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破魂书
重逢
青灵大规模撤退引起高度注意,各方势力侦骑四出,都试图追踪它们最后的归宿地。
对于阿旦和羽罗来说,这不成问题,他们的问题和大多数现代都市中庸庸碌碌的居民—样俗气而实在,是跟房子有关的。
“阿旦!这些东西太多了,我们要搬到大一点的地方住!”正站在门口大发娇嗔的是羽罗,她近期的着装风格有所转变,向吉普赛人无限靠拢,身上披披挂挂叮叮当当,脑袋还拿块大彩布—裹,只露出张小脸蛋来,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精美绝伦。不过,再精美的女孩子河东狮吼起来都难以保持风度,何况还动手。
她现在就在动手:抓一大把石珠子,有红有白,往睡午觉的阿旦身上狂扔。那玩意儿个不大,砸在地板和墙上却一砸一个坑,惹得扬尘四起,武器硬度和投掷者的手劲都非常可观,普通入碰到,大概都得一个死字。
阿旦却不以为意,兀自四肢朝天躺得舒舒服服,嘴角边亮晶晶还流口水,直到羽罗冲进去抓住他的头发—阵乱扯,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醒来:“羽罗你干吗,你又饿了吗?”羽罗咆哮起来:“我要—个大房子!大房子!!!”
阿旦哎哟哎哟摸着头皮站起来,跑到外面去看看,老实说是有点不像话,除了他誓死扞卫的卧室和厨房之外,房子里所有能够塞东西的角落,全部被那些珠子占据了。无论如何收纳,都没法抹杀它们触目惊心铺天盖地的存在感,房子活脱脱变成滚珠乐园,平衡性稍微差一点的,走一步就要狗吃屎。
连马桶都没有幸免,塞了太多珠子之后,已经冲不出水来了。
他也承认这不算什么舒适快乐的居住环境,但是怎么办呢?
“要不一鼓作气把它们都炼掉,然后丢到海里去?”“不要,好无聊。”
“反正这是你的活,最后都是要干的嘛,乖啦,来,炼一个。”阿旦一面说一面捡起两个珠子,一红一白,放在羽罗手里,后者心不甘情不愿地屈起手指提溜两圈,珠子慢慢褪为透明。
紧接着又不干了,娇滴滴地问:“青灵什么时候全部撤回啊?”“应该还有七天吧。”
羽罗走过来,趴着他的肩膀往外看,愁眉苦脸的:“这才多少分之一,再过七天全都撤回来了,往哪里放啊?炼起来累死了。”
由于没有受过基础数学教育,她说到多少分之一的时候,底气不算特别足,还折了折手指。
阿旦还安慰她:“白的其实也不少啦,说不定后面回来的全是白色的呢,那我们简直都不用往回推时间了,接下来就太平盛世啦。”
但他一下想起了什么,很惊讶:“七天?”心里默默算,“过了这么久了。”他抽身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凝神想了—想,觉得有件事不对。
他们在暗影城住了这么些时候了,日子过得很平静,从来没有人打扰。
君成公寓的住客来来去去,没有人起过拜访他们的心思,连老板娘也很久不上门,好像房租都不要了。
但阿旦一直在等待。
他不喜欢被动,当感觉等待好似有点落空,召唤的时候就到了。
这是晚上,天气晴朗,夜空中星星明亮,一个—个故事在闪烁相连之中任观者自作铺陈。
阿旦的瞳仁中黑白颜色对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深沉的蓝,平稳而深彻地亮着,一路延入夜空,到达仙后座的裙摆与飞马座的羽翼之间中间点的位置,而后从那里折射出去。虽然肉眼看不到那光芒的闪现,它却实实在在地照耀着五洲大地,无远弗届。
这是达旦呼唤逗留在人间的麾下精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立刻接收到信号,而后以本族特有的离形术方式觐见。
眼下在人间待着的破魂精蓝,满打满算也只有—个。
他派去H城利先生大宅,寻找安,以及向另外三个人传递消息的那一个。
作为一个领导者,阿旦没有太多的现代管理知识,他派出下属履行任务,却不曾遵循SMART原则,既不衡量可完成与否,也不设定时间限度或考核标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源于他对族人的绝对自信。
破魂族人忠诚而纯粹,说去干什么就是干什么,不死不休,如果没有回来,就还在继续干着的路上,一点儿不像他爹,明明出去抓鱼的,转天摸了两个野鸟蛋回来交差。
想到他爹,阿旦叹了口气。
从电视上看到辟尘做包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陷入越来越多的回忆之中,这不是件好事。
自从回到暗黑三界,他已经决心接受自己的命运。
接受命运就像一个人从森林迁徙到了海岛,如果不愿意饿死,就要变得喜欢鱼与贝壳,而不是松木烤兔腿。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去问为什么,也不需要挣扎。
如果他爹和辟尘听到阿旦说出如此富于哲理的话,一定会抱头而泣——多年辛苦教育没有彻底白费,小伙子的文科修养好歹及了格。
他们对儿女的要求,向来都不算高。
那一只精蓝的离形幻影很快出现在夜空中,向阿旦弯身致意,白色长衣一尘不染,阿旦想好像出门的时候没给他们准备替换的衣服,也没派洗衣费啊……精蓝背后影影绰绰是五彩交织的霓虹,亮如白昼,其中有一些巨大的招牌,给了阿旦相当强烈的刺激。
那仿佛是拉斯维加斯,他回归暗黑三界前最后的游历之地。
“主人。”
阿旦挥挥手表示回礼,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不怎么习惯人家叫他主人,只是破魂上下全体一心,坚决不同意使用例如密斯特破,或者Sir破的说法,认为不符合本族传统,要改名,毋宁死,虽大老板也只好屈服_—他想你们干吗不去干点正事,专在这么不实在的点子上跟老子较劲?
