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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怪物们的盛夏

头顶的黑色浊流打成漩涡。

那是一团完全遮蔽天空的黑云,虽然以极快的速度流动而过,后面紧跟着涌上一团又一团,绵延不绝。时刻正值正午,天色却有如日没山般昏暗无光。偶尔在黑云稀薄处,才得以窥见天际的太阳,只是少了一贯的光灿耀眼,仅仅像枚旧银币时隐时现泛出微弱的晕光,带给地面接近黄昏时分的亮度。

帕尔斯历三二五年六月,原本应属于酷热的季节,眩目的阳光烧灼着人们与大地,然而在东方国境到培沙华尔城堡一带方圆二法尔桑(一法尔桑约五公里)的土地上,大气却透着早春的冰凉。

踩踏在灰暗大地上的马蹄声撕裂了荒野的冷气,一队马骑朝着东方,也就是培沙华尔城堡的方向疾驰着,只见当中一支黑旗随风飘扬,那正是“轴德黑旗”。

轴德族曾经是荒野上人人闻之变色的剽盗,尔后为解放王亚尔斯兰以盟友相待,以各种形式多方参与国事,有时必须在暗中进行不为人所知的任务,有时也会高举象征一族荣耀的黑旗光明正大地从事活动。

这一天是举着黑旗的日子。

人数并不多,约三十骑左右,在最前头一马当先的是一名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围在头上的头巾缀着偌大的土耳古石,左手持着缰绳,右手握住弓箭,采取随时可以攻击的姿势。

“来了!梅鲁连卿!”

背后传来部下紧张莫名的声音,青年将视线投向正上方。

放眼望去部份云团裂成奇怪的形状,直朝轴德族的队伍飞下,其实那是一群长着翅膀的生物。体型大小与人类差不多,五官与四肢则近似猿猴,血盆大口整个张开,发出近似恐吓的叫声,轴德族其中一人嘟嚷着:

“我曾经听死去的爷爷说过,那叫做有翼猿魔,向来栖息在地底的熔岩城,侍奉蛇王撒哈克,等待人间乱世的来临。”

蛇王撒哈克这个名词伴随着不祥的音调,化为无形的毒箭,贯穿轴德族战士们的耳膜,众人称为梅鲁连卿的青年不耐烦地凝视空中的怪物。

“哼!原来是蛇王的余孽,那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青年放开左手的缰绳,从箭筒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马的速度并未因此减慢,而马背上的人也不见一丝摇晃,这是做为轴德族战士的必要条件,无须逐一给予赞赏。

一直在空中盘旋的有翼猿魔突如其来地变换动作,笔直朝梅鲁连俯冲而下,正要挥起手上钩爪的瞬间,梅鲁连射出的箭随着鸣声插进有翼猿魔的腹部。

怪物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叫,在半空失去平衡,速度急剧下降。薄膜般的翅膀猛烈拍打空气,摇摇晃晃的身躯随即飘浮起来,继续受到杀戮的意志所支配,再度接近梅鲁连。

此时两名轴德族的男子分别从左右同时朝怪物挥剑,有着钩爪的右臂被砍断一半,脸部喷出红黑色的鲜血奔流至地表。

接连受了三处重伤,就算是怪物也支撑不住,只见怪物留下听似诅咒万物的悲鸣,角度急转直下地朝地面撞去,随着一声钝响,一头摔在地上,四肢一动也不动,只剩没有羽毛的暗褐色翅膀痉挛般地抽动着。

梅鲁连正想驱马靠近确认怪物断气与否之际,却冷不防停下动作,因为他听见远处传来蜂拥而至的马蹄声。

轴德族战士的其中一名掉转马头,奔驰约五十步之后从鞍上伸长身子,灰暗的大地上有一团白色的烟尘正急速接近当中,战士凝神注视片刻,然后放松语气向同伴报告。

“是培沙华尔城派来的部队,在前头领队的是克巴多卿。”

