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沙夏!不要动来动去、妈妈正在开车,给我乖乖坐好!”
以头巾将亚麻色头发包住的伊卡德莉娜·马利诺娃,对着在副驾驶座上动来动去的儿子斥责。
“可是妈妈,看不到外面的风景好无聊哦!”
“亚历山大·乌拉基米洛维奇·马利诺夫!被大人指正的时候,你应该回答‘是’才对。”
“是,妈妈。”
“很好。”
伊卡德莉娜微笑着。
她非常明白八岁大的儿子的心情。六月上旬,亚特克里多耶街道的左右两侧应该是一大片闪耀着祖母绿光辉的俄罗斯森林,然而这一天,苍白的暮霭却将地面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又冷又湿的面纱之下。若能看见车窗外的风景,或许多少可以为无聊的沙夏带来些许宽慰吧。
“还要多久才能到莫斯科啊?”
“大概再三十分钟吧!因为这场雾的关系所以不能不小心开车,要是平常,应该早就进入市区了。”
沙夏一边用手将遗传自母亲的亚麻色头发向上拨,一边望着窗外漂流的雾气。
“如果爸爸也能够一起来就好了。”
“爸爸很忙啊!”
“今天是星期天耶!”
“可以等爸爸回家之后再把今天的写生拿给他看啊!他一定会称赞你的。”
“对呀!”
沙夏拿起放在一边的写生簿抱在胸前。那是父亲到日本出差时所买的纸质优良的写生簿,对面是一张名为“富士姑娘”的漂亮日本娃娃图片,是他目前最重要、最珍贵的宝物。
“这次的校内比赛,我一定可以拿到第一名。”
“嗯,一定要加油哦!”
“尤力说了我的坏话,他说有这么好的写生簿,任何人都可以画出很棒的画。可是,才不是那样呢!”
“当然了。你会在意那种无聊的话吗,沙夏?”
“我才不在意!”
“就是啊,千万不要在意哟!听过就算了,知道吗?”
这同时也是伊卡德莉娜对自己说的话。她想起大约三个星期前,许久不见的姊姊苏菲亚对她说的那些话。姊姊是这么说的——都是因为你命好呀!卡翠莎!能够住在莫斯科市内,还可以到舶来品店买东西。夏天到索契的海岸去度假,人家还会为了帮你们空下旅馆房间而把其他的住客给赶出去呢!不过你可别自以为了不起,你不是因为你本身多尊贵,而是因为你嫁了一个争气的老公!
苏菲亚说得倒没错,伊卡德莉娜之所以有今天的幸福,全仰赖在中央政府担任官吏的有为丈夫。即使明知道这些,从姊姊的角度来说,难免还是会对拥有这样特权的人感到厌恶。
其实苏菲亚根本是在嫉妒,因为她从小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苏菲亚,你看上的男人可是水力发电厂的小技师,而且因为工作绩效不佳而遭到降职处分,从莫斯科近郊被调到乌拉尔的东方,选择那样的男性作为伴侣是你自己没有眼光。我想我至少有一点比你强,事实证明我挑选男人的眼光比你好。丈夫社会地位高又温柔体贴,儿子沙夏又擅长绘画,将来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大学城的壁画画家呢!今天又到郊外的运河去写生了,沙夏被蜡笔弄脏的小手所画出来的图画,一定能在暑假前的校内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吧!
伊卡德莉娜对家人没有任何不满,她对自己本身也相当满意。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是她的体态却依然苗条结实、肌肤娇嫩细致,和那个大她两岁,因摄取过高的脂肪而使体重暴增为少女时代两倍的苏菲亚比起来,简直称得上是美若天仙,同时也是让沙夏引以为傲的一位美丽的母亲。
——下个月二十一日将举行的白令海峡水坝完工典礼,我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将派出以下政府首长出席……
大概是沙夏按了收音机的开关吧,简明扼要而单调的播报员声音在车内响起。
——库兹涅夫最高议会主席兼党书记长、罗马诺夫斯基内阁会议主席、那比考夫科学研究院总裁、阿利斯妥夫外交部长……
“把音量稍微转小一点,沙夏。”
“是的,妈妈。”
——另一方面,美利坚合众国预定由总统霍普斯、国务卿马克洛利以及白宫首席顾问史坦兹等人出席。此外,对于这项纪念两大国之间建立起恒久友谊的历史性伟大事业,联合国的奥利欧尔斯秘书长也表明了出席的意愿。对于国际和平的建设以及科学技术的发展之贡献,我苏维埃联邦的热忱……
“白令海峡水坝终于完成了?”
