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蔷薇新娘
Ⅰ
阳光的势力迅速消褪,空气随之泛起透明的郁蓝,将一层青纱撒向大街小巷。
绿川淳司座位的角度正好便于观察位在涉谷车站附近的圣陵女子大学正门,采用偏光玻璃的窗户让外界无法窥见店内,这种设计对他而言,实属求之不得。
不过,店内客人的视线却挡也挡不了,一个连续点了好几杯红茶、整整三小时盯着女子大学正门不放的年轻男子,就算非出自本意,也很难不遭受四周好奇与猜疑的目光,但如果直接走进女子大学恐怕会更难堪。不过淳司对于自己的处境没有一丝庆幸。
说来说去,全是长老们惹的祸,淳司至今仍然怀恨在心。长老自己犯的错却要后辈来收烂摊子,这实在太不合理了,虽然他们表示自己也有相同的过去,但此话究竟有多少真实性,颇令人质疑。
当淳司认出正门内有个女孩正以接近小跑步的速度迎面而来时,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表示事情进行顺利。
花村雅香推开“卡蜜拉”咖啡屋的橡木门,以竞走选手的速度巧妙地闪过服务生与客人,来到淳司的座位面前。
“前辈,圣陵女子大学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
浅栗色的中长直发与红豆色的贝雷帽相得益彰,这位五官鲜明的十八岁女孩令人印象深刻,只不过名字雅香MASAKA的发音不太优雅。而且她的步伐一向太重,当她冲过来说:“请赞助一点零钱。”反而会让人认为应该掏出全部的家当才对。
“好,辛苦你了,情况如何?”淳司问道,但雅香径自唤来服务生,眼明手快地点了热可可、木莓派,还有几样高价位的餐点,淳司连忙制止她后续的动作。
“考虑一下我们的预算吧,事后还得向长老们报帐呢。”
“‘CRS’真小气,不想花钱搜集情报,怎么跟得上时代?”
“很不巧,我们没种摇钱树。”
“我看红蔷薇结社也只有称呼跟王公贵族的沙龙沾上一点边。”
“我承认我们名不符实。”
淳司面露苦笑,看着这位甫在一个月前才加人结社的活泼女孩。
“红蔷薇结杜”。
此乃专门狩猎吸血鬼的国际组织,社会上的百姓无论好人坏人都对此组织毫无概念,甚至连遭受狙击的吸血鬼们,也几乎不知其存在。知悉者唯有参加结社的成员,淳司与雅香同为“红蔷薇结社”——简称“CRS”的日本分部的其中一份子。
今年夏天,圣陵女子大学校园内连续有六人因咽喉受伤流血过多致死。由于校长与政界大佬来往密切,此事逃过了曝光一劫,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CRS必须在吸血鬼现身之前,解决整个案件,也成了菜鸟社员雅香藉此证明自己具有入社资格的试金石。
“前辈,你别搞错了,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希望你站在一旁监督就行了,再怎么厉害的打击教练也没办法拿起球棒,代替球员站上打击位置吧。”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想必有信心击出安打喽。”
“哎呀,努力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结果就任由朝令夕改的上帝决定吧。”
淳司向来唾弃“上帝”这个字眼,即使是别人的玩笑话也不例外。但面对手持汤匙,挖着冰漠淋的雅香,他也只有苦笑的份。
“‘患者’的特征是什么?再复习一遍。”
“对于大蒜的主要成份硫盼与芳基……芳基什么碗糕的重度过敏!”
“芳基丙基亚硫酸盐!”
“听起来好像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名字。”
“总之,所谓的过敏症便是在接触阳光时会产生过敏现象,甚至会引发心脏病;一般患者会发生此种症状,并害怕十字架,不过这只是基督教徒的一种心理障碍,如果患者并非基督教徙的话,就发挥不了作用,当中也有一些无聊的例子,是受到电影或小说的影响,才产生这种恐惧。”
雅香以餐巾擦拭着嘴唇,带着八分饱的满足轻吐一口气。她生来吃不胖,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猛塞高卡路里的食物,这的确是一项好处。
“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是什么呢?”
“就是肌肉的收缩力!患者会产生比常人高出五、六倍的力道,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
“对,没错,就是这样,我想起来了。”
雅香满心佩服地点头道。
“顺便问一下,我们CRS这个组织究竟有多少成员?”
“不要转移话题……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包括长老、主力军与基层人员,总共五百人,我难道没提过吗?总之日本分部这边只有十二名。”
“怎么这么小,我还以为我们组织就像美国黑手党或是共济会一样,动辄好几十万人。”
“人家是跨国大型企业,我们怎么比得上?”
