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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森之馆

佣兵组织“白十字军”的首领赛门·欧索普停下擦亮海泡石烟斗的手,将视线转向古老的挂钟上,确认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那家伙也差不多该出现了吧!”

欧索普发出声音喃喃自语。

这是间天花板挑高的宽敞房间,面对阳台的落地窗垂挂着一厚一薄的双层窗帘,地板上铺着几可淹没脚跟的长毛波斯地毯。七月里并未点火的壁炉,大得足以容纳两个圣诞老公公。

待客用的茶几周围摆着长沙发、安乐椅、跨脚凳和立灯,墙上挂着三幅油画。一幅描绘的是苏格兰的猎狐风光,另一幅画是南法的老旧风车小屋,最后一幅是历史画,名为《空中花园里的尼布贾尼撒王与王妃》。

赛门·欧索普“将军”悠然地坐在位于房间正中央的长沙发上。他是个拥有一副受过锻炼的强健体魄的中年男子,充满着浓厚英国人气息的容貌中透露出锐利的眼神。从衬衫、长裤的年轻装扮来看,或许有人会视他为一个行动派性格的人。

欧索普再将视线移到历史画上,凝视片刻之后,一脸宛如艺术鉴赏家的表情,对那幅画作出评论。

“真是杰作啊!只可惜古乡怎么也无法理解这幅画的艺术价值,他大概只对值多少钱有兴趣吧!”

“你可真了解我啊!”

讽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落地窗的窗帘摆动着,一身牛仔装扮的古乡圣司的高大身躯就伫立在落地窗前。

古乡右手握着一把类似手枪的武器,左手提着一只公事箱。

“如你所愿,我就来问个问题吧!这幅画值多少钱?”

“少说也要十万法郎。”

“我猜画商一定从中获得不少暴利呢!怎么也看不出这幅画有六位数的价值。”

欧索普怜悯地皱起眉头。

“缺乏审美观真是件可怕的事。我告诉你,这可是文艺复兴后期的杰作啊!你看不出这作画技法是多么完美吗?”

“要真是那样的话,那就应该捐赠给美术馆才对,另外再弄张复制品美美地挂在墙上就行啦!我觉得那样比较适合你。”

“可惜呀,这些并不是我的所有物。对了,你干嘛从那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来?堂堂正正从玄关进来不好吗?”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分。”

“这栋宅子里养了两只杜宾犬、两只獒犬,晚上应该会被放出来才对。你没在院子里碰上它们吧?”

“当然碰上了。”

“那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讨厌狗了。”

“你杀了它们吗?没发出半点声音,手法够俐落,佩服佩服!不过你还是太轻率了,不告诉你你不懂,那四条狗可都有血统证明,每只都价值一千五百法郎呢!”

古乡默不作声地微微动了动右手,一个擦过空气的尖锐声响起。银色光芒水平闪动着,在距离欧索普肩膀极近之处,刺进长沙发的椅背。那是一支极短的箭。

“是箭枪啊?”

欧索普沉着地说道。

“你一点都没变,枪法还是那么神准。这应该是利用中国古代武术所使用的袖箭,经过现代化技术改良完成的东西。藉由强力弹簧射出短短的箭……”

古乡对这些完全不予理会,脸上浮出一抹挖苦人的笑容。

“一条狗要一千五百法郎,换成人的话,一颗头二千五百法郎吗?”

“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今天早上派去我那里的两个小喽啰呀!我实在没办法称他们叫刺客。那种货色,二千五百法郎未免太看得起他们了吧!”

“反正不是都被你没收了吗?”

“我要说的是,出手那么大方根本不像你的作风。看来你应该没有杀我的意思,把我叫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虽然那两个人的脸皮也真够厚的,不过为了这么点小事花二千五百法郎,这跟十年前的你太不像了,是在让人意想不到。”

“这世界上还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欧索普意有所指地笑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古乡?”

“把十五万交出来——大概就是这个吧!钱就在这里,可是我一毛钱也不想给你,因为这些钱全都是我的。”

“对,是你的。那个时候我怎么也不服气,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想通了,你大可好好把钱收起来。”

“哟!果然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呢!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凭自己的实力来找我。”

“好让你公然杀了我吗?”

“是为了让你维护自己的形象!不过,你到底为什么找我来?”

欧索普再次笑了。

“对了,那件事。其实是有笔大生意。”

“跟你合伙吗?谢谢,再联络。”

“这可是一笔价值二十五万的生意啊!”

“里拉呀?”

“是美金。”

古乡轻蔑地笑着回应。

“这怎么说是出人意表呢?根本是吹牛嘛!少一个零还像点人话。看来我最好提高警觉以免受骗。”

“出钱的人并不是我。”

“原来如此。不过靠你自己就绰绰有余了。实在很可疑……”

就在古乡作出如此结论的同时,突然有猫叫声传出。古乡一面紧盯着欧索普,一面将窗帘拉高。一看见那威风凛凛登堂入室的动物,欧索普不禁眨了好几下眼睛。

“什么东西呀?古乡,那个是……”

“你以为呢?”

“该不会……是猫吧?”

“什么该不会!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这家伙可是如假包换的猫呀!绝对不是什么掉进水沟里的浣熊。”

“不会有人这么说吧?”

“就有人这么说。”

“就算有也不关我的事。对了,关于二十五万美金的生意……”

“我不想听——喂!猫叉,你上哪儿去呀!”