“还是很吵吗,妈妈?”
“还可以,不关掉也没关系。时间过得真快,水坝开始建造的时候你才刚刚出生没多久呢!”
望着被一道光束劈开的暮霭,伊卡德莉娜开始说话。
“那个时候你是个小婴儿,当是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健康地养大,你爸爸担心得要命,三天两头跑去找护士的,还挨了一顿骂。”
“什么,爸爸挨骂?”
少年觉得挺有趣的。
“他是怎么被骂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用不着担心,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请你把事情交给专家处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坐下来,别妨碍我们。’——大概就是这样吧!说真的,你爸爸就只会走来走去,什么也帮不上忙,不然就是冒冒失失地撞到医生或护士然后拼命跟人家道歉。”
“爸爸好像小孩子哦!”
“对呀,就像小孩子一样。”
幸福的母子相视而笑之际,从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也变了。新闻已播报完毕,播放轻音乐的节目正好开始。
专心聆听的沙夏拍着手说道:“我知道这首曲子!曲名是《野地里的白桦树》。”
“这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妈妈,其他的车子也完全不动耶!”
“都是因为这场雾的关系。”
“等白令海峡水坝完成之后气候就会好多了,对吧?”
“对。”
“这种讨厌的雾也会消失吗?”
“一定会消失的。”
白令海峡水坝完工后,将北极海的冰水放入太平洋,北极海的水温就会上升,如此一来便可大幅消弱北极海所形成的强大冷气团,从北方侵略苏联的“冬将军”也将衰老灭亡,苏维埃联邦的内陆将会变得像黑海沿岸一样暖和——科学研究所是这么说的。
既然是苏联的科学家说的,那就一定不会错了。冬天的雪应该也会减少了吧?那雾呢?雾又会怎么样?肯定会消失的,总之一切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与美国的关系也从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的情势,通过共同建设白令海峡水坝而逐渐改善。气候变暖,农作物的收获也会增加,以后就连冬天也能在市场上看到新鲜蔬菜了。没错,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咦?曲子什么时候变了?这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一首丈夫喜欢,她自己也喜欢的曲子。
“妈!”
沙夏高声惊叫,因为某个东西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将浓浓的雾清楚隔开的是一个黑色方形物体,当意识到那是一辆巨大的箱型卡车时,她的手反射性地将方向盘向右打转,轮胎发出尖锐的声音,两辆车的车体彼此从侧面猛烈擦撞而过。
一场明显不公平的较劲,因为车体重量的差距太大了。沙下和母亲乘坐的小型汽车,仿佛被看不见的巨人用手掌立起来似的,在路面上侧翻滑行,最后猛然撞上路边的云杉。
卡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跳下车来。
身上穿着像是某个地方的工厂作业员制服的年轻人低声呻吟。
“噢,怎么会这样……”
然后立刻往沙夏他们的车子跑去。
“站住,你想做什么!”
强烈的制止声从年轻人背后传来,年轻人转过头去,望着从驾驶座探出身体的强壮中年男子。
“可是,不救他们的话……”
“没用的,已经死了。”
男人的语调相当冷酷。
“他们或许还活着啊!”
“就算还活着我们也没工夫救人。事故很快就会传开的,警察就要来了,你不怕被警方调查吗?”
年轻人沉默不语,但似乎无法狠下心弃之不顾。他再次将视线投向沙夏他们那辆汽车,接着便呆呆地愣在原地不动。
侧翻的车子驾驶座车门是敞开的,车门向着天空,有个女人的上半身从那里冒了出来。那名女子的头巾被扯掉了,露出蓬松杂乱的亚麻色头发。大概是冲撞的时候割伤的吧,女子额头上的伤口留下的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脸颊,既是如此,仍看得出她那张美丽白皙的蛋形脸庞。
女子大口地喘着气,将视线移向年轻人,以微弱但明确的口吻说道:“救命啊……沙夏,我的儿子被压在底下……”
“……”
“求求你救救他!他满身是血,请你带他到医院去!”
年轻人狼狈地看着同伴的脸,他沉默的质问所得到的是一个严峻而沉默回答。
男人以手掌拍打卡车门,催促依然犹豫不决的年轻人。
“可是,克烈,要是把伤者丢下……”
年轻人的抗议被一声“混蛋!”给止住,他立刻发现到自己所犯下的致命错误,因为他不小心把同伴的名字说出来了。
“快上车啊!没用的东西!”