这句话才说完不出片刻,一匹菊花青马跃入梅鲁连的眼帘,马背上是一名身穿甲胄的魁伟大汉,手上握着原本背在右肩上的巨剑。随队而来的士兵约有五十骑,这名独眼男子神色自若地操纵着坐骑,身经百战的风范令轴德族也为之敬畏三分。一见到梅鲁连,独眼男子亦即克巴多立刻亲切大方地开口寒暄。

“啊!轴德族族长,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我不是族长,是代理族长。”

冷淡的语气、不悦的表情,如果是不认识梅鲁连的人,见状肯定会误解:“这个人看来对自己的立场相当不满,一定私自包藏祸心,预谋篡夺族长的地位。”

可是事实上却不然,当事人只不过以简单明快的态度订正对方的语病。

“嗯,果然还是老样子没变。”

克巴多豪迈地笑道,丝毫不引以为忤。轴德族的男子个个戒慎恐惧地低着头向威名远播的克巴多表示敬意。轴德一族并非视和善亲切为美德,然而梅鲁连的无礼却教部下们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

“好吧,代理族长,我今天是接获消息,前来迎接王部派来的军队,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照理说,万骑长特斯卿不久也将抵达。”

“哦?特斯也会来?看样子王都方面似乎有什么计划。”

不同于过去,现在的“万骑长”是武人的名誉称号,并未真正统领上万骑兵。自从亚尔斯兰国五的治世以来,帕尔斯军的既有传统正逐步改变当中。

“不过,一群不受欢迎的客人比特斯来早了一步。”

克巴多抬起独眼望向天际,此时乌云正巧转为稀薄,太阳露出了白浊的圆形身躯,一群黑色飞行物背对着太阳从天而降。

数量约有十只以上,拍打翅膀与尖声喊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气氛诡异得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听说就在上个月,叶克巴达那王都也出现了有翼猿魔,在皇宫引起一场骚动。”

“嗯……我可以预见边境迟早会跟上王都的流行。”

克巴多神色自若的谈笑风生,语气却蕴含着微妙的变化。

“你们所有人快围成圆圈,因为对方只能从上方或正面攻击。”

“听到了没?”

梅鲁连口中说的是问句,但也是命令。轴德族的男子们点点头,各自变换两次坐骑的方向,很快就做出半圆队形,虽然略慢了一些,克巴多的部下们也形成半圆队形,两者合为一体便完成了直径四十加斯(一加斯约一公尺)左右的圆圈,克巴多与梅鲁连则位于圆圈的中心,如此一来,两人便可从围绕在四周的士兵背后以巨剑与弓矢守护他们。

“梅鲁连卿,出现在王都的也是这么一大群吗?”

“详细情况我并不清楚,最多应该不超过一、二只吧。”

“我看数量不止这些,它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其实关于此事……”

梅鲁连话才说到一半,数件状况同时发生。

随着几乎可以贯穿耳膜的叫声,有翼猿魔集体飞下,直扑过来,地面则有数十支弓箭从弦上弹出,卷起一道箭风,有翼猿魔的钩爪与人类的长枪在闪光中猛然撞击,马匹嘶嚎着并以后脚直立,只见马鞍上的骑士一个接一个摔落。

片刻经过,还分不清楚人类和怪物之间哪一方占优势,当梅鲁连回过神之际,听见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已经逼到近处。

一只有翼猿魔正想以钩爪攻击克巴多身侧,动作却冷不防停在半空,因为颈子被长铁链缠住了,让怪物见识到这门由纳巴泰国传来的铁链术绝活的正是“依原定计划前来”的特斯。

以目光向克巴多致意之后,特斯直接将有翼猿魔拖到地上。克巴多发现特斯左右守候着三名裹着头巾的武装女战士,所率领的全部约有千名骑兵。

然而特斯丝毫不留情,以自己的手臂绕住铁链,敏捷地扭转上半身,怪物根本无力抵抗,在空中转了二、三圈之后坠落地面,随着一个怪响折断了左翼,不过由于左翼吸收了冲击力,头部、身体与四肢毫发无伤。