“我的口信传到了么?”
“没有。”
阿旦皱了皱眉头:“怎么同事?”
破魂很恭敬地低头解释:“主人所要求的三人,始终没有聚会。我见过银狐狄南美之后,一直追踪犀牛族长老,从犀之领到东京,他在东京会合了银狐,刚刚到达拉斯维加斯,希望在近期能够见到猪哥先生,我才能完成任务。”阿旦先一喜,又—愣,伸手抓头发:“他们—起跑去拉斯维加斯干吗?”羽罗这时候呼呼喘着跑出来,脸上罩—张白色面膜,招呼道:“嘿嘿,小九,你来了,你上哪儿玩去了?”
破魂好像真的叫小九,听到羽罗叫他,很斯文地咧咧嘴,轻声说:“邪羽罗大人一向可好?”
羽罗大大咧咧地点头:“挺好挺好。请多原谅啊,东西太多家里乱糟糟的,不然请你进来坐。你走好啊。”—转头又冲了回去,阿旦对着破魂小九的幻影耸耸肩,解释道:“她最近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看得有点多。”
破魂小九面无表情:“主人,还有别的指示吗?”
阿旦摇摇头,又说:“他们一旦会合,立刻传达口信。”对方颔首得令,又鞠一躬,幻影消失在空中,仙后座与飞马座之间似有似无的放射光圈,也随之淡去。
阿旦再出了一阵神,回到客厅。羽罗一面做着面膜,一面随手捡起身边满坑满谷的珠子,透过她的眼睛看去,战火硝烟和人伦惨剧轮番上演,倘若里面蕴含的血浆全部化身实物涌将出来,不知够好莱坞拍几百年恐怖电影?
看过几颗之后她嘀咕道:“没劲,真没劲。”
“怎么没劲?”
“人类的罪行啊,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一点想象力都没有。”罪行没有想象力,还可以说是单纯的罪行,有想象力的,统统都是变态。
这个道理阿旦没法跟她细说,否则她会跳起来高呼“我爱变态”。
但做面膜时应该看白色珠子,有孩子的微笑,恋人的亲吻,一条狗守护着盲眼主人走过长长街道的温情。
阿旦心事重重地站着,良久说:“羽罗,我们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羽罗透过珠子,向他望过来,琢磨了一下正确的含义,轻描淡写地说:“有可能做错什么吗?”
这正是邪羽罗所应有的口气。
在她统治的世界里,错误绝对不会出现,就算出现,也不称其为错误。
但现在她不过是个娇憨的女孩,像只小狗熊般爬过来,半路膝盖压住了自己的头巾,还差点摔个马趴,陷入珠子们的汪洋大海,然后她就势一滚,滚到阿旦脚下,仰头问:“阿旦你在想什么啊?我们做错什么了?”