淳司的语气中开始泛起穷酸味。
“我们红蔷薇结社,说穿了只不过是在强势人类的欺凌下,应运而生的弱势互助团体,完全没有统治美国黑街或支配全世界的野心,我们只是想办法阻止患者过度剌激人类社会。”
“是,教练,我明白了。”
雅香以打哈哈的语气回答,却以认真的眼神追随着淳司的视线,看向圣陵女子大学的正门口。
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的影响,整个大学看起来仿佛笼罩在一双黑色的翅膀下。校园里死了六个人,无怪乎进出于校门的学生与教职员,个个表情愁云惨雾。淳司与雅香的夜视能力远比常人要强上好几倍。
此时雅香想起刚刚在校园里所看到的情景,完全缺乏女子大学应有的花俏与炫丽,只见学生们私下交头接耳,却看不到高声歌唱谈笑的人。虽说寒假即将来临,但人影似乎略嫌单薄。
“严禁五人以上的聚会,与不负责任的蜚短流长。”
校园四处可见这种高压告示,但是禁止往往等于助长,因此雅香绕了校园一圈,就捕捉到不少关于吸血鬼的“蜚短流长”。
日本向来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很难想象人们会恐惧吸血鬼——亦即外国教派——的存在。
但圣陵大学是由总部设于波士顿的清教徒财团所创立,对于吸血鬼、恶魔与狼人,即使不觉得可怕,多少也会敬而远之。
“更何况圣陵是出了名的新娘学校,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小家碧玉,最怕校誉受损。”
单看外表也不乏“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气质的雅香一本正经地谈论此事,让淳司看了不禁失笑。
“话又说回来……”雅香依依不舍地把冰漠淋附赠的汤匙搁回盘子。“这个烂摊子真的很难收,要是我们祖先尽责一点就好了。”
“虽然我不喜欢‘没办法’这句话,但我现在也只能告诉你没办法,同族人系的铃,就要同族人来解,否则漏子会愈捅愈大。”
话是有理,但其中有百分之五十五是说给自己听的吧,雅香心想。
“教练你也真辛苦,既要应付长老,又得照顾菜鸟,我真佩服你。”
雅香心有所感地说道,淳司回看她一眼之后,随即抓起桌上的帐单。
“既然知道我很辛苦,就不要害我的钱包泻肚子。”
雅香吐吐舌头,年长自己五岁的“教练”,相当擅长洞察对方的心意。
Ⅱ
圣陵女子大学国贸学系的副教授矢崎正广,自三年前由美国学成归国之后立刻成为媒体的宠儿。著作十多册,又经常在电视曝光,俨然形同为政府宣传的政坛人士。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问题出在圣陵女子大学的六名死者,全是国贸系的学生,其中四人同时选修矢崎副教授的课程,在数学机率上,确有超乎逻辑的现象。
“何必拐弯抹角,说穿了就是哪个装模作样的副教授,很有可能是吸血鬼,对吧?”
读完CRS的资料后,雅香做下明快的判断,但身为“教练”的淳司相形之下,反而显得谨慎其事。
“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连大白天也准时上班。”
“总之,我先去确认再说。”雅香发挥了行动派的一面,顺手带了一本她根本看不懂的矢崎著作要求他签名。第三次的调查结束回来时,雅香略显茫然若失,想来是对方对她有所表示。
“怎么啦?是不是意气焕发的学者先生向你求婚了?”
语气调侃的淳司看到雅香像个傀儡一样点点头,顿时无言以对。
“……恭喜你钓到金龟婿了。”
“少糗我了,我最讨厌混身古龙水的男人,不乖乖研究学问,还以跟政客打交道沾沾自喜。”
雅香愤愤不平地叫道,藉此将自己拉回现实。她用力捶打桌面,吓得服务生皱起眉头。
“我一开始就看这个矢崎副教授不怎么顺眼,有生以来我的第一印象难得这么准,而且才见过三次面就胆敢向我求婚?他有病!”