怪物双眼泛着血光,张大嘴巴露出一排如巨针般的牙齿,利用坠落后的反作用力弹跳而起,准备咬断特斯的颈项。

千钧一发之际,从三个方向射出三支长枪贯穿怪物的身躯,原来守在特斯左右的三骑女战士一直提防着怪物的举动。

怪物惨叫一声,伤口溅出鲜血,再度跌落地面,右翼上下晃了一晃,接着一动也不动。

“啊,真是太好了。特斯卿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

说着,克巴多一边朝坐骑分立在特斯左右的三名女战士投以好奇的目光。

三人都是美女,不过,若是从五官外貌诊断,仅能算是随处可见的中等姿色,然而三人容光焕发的美貌仿佛充满了由体内散发而出的朝气蓬勃的活力。

克巴多顿时对她们产生了偌大的兴趣。外界常形容:“奇夫卿喜欢美女,克巴多卿喜欢女人”,因此,这对克巴多来说是极为正常的反应。

“特斯卿,这几位美丽的勇者是您的护卫吗?”

“她们是我的妻子。”

“哦,特斯卿结婚了吗?”

克巴多颌首,下一个瞬间却认真地盯着特斯,忍不住确认道:“三、位、都、是……?!”

特斯望着克巴多的表情,冷静且淡然地答道:“正是,这三位都是我的妻子,事实上……”

特斯的话被怪物的尖叫打断,看来有翼猿魔已经放弃与人类军队正面对抗,它们在空中盘旋,把充满诅咒、怨念与憎恶的吼声撒向地面,此时约有十支利箭应声飞来,它们连忙闪避并躲进乌云里。

人类并未穷追猛打,至于这群怪物究竟会逃往何处,英名远扬的骑士们早已胸有成竹。

培沙华尔城的任务是防卫帕尔斯王国东方的国境,另一项同等重大的责任则是确保大陆公路的安全,并且保护从西到东、从东到西往来的移动,进行交易的一群诸国商人。

这群贸易商人从十二、三岁起就跟随着父亲或雇主,离开家人展开异国之旅,穿过沙漠、越过积雪常年不化的高山并避开狼群,有时还必须为了守住财物与盗贼奋战,旅程往往持续一年到二年之久,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勇气与毅力,是无法成为独当门面的贸易商业人的。

不过即使再胆大的贸易商业人也绝对不会甘愿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遭到盗贼袭击之际,丢了商品或金钱也就算了,至少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此外还会遇到贪官污吏收受贿赂、妨碍买卖,走在险恶的山道又会发生意外,一路上可谓多灾多难;也困此必须向各国政府纳税进贡,以便要求约束盗贼与整修道路。

只要旅程的安全得以确保,买卖自然兴盛,商人们的利益也跟着水涨船高,如此一来,缴纳给国库的税款也会增加。由于能够提升国家公信力,税收也会大增,无论是帕尔斯亦或是其人各国,无不热衷于谋求公路的安全性。

克巴多、特斯、梅鲁连三将各自领兵以红砂岩筑成的城堡之际,立即受一培沙华尔城内的旅行商人们以盛大欢呼迎接。由于街道上谣传奇怪的生物也就是有翼猿魔出没攻击旅行者,因此他们暂时入城,等待安全宣言的公布。不仅是人类,连马匹、驴子与骆驼也被集中在广场,有些人甚至已经滞留三天以上,性子较急的旅行早已收好帐篷,随时准备出发。

身为万骑长又是培沙华尔城守将,官拜大将军的克巴多坐在马上挥着手,此时一群为首的贸易队队长们走上前,向克巴多表达感谢之意,并希望他收下礼金。然而克巴多豪爽地答道:

“不、不、保护人民是军队的义务,这礼金我不能收。如果你们坚持的话,那我就拿一点替士兵们买酒吧。”

欢呼再度爆起,若是一群躲在密室里的心胸狭隘之人必会窃窃私语:“反正红包一定少不了的!”不过现在,克巴多高声向多数的商人们宣告,因此不有人会加以责难。这位独眼的猛将凭着彪炳的功勋与豪迈爽朗的风范,在民众之间拥有极高的人气。纵使他向来行事冲动,对于穷人与伤病者却抱以深切的关怀,而且从不轻饶强势者的蛮横。