男孩子看着她清澈无辜的大眼睛,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坐下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羽罗瀑布一般的长发从头巾下散出,有几丝顺风飘到阿且的鼻子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如果他意识到自己有鼻涕糊在脸上,可能就不够底气说出那么沉重的话。
“以前有入跟我说,开始—件事,往往是很容易的。到了后来就会发现,结果和之前想象的,也许完全不一样。到那个时候,想要回到开始以前,就再也不可能了。”羽罗此时举起手来,握拳表示抗议:“为什么不可能呢?我们把时间往回扯一扯,扯到开始之前就好了。”
说话的时候,阿旦一直在抚摸她的额头,手指触感温暖光滑,羽罗口中在抗议的同时,仍然享受地闭着眼睛,轻轻皱鼻子。
在他小的时候,尽管没有任何必要,有人偶尔也会拉着他的手,过马路或者上楼梯,趁他睡着,来摸摸他的脸或者额头。
很久之后,他才了解这种无谓的肌肤接触,正是人类所谓爱的表示。
一旦有过这样的记忆,就再也不能假装有的事从未发生。
即使有控制时空的大能都是如此。
阿旦不接羽罗的话,只是说:“假如某一天你如愿以偿觉醒,却再也吃不到我给你做的荷包蛋……”
羽罗嗤嗤笑,在他膝盖上翻过身,找到他的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她显然觉得阿旦这句多愁善感的话是玩笑:“我觉醒了也要吃荷包蛋啊。啊,我现在就想吃了,阿旦,煎—个好么?就一个。”
男孩子哭笑不得,这时阳台外隐约亮起远处不知谁放的烟花,他敢锐的眼睛看到数匹青灵驰骋而来的身影很快到达,随着时间的推移络绎不绝。
这一次回来的,虽然大多又是夜色中饱含妖冶之意的红色眼睛,是越来越多人类罪行的见证。但白色代表的善意与爱情,也并不算少。
青灵固然煽动恶,但也从不忽视那些美好。
倘若只有彻头彻尾的红,那又有什么审判的需要呢?
全部去死就好了嘛。
他低下头,看着羽罗了无心事的面孔,这只顾玩弄着阿旦手指的豆蔻女子,在七天后将化身为人世存亡的审判者——这不是选择,而是命运。
有一个带着丝丝凉意的问号,第一次钻进阿旦的心扉,像秋雨打湿第一片落满灰尘的绿叶。
他与羽罗的约定,是不是必然带来预料过的那个结果?
倘若不是,未来会如何?
拉斯维加斯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并且会永恒地存在下去,霓虹晃眼,无法辨别时间的流逝。
再度见到百乐宫酒店的招牌,南美有一点唏嘘,她的唏嘘方式很特别,就是上去一把把人家的牌子扯下来,放在脚下闷声狂踩,表情狰狞。辟尘没法子,只好出手掀起龙卷风扬尘迷眼,将周围一大票人的视线全部扰乱,否则她接下来肯定要跟酒店的保安打成一团了。
龙卷风把南美—吹吹到了酒店的顶层,她雄赳赳气昂昂在栏杆上作金鸡独立状,对辟尘怒目而视:“干吗!我要踩烂那块招牌!”
辟尘很冷静:“相信我,你已经踩得很烂了。”
他从东京跑出来的时候身上一无长物,最引入注目的无非是那顶斗笠而已,现在斗笠铺在地上,辟尘开始蹲在地上往外掏东西。
第一件东西是抹布;第二件东西是拖把;第三件,是一套非常专业的户外烹饪设施;第四件,是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七七八八的食物。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只爱做家庭妇男的犀牛,从来没有在坚持理想的路途上放弃过自己的初衷。
其实他更喜欢的还有—样,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摆个摊子卖小吃,很快把全城有舌头和鼻子的生物都招来,在面前大排长龙,人满为患。
这是犀牛辟尘唯一愿意接受的融入主流社会的方式。
但是他端详了一下食材之后,认为数量不但不足以开业,要喂饱面前的南美已经是很大的挑战。
果然南美放弃了自己在栏杆上对远方的呼喊,一头栽下来检查那个篮子,嗯,酥肉,鸭血,豆芽菜,今天咱们吃毛血旺么?
她有点纳闷:“从东京出来的时候你啥都没拿,上哪弄的这些东西回来啊?”辟尘指指下面百乐宫的厨房:“喏,你刚刚砸人招牌的时候我去捡的,毛血旺吃不成,没底料,咱们将就将就弄个汤吧。”
南美不喜欢将就将就这个主意,所以她挽挽袖子准备去趟四川弄底料,刚动脚,就被辟尘拦下来了:“猪哥在拉斯维加斯,随时会出现,你别走远了。”南美不服气:“走远了怕啥,第一我走得飞快,第二未必他敢不等我。”当然,作为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狐狸,她立刻想到了,猪哥等不等她不是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如果猪哥真的来了,眼前的食物是绝没有命等到她搞回麻辣底料来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立刻就打消了远征巴蜀找调料的主意,蹲在辟尘的炉子和锅面前,一边流口水一边说:“咱们晚上住总统套房吧?”