“话先别说得这么早,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是具有暴力倾向的患者啊。”
纵使口头上有所顾忌,但淳司也明白,这件事必须从矢崎副教授这个可疑人物开始调查。虽然反对的理由不胜枚举,但目前仍须利用矢崎副教授这个唐突又强人所难的求婚。一九二○年代,德国的佩塔·袭露坦犯下连续杀人吸血案件,由于CRS德国分部不予重视,结果造成四十多条人命的牺牲,因此,日本分部这次必须在第七名牺牲者出现之前,就此打住。
“我知道了,我会尽到CRS一员的义务,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只点到为止。”
最后一句话,雅香重复了好几遍。
Ⅲ
雅香婚礼当天——应该说是晚上比较恰当。仪式与喜宴全部选在圣陵女子大学的“创校百年纪念馆”这栋陈设豪华、名称低级的建筑物里举行。既非国定假日,又是大学职员的婚礼,因此租金上有所优待——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短短两周内,便发展到如此地步,可见雅香与淳司的才干可与仙人跳行家匹敌——不过此话又略嫌言过其实,因为表现得异常热心的是新郎,但身为CRS日本分部部长的“伯父”,也在充场面上提供了相当大的协助。
新娘方面只有“代替父亲前来的伯父”与“表哥”,两人到场观礼,场面显得相当不协调,但在仪式开始的前一刻,新娘身穿纯白婚纱礼服,坐立难安地待在休息室,跟这两名“亲戚”热烈讨论如何在送入洞房前全身而退。
“雅香,为了以防万一,这个拿去护身吧。”
“哇、轻机关枪那!”
雅香不禁睁大双眼,带有英国绅士气质的“伯父”,从行李箱内掏出一支散发着黑色光泽的拉风武器交给新娘。
三人当中比较具有常识的淳司吃惊到极点。
“你是打哪弄来这个玩意儿的?”
“方法多得很,你别忘了我在整垮史达林之后,曾经突破苏联秘密警察的重围而毫发无伤。”
“是,是,您是在近代史中活跃的无名英雄。”
反正这一定是从美军基地顺手牵羊得来的,淳司不想搬出法律条文说三道四,所以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何况随身携带防卫武器总是聊胜于无,只不过一般武器对患者无法发挥多大功用。
“别耍来耍去的,这可不是玩具啊,你懂得使用方法吗?”
“当然,拉开扳机就能发射子弹,对吧?”
“一点都不错,想不到小姐比淳司还有胆识。”
“伯父,切勿把‘没神经’,当成‘有胆识’,她的坏习惯就是容易把事情看得过份简单。”
新娘充耳不闻,径自将轻机关枪藏在婚纱下。她顺手拿了一条带子绑住武器,并绕在腰际上,外表完全看不出破绽,真可谓天衣无缝。她留下一个调皮的笑脸后,走出休息室,“伯父”,直立起上半身,由上轻拍淳司的肩头。
“放心不下?”
“那当然……她是女孩子啊!”
况且这场婚礼有许多令人不解的疑点,其中首推新娘方面到场观礼的亲戚少得离谱,新郎却毫不在意,即使现代社会大家见怪不怪;接着是这种夜间婚礼虽有前例可循,却显得不自然,而且场面之隆重,更加深了疑惑。
矢崎副教授究竟是居心不良呢?还是一介不自量力的凡夫俗子?
淳司一时无法辨别,但再过几个小时,就真相大白了。
Ⅳ
一场庄严隆重——亦或是妆掩粉饰的婚礼就此展开,黑夜掌握了整个天空的统治权,从远处眺望,耸立在其中的白色纪念馆,宛如撒上一层神秘的妆彩。
“一想到夜晚举办婚礼,心里就觉得毛毛的。”雅香面对头纱低喃着,她带着诡异的目光看向新郎,但这个优秀的副教授却无视新娘的存在,令人不禁怀疑他的真心,也许是出于被迫。
感觉愈来愈有狞猎吸血鬼的气氛了,雅香心想。黑夜与白雾这两层窗廉覆盖在纪念馆之外,五万坪的校地阻断了都市的喧嚣,除了夜风偶尔传来类似砂石车行经时的振动外,很难相信这里是人口密集的市中心。
双方开始立下婚誓,雅香踢开了自己的良心。想象自己是个“演员”,随口发假誓,一个虔诚的信徒也许无法接受她的行为,但她肯定对方也不可能说真话。接下来的亲吻更是考验她的忍耐极限,幸好只亲亲脸颊,才遏止了她临阵脱逃的冲动,如果再多个零点二秒,她很可能不加思索地赏新郎一记耳光。
仪式结束到喜宴开始前这段时间,新郎新娘被安排在他处休息,新郎隔着眼镜凝视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新娘。
“我们终于可以单独相处了。”
这句对白雅香早在电影与小说里听过好几十次,所以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是啊,不过婚礼还没结束。”
新娘充分表露了自己的厌恶。
“别管什么婚礼了,那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掩饰罢了。”雅香透过头纱看着衣装毕挺的新郎,才正想表示赞同却被打断。
“其实我只是配角,跟那群前来观礼的人没两样,不必惊讶,你真正的新郎在那边。”
雅香没时间评论矢崎的演技好坏只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大衣橱的门开了,闪出一道人影。暖气仿佛突然间停止运转,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应该说是套在一个男人身上的西装步履蹒跚地走到雅香面前,部分的皮肤呈现紫黑色,混浊的红眼睛直盯着她不放,新郎痉挛的笑声,刺进她的耳里。
眼前的男人在雅香看来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固化的瘴气(田中好像挺喜欢用这个词嘛),呼吸宛如干冰向她吐出毒气。
“患者?”