交待麾下的书记官负责治疗伤者与处理其它琐事之后,克巴多便招待由叶大象巴达那王都前来造访的诸将进入最尽头的房间。那是帕尔斯战争结束之前万骑长奇斯瓦特卿的起居室,王太子时代的亚尔斯兰王曾经留宿的房间依然保持原貌,或许哪一在亚尔斯兰还有机会利用到。

克巴多命人端来美酒佳肴,同时与从人坐在铺于地板的地毯上,开口第一句就是:“说来听听吧。”指的自然不是特斯结婚的事情。

特斯则不改一贯的淡然开始说道。

特斯有位年长他十岁的战友,名为巴尼帕尔,功勋虽不及特斯显赫,却也位居千骑长的地位,是一名英勇的骑士。他在特斯旗下与侵略者鲁西达尼亚军搞战,结果身负重伤,于是在帕尔斯战事平息,获颁赏赐之后便返回家乡在家中静养。然而伤势迟迟无法痊愈,长期卧病在床直到上个月去世,赏赐的金银全用做医药费一点也不剩。

遗物当中有一封特斯写给巴尼帕尔的书信,当巴尼帕尔准备回乡之际,特斯借此封书信赞扬他的功绩,并表示“任何困难但说无妨”。

巴尼帕尔的遗孀与特斯从未谋面,由于自己也体弱多病,最为挂心的就是三个女儿的终身大事,只有捎信给特斯请求援助。于是特斯立即取得亚尔斯兰王的准许,携带金币奔向巴尼帕尔的家乡。

接下来的过程大之后成了帕尔斯民间传说里著名的“特斯卿选新娘”的故事。

得知特斯是一值得信赖的人物,而且仍处于单身,巴尼帕尔的遗孀有意将三个女儿的终身托付给这位英名远播的骑士。因此要三个女儿换上华丽的衣裳,亲自下厨并演奏三弦琴款待特斯,确定三个女儿对特斯抱持好感,而特斯也对她们欣赏有加之后,遗孀请求特斯从三人当中挑选一位做为他的妻子。

特斯却开始觉得为难,只是特斯个人就算有所困惑从外表也看不太出来。他表示,三个女儿的容貌与才世均难分高下,实在无法做出选择。

因此巴尼帕尔的遗孀便想到一个特别的方法,也许是有人从旁替她出的主意。她要长女拿来红色玻璃珠,次女拿来蓝色玻璃珠,三女拿来黄色玻璃珠,把三颗玻璃珠一起放进壶中,然后催促特斯伸手到壶内任意抓取一个玻璃珠,依据特斯拿到的玻璃珠来决定新娘是谁。

特斯实在拒绝不了,只有把手伸进壶里。当手拿出壶外,一打开手掌,玻璃竟然是黑色的,连续尝试了第二、三次,结果仍然一样。

面对不知所措的遗孀,特斯沉思了片刻,终于公开表示。

“我虽然没有绘画的天份,也曾向亚尔斯兰陛下身旁的宫廷画家大人请教过,把红、蓝、黄三种颜色搅拌在一起就会变成黑色,因此我不想选出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可以的话我愿娶三人为妻,恩爱一辈子。”

三个女儿一起鼓掌,发出欢呼,遗孀终于明白女儿们动了什么手脚,就这样,特斯娶到了三位美娇娘。从此以后在帕尔斯,女方若是把白色或透明的玻璃珠拿给前来求婚的男方,就代表拒绝的意思——这就是风俗的由来。

与亚尔斯兰同甘共苦、并肩作战,让帕尔斯挣脱鲁西达尼亚统治的武将当中,特斯算是比较年长的,在毒舌派云集的一群之中,显得沉默寡言,行事谨慎沉着,绝对不违背亚尔斯兰与军师撒斯的指示,忠实地克尽任务,无论在战场或平时,都深得亚尔斯兰的依赖,也受到众人的尊敬。