辟尘瞄她—眼:“没钱。”
南美死都不信:“你刚丢了一千万美金去赌博!住个总统套房怕啥?”辟尘公私很分明:“跟你说了那些不是我的,我身上一共三块五毛,还是十年前的货币,你要不要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当真拿出来给南美看,果然是十年前的旧钞票,被小心地包在一个纸巾套套里,平平整整的,面上有点儿起毛。南美端详了半天,很狐疑地说:“犀牛,这钱是以前猪哥给你的生活费吧?”
犀牛说:“是啊,那些都花没了,怎么省都没省出来。”南美拿小手指碰碰那起毛的钞票,露出奸笑:“嘿嘿,你一定常常拿出来看着掉眼泪,摸啊摸的是不是?”
辟尘翱翻白眼,一言不发,忙着做一碗清汤,天知道他搞了什么鬼,几乎没有调料的素汤居然散发出销魂夺魄的味道。南美眼睛放出绿光,全身心地扑上去:“啊,我要喝,我要喝,我好多年没有喝过这么香的汤了。”—阵勺子状的小飓风在她手上卷啊卷,卷完以后十个手指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天津大麻花的样子,南美很不满地看着自己的手:“干吗,我要喝汤!”辟尘很有原则:“等猪哥来。”
他很了解南美为了食物坑蒙拐骗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赖皮风格,挟多少年了解之洞察,站在了解人与狐狸欲望之源的高度,他轻而易举给南美找了另—件事做,“喂,从这个点上挖个足够深的洞下去,直接通到百乐宫酒店的总统套房。”南美精神了:“真的?”
辟尘从来不说谎:“我们上次在这里扎帐篷的时候我勘探过,你挖—个试试看。”南美立马蹦起来,围着辟尘指出的地方走了一圈,往手心作状吐了口口水,“土动诀”!
坚硬的水泥地板震动了两下,簌簌然,但丝毫没有要破裂的意思,只是出现一个环状的小圈,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淡。
辟尘看了看:“喂,土动个屁呀,这是钢筋水泥,你别偷懒,直接挖吧。”狄南美被人这么教训,居然听听就算了,可见厨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她摸摸头,嘀咕道:“挖就挖。”
“咚”的一声趴在地上,十指纤纤如笋,插入地面,跟猎狗掘蘑菇—样,—把一把开始往外掏水泥,掏得起劲还唱着歌儿。辟尘在旁边怡然自得看着汤水在小火下的咕嘟咕嘟,不自觉应和着南美狗屁不通的曲调摇头晃脑。夜幕中不时有飞机呼啦啦掠过,也没人注意到这二位都在于些什么没名堂的事情。
眼看手感越来越薄,南美半个人也快要陷进去了,离挖通总统套房的屋顶近在咫尺,她忽然昂首向天,抽抽鼻子说:“咦,小白叫我。”
她跳出来,力气使大了一点,挖得只剩下一层薄泥灰的天花板经受不住,“轰隆”一声塌了,激起下面一片鬼哭狼嚎。南美好奇地看了—眼,耶,这间套房敢情在开派对啊,俊男美女扎堆,都喝得酒酣耳热,正在群魔乱舞,谁知水晶吊灯竟然从天而降,差点儿没压死两个。大家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数尺见方的大洞颇为销魂地打通了他们与天空之间的隔阂,洞口边上两个人模猪样的大头咧嘴而笑,似乎甚是幸灾乐祸,一晃间又消失无踪,留下夜色浓密,亦真亦幻。
不表房间里的人有何感想,在惊动保安上来查看之前,辟尘跟着南美赶紧跑路,一面跑一面埋怨:“你打洞的手艺退步了!怎么一打那么大一个?”南美不服气:“我又不是老鼠,修炼打洞技术干吗?”问题是:“你以前挺会的啊,没事就挖条地道通到厨房烤炉下面偷面包吃。”
南美眯眼想了想:“倒也是,哎,现在要吃的话,都是去面包店直接打劫就可以了啊。”
两人蹿出百乐宫老远,停在另一家酒店楼顶上歇脚。南美摸出一个指南针模样的东西来左看看右看看,猛地撮唇打了一个呼哨,声音响亮绵长,扶摇直上九天,远远传递出去,苍鹰之翅般乘风而起,过了许久都毫无消竭迹象,响彻整个天空,是在告诉白弃她的具体方位。
大约两分钟之后,南美猛击辟尘一掌:“小白来了。”辟尘正在研究那锅汤如何保温,冷不防被打,差点捧个马趴,悻悻然:“小白来了关我什么事?”