猫儿缓缓地穿过室内,在一扇门前蹲坐下来,仿佛在叫唤什么人似地发出“喵”的叫声。

门一打开,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猫儿全身上下满是喜悦地朝伸出的臂弯跳上去。

“晚安,猫咪。”

人影说道。

“还有他的饲主。”

古乡放下箭枪,凝视着眼前这位金发美女,眉毛一带微微透露出气恼的情绪。

“这位就是金主克拉莉丝·雷因。”

欧索普满脸愉悦地介绍。

“应该没必要再说什么‘初次见面’这些问候语了吧!怎样,古乡?这才是所谓的意想不到的事。”

“原来如此。”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古乡却不打算向欧索普全面投降。不能说是预感,只不过若是这位优雅美丽的女孩,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合情理。无论称她是继承了哈布斯家族(注:Habsburger,统治奥地利长达七个世纪之久的皇族。)血统的公主,或说是美国西岸的女性私家侦探,应该都不会有人怀疑吧!

“可以听我说句话吗,古乡先生?”

抱着猫儿的克拉莉丝说道。她那纤长的手指正悄悄地将钮扣型窃听接收器从猫儿的胸口拿掉,眼前两个迟钝的男人完全没注意到。

“这个嘛……嗯,听听倒也无妨。”

“因为你是欧索普将军所知当中最有能力的一名战士,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

“你相信欧索普将军阁下的话吗?他只给了我A减呢!”

“那是因为当我们在台上针对国际共产主义的威胁作热烈演说的时候,你敢说你没有在台下边打哈欠边看漫画吗?我虽然不介意,但是其他的讲师们会不高兴也是应该的吧!”

欧索普露出苦笑地插嘴说道。

“那种一开始就下了结论的课实在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笔试的时候我还是写了呀!我写了‘共产主义是威胁世界和平与民主主义的万恶渊薮’。明明就是按照讲师们的意思所写出来的答案,居然只给我四十分!”

“不过,我对你的能力与技巧可是给予高度的评价喔!”

“知道、知道!我知道这全是言不由衷的台词,我听她说就是了。”

古乡把箭枪收进口袋里,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并将公事箱摆在地上,其他两人也分别就座。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古乡先生。”

“那幅画,就是那幅古怪的历史画,你是用多少钱买的?”

“应该是四百法郎吧!”

发出“咦”一声的是欧索普。

“太离谱了吧!”

“因为是复制品呀!”

克拉莉丝快活地回应。

“复制品!那真品呢?”

“其实我对艺术并不是很懂,所以有复制品就够了。”

欧索普垂头丧气的,古乡则是开怀地笑翻了天,过了不久才停止大笑开口说话。

“那么接下来有几个正经的问题,不知道你们哪一位愿意回答我?”

“我来回答吧!”

一边抚摸着枕在膝盖上的猫咪,克拉莉丝一边回答。

“可以吗,欧索普将军?”

“当然。我想古乡一定也会很乐意由你来回答问题。比起说些应酬话,我更擅长对人家恶言相向。”

“多谢您的好意呀,将军!”

古乡以反讽回应欧索普带有嘲讽意味的话。

“那就开始吧,Mademoiselle(小姐)!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听说你准备提供二十五万美金雇用我,这可是破天荒的价格呢!支付这么一大笔金额,到底要我做什么样的工作?”

被克拉莉丝以纤细修长的手指骚弄着喉咙,猫儿发出满足的声音。

“白令海峡水坝已将近完工一事,你知道吧?”

“根据报纸报导,似乎是这样没错。”

古乡微微地眯起眼睛回答。

“哟!原来你也看报纸呀?真让人吃惊!”

欧索普发出刺耳的笑声。

“看得可热衷了,就因为想看看有没有你的讣闻呢!那么,Mademoselle,白令海峡水坝又是怎样与二十五万美金扯上关系的?”

“因为有个企图爆破白林海峡水坝的计划正在进行。”

“……!”

“我希望你能够加以阻止。不,不只是你一个人,还包括欧索普将军在内,有好几个人所组成的团队。希望你能加入这个团队。”

古乡像是不小心碰到了灼热的物体般,以指尖捏住耳垂。

“换句话说,就是‘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恐怖份子魔掌侵害的市民联合小组’吗?”

“形容得稍微夸张了点,不过大致是如此。”

“白令海峡水坝爆破计划呀……那个东西原来是那么容易炸毁的吗?我还以为他至少像金字塔一样坚固呢!”

“它可是现代的万里长城喔!从苏联极东地区的迭日涅夫角到阿拉斯加的威尔士王子角,共绵延八十五公里;海平面高度为四十公尺,海平面以下最深处达五十公尺,基地底层宽幅为八十五公尺,最上层宽幅为三十六公尺。大约使用五亿吨水泥建造而成,自动工到完工,一共花了八年的时间,总工程费用是一千六百五十亿美金,其中苏联出资百分之五十、美国百分之三十五、加拿大百分之十、丹麦百分之五。”

“真是博闻强记啊!”

“这是我拼命背下来的。”

克拉莉丝扮了一个调皮的笑容。

“不过我越听越觉得爆破是不可能的。要是使用核弹的话就另当别论,但若是TNT炸药的话,起码需要一整船大型邮轮那么多吧!”

“你果真熟读报纸了吗,古乡?”

欧索普提出疑问。

“啰嗦,我当然看了呀!可我又不是神,难免会有看漏的地方嘛!那些我正好看漏的报导写了些什么?”

“就是神不知鬼不觉,摧毁白令海峡水坝的最佳手段。”

“啥?”