而这样的特斯竟然成就了以性好女色出名的克巴多与奇夫望尘莫及的“丰功伟业”。

至于成为特斯妻子的三姊妹,长女名叫派特娜,十八岁,次女名忠可拉。十七岁,三女名叫尤琳,十五岁。身高方面,长女与次女孩子几乎一般高,三女略矮一些;既然是姊妹,外貌自然十分神似,排行愈小发色愈亮。派特娜具有长女稳重的风范,个性中温柔不失坚毅;可拉聪明伶俐,敏锐的机智溢于言表,行事态度积极,行动力相当强;老么尤琳性情悠然自得,最不服气的就是每次开口说话总是遭到两个姊姊告诫,紧紧跟随在特斯身边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忠心耿耿的小狗。

克巴多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听完特斯的话,经过一阵静默之后,才耸耸宽厚的肩头做下评断。

“重点就是,原来你是个哈契姆·麦麦(不爱说话的大色鬼)。”

克巴多这番话相当失礼,当面称呼对方是“哈契姆·麦麦”,难保不会引发决斗纷争,不过特斯并不引以为忤,还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自己并不觉得如此,如果旁人要这么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结果轮到克巴多哑口无言。

当特斯将一次娶了三位妻子的消息回报给亚尔斯兰王之际,身经百战、稳若泰山的年轻国王闻言也只是说了一句“真是可喜可贺啊!”接着就无言以对。经过片刻,亚尔斯兰才回头看向身旁的宫廷乐师奇夫笑道:

“这就是所谓无欲为王的道理吧,奇夫。”

……说完,位于培沙华尔城堡内最尽头的房间时,“无欲的胜利者”向妻子们道:

“我现在要与诸卿商讨大事,你们到那边的房间喝点蔷薇水,休息一下。”

与其说不爱说话的大色鬼,给人的印象反倒较像一个和蔼的父亲,三女尤琳睁大茶色的大眼睛请求特斯。

“我不会妨碍你的,可不可以让我跟在身边呢?特斯大人。”

“尤琳,不可以任性!你若是做了有侮特斯大人身为骑士名声的举止,对于做为妻子的我们也是一种耻辱。”

派特娜以充满长女威严的语气轻斥么妹,次女可拉在一旁爽朗地笑道:

“没错没错,尤琳,如果你想粘在特斯大人的膝盖上,就乖乖等到晚上吧。”

最讨厌被当成小孩对待的尤琳,气得追着边笑边跑的可拉而去。

“打扰各位了。”派特娜行礼后,继胞妹们之后离开,留下一群男人各自露出不同个性的苦笑。

“不错嘛,挺热闹的。”

克巴多说着,特斯则回应道:

“嗯,每天都是那个样子,一点也不无聊。”

“好,等你回去时,我们就在驴子背上堆满黑砂糖。”

在帕尔斯,有赠送砂糖给新婚家庭的习俗,砂糖是高价品,同时也表示“生活甜如蜜糖”,充满了对新郎新娘的戏谑。

“心领了,建议还是分配给士兵比较好。”

“没有这个必要吧!这件事就这么决定。现在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一鼓作气干掉一大杯麦酒,克巴多拿着酒杯盯着特斯。

“二卿,此次由王都前来有何贵干?”

“传圣旨,欲向克巴多卿借兵,封锁迪马邦特山。”

“封锁……?”迪马邦特山区辽阔,至今几乎无人限接近此魔山,一般良民仅止于从街道远望,口中歌诵着英雄王凯·霍斯洛的威名。其实是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派遣军队加以封锁,这次想必另有原委吧。

“若是仅从登山口封锁山道,只需二、三千人就够了,如果要包围整个山区,少说也要五万人,我军有足够的能力调派如此数量的兵马吗?”