战栗抚过雅香的背脊。自从加入CRS,虽有两次处理患者的经验,但这却是第一次单独面对。如果淳司在场一定会夸奖她,她在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恢复平日的镇静。接着将手伸到白礼服下,同时避开对方挥来的手臂,丢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胶囊。
突然间刺鼻的臭气四溢,患者双眼受到大蒜主要成份硫酚与芳基丙基亚硫酸盐化合物的剌激,发出猛烈嘶吼。
雅香双手推着掩住面孔的患者,撞倒惊惶失措的矢崎,然后逃出休息室。眼前闪过好几道门,眼看着就要撞上如同一座高山的结婚蛋糕,幸亏她及时停住脚步,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跑到喜宴会场来了。新郎方面的观礼人个个有如凶神恶煞,其中一名男子走近伫立在原地的她。此时另一个观礼人跳过桌面,拨开男子的手臂,并朝他下巴补了强而有力的一拳,男子转了一圈,整个人栽向结婚蛋糕。一声惨叫令所有观礼人全部站起身来,许多椅子也跟着倒下。
“雅香!这边!”
“教练,你太帅了。”
雅香双手拎起结婚礼服的裙摆,跳过一个趴在地面的老人。
整个喜宴会场充斥着怒号、悲鸣与观礼人东奔西窜的身影。伊势龙虾、酒瓶与沙拉落一地,给伊索匹亚的难民看了不气昏才怪。
“教练,患者现身了,矢崎只是他的手下。”
“知道了。”
淳司简短应答,手边忙着击昏左右两侧的敌人,顺便翻倒椅子。
雅香虽然有办法单独应付敌人,但接下来念头一转,伸手到百宝裙下扯出轻机关枪,摆出一副无人能挡的架势。
纯白的婚纱礼服与黑得发亮的轻机关枪相互辉映,形成一条错愕的钢琴线将全场的人紧紧捆住。
“让开!否则本姑娘就要大开杀界!”
边说边开枪,这一枪并非有意警告,而是一开始虽然将枪口朝上,但反作用力却把枪口推得更高,引发一道火线射向天花板,众人顿时被枪声吓得抱头匍伏在地面。
“笨蛋、还不快逃!”淳司吼道,雅香只得重重地点头转身离去。
“好火爆的小姐,让这种人拿武器大危险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淳司身旁的“伯父”如此评论道。
“别想推卸责任!当初拿武器给她的就是伯父你!”
“一味指责我也无济于事,目前必须积极认清现实,你看,患者们全站起来了。”
伯父往前指,淳司不觉心头一怔,连忙看向前方地面。仿佛一张碎裂的图画代换成一片又一片的人影。手臂向前垂、双眼有如猫一般发出亮光、嘴角歪斜——拥有患者,也就是后天性吸血鬼全部特征的人,不约而同聚集过来。
“大约有一个中队,真正的好戏才正要上演。”
“伯父,你在整垮史达林后,不是曾经毫发无伤地突破了苏联秘密警察的重圈吗?麻烦你赶快回想你当时是怎么办到的。”
“你真好骗,我随便说说你也信。”
“……!”
“我从来没去过俄国,谁叫我怕冷,维也纳以北的国家根本没玩过,哈哈哈。”
“伯父。”
“什么事?”
“要是能活着走出去,我再来跟你算这笔帐。”
两人按照原定计划冲出喜宴会场,淳司跑向既广大又黑暗的校园,背后紧跟着一群患者。
雅香也依计划行事,来到大学创始人的铜像下,手持轻机关枪坐在花岗岩阶梯上。她拉起裙叉起双腿的坐姿,令淳司顿时不知道该把视线定在何处。雅香在听完他的说明后,立刻明白整个状况。
“你是说,所有婚礼的观礼人都是吸血鬼?”
“请称呼他们‘不幸的患者’。”
“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们会比他们更不幸!”
“我看就是现在了。”
患者们虽然步伐缓慢,却也逼近到距离五十公尺处,雅香煞有其事地架起轻机关枪,但发病的患者面无惧色,如同涨潮般逐步涌来。
“没有后援计划吗?”
“伯父与CRS日本分部的同志们已经做好细部的准备工作,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想办法逃命。”
“也对,患者的数量实在太多了,那你说我们该怎么逃呢?”