南美罕见的也有点疑惑:“他问我是不是和你在—起啊,好像是冲你来的。”话音刚落,果然数米外身影一闪,有人落在屋顶上,一眼就看到南美兴奋地张开手摇摇摆摆:“这里这里。”
那正是白弃,带着一贯沉静神情,穿着简单的蓝灰色上衣,卡其色长裤,行路轻轻,姿态中却有气势万千,他所到之处,人们便看不到其他一切。
南美上前一把抱着白弃,第—件事就是告状:“辟尘不给我喝汤。”白弃露出宠溺的无奈神情,任她吊在自己身上像条八爪鱼—般,转头向辟尘示意:“好久不见。”
犀牛随便挥挥手表示招呼,顺便还挪远了一点,免得自己这个灯泡亮得太招摇,但白弃叫住他:“辟尘长老,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过目。”他说的东西,是一本书。
32开大小,寥寥不过数页,人手极为沉重,拂去表面的灰尘,其材质特别,竟是锻炼得极薄的青铜片。封面上黄金书写三个大字,或者说,三幅字形图,其结构扭结,极为繁复,线条穿插之中,隐逸出一种压抑的戾气,仿佛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潜伏在这几个字之间,随时会跃然而起,逢人即噬。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座三位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似乎无一人认识。
书本放在白弃掌中,明明十分沉重,楼顶亦安然无风,却一直在微微颤动。南美手快,翻了一页,仍是青铜底质,起初空无—物,但仔细凝视,便有血色镌刻一般的字迹浮现,如同深海底的古物重见天日,恍惚飘摇,过了片刻才沉淀下来,与封面上的文字如出—辙,如图如雕。
辟尘神色凝重,自白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这本书。南美认识他邪么多年,从未见过犀牛脸上有这种知识分子便秘一般的表情,忍不住大为好奇,凑过去问:“说啥的?你认识这写的啥么?”
辟尘摇摇头,将青铜页一面面翻过去,许久才说:“这是破魂书。”白弃说:“的确是。”
上—任狐山大祭祀,除了一贯藐视家族传统的南美,所有显贵均出席,为前溯十代祖先翻骨,就在那封存无数年的墓地中,发现了这本书。
这本身已经是—件极为费猜的事。
狐族没有以物品殉葬的传统,十代祖先乃半妖半神之身,在生已然超脱物外,对现世生活没有半丝留恋。
到底这本书是狐族先祖自己带进去的,还是为他执葬礼事的后人放进去的,不能分晓。
总之当墓穴打开,它就沉甸甸亮晃晃端端正正在那里摆着。
唯独长老会中最年长的玄长老认得出,这是传说中的破魂书。
仅此而已。
听辟尘一口叫出这个名字,白弃眼睛微微一亮,说:“没错,辟尘长老,你了解这本书?”
辟尘很干脆地一晃头:“不了解。”
南美很体贴地帮他解释:“他连普通那些书都不了解啦,你问错人了。”辟尘…点儿也不介意南美揭他的底,反正那是事实,他将破魂书递回给白弃:“我只看过五神族委员会的文件中有关于它的一点记录。”接下来的话,句句惊心。
“它是邪羽罗以罪人之血所撰写的书,据说是记录邪羽罗灭世的经过,以及暗黑三界邪族们的命运。但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这是唯独邪族显贵能够辨认的文字。”
南美听完犀牛简洁明了的介绍后感觉很气愤:“都不让人看,他写个屁的书啊?他以为自己是非人界的塞林格啊。”她连塞林格都知道,肯定是这些年实在找不到玩的,闷得看了不少书。
一面如此义愤直言,南美一面还是趴在白弃身上,动手动脚的,害得后者想发表一点认真言论的时候,形象看起来相当不严肃。
他把南美的手臂往脖子下面移了移,免得自己被勒得脑门发胀,随后对犀牛说:“破魂书出世,绝非祥兆。何况邪羽罗已在人间,青灵之祸,越演越烈,可否拜托辟尘长老联合五神族,商议一个可行之法,狐族上下愿全力协助。”辟尘不出声,过了半天,他闷闷地说:“我要问问猪哥。”
邪羽罗,以及与之血脉相连的邪族,毋庸置疑,世人皆欲杀。
但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多少年不问世事的辟尘,突然抛头露面,为的绝不是挽救天下苍生于一旦。
如果人人命运都已注定,何必要去拯救呢?
如果未曾注定,何不自己拯救呢?