帕尔斯是强兵之国,虽然曾经受到鲁西达尼亚军占领,重建之后便驱逐了鲁西达尼亚、镇压辛德拉、击溃特兰、打退密斯鲁、愚弄邱尔克,在大陆公路上扬起不败的军旗。然而,过去在鲁西达尼亚占领期间,人力蒙受巨大损失,迄今在兵力方面仍然算不上充裕。

“在我来说,我是反对无故打草惊蛇,纵恿对岸那个蠢蠢欲动的坏心国王。”

克巴多所说“对岸那个蠢蠢欲动的坏心国王”指的就是辛德拉国王拉杰特拉二世,培沙华尔城堡正好隔着卡威利河与辛德拉王国交界。

若是将培沙华尔城兵力移向迪马邦特山,导致国境的守备转弱,到时就不知拉杰特拉二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了,所以丝毫不能轻忽大意。

“那位仁兄心肠并不坏,只是脸皮厚了点、自私自利了点、斤斤计较了点、经不起摆在眼前的诱惑罢了。”

“特斯卿,这是你个人的见解吗?”

“……以上的说法来自副宰相的意见。”

“军师大人还是那么辛辣。”

目前的帕尔斯国内,副宰相、军师与宫廷画家指的都是同一个人,大名鼎鼎的此人粉碎了“兴趣造就熟练”的教育论,只有政略与兵略方面,在大陆公路各国境内却是恶名远播。

“有翼猿魔是蛇王撒哈克的手下,可以十分肯定的是它们的巢穴就位在迪马邦特山里。这么说,军师大人的目的是想驱除怪物吗?”

克巴多叉起粗壮的手臂。

“昨天一只,今天十只,明天可能会有上百只也说不定,那尔撒斯卿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吗?”

“这应该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特斯试着推测,看来他也不知道正确解答。

克巴多仰头饮光第二杯麦酒,以拇指挥掉沾在嘴角的泡沫,边思考边开口:

“从兵略的角度来看,对方的做法是下下策,当它们逐步增加数量之际,我们的防御也会随着增强,敌人的首要目的应该是想制造我们的不安。”

“恐惧、不安与迷惘,这绝对是蛇王撒哈克一党最强而有国的武器,不过,那尔撒斯卿另外还告诉我一件事。”

特斯说出副宰相的本名。

“一旦蛇王撒哈克成功复活,人类拟定的防御对策都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因此必须在蛇王复活之前,尽全力做好防范的工作。”

“嗯,有道理。”

克巴多目光锐利地看着特斯,接着视线移向梅鲁连。

“你怎么连吭也不吭一声,从刚才只听到我们在讲话,就看价钱一个人拼命吃吃喝喝。”

“主人端出的食物,客人当然必须吃个精光;如果主人什么也没准备,客人就要努力催菜上桌,这是轴德族的作风。”梅鲁连不擅言词,之所以能够应答如流,想必事前已经做好了练习。

“我有话告诉你们,不过先等我吃完卡提再说。”

此时卡提端上桌了,刻意炊焦的米饭淋上热汤,目前虽是夏天,空气却仍带着凉意,在这种日子里,这是一道教人心生暖意的料理。拿着大勺匙把卡提吃个精光之后,梅鲁连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边啜着绿茶,开始叙述在叶克巴达那王都所发生的一个事件。

这段时期,帕尔斯王都叶克巴达那的市民正享受着不虞匮乏的和平。皇宫里最在意的问题就是掠夺辛德拉之后,逃往海上的席尔梅斯王子与特兰人一行的去向,然而后续并未传来值得一提的消息,同时需要处理的事情也不只这一件。

“我开始觉得……人类真是好斗的生物。”每天的诉讼案多到让亚尔斯兰禁不住叹息。利用休息时间处理公文时,亚尔斯兰身边的人正谈论着特斯结婚一事。亚尔斯兰王年纪虽轻,却也历经不少苦难,加上天生劳碌命,因此对于特斯的婚姻,国王老往坏处想,他是这么认为:

“尽管我不断推行相关制度来保障阵亡将士遗族的生活,然而百密总有一疏,如果不是借助特斯的善心,巴尼帕尔卿的遗孀根本无法与女儿们度过安定的生活。特斯是在替我助人啊。”

对此,奇夫卿答道:“陛下,助人只是一个形式罢了,天底下不可能有人出于同情心赔上自己的一生。”

“正是,陛下,特斯卿向来表现如同圣贤,其实说穿了也是一个凡人啊。”