“当然不可能写得那么直接。白令海峡水坝一天可从北冰洋汲取五百万立方公里的海水注入太平洋,如果换算成吨的话就是五千亿吨,相当于一百万艘五十万吨级邮轮的承载量。汲取这些海水必须动用到八百具的巨大涡轮泵浦,而那些涡轮泵浦都是靠核能运转的。”

克拉莉丝暂停说明,像是要制造演说效果似地直视着古乡。

“因此。白令海峡水坝的底部设立了一座输出力达三百万千瓦的核子发电厂。唯有在核能电厂的核子反应炉启动之后涡轮泵浦群才会动作,水坝也才能开始运作。所以,看过这篇报导的某些人或许会这么想——只要在发电厂的核子反应炉上动个手脚,就可以从水坝内部引发核爆了——一群希望在距离北极不远的国际换日线上空看着极光和香菇云柱争艳的人。”

“在艺术的驱使下?”

“在艺术及其他欲望的驱使下。”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那群人,企图在国际换日线正上方竖起香菇云柱的异想天开的家伙,他们的身分都已经查出来了吗?”

“嗯,已经查出来了。”

“真想知道他们的大名呢!”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那是一个推动白俄罗斯独立成为民主主义国家的民间组织。关于白俄罗斯,你了解多少?”

“那是构成苏维埃联邦的十五个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其中一个邦国,位于波兰以东、乌克兰以北,首都明斯克,主要族群为白俄罗斯人。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真了不起。”

“虽然不怎么努力,不过我高中时代倒也曾经背过。”

猫儿像是刻意地从喉咙发出了咕噜声。

“怎么了?我可没说谎,别发出那种怀疑的声音。那么,Mademoiselle,这么一个为理想而战的民间组织,为什么会走向恐怖主义的路线呢?”

克拉莉丝并未立即回答。她那如画般轮廓鲜明的细长眉毛微微地皱起了来,陷入沉思,天真的气息因玫瑰色的嘴唇衔住左手小指而更显浓厚。古乡这下更确定她一定才刚满二十岁。

“这确实有些不明确。”

美女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和平合法的运动已经无法表达对于苏联体制的愤怒。不管是为了对苏联政府或是向苏联妥协的美国提出警告而给苏联权力中心一个打击,或是为了在苏联体制内遭受打压的少数人,他们似乎必然发起一场足以震惊全世界的行动。但是……”

“你不相信他们?”

“不是不相信,只是无法认同。”

“关于哪一点?”

“他们打算做的是对于和平事业的破坏。虽然有种说法认为白令海峡水坝所带来的不止是全球暖化、更是对环境致命的破坏,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表示他们可以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就采取这种激烈手段吧!更何况他们企图引爆的是核子反应炉,世人只会将它视为核爆恐怖事件,就如同巴勒斯坦人誓言夺回国土的决心被认为是无法无天的罪行一样。”

克拉莉丝摇着金褐色的头。

“劫机行动也是如此。不过白令海峡水坝的爆破计划和那些是完全不同的,虽然一定会对全球造成冲击,但那只会带来负面意义。若只会遭受国际谴责也就罢了,然而一旦苏联政府利用这个事件借口镇压少数民族,到时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伸出援手的,这么做不过是匹夫之勇。”

“东方有句成语叫做‘暴虎冯河’,就是比喻这种有勇无谋的行为。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态度让我有种感觉……Mademoiselle,你之所以想保护白令海峡水坝,目的并非为了世界和平,当然也不是为了苏联,而是为了阻止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犯下愚行,是为了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利益着想。在我看来是如此,或者,是我误解了吗?”

克拉莉丝宛如蓝宝石的眼眸充满讶异地看着古乡,她停顿片刻后才开口回答。

“是的,没错,你的观察力果然敏锐。”

“不敢当、不敢当!”

古乡满不在乎地回应。

“既然如此,下一个让人感兴趣的问题,当然就是你和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之间是什么关系了……”

“关于这点,就让我来回答吧!”

房门开启,第三位人物自古乡的视线中登场。那是一名拥有满头银发与思虑深沉的灰色眼眸,让人印象深刻的老绅士。

古乡刻意将视线投向天花板,像个对于演出拙劣觉得倒胃口的观众一样,直接了当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实在很不想说,不过这就叫做‘摆架子’吧!”

古乡边以手指头敲打着沙发椅扶手边说着讥讽的话。

“一个个分段出场,每个人都抢着当主角吗?看得出来这是一出很有趣的戏,但是主角究竟是哪一位呢?”

“稍微表现出一点感动的样子嘛,古乡!”

“现在坐在你面前的这位可是世界级的科学家喔!”

“是艾萨克·牛顿吗?”

“我本身也很尊敬牛顿。”

老人沉稳地笑着。

“假使让你感到不悦,我在此向你道歉。一开始就出来就好了,看来是我思虑欠周了。抱歉,古乡先生。”

“思虑欠周的人是我,博士。”

克拉莉丝以严正的语气说道。

“就算有欧索普将军的推荐,会考虑让这样的男人加入团队,我肯定是哪根筋不对了。”

美丽的眼眸愤怒地瞪着古乡。

“我看他根本没有半点协调性,而且完全不懂什么叫礼貌。”

古乡对老人毫不表示敬意让她满腔怒火。

“古乡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况且这次的计划根本用不着什么礼貌的,只需要有勇气、行动力、战斗技能和头盖骨里的东西。”

欧索普指着自己的额头继续说下去。

“古乡具备了所有的条件,这点你应该也知道才对。”

“可是将军……”

“够了,克拉莉丝,将军说得完全没错。”

被称为“博士”的老人以稍显严厉的语气说道。

“再说,没礼貌的本来就是我们,我们根本没有理由责怪人家。”

老人再次转向古乡,向他伸出右手。

“握手言和吧?我是克雷门特·萧罗。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完成计划,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破坏。”

古乡注视着老人,站了起来,握住老人的手。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位小姐口口声声说什么‘礼貌’了。”

古乡把头一甩。

“您真的非常有礼貌,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反苏联体制的重要人物,八年前流亡至西方——或者只是巧合同名同姓?”