这些话说给陌生人听,是合情合理的。
但谁都有几个人在心里放着,血肉相连,关心则乱。
他低着头,在那里呆呆不知道想什么。南美从白弃身上出溜下来,走到犀牛身边,肩膀靠着肩膀,伸手摸摸他的大耳朵,柔声说:“好啦好啦,猪哥就在这里了,一会儿就见到了。”
她安慰了一下,转头看时,白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静静躺着破魂书,三个黄金色泽的字蛇样蜷曲,宛如噩梦。
辟尘走过去捡起那本书,随便翻了几下,他是如此心事重重,以至于过了两分钟,才感觉身边的安静大为异样。
他违背了一条本应该严格遵守的规则——
永远不要让狄南美单独和食物在一起!
一失足成空饭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锅他用极微弱文火温住的素汤已经芳踪渺然,不知所终。旁边的南美盘腿坐在地上,舔着手指,眉花眼笑,每一个毛孔里都冒出水汪汪的满足,抬头望见犀牛以斗牛的姿势向她冲将过来,乃一个鹞子翻身,哈哈大笑中拔腿就跑。从赌场屋顶一跃而下,凌波微步,足下生风,转眼蹿到了地面主干道上,罔顾车水马龙如织,一路跑过赌城着名的娱乐城、威尼斯、凯撒皇宫、蒙地卡罗。犀牛不依不饶,随后跟上,两人一逃一追,眨眼到了拉斯维加斯大道南的曼德勒湾,然后绕个大圈,再度回到百乐宫酒店。
百乐宫酒店?
南美一个急刹停下,瞪大双眼看着前方,犀牛收势不及,一头撞上她的后脑勺,一探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啊啊”大叫了两声。
百乐宫酒店不见了!
精确地说,是有半截儿不见了,还能看得着的另外半截,也在缓缓沉落的趋势之中,如刀切黄油—般顺滑,毫无阻碍,绝不摇摆,静静地,静静地,正陷入地里去。
周围已聚集了大把人看热闹,闪光灯此起彼伏,令暗夜更亮于白昼,惊叹喝彩不时阵阵响彻——这是拉斯维加斯,任何奇迹首先都被看做是一出精彩绝伦的表演,亦有人不时打听:“大卫科波菲尔重返赌城么?还是魔术界的新秀今晚隆重出道,给大伙儿一个惊喜?”
不过数分钟,整个酒店建筑分毫不剩地被吞没,而地面上没有留下一丝残垣遗迹,百乐官酒店就像一个美味的小蛋糕,被吃完之后盘子如此干净,没吃饱的人简直要怀疑它没有存在过。
观众大力拍掌,爆发出衷心赞叹,口哨声飞来飞去,但没有散场的意思,基于一贯的表演模式,这还不是全部,酒店过一会儿得再度现形才对。
南美比较有生意头脑,最初的惊诧过去后,赶紧问辟尘:“咱们这会儿上去收钱正合适,去么?”
犀牛对坑蒙拐骗偷经验不足,但摸摸自己口袋里那三块五,就暗下了决心:“去呗,不然一会儿猪哥到了吃什么呀。”
他没事惦记着猪哥的伙食,南美大为吃醋:“喂,怎么没见到过你操心过我呀?”犀牛反问:“你缺过吃的吗?”
老狐狸想想也是,耸耸肩:“那倒没有。”但她不甘心就此罢休,转身瞪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着犀牛猛拍自己胸口,“但是我缺爱呀,我也要人关心,要人挂念啊!你难道不能理解我对人间温情的深切盼望和渴求吗?”她这番倾诉声情并茂,舌灿莲花,本来效果非常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找错了对象。
犀牛呆呆看了她—阵,很冷静地说:“信你才有鬼。”
两人斗嘴不要紧,活生生就失了跑去坐地收钱的先机,只听忽然之间,围观人群中再度沸反盈天。果然赌城惯客们见识多眼睛毒,不出所料的,百乐宫酒店在众目睽睽之下,竹笋破土,缓缓而出,先冒出屋顶来,毫发无损不说,墙壁灯光招牌上,连土都不见一丝,足见是魔术中超大型的障眼法无疑。
南美和辟尘混迹于观众当中,也目不转睛把这奇景看着,不过人家都低头瞻仰,渐次平视,这二位却特立独行,不同流俗,都拼命抬头往上看。
这当然不是真的魔术,百乐宫四围被极强大的能量包裹,一路聚拢到酒店上空,如绞盘收缩,将酒店往上提拉,缓慢却连续,毫不迟疑。能量发出者似乎很体贴观众的心情,没有让这出表演biu一声就告结束的意思。
这么强的能量,这么体贴的态度。
南美和犀牛一边看,一边聊天:“这挺像猪哥,没事弄个酒店拉来拉去地玩。”犀牛不同意:“我觉得不像,他把人家酒店压到地里面去干吗,黑灯瞎火好偷东西么?”