受到责骂的年轻人再无反驳的力气,只得快步跑回卡车上。
“等一下……”
女人出声喊道。她满腔愤怒,深棕色的瞳孔紧盯着那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竟然如此冷酷、如此卑劣,竟然想丢下受伤的她和儿子逃离现场!她自己也就算了,但她无法默许他们扔下沙夏。
伊卡德莉娜祈求丈夫给予力量,对她而言,丈夫一向是最可靠的守护神。
“我先生是国家保安委员会的职员!”她大喊。
这句话果然奏效,那两个男人活像被雷电击中般停止动作,中年男子和年轻人一样顿时脸色大变。
“是KGB吗?”年轻人呻吟,连声音都显得苍白。
“没错,所以出手帮帮我们对你们绝无坏处!车祸的责任我一定会帮你们减到最轻!”
“……”
“求求你们!请你们快一点!”
对伊卡德莉娜而言,国家保安委员会(KGB)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是她丈夫的职场,而且是个值得夸耀的职场。
国营电视台的长篇连续剧中登场的KGB探员走遍世界各地,对抗纳粹余党以及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等邪恶无道的组织,并为了保卫受到剥削的人民权利而不断面临严苛的挑战——丈夫偶尔早点回家,父子俩就会一起收看这个节目。对于主角英雄般的事迹而狂热不已的儿子,父亲总是露出微笑,然后对着正在准备晚餐的太太说真正的工作并不像电视上那样。这个她也知道,不过才三十多岁就住得起有暖气及热水设备的四房宽敞公寓,还买得起轿车(虽然是国产的),各个商店或休闲场所也会尽量给他们方便,这些全拜丈夫在重要的国家机构任职所赐。此刻甚至还阻止了男子的卑劣行径。
伊卡德莉娜的世界很小,她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群对KGB的看法与她完全不同的人存在,她认为至少苏联的国民都会信赖KGB并尊敬KGB的职员。
中年男子大步向她走来,以厚实的肩膀撞开仿佛有话要说的年轻人,一到伊卡德莉娜的面前便立刻将手伸进作业服内侧的口袋中。当他再次伸出手的时候,手上已经握着某种黝黑闪亮、形状怪异的金属物体。
伊卡德莉娜的思考回路顿时被烧断了,她茫然地愣在那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凝视着瞄准自己的手枪的冰冷枪口。男人的手划出一道和缓的弧线,她感觉到左耳上方有坚硬的触感。
枪声混沌模糊地响起。伊卡德莉娜·马利诺娃的亚麻色头部上的一点,被红黑色的小洞贯穿。她的头垂了下来,丰润的长发如瀑布往地上流泻般,顺着头发一路而下的鲜血也滴落在路面上。
挡风玻璃已破碎变成白色蜘蛛网状,从窗外无法看清楚车内,中年男子于是以单手将伊卡德莉娜的身体推开,掂着脚往车内窥探。车内灯故障无法点亮,男子便利用笔型手电筒将微弱的光线射向车内。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男子看到无力地闭着双眼的少年。少年抱在胸口的东西好像是笔记本,不过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应该可以确定他已经死亡。
车内毫无损伤的收音机里流泻出《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的最后一节。
男人把枪和手电筒收进衣服里,然后往年轻人走去,在他肩膀和胸膛拍了一下。
“走吧!”
年轻人蹒跚踏出半步,接着以一种难以分辨是抗议或悔恨的语气开口。
“根本没有杀人的必要。”
“错了,除了杀人之外别无他法。”
男子的语气相当强悍。
“或者,你的意思是应该把同志出卖给KGB吗,瓦涅?”
“……我知道了。”
“那就快点。总觉得到目前为止运气实在是好过头了,接下来恐怕没那么走运,久留无益!”
这两个男子坐上卡车。
卡车的声音一走远,在暮色与雾霭中只留下仍然侧翻在路边的车子,昏暗的车内现在正低声传出《风中之烛》的旋律。
在气绝身亡的母亲脚下,沙夏仍紧闭双眼蜷缩着身体,发白的嘴唇虽然能勉强张开吐出微弱的息气。但是却发不出声音。
接着,沙夏纤细的手指头动了一下,迟缓地,然而却带着某种明确的意图,继续在写生簿的封底上移动着。
完全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