“不,八年前逃离苏联的克雷门特·萧罗正是我本人。”

古乡看着克拉莉丝。这位美女在看见双方握手之后,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她一面抚摸着猫咪的头,一面对古乡报以微笑。即使还不到缔结友好条约的地步,但起码已经愿意终止交战状态了。古乡对此毫无异议,于是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请坐请坐!怎么样,愿意协助我们的计划吗?”

萧罗博士再次询问,坐在沙发上的古乡爽快地点头。

“我愿意协助你们。”

“哦!真是令人高兴!”

“二十五万美金这个数目的确教人心动。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我有一种感觉,这份工作会是个有趣的经验。”

古乡嬉皮笑脸地说道。

“但是请你们务必做出充分的说明,因为我想知自己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当然。”

“那就继续刚才的问题吧!博士,请问您跟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关系是?”

“我是创立者之一。”

“原来如此。那么您现在是从国外给予援助……”

“只是尽点绵薄之力。”

“那么,克拉莉丝·雷因小姐和您的关系是?”

“她是我的学生。我在多伦多大学教授气象学的学生。”

哦,萧罗博士是气象学者吗?我现在才知道!

古乡在心里想着,表面却丝毫不动声色。除了反体制运动家这个身分,古乡对于萧罗博士的一切可说是一无所知。不过这种事情也没必要老实地表现出来。

既然在多伦多,那么她是加拿大人啰?

“为了把得到的遗产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所以我请求博士让我协助他的计划。”

克拉莉丝补充说明。

“我已经年满二十岁,没必要再低着头向律师要零用钱了,所以我决定立刻开始挥霍。”

“这样有意义吗?”

“我确信这样的用法比花在礼服或毛皮大衣上更有意义。”

“就因为这样的信念,所以她把全部的财产都投进来了。”

萧罗博士边叹息边说。或许是将古乡视为伙伴,所以语气也软化了起来。

“我们没有资金,所以也只能接受她的好意了。真不晓得该怎么回报她才好。”

“博士,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并不期望任何的回报,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就好了。不,帮助博士这件事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喜悦。”

克拉莉丝热情地说道。

“我相信妈妈一定会赞成我的作法的。”

“谢谢你,克拉莉丝。”

嗯,这家伙是个问题呢……

古乡察觉到内心的动荡。

希望他们两人之间仅止于师徒的情谊。

克拉莉丝腿上的猫儿露出辛辣的笑容凝视着古乡。

“萧罗博士……”

古乡一边回瞪猫儿一边开口。

“这点我也向克拉莉丝·雷因小姐确认过了,保护白令海峡水坝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白俄罗斯解放同盟吧?”

“没错。如果只是破坏军事设施也就罢了,但是对于和平事业的破坏,甚至企图引爆核子反应炉,那么变成世界的公敌是可想而知的后果。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一旦被视为穷凶极恶的恐怖主义集团,到时候若遭到苏联政府的镇压,大概不会有任何人对我们感到同情吧。”

“难道没办法运用您的影响力让他们放弃计划吗?”

“没办法,他们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意见。我说过组织应该要努力而踏实,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他们还反驳我——一个独自逃到西方享受自由的人是没办法理解我们的痛苦的,生活在安全的地方高谈阔论当然比较容易——”

古乡看见萧罗博士和蔼的面容被一抹痛苦而晦暗的神色所笼罩。

“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只能保持沉默了。事实上,对于在苏联境内拼死从事反对活动的人来说,在西方过着自由生活,言行不受压迫的我,大概什么也不是吧!又碰巧在那个时候我和他们之间的秘密联络管道差点被苏联政府的情报网络查获,于是彼此也就不再联络,沟通的管道就这样中断了。因此要想阻止他们诉诸武力的行动,就非得使用武力不可。”

“诉诸武力啊……”

古乡微微地歪着头思索。

“但是就实际的问题来看,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真能做得到吗?如果水坝内部有他们的内应?”

“是有内应没错。”

“原来如此。但是水坝的管理和警备系统应该相当严密才对,他们有办法以少数人占领水坝的中枢,支撑到引爆核子反应炉吗?重点是真要这么做的话,他们全都会跟着香菇云一起蒸发掉的。就算使用定时引爆装置好了,又该如何带进水坝?该安装在什么地方?该怎样逃出去?而且必须在严密的警戒下进行——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这个嘛……就会采取欺敌战术,除此之外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你的意思是?”

“组织攻击部队从水坝外部发动攻击,人数尽可能越多越好,并使用直升机和重型武器把阵仗搞大。趁所有警备都集中在那里的时候由另一批同志在水坝内部对核子反应炉动手脚……我想,就作战而言这应该是唯一的方法了。不过,或许这位身经百战的欧索普将军还有其他的妙方也说不定。”

被指名的欧索普痛快地笑道。

“哪里呀!古乡!我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要破坏那座白色的长城除非是里应外合,否则根本就不可能,同时还必须由熟悉战斗的专家来指挥。”

“正是如此,这是最重要的关键所在。”

古乡深深地点头同意。

“可以吗,博士?假设白俄罗斯解放同盟采取了这个策略,即使尽组织全力动员人数、组成攻击部队,那武器又该如何筹措呢?就当他们都弄得到好了。他们有办法带着那些武器横越广大的苏联领土吗?何况,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白俄罗斯位于苏联的西陲,而白令海峡则位于苏联的东边,苏联领土的东西长度……呃,应该有六千公里左右吧!要在这么长的距离下秘密运送武器……不可能,不可能的!”