“当然是用父母生给我们的‘两脚’啊!快点!”
说着便开始从阶梯另一端起跑,雅香边跑边抱怨道。
“逃亡应该开一辆白色敞蓬车才对,这样才浪漫嘛,教练你说对不对?”
“嘴巴跟脚要同时动作!”
“我有啊!”
“对了,你一直拿着那把枪干嘛?赶快丢了省事。”
“大可惜了,也许以后还派得上用场啊!”
跟战时省吃俭用的家庭主妇没两样。嘴上说要逃命,但主要目的是藉此拖延时间,绝不能让这群患者走出校园,也因此两人几乎跑遍了整个校园。
后方有大群患者压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脚步声并不整齐;要是以训练有素的步兵行军步伐追来的话,想必会带来更大的恐惧与压迫感。
跑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两人几乎没有上气不接下气的迹象。
他们的氧气摄取能力比常人高出数倍,这样的跑步并不会令他们呼吸困难,反而是一种适量的运动——最后要是有个安全的终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总之结论就是……”
“你还有时间发表结论啊?”
“圣陵大学已经成为患者们的巢穴,在所有建筑物的地下室,一定放了一堆跟烤箱一样的培养工具。”
“这我当然知道,重点是幕后主使是谁,为什么要演出这场假婚礼引诱你上当?”
两人穿梭在建筑物、庭园树与水池之间,一边争取时间,一边煞有其事地讨论着,一方面是因为体力虽然充沛,精神上却显得不安定。
“引诱我上当的理由很简单。”
“你想说因为你是美女吗?”
“至少合患者头目的口味,而不是像矢崎那种小喽罗。”
事情绝非如此单纯,淳司想道。也许将情况看得过于简单的人不是雅香,而是自己——这种疑虑在他内心不断滋长。矢崎只不过是“吸血鬼的使者”,指使他演出这场可笑的婚礼,并找来一群患者列席的究竟是谁?亦或许他们为了避免让患者跑出校外,而在校内东跑西窜的行为,只等于在这名人物的手掌上跳舞罢了。
这个想法在他内心形成一个具象。两人被成群结队的患者逼到创校百年纪念馆内部两面高墙围成的中庭,原本前方还有一条生路,却被一道危险的人墙挡住,那道人墙并非只有防卫的功能,人人均握着和雅香手上相同的武器,为数超过十倍以上的枪口同时瞄准两人。
“丢下你的枪吧,我的新娘。”
对方听了想钻进地洞的这句话,来自矢崎副教授,但也许是刚才倒地时撞掉了一颗门牙,他的语调似乎有点漏风。
雅香只顾着窃笑,被淳司的手肘推了一下,才将轻机关枪丢在地上。矢崎以手帕掩住嘴巴,身边站出一个弯腰驼背的矮小人影。
“终于现身了,货真价实的吸血鬼……”老人舔着舌头说道。
“CRS就是先天性吸血鬼一族,为了铲除劣质的后天性吸血鬼所成立的组织。”
“教授,我一开始还半信半疑,没想到真有这群人。”
“矢崎,你的声音怎么抖成这样?我早就确定……不、我早就知道吸血鬼一族这个组织的存在了。”
雅香向淳司瞄了一眼,她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疑惑。但这个疑惑在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恐怖感,居然有人知道CRS的秘密。
Ⅴ
CRS——红蔷薇结社的确是专门狩猎吸血鬼的组织,但与其他同类型组织不同的是,所有成员全部属于先天性“吸血鬼”。(这是由强势人类的偏见衍生而成的名称。)而他们的狩猎目标则是对人类社会有害的后天性吸血鬼,也就是他们所谓的“患者”。患者会将特殊病毒一代接一代传染,藉此繁衍增殖。也因此,像淳司与雅香这种先天性的“带原者”的任务也随着繁衍增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差事,追究起来就是他们祖先种下的恶果。
淳司等人体内均带有俗称的“吸血病毒”,此点与“患者”无异。但先天性与后天性之间,具有决定性的差异,那便是血液中的抗体。如果没有这种抗体,吸血病毒将引发脑部物质代谢异常,例如一种名为多帕命的脑部组织如果发生代谢异常,会成为精神分裂疾病的病因。不仅如此,大脑皮层也将遭受不良影响,丧失控制欲望的能力、欲望加速扩大、对于鲜血与性方面的需求增加……
一族甘于接受强势人类所赋与的“吸血鬼”称呼,只求人类社会“施舍”一点生命活力,藉此延续尚存一息的命脉,但自己一时的失败产生了凶暴的“患者”,因此无法坐视他们带给人类社会的破坏与不良影响。人类社会的安定正是吸血鬼一族的安定,自从排他性的一神教支配了半个世界开始,“吸血鬼”为了逃避人类残酷的镇压行动,只有委身于黑暗之中。淳司讨厌听到“上帝”的字眼是因为他恨清楚人类假借神的名义,排斥吸血鬼的历史。雅香曾问他怕不怕十字架,他随即一本正经、义愤填膺地答道。
“我们一族早在一万年前,就在地球的一角过着和平的生活,仅仅两千年历史的新兴宗教图腾哪里吓得倒我们?”