开口的是伊斯方卿,他向来与奇夫卿格格不入,反而在特斯卿的婚姻一事上与奇夫卿意见一致。顺带一提,与伊斯方卿共处一室的既非妙龄美女更非人类,而是两匹幼狼。

“好了,不管众人怎么说,都仅是丧家犬的远吠,只会惹来特斯嗤之以鼻,搞不好还要一决胜负呢。”亚尔斯兰语毕,奇夫与伊斯方也默不答腔。亚尔斯兰有时会一脸正经地开玩笑,有时却认真地谈着原本应该听过就算的笑话。

身为施政者的亚尔斯兰自然相当忙碌,不过这几天在百忙之中令人欣喜的是,皇家图书馆的重建计划终于有了眉目。鲁西达尼亚军占领叶克巴达那王都的期间,教皇波坦焚烧了数万册贵重书籍,要从这项蛮横暴行之中重新振作并不容易,从基兰等国内各地搜集书籍,也向民间购买,总算得以进入重建的程序。

亚尔斯兰还有更为远大的抱负。“皇家要赞助好学校,支付足够的报酬给好老师,还要帮助想念书的孩子们上学去。”

“陛下,您的立意十分贴心,只不过全天下的小孩大多是讨厌念书的。”

“正是,还有些小孩由于讨厌念书而离家出走,因为被人强迫念书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奇夫卿与伊斯方卿,你们言重了。我并不会强制所有小孩念,只希望帮助想上学却无能为力的孩子,我天生小气,无法坐视未来可能成为宰相或大将军的人才目不识丁。”

亚尔斯兰笑道,用边抚着一本书的外皮,内容记载的诗词所描述的是帕尔斯历代国王的生平事迹。

“我们得以明白远古夏姆席德的治世,能够想象距离好几千法尔桑之外的异国风景,全是拜书籍所赐,各们要多加珍惜。”

每次对于名君的发言,朝臣们都是表示:“啊,说得太好了,真是至理名言。”内心遇有着小小的担忧。国王所仅十八岁,偶尔任性一下并无妨,虽说五年后才打算迎娶皇后,现在至少也该找三、四名宠妃作伴吧,如此认为的朝臣之中有人窃窃私语。

“难不成……亚尔斯兰陛下陷入了‘书框之恋’?”

这句话的由来是有所典故的。帕尔斯第五代国王金那姆斯的皇后名为艾露贝儿,史书的记载与诗歌里都形容她是绝世美女,至于她的美貌:

“肌肤有如在早春朝阳映照下的高山凝雪,发丝有如沾湿露水的大麦穗,双眸有如满天星斗之中最耀眼的苏海尔星,樱唇有如密汁欲滴的红兰蕾(郁金香)……”

由于形容得略嫌夸张,反而缺乏具体性,总而言之是世间稀有的美貌因而颇负盛名,加上她去世时个仅二十五岁,更教人感叹红颜薄命,于是写成诗歌流传后世,还画成人像作为梦幻美女的代表人物。

第十代国王卡特利可斯有个儿子名叫亚尔卡修,十八岁就被立为王太子,个性并无严重缺点,辅佐其父王倒也没有大碍。他向来热衷文学与艺术,身为国王负有维护帕尔斯文学与艺术的责任,因此这点兴趣自然得到相当的鼓励,然而从某一天起他开始走火入魔。

亚尔卡修在见了贝壳制画框里的艾露贝儿肖像之后就爱上了她。

“我爱上了艾露贝儿,我只要那们美丽的女子做我的妻子。”

朝臣们顿时不知所措,国王卡特利可斯更不怒不可遏。

“长到十八岁竟然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幻,像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给我滚出皇宫,等你有了当国王的自觉之后再回来。”