古乡在眼前挥了挥手。

“首先,几十名或几百名白俄罗斯人一齐往东部西伯利亚开始移动,苏联当局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他们去到哪里都需要申请证明或旅行许可。纵使瞒得过民警的耳目,也绝对骗不了让人闻之丧胆的KGB。”

萧罗博士默默地听着。

“假设这个难关也突破了,他们对实战又有多少应变能力?苏联的国民有服兵役的义务,所以战斗技能大概不致于完全没有,也应该都有射击、格斗、装置爆裂物等基本知识,但是他们应该没接受过拥有共同目标的一支团队的训练,并不是集结了十个士兵就可以组成一支十人的军队。在他们展开低效率战斗的同时,来自最近距离的军事基地救援部队将会火速赶到,进行前后夹击,然后整出戏将就此落幕。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啊!”

“……”

“即使是如此,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还是决定一意孤行,坚持要执行这个白令海峡水坝的破坏计划吗?”

“没错,他们是势在必行。”

回答的人是欧索普。

“这样啊,那除了随他们高兴之外我实在无话可说了。这个计划的成功率实在太低了不是吗?我从来没想过白俄罗斯人喜欢自杀式攻击,自杀式攻击是集体歇斯底里的产物,跟冷静的思考能力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古乡,他们可是非常冷静地在拟定计划喔!虽然你指出了不少问题,但他们全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了。”

“什么?”

“简单地说,他们不会参与战斗,而是由其他人来战斗。”

古乡注视着欧索普的表情,耸了耸肩膀之后将视线转向萧罗博士,博士则严肃沉重地点头回应。

“诚如欧索普将军所言,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经过再三检讨,终于领悟到自己本身无法组织攻击部队,于是他们决定由其他人来代劳。”

“是谁?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是谁?”

“的确是不知死活,因为他们是一群出卖性命以换取金钱的家伙。”

“这么说来,难道是……”

“就是佣兵!”

博士以呻吟般的语调说道。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不晓得透过什么样的管道,在西方佣兵组织的介绍下,雇用了暗杀及破坏的专家,人数达上百人之多。他们的计划正是让那些佣兵从外部攻击水坝,趁所有的警备忙于应付之际再由内部的同志将核子反应炉爆破。”

犹如在长时间的禁酒生活后初尝酒精的滋味一般,兴奋感无声无息地渗透到古乡全身的每个细胞。

“唉!”

古乡猛然地叹了口气。

“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美妙了——古乡好不容易把下半句台词咽下去。清清嗓子之后他再次开口。

“博士,换句话说,我们的团队必须和那支佣兵部队打上一仗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

古乡拼命不让自己喜形于色。任务的危险度越高,他的心情就越是快活。古乡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坏毛病,所以并未直接表现出来,但他却从来没有改正这个毛病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这二十五万美金巨额酬劳是怎么回事了。本来还觉得不合常理,不过照这么看来,这个数目倒也不是那么离谱。”

“古乡,你刚才说过要协助我们,不过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幕。你现在若想反悔,我们也不会对你有任何责怪或轻视。当然了,如果你的心意没有改变,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消息。”

“说得也对。虽然不知道这边的团队还会有多少人加入,不过真正有能力的佣兵可说是凤毛麟角啊!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既然聚集了上百人,要与之抗衡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不是个喜欢向危险挑战的人啦……”

欧索普突然把头转开,一脸憋笑的表情,因为他对古乡的个性老早就一清二楚了。

克拉莉丝看了看两人的表情之后,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点了点头,看着古乡。

天哪!还真会装模作样,真是败给他了!

然而克拉莉丝并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猫儿紧抱住在胸前玩弄。

古乡转向唯一真诚待他的萧罗博士。

“不过,我既然开口说了要帮助你们就一定会信守承诺。我就加入你们的团队吧!”

“谢谢……”

博士在松了口气的同时道谢。

“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那个就留到成功守住水坝之后再说吧!说起来您是我的雇主,用不着那么客气跟我说话。”

随和地回答之后,古乡朝克拉莉丝看过去。

“你真是个坦率的孩子呢,猫叉!”

克拉莉丝以歌唱般的语调对猫儿说话。

“我最喜欢坦率的孩子了,那种弯弯扭扭的家伙最讨人厌。”

萧罗博士露出疑惑的表情,欧索普仍然维持着转头的姿态,以手掌覆盖脸庞笑了出来,古乡则故作正经地将胸前的少许灰尘拂掉。

“话说回来,博士,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资金还真是雄厚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古乡?”