这番话的确有几分道理,雅香明白肉体产生惊人的强化能力,并透过CRS得知自己属于“先天性吸血鬼”之后,在拜访淳司的住处时提出上述的问题。
“那你怕大蒜吗?”她同时又问。
“蒜头牛排是我最爱吃的食物之一,洋芋片我也喜欢蒜味胜过盐酥。”
“看来完全没有影响嘛,对了,印象中吸血鬼爱喝的饮料你喜不喜欢?”
“例如?”
“例加红茶里放几片玫瑰花瓣啊……”
淳司嗤之以鼻,喝了一口寿司店茶杯里的糙米茶,年轻的“吸血鬼”甩甩手指道。
“我没有必要牺牲自己的兴趣,屈居世人错误的观念,俄式茶炊与炉子适合俄国的冬天,而日本的冬天则适合被炉与橘子,再加上卡通影片,这才是日本文化真正的精粹所在。”
“你的反驳让人听了很可能对日本文化有所误解。”
“要喝糙米茶吗?”
“不要!为什么吸血鬼就得落魄到躲在被炉里喝糙米茶?一点都不浪漫。”
雅香故意长叹短吁,她心里也相当明白生活与浪漫完全是两回事。只不过她印象中的吸血鬼,是一种会引起人们异端的恐怖与生理上的厌恶感,另一种则是充满了古典妖艳的气息;一个身穿棉袄窝在被炉里,边喝糙米茶,边看电视的吸血鬼实在太不搭调了。
话又说回来,雅香的例子也相当特别。她是经过数代的遗传,才从血液里证实属于先天性“一族”,这一点淳司算是她的前辈,也就是所谓的“吸血鬼预备军”,只是名称听起来似乎不太正式。
“跟吸血鬼一起喝糙米茶的女大学生,对摄影师而言是个好题材。”
“我看很难,因为我们都不是名人。”
“三餐就按照一般人类的吃法就行了吧?”
“当然,不过营养完全无法吸收,你怎么吃也不会胖。”
这可说是成为吸血鬼的蝇头小利吧。
“我觉得我们对自己了解得并不多,为什么祖先们不想办法多探索自己的秘密呢?特别是在医学上。”
“原因来自恐惧吧。”
“恐惧?”
“没错,到砚在仍是如此,追究自己的能力并加以分析阐明,这么做无非是强调吸血鬼与人类间的差异,我们祖先认为自己属于人类,而不是其他生物;他们是一群令人同情的和平主义者,却一直遭受不合理的对待。”
淳司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
“尤其是基督教实施暴政,将宗教信仰赶尽杀绝,并与伊斯兰教徒联合起来,无端指控我们吸血鬼一族企图进行反耶稣教育,导致一族惨遭残杀;其中也不乏财富的诱惑,我们祖先当时居住的村落位于特兰西瓦尼亚,结果被十字军的别动队破坏殆尽,据说是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时。”
“特兰西瓦尼亚”,意为“森林的背面”,目前属于罗马尼亚领地,在历史上曾与匈牙利发生过长期争夺战,时间再往前推算,也是奥地利帝国与奥斯曼帝国的兵家必争之地。奥斯曼土耳其的“壮丽帝”斯雷曼一世与奥地利帝国的“美神泣战神”萨伯伊公爵殴伊坎在军旗飘扬下往来于此地。更早之前,罗马、匈奴、日耳曼、斯基泰诸民族也曾行经、定居、通婚于此地。淳司等人的祖先在近代明治开国之初,即由欧洲远渡重洋而来,但对于比特兰西瓦尼亚更早之前的祖先则一无所知。
一族苟且偷生之余,却遭到将许多土著之神斥为恶魔的一神教徒刻意渲染为迷信与偏见。
一般人对于吸血鬼的常识当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就是,“要杀吸血鬼,就必须在其心脏钉上桩子”。心脏一旦被钉上桩子,连人类跟灰熊都没办法起死回生,更逞论吸血鬼了。这是来自吸血鬼惊人的生命力与防卫力的恐惧,人类由正确刺穿心脏的杀人经验中,所衍生出来的一种仪式。
结果,待在淳司房内的雅香也舍弃了撒着玫瑰花瓣的红茶,不经意地端起超商特价打折的糙米茶一边嚷着,一边继续着她的疑问。
“我们也曾经暗杀过一些阴狠毒辣的贵族,照你这么说,他们准备用来抵挡吸血鬼的十字架应该是起不了作用才对,但是为什么到现在人类还是对十字架的作用深信不疑?”