南美觉得辟尘在犀牛群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眼神明显不好了:“刚刚酒店入地的时候没周边的能量包袱,明明是自个儿下去的。”
这时候他们两个耳边传来一声大喝:“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在那儿瞎扯什么啊?赶紧上来帮把手!”
一听就知道,这是熟人。
所以辟尘立刻动了。
他毕竟在人间混了不少时候,十分了解低调的重要性,在干出一跳上天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之前,还记得从手底下发出千百道细细的小迷风,专吹在场各位的眼睛。无论男女老少,美丑贵贱,一视同仁啪啪吹将上来,顿时天地昏黄,模糊一片,大伙儿眼皮子上好似贴了膏药,任凭怎么撕扯,—时半会抓摸不下来。
趁着这个当儿,南美和辟尘一前一后沿着包住百乐宫酒店的能量包裹往上蹿,蹿了数百米才看到有个人站在虚空之中,以一种大伙儿上公共厕所时专用的半蹲姿势,双臂一上一下像正绕着毛线团。他样子有点怪怪的,表情倒十分严肃,偶尔还龇牙咧嘴,鼻孔乱翻,偌大一个帅哥形象被糟蹋了个够,这不是猪哥又是谁?
南美比辟尘快,跑到他身边站住,一叉腰坏笑起来,说:“猪哥啊,好久不见,你怎么长痔疮啦?要不要我介绍医生给你?我保证下刀干净,绝没有后遗症喔。”猪哥白她—眼,手下半点不能歇气,只好骂骂咧咧:“老狐狸,你就说风凉话吧……哎呀哎呀哎呀!”
突然一个倒栽葱,没摔实又翻过来,好功夫!在空气里都能摔个狗啃泥,双臂就势放松,—下摊开了,地下一声闷响,百乐宫又出溜回去了一小截。
相比南美而言,辟尘是比较实战派的,猪哥较着劲原来就是为了拉酒店嘛,久别重逢招呼也不打了,上前双手连挥,发出极大的龙卷风,呼啦啦卷到酒店四围,将建筑物向上推。
他不上手时还疑惑,以猪哥的能量之强,不要说把百乐宫拉着玩一下,就是想把整个拉斯维加斯刨起来放到加利福尼亚去,理论上也完全可行。但实践出真知,那阵风出去一试,辟尘就反应过来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地底下有强人啊!
该强人正拽着酒店直端端往下,丝毫不放松,刚才猪哥来个小扑跌,估计是对方突然放了一手的缘故,放完一手,加劲又来,比之前更咄咄逼人。辟尘一边大奇,一边不断催大龙卷风的力量,只是风动于四周,支撑用力的角度不佳,一时间抗衡不了,百乐官酒店犹豫了一下,继续沉落。
好在猪哥是个有毅力的人,他没有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昏死过去,而是坚强地爬了起来,运了运气,又把酒店给挽住了。
南美最可恶,干脆盘褪坐下来,口袋里还摸出—包花生米吃吃,很闲地问猪哥:“你干吗要和百乐官过不去啊?”