“假设白人佣兵一人一万美金好了,光是这个部分就得要花个上百万的美金呢!再加上武器弹药的费用等等,虽然要看武器的品质,但起码也需要一百万美金吧?也有可能不是美金而是瑞士法郎,因为对佣兵来说东方货币根本不值钱。我只是很惊讶他们竟然拥有那么多的西方货币。”

“嗯……”

“关于他们的资金来源,不晓得您有没有什么头绪?或许那边也有个像这位爱猫的小姐一样奇特的赞助者。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个人除掉,佣兵部队就立刻瓦解啦!胜利女神就向我们招手了。我只举例而已,好比说流亡在外的白俄罗斯人资本家,或者……”

萧罗博士的眉间挤出一道纵向的皱纹。

“我也曾经捐赠活动基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不过数目很小,大概只够买一打机关枪而已。除了我自己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人。”

“这样啊,真是可惜。”

这时古乡眼睛的余光捕捉到克拉莉丝的表情。当博士说他想不出有其他人的时候,这位金发美女端正秀丽的容颜闪过一丝既讶异又疑惑的神情,那表情虽然有如穿透枝叶照射地面的阳光般一瞬即逝,但古乡立刻将它刻画在脑海里。

“夜都已经这么深了,不过你应该还不困吧?”

博士急忙转移话题。

“不,一点也不。”

“那么我就稍微说明一下白令海峡水坝的由来吧!多知道一点讯息总是比较好的。克拉莉丝,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去泡个咖啡?”

古老的挂钟正好宣告了十二点的来临。

“将北冰洋变成不冻之湖,让占据国土面积百分之四十七的不毛之地变成可耕之地,这是俄罗斯人长久以来的梦想。”

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开始叙述。清晰而沉稳的铺陈方式让人感觉到浓厚的学者风范。

“冰冻的海洋、冰冻的河川、冰冻的大地……苏联的国土一直因为位置过于偏北而被认为不幸,但气候原本就不是恒久不变的,因为地球也曾经是温暖的。大约八千万年前,也就是俗称白垩纪的恐龙时代,南北极都是覆盖着绿色树海的大地,今天南极地区之所以出产大量的石油及石炭,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窝瓦河流域长满了茂盛的棕榈和月桂树,整个地球都属于亚热带气候,南北的温差并不是那么剧烈,气流也规律而正常地流动着,雨量在各地都相当平均,地表上也没有沙漠存在。”

萧罗博士才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又立刻放回托盘,好像只是想品尝咖啡的香气而已。

“不过并没有那么古老的例子可供证明,在人类极短的历史当中,其实也找得到温暖的时代,时间就在中世纪,也就是西元九世纪到十世纪左右。在今天看来这或许是难以置信的事,不过英国曾经是重要的葡萄产地,当时法国的葡萄酒业者对于英国业者横扫欧洲大陆一事都相当紧张。大约同一时期,北欧海盗也横渡大西洋,在格陵兰建立了殖民地,开始农耕与畜牧的生活。之后继续西进,在今天的加拿大圣罗伦斯湾一带登陆,并将当地命名为‘野葡萄国’。”

“北欧海盗之所以能在距今千年前便横渡大西洋,其优秀的航海技术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是气候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气候温和,气象条件理所当然也会是有利的。若天空晴朗,海面平静,又有适度的风,航行起来一定比条件完全相反的情况更加容易。北欧海盗相当幸运,但要想善用这份幸运,当然还是得凭藉他们在心理及生理上的能力。只可惜,美好的时代并没有一直延续下来。”

古乡因为一只白皙的手朝他的膝盖伸了过来而惊讶地转动视线。克拉莉丝露出微笑并静静地从他手中拿走空了的咖啡杯,然后以轻巧的姿态站了起来。望着她往厨房而去那窈窕优雅的背影,古乡顿时看得着了迷。跟在她身后的猫儿回头看了古乡一眼,充满了优越感,古乡也不服输地回以一个皱起眉头的不满表情,然后才赶忙将注意力转回萧罗博士的谈话。不过他似乎听漏了两三句。

“格陵兰的南部留有北欧海盗的坟墓,透过挖掘的工作就可以充分了解到地球寒冷化的过程。他们的遗体最初埋葬在地底深处,然后随着年代越来越近而越来越浅,因为地表的冻结蔓延到地底,致使他们无法挖掘深一点的洞穴。在寒气与饥饿的袭击下,牧草枯黄,家畜相继死亡,他们与故国海上的联系也因为冰山南下以及海上风暴等因素而逐渐断绝。于是,那些北欧海盗就这样在十五世纪初从格陵兰的土地上消失,格陵兰也不再是一块名副其实的绿色丰饶大地(注:格陵兰,“Greenland”,意为绿色的土地)。”

“在那之后,地球进入寒冷化时期。英国的葡萄收成越来越差,不只是葡萄,整个欧洲的谷物收获量都减少了。虽然后来因为来自新大陆的救灾作物马铃薯的普及使情况有所改善,但是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的这段期间,北半球的历史确实受到寒冷气候的左右。连年欠收的法国平民因为饥饿,并对腐败无能的旧体制充满愤怒,终于爆发了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俄罗斯帝国就从未产生过一名堪称仁君的帝王,算是史上独一无二的政治体制,但纵使是固若金汤的罗曼诺夫王朝,最终也被饥饿所打倒了,从一八八九年到一九二一年的三十三年里,其中有二十年粮作欠收,期间又逢对日、对德战争,宫廷里尚有拉斯普丁与反对派的权力斗争,简直是乱七八糟,革命会发生也是理所当然的。”

克拉莉丝这次是在猫儿的带领下来到古乡旁边,向他递出第二杯咖啡。接过咖啡之后,古乡看着猫儿,小声地说了一句。

“喂,过来这边呀!”

哪知道猫儿竟然视若无睹地向后一转,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跳到坐在沙发上的克拉莉丝膝盖上。

“说到这里,古乡先生……”

“啊?”