“我们在达到入侵目的后,就会将现场清理得一干二净,像大蒜、十字架、领圣体之类的东西全部都会带走,如此一来,迷信的人类就会认为:‘这个被害者就是没有准备大蒜跟十字架才会惨遭吸血鬼杀害!’这是为了应付那些坚信传说与教义胜过事实的人类。”
“想不到你们还是智慧型罪犯。”
“哪儿的话,我们只不过出于自卫而已。”
雅香开始把自己的未来寄托于CRS,当一个吸血鬼还不如“成为吸血鬼的一份子”来得令人鼓舞。也许,被炉与糙米茶就是为了弥补她之前所在的世界与即将进入的世界之间心理上的悬殊差距,所精心准备的小道具。
Ⅵ
“为了引出我们,你不惜杀害六个人?”
淳司的语气充满了不屑,但习于人体实验的医师充耳不闻。是的,位于矢崎身旁的老人过去曾是日本关东军的军医,以从事人体实验而恶贯满盈的高根医学博士,往后还在许多战役中负责指导细菌武器战术。
“才六个人而已,比起我以前在中国大陆解剖的数量,只是小巫见大巫,要满足与日俱增的吸血鬼,光凭冷冻血液是不够的。”
“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你该不会想把吸血鬼转而利用在军事用途上吧?”
淳司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疑云顿时加深且迅速扩大。
“我意思是你打算成立吸血鬼部队,像你这种人并不认为将医学奉献给军事,有什么可耻之处,人少了羞耻心,重蹈覆辙在所难免。”
“我不大喜欢你的话气,不过我还是要称赞你观察入微,没有错,我相当重视具有吸血病毒者的生命力。”
“我很感谢你的夸奖,但你的构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种病毒会导致脑部细胞代谢异常,引发精神疾病,我想教授您应该早就明白此事。”
“我知道,我怎么可能把这群比烟毒犯还要危险的吸血病毒二次患者组成军队,首先管理上就是个问题,连美军在处理同性恋者上,都花了不少工夫;我所需要的是先天性吸血鬼,一旦目的达到,那群棘手的患者,只要一桶硫酸就可以解决了事。”
医师薄薄一笑。
“这下你明白了吧,你才是我想耍的,我的目的就是招待你到我的研究所做客。”
淳司眨着双眼以掩饰表情的变化,一族在近代之前,长期遭受执迷不悟的一神教徒排挤,近代以后,又必须躲避疯狂科学家们的探索魔掌。
“我的研究所就在科罗拉多州的白杨林一带,空气清新,景色气候相当恰人,希望你务必赏光。”
“再加上美国五角大厦的财援,我想你于公于私都不愁经济匮乏吧。”
高根不悦地噤口不语,看样子血口喷人的攻击无意中一针见血,淳司自己也暗地吃惊,想不到话题意外深入了事件内幕。
“这早就是我意科中之事,美军与日本恶魔医师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就结下了孽缘。”
“让找再重复先前的感想,我认为你说话的态度有欠公平,我为了祖国的胜利与医学的进步一直全心全意牺牲奉献。”
“你要怎么解释是你的自由,就怕你深陷其中。”
淳司语气阴冷。
“我们弱势团体尽量避免与强势人类产生冲突,CRS只是以自我防卫为目的的组织,没兴趣跟五角大厦打交道。”
“弱者不可能要求强者与之共存,只能五体投地乞求对方施恩,如此一来,我可以考虑把你们留在动物园或医学研究所饲养,饭来张口,茶来伸手,多逍遥啊。”
教授笑道,但雅香与淳司完全无法苟同,尤其这是对方的真心话,并非说笑。人类之中,不必经由吸血病毒的感染就已经有不少精神失调的例子。
“我看要进动物园的是你才对,谁叫你是专找强权身旁的脏乱湿地栖息、动辄欺负弱小的禽兽。”
“带原者说什么大话!”
教授顿时人格丕变,凶残的表情在脸部与声音中表露无遗,看来他的忍耐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想到你们这群下贱的鼠辈在地面大摇大摆,我行我素,我就混身毛骨悚然,你们还是乖乖待在笼子里最好。”
“你太夸张了,我们哪敢我行我素?”
