误会了,阿米鲁眼睛大是大,还算黑白分明,今天之所以变色,不是故作凶恶,刚刚哭过而已。

排除了保安的干扰,猪哥继续用五体贴玻璃的姿势观看精彩紧张的赛事。作为电视机面前津津有味观赏节目的千万名观众之一,他的兴趣所在点很特别,凝聚在舞台前上方大概十米左右的地方,可恨摄像机一直停留在那个死鬼老外做的什么汤上面,导致他迟迟不能得偿所愿。

直到镜头切换到另—个比赛选手身上,他才恍然醒悟,—切都有注定!

他足下生尘冲进家电公司,噼手从碰到的第—个店员手里抢了一支笔,还有一张纸,在上面鬼画桃符一行字,掉头又冲出来塞到阿米鲁手里:“帮我一个忙。”阿米鲁带着标准雇佣军的端庄神情挺起腰板:“主人尽管吩咐!”猪哥把他拉到电视面前,对着屏幕上那个正在做油条的家伙指指点点,语气非常激动,所以有点颠三倒四:“撒丫子,你撒丫子赶紧到东京!到这个料理比赛的现场直播地,找到这个人,把纸条给他!!”

阿米鲁干脆利落应了一声:“收到!”

转头就冲了出去,旋风般助跑,滚过街道尽头,偌大身子扑进空气里,脚蹬了几下,悍然起飞了。这算是贯彻了猪哥要他撒丫子的主张,巨人族虽然法力不深,但超低空舞空术比空客和波音还是快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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