萧罗博士突如其来的叫唤,让古乡连身体都转了过去。那一瞬间,他仿佛在博士的灰色眼睛里看到一丝愉悦的光芒。

“你的国家在十八、十九世纪的幕藩体制之下,应该也爆发过大规模的饥荒才对。”

“嗯,您说的是天明及天保年间所发生的大饥荒(注:江户时代末期光格天皇在位的天明年间及仁孝天皇在位的天保年间,因作物欠收而引发饥荒。由于饿死者众,各地又暴动四起,使幕府及诸侯的统治出现重大危机),的确发生在十八世纪后半到十九世纪前半期,当时的情况似乎相当严重。”

“天明的饥荒是一七八二年到八七年,天保的饥荒是一八三三年到三六年,当时就连日本还算温暖的大阪地区都留下河川结冰、人们在夏季穿着冬服的记录。我想你们的历史课应该提到过才对。”

“嗯,经您这么一说,课堂上确实有教过。”

古乡口头上这么回答,但其实完全没有学过那些东西的印象。

“寒流不仅让气温下降,从北冰洋侵袭苏联的风也变得又干又冷,把大地和植物的水份都吸收殆尽,就像一个巨大海绵一样。苏联领土中央的沙漠之所以扩大,还有经常发生干旱,也是这个缘故。举凡苏联在气候与气象上种种恶劣条件的根源,全都可以归咎到北冰洋的寒气。所以,白令海峡水坝的构想就这样在人们的心里诞生出来。”

哎呀呀!终于进入正题了,古乡暗自想着。在这样下去,到天亮不晓得会喝掉几杯咖啡呢!

“北冰洋的面积大约为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比加拿大、中国、美国、巴西或澳大利亚都还要来得大。那么要如何让这么大的海洋加热,将冰雪融化,根绝寒气?这个办法就是制造人工暖流,让它流入北冰洋。从世界地图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鄂霍次克海所在的纬度与英国本土大致相同,都在北纬五十度到六十度之间,然而两地的年平均温度却有相当明显的差距。鄂霍次克海以流冰闻名,但英国却没有那种自然景象。英国地处欧洲大陆的西北端却能够拥有温暖的气候,全是拜暖流所带来的暖气之赐,也就是墨西哥湾流。”

萧罗博士的语气充满热情,眼中也闪耀着骄傲的光辉。

“洋流对世界气候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人类是否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洋流不单对渔业带来影响,以流体力学理论来看,空气与水会朝同一个方向流动,温暖的洋流会带来温暖的气候,所以制造人为的温水暖气应该是个可行的构想。那么,融化北冰洋冰雪的水管该从什么地方通过呢?白令海峡是最佳的地点,它的宽度只有八十五公里,水深平均四十公尺。当然了,它是比直布罗陀海峡宽,但是以现代的土木工程技术要建造这么一个水坝是毫无困难的。利用水坝堵住海峡,然后起动数百具核能动力涡轮泵浦,改变海水的流向,这就是白令海峡水坝计划的宗旨。”

“只不过关于水坝完成之后的计划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苏联科学研究院动力研究员A·B·麦尔金所提出的方案,也就是把太平洋的温暖海水引进北冰洋,如此一来就可以在越过白令海峡的另一侧,制造出一道足以与墨西哥湾流匹敌的巨大暖流了。这道暖流估计可为北冰洋注入世界石油总产量二到三倍的热量,让冻土带的气候完全改观,这是麦尔金的想法。不过另一方面,有一个人提出了与麦尔金完全相反的构想,是一位叫P·M·波里索夫的技术人员,他认为不应该将太平洋的海水注入北冰洋,而是把北冰洋的海水注入太平洋当中。后来在水坝建造的实际运作上,采用的是波里索夫的方案。”

萧罗博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着古乡。

喂喂喂!这个人好像以为自己正在大学主持研讨会耶!古乡心想。

他好像期待我说些什么似的。

“为什么呢?”

古乡以一脸追求真理的表情回应萧罗博士的期待。

看在二十五万美金报酬的份上,这点服务就别计较了吧!

“是效率的问题。”

萧罗博士神情愉悦地再次展开说明。

“从大西洋流入北冰洋的热量,原本就比从太平洋流入北冰洋的高出许多。从通讯员流入北冰洋的热量是1922×15千卡,而太平洋流入北冰洋为26×15千卡,两者相差七十倍以上,而两者的差距不过是墨西哥湾流所带来的残余热量罢了。但由于大西洋的温暖海水往北进入北冰洋的过程中会受到东格陵兰寒流与拉布拉多寒流南下的影响,所以抵达北冰洋的热量实际上只有整体的百分之十三。那么,假使让北冰洋的海水流入太平洋,情况又会是如何呢?东格陵兰寒流以及拉布拉多寒流将失去势力,而强大的墨西哥湾流则会在泵浦的引导下贯穿北冰洋直达白令海峡,如此一来,流经英国北方、挪威海岸、欧洲、俄罗斯北方以及西伯利亚北方的北极暖流就产生了。然后当这道新生的人工暖流流通过水坝进入北太平洋时,千岛洋流的势力就会被削弱,位于这一带的勘察加半岛、千岛群岛、北海道、库页岛等地方都将明显地暖化。”

“这个方案由于可以利用到原本潜藏的热量,因此发电能量相同的发电厂,能运送比麦尔金方案多一.五倍到二倍的热量到北冰洋,其结果将可在比美国总统任期还要短的时间内将北冰洋的冰雪全部融化,使北冰洋的水温显著升高。接下来就会产生更令人乐见的现象——由于冰与雪是白色的,所以会将九成以上太阳热能反射掉,相反地,海水则能够大量吸热,因此冰块消失后的海面所能吸收的太阳热能将会急速增加,这些热能大约是全世界每年所消耗的石油总量的一百五十倍以上。因此,北极圈的空气将会因为所吸收的太阳热能与北极暖流的影响而大幅变暖,冻原这个名词恐怕就要从此在字典里消失了。不仅如此,当北冰洋变温暖之后,即使进入冬天,太阳直射南半球,但由于海水的热容量极大,而且又经常有温暖的洋流流入,所以北冰洋的海水也不会再次结冻。”

博士闭上明亮闪耀的双眼。

“不冻的北冰洋!”