淳司反驳道。
“我再重申一次,我们很愿意与人类共存,也因此成立了CRS,帮助人类解除困扰。”
“跟你们这群怪物共存?别笑死人了!”
“想利用怪物作战的比怪物还不如,你这欺负小孩的臭老头!”
雅香这番话让淳司听了不禁失笑,矢崎也极力忍住笑意,受辱的高根教授怒气有如气球一般不断膨胀。
“我会请你们多尝一点神经毒气,测试先天性吸血鬼的生命力有多强韧也是一种乐事。”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缄默,将舞台主戏让给教授的矢崎惊恐地开口说道。
“教授请等一下,校园虽辽阔,但地处市中心,如果在此散布毒气,恐怕后果……”
“活捉这些吸血鬼才是先决条件,而且毒气密度高不致于扩散,事后再在这一带施放药剂中和即可,更何况我还有不少方法整治他们。”
“什么整治,我们又不是不可燃垃圾!”
就在雅香发出抗议的瞬间,一道橘色光芒染红了她的半边脸。紧随着刹那间的空白,一阵巨响支配了在场所有人的听觉,脚底下的地面也跟着摇晃,初冬不可能出现的热风扑打着众人脸庞。
他们身边的“百年纪念馆”爆炸了,火焰冲破了窗玻璃,大量黑烟窜升。
淳司第一个扯破了茫然若失的无形网,他伸出一只脚猛力踢向矢崎下颚,身体也跟着弹飞。矢崎朝右后方踏退了好几步,正好撞上瘦小的高根教授,随后只见一个巨大如熊的火团从上空坠落……
淳司头也不回,只抓着雅香的手走出门口。
狼狈的吼叫与零乱的枪声掠过两人头顶,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忠诚与服从也是有限度的。当他们看见被封死的正门,不禁嘟起嘴时……
“这边、这边、年轻人。”
伯父站在侧门招着手,两人总算奔出校外。
“伯父!你这手法大偏激了吧!”
“乳臭未干的小子,别忘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且计划既然成功,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被警察逮到就不妙了,到时可能会被判个屠杀与纵火的罪名,还是三十六计走论上策。”
“好可怕,凶恶的杀人犯耶!”
成列的消防车警铃响扫过他们身旁,来到校园正门口筑成一道车墙,在铜门的另一端,只见光影的势力剧烈消长。
“我看这件事明天就会上社会版头条,两位辛苦了,令晚请各自回家休怠吧,接着由CRS来负责善后。”
雅香放心不下后续的发展。
“可是我们闹出这么大的事端,善后一定得花不少时间吧?我想日本警察不会相信吸血鬼的存在的。”
“放心吧,我们CRS多少还有一些影响力,而且始作俑者高根教授已经死了,他的靠山绝对不会让这件事搬上台面,一切包在我们身上。”
淳司不经意开口问道。
“您也花了不少工夫准备吧。”
“是啊,很累人的……”
话说了一半,伯父连忙闭上嘴,淳司正面瞪着眼说道。
“伯父你早就知道这整个事件了,对吧?婚礼的目标并不是这个野丫头。”
“伯父”开始傻笑。
“哎呀,其实我在一年前得知那个叫高根的庸医企图陷害我们一族,身为和平主义者的我们为了自卫,不得不挺身而出。”
“你居然把自己的侄子当成诱饵?”
“这么危险的任务,怎么可以交给门外汉来做呢?你是我们一族的希望之星,所以更需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啊。对方以为我们飞蛾扑火,其实情形正好相反。”
“这么一来,也可顺便证明你的实力,以后多方偏劳你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很累了,大功告成、大功告成。”
淳司目送挥着手的“伯父”远去,接着发出低吼。
“可、可恶!我不干了!再也不跟那群为老不尊的老头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CRS就堕落到天国去吧!我不管什么先天性后天性了!什么大功告成!居然敢愚弄年轻人,当心死无葬身之地!”
“哎呀,教练,喝口茶,冷静一下嘛。”
雅香悬在身材高大的淳司手臂上,淳司重重叹口气,心情似乎平静许多。
“我玩得很过瘾耶,伯父说得对,一切大功告成才是最重要的,今晚就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庆祝我首战告捷,你只要请我吃巧克力冰淇淋就行了。”
“说的也是。”淳司苦笑着,顺手从口袋掏出一条手帕。
“来,把脸擦干净,你还没换衣服呢,不过我想谁也看不出这是新娘礼服吧,以这身打扮走进咖啡馆,又要害店里的客人胡思乱想了。”
两人带着被煤炭熏黑的脸孔相视而笑,接着穿越前来凑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