猪哥脸都憋得有点红了,看上去真的很像不良于大号,挤着声音答:“放屁,老子哪里要和百乐官酒店过不去,我明明是和邪羽罗过不去。”这个名字的震慑力蛮大,南美吓一跳:“邪羽罗在哪儿?”南美跳起来,一下明白了:“你在跟邪羽罗拔河?早说啊!”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就要上前助—臂之力;猪哥大喝一声,如同半空打出几个炸雷,身子往上一蹿;辟尘配合默契,龙卷风的推动力发挥到最高,百乐宫酒店呼啦啦猛然蹿出地面数十米,连根出土,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猪哥额头见汗,拍拍手:“搞定了。”转头看看辟尘,眉花眼笑,“犀牛,你胖了!”犀牛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他:“吃不?”打开一看是俩包子,估计是在东京料理赛上做的,虽然有点冷了,但闻上去还是很香。南美凑上来,噼手就抢:“死鬼犀牛,有包子不给我吃。”猪哥早有防备,一闪就闪开了,一面往嘴里塞包子,一面嘀咕:“辟尘很公平的,你刚才一定吃了其他东西,所以两个包子都归我。”
南美被他说中,悻悻然住手,为了掩饰自己的口水,只好问问正事:“邪羽罗在下面?”猪哥含含糊糊地答:“精确地说,是邪羽罗的某个化身在下面。”南美很不爽:“靠,还有好几个那么多啊?打半天打不死好麻烦的。”猪哥咽下那口包子,纠正她:“这个你不会想打的。”南美不认为世界上有谁是自己不想打的,最多只有打不过,这会儿看着那个包子一口口给吃没了,她已经很想打猪哥。
但世事无常,话不可说死。
她很快就发现,邪羽罗的这个分身,的确不会是她特别想打的那个。
因为那个分身的名字,叫做夜舞天。
阿落。
那容貌俊美无伦的孩子在脑海中还印象鲜明,最后在小破手掌中死去时的悲惨场景更使人难以忘却,南美不曾亲身出现在当时的现场,但事后通过水晶球看的实况录像仍然极为震撼。
强悍的银狐从不知禁忌为何物,但难以想象怎么会亲手杀害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更不能理解小破选择彼时彼地,以彼种无可挽回的方式回归邪族的意义。说破魂天生之恶本性难移,有其说服力,对南美来说却是根本无法接受的荒唐解释。
她自认了解小破至深,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一手将小破抚养长大的猪哥所受刺激显然更深,深得他连辞尘和南美都无法面对,以免一再被记忆凌迟,唯—的方法,是自己判决自己放逐天涯。
过去多少年,大家都在寂寞里,尽力避免任何与往事的牵连。
现在从猪哥口中,这个有意无意被埋葬了的名字,再度浮出水面。
“夜舞天怎么会是邪羽罗的分身?他怎么出现的?你见到他了吗?是不是阿落?”南美连珠炮般发问,而辟尘遵循一贯的风格,默默等候—旁。
猪哥刚才勇提百乐宫,役罢竟微显疲态,证明对手实在非同小可。他把两个包子吃得干干净净,抹了把嘴,才慢条斯理地说:“呃,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这个不负责任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集中,问辟尘:“有口汤没?原汤化原食比较有营养。”
南美一直伸长脖子等答案,等来的却是这么没水准的食物评论,当即生气了,跳上前揪住猪哥领子一阵狂摇:“快点说快点说,快点快点快点!”摇得猪哥头发晕,晃荡着在那儿抗议:“哎,别摇别摇,咱们下去再说行不行?我恐高啊。”
恐高那你是怎么爬上去的啊,朋友?!
三位下来了,百乐宫酒店面前还是偌大一群人,主要是等有人出来声称对这一事件负责——酒店给上上提溜了—把没出岔子,正是扬名立万的最佳时机,怎么可能无人出头呢?
南美的虚荣心又动了,捅捅猪哥:“哎,我上去说是咱们干的好不好?”猪哥大慷:“不大好吧?”
南美不服气:“有啥不好,说不定有星探在场呢,把我看中了呢,我就去拉斯维加斯最好的夜总会驻场!嘿,跟那谁Celine Dion似的,一个礼拜演三场,嗯,一场该收人家多少钱呢……”
她蹲那儿就算上出场费了。
猪哥恨铁不成钢啊:“老狐狸,这么久没见,你半点出息没长。”他屁股—撅也蹲下去,语重心长地跟南美摆事实,讲道理:“拉斯维加斯驻场算什么,要去咱们也要去好莱坞啊,从幕后做起,嗯,先干特技效果,接着演配角,你别看不起配角……”
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和南美双双摔个嘴啃泥,趴地上扭头一看,犀牛那叫一个横:眉怒目:“说正事!正事!!”
南美—骨碌爬起来要和辟尘决斗,被猪哥伸手拦住,悄悄说:“我的十点钟方向,三十米外。”
他们落下的地方,正在百乐宫的围观群众圈子之外,按照猪哥指示方向看去,理论上只能看到几个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屁股,男女都齐,大小不一,形状有别,而且都不算好看。一但是穿过屁股,以及圈子以内更多屁股的阻拦,有一种凛冽的杀气正隐约自彼处渗出,如蛇行无声,一点点浸润,使每—个空气分子,似乎都带上了倒钩与尖刺,抒人而噬。
杀气牵连的味道,久违而熟悉。
辟尘沉默下来。
三位,静静地半天不说话,各自都有点心情不好。
南美终于忍耐不住:“他搁这里干吗来的?傻站着。”猪哥伸长脖子看了一下:“是有点儿傻,半天没挪窝了。”迟疑着露出一丝苦笑,喃喃地说,“他来找他儿子的。”
语气如此肯定,背后必有蹊跷,果然,接下去的一句话堪称石破天惊:“是他告诉我的,夜舞天为邪羽罗分身之一,而且,今晚要在此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