那声调完全不像是在做科学说明,反而是近似诗歌朗诵。

“没错!不冻的北冰洋!即使在冬天也不需要破冰船,还有温暖的陆地。西伯利亚大陆的气温夏季将会上升十到二十度,冬季也不会下降到五度以下,冬季平均气温将可上升四十度之多。取代冻原的将会是宽敞的小麦田、果树园以及牧草地,被冰雪掩埋的地下资源也得以进行开采,也将能建设更多新都市。苏联等于少了一个不毛的西伯利亚,而多了十五个丰饶的乌克兰。”

“然后苏联的国力就会大增,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所厌恶的苏联体制将更巩固。”

萧罗博士愕然地瞪大眼睛盯着古乡,克拉莉丝和欧索普的视线也投射在他身上。

“你……”

“您不这么认为吗,博士?”

古乡冷静地指出。

“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之所以考虑破坏白令海峡水坝的理由之一,也许就是因为这份不安吧!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您认为如何?”

“是吗?或许真的是如此,不过我从没想过这一点。并非全神贯注在核子武器生产或死光武器的开发上,而在和平建设事业上投入巨额资金,我认为这代表苏联体制在精神上的一种进步。我更期盼苏联在农工业的生产增加、国民的生活水准以及对国力的自信提升之后,能够自然而然地迈向社会民主化。”

“苏联或许会把突飞猛进的生产力运用在军事上,利用强大的兵力来实现称霸世界的企图——难道没有人这么认为吗?”

“受惠于北冰洋不冻以及北极圈暖化的并不是只有苏联,其他国家,像加拿大、美国的阿拉斯加、丹麦的格陵兰都是如此,所以这些国家也才会愿意出资共同建设水坝。假使这座水坝的建设将成为苏联称霸世界的跳板,那美国应该不会参与共同建设不是吗?”

“这倒也是。不过当北冰洋不再是冻结之后,说不定苏联的核子潜艇或核子飞弹会通过北极,出现在北美洲沿岸,而苏联自豪的狙击师团将迅雷不及掩耳地自哈德逊湾的两栖攻击舰向美国的五大湖地区展开攻击……”

“太荒谬了!”

“凡是敌视苏联的人大概都会这么想吧?假如苏联不再是邪恶的侵略强权,克里姆林宫不再是恶魔的巢窟,那他们的生存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这种人可相当多呢!现实对他们来说比妄想更可怕,就像那些得了胃溃疡却认定自己是胃癌的人一样,不过是被虐待的心态。说到这里,索忍尼辛似乎也曾经批评过苏联是人类社会之癌。”

“我和索忍尼辛不同,我不像他那样,认为要打倒苏联体制就应该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如果我是那种人,那么我和高呼打倒斯大林而杀害两千万苏联人民的希特勒又有什么不同?”

博士激动地摇头说道。

“苏联体制确实有很多缺点,他们钳制言论自由、过度扩张军备而使民生物资不足、进行恐吓外交、对反对势力采取镇压手段、膨胀的官僚制度以及特权阶级的存在,这都必须全面性地加以改革,创造出一个多党政治、自由选举、言论自由、重视民生建设甚于军事建设的社会才行。我认为现在的苏联就像个病人,大家应该做的是提供协助治疗,而非以毒攻毒,相信美国也是基于同样的考量才会鼎力支持兴建水坝。尽管如此,白俄罗斯解放同盟却还是坚持要破坏水坝,这样岂不是把美国也变成敌人了吗?为了建立独立自由的白俄罗斯共和国而阻挠世界和平,他们当真这么想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博士叹了一口气,眼中原有的光芒尽失,疲惫浮现在脸上。克拉莉丝满怀同情地轻轻将手搭在博士的手臂上。古乡看到这一幕,心情却没有起伏不定,两种想像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萧罗博士……”

古乡只说出其中一种想像。

“白令海峡水坝并不只是苏联人民的梦想,也是你自身的梦想,是吗?”

“对,那也是我的梦想。”

博士简短明确地回答。

“那么,我想请问您……”

话才说到一半,古乡便突然闭上了嘴,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耳朵上。

欧索普也停止把玩烟斗,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就像小朋友硬是将坏掉的哨子吹响一样,尖锐得令人浑身不舒服。而那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古乡与欧索普都相当清楚。

“趴下!”

两人同时大喊并同时向地板扑倒。晚了几秒,萧罗博士和抱着猫的克拉莉丝也采取同样的行动,古乡伸出手,从沙发上拿了一个靠垫朝克拉莉丝的头上扔去,然而在靠垫还来不及碰到她的金发之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已经响起。

紧闭的眼睛之外,世界在一瞬间被染成红色。在剧烈的挂擦声中遭到破坏的屋顶及天花板的碎片,不停地往他们身上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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