于是亚尔卡修被幽禁在离宫,半年后,为了这段不可能实现的恋情而身心憔悴的亚尔卡修抑郁而终。

失去嫡子的卡特利可斯在打击与失望之下活到八十岁,将王位传给兄长的孙子欧斯洛耶斯,亦即欧斯洛耶斯四世。

欧斯洛耶斯有二位兄弟,论才干,王位传给这三人的任何一位都有不为过,结果竟是娶了老国王卡特利可斯的孙女——亚尔卡修妹妹的女儿为妻的欧斯洛耶斯获得最后的胜利。而登基之后欧斯洛耶斯四世不知为何特别赏识甥儿帕尔久克更甚过自己的亲生子,还曾经收他为养子,有意让他继承王位,也因此帕尔久克的身世传出许多谣言,于是朝廷分裂成两派,造成历时五年充满阴谋与暗杀的风暴。

因为这一段缘由,所以“画框美女之恋”这句话在帕尔斯并不是十分善意的说法。

亚尔斯兰从侵略者手中夺回国土而连立了大功,在社会伸张正义的姿态获得民众广大的支持,即便人气鼎沸至此,亚尔斯兰的婚斯与结婚对象仍然是民众最感兴趣的话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引发热烈讨论。

“希望国王早日迎娶贤慧的皇后。”

“然后早日生下优秀的皇子。”

这种出于关怀的压力对于当事人而言只会造成沉重的负担,所幸亚尔斯兰禀性敦厚,大多时候都是笑着敷衍过去,若是关怀的次数过于频繁,就怕再大的耐性也会被磨得精光,服侍左右的耶拉姆与加斯旺德见状,只有绞尽脑汁想办法替年轻国王消愁解闷。

那天,也就是亚尔斯兰、耶拉姆与骑士、亦为海上商人的古拉杰三人在“丝柏公主”密谈,到了夜晚有翼猿魔出现在皇宫的那一天,接着又过了三天之后。

亚尔斯兰在耶拉姆的伴随下溜出皇宫,悠闲地在市场散步。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单单观看堆积如山的商品也是一大乐趣,正出于好奇向摊贩询问价钱之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骂声交错四起,人潮作鸟兽散,只见有人摔倒、婴儿不停哭叫,以及勃然变色的官吏。

“请赐给我圣佑!”

随着一个叫声,亚尔斯兰的上衣一角就被人抓住,一个跌在地上的男子拼命揪着亚尔斯兰的上衣角死不放手。

“圣佑成立!官差不准对此人出手!”

耶拉姆高喊。

所谓圣佑,不仅在帕尔斯也是大陆公路诸国共通的传统习俗。举凡逃亡的奴隶、官府通缉的罪犯、希望与施暴的丈夫离婚的妻子,总之就是处于弱势立场者寻求王族或是高级神官等等身份高贵之人庇护的行为,只要抓住对方服饰的袖子或衣角,碰触坐骑的马尾或剑鞘与皮鞭也可以。

一旦圣佑成立,即使是罪证确凿的罪犯,官吏也不能加以逮捕。而得到圣佑之人会被藏匿在王宫或神殿的一室静待事件调查个水落石出,因此即便社会不尽然公平,大陆公路诸国就借由这种方式得到修正。

“圣佑成立了!”

“圣佑成立了!你们这群官差,退开退开!”

“说了半天,究竟是谁的圣佑?”

只听到众人七嘴八舌,其中夹杂了一声:

“是国王陛下!”

顿时,有人想瞧个仔细,有人连忙下跪,现场陷入一片混乱。

“稍后皇宫将做正式宣布,在些等待,不准喧哗。”

再次高喊之后,耶拉姆便压低音量。

“陛下,请先暂时回宫,事情不会这么快就解决的。”

“我知道了,来,跟我走吧。”

话的后半段是面朝男子说的,男子茫茫然地张着口,当初他只是很单纯地直觉到对方是个身份高贵之人才请求圣佑,万万也想不到竟然是身为“九五之尊”的国王。

男子有生以来头一次走进皇宫大门,坐在藤架下阴凉的屋顶庭院里,接着国王亲自询问详情,得知男子名叫哈利德,职业是浴池服务员。

公共澡堂的浴池服务员是相当忙碌的,以丝瓜瓢刷净客人的背部、剃胡须与刮毛、剪指甲、按摩肩膀与腰部、另外还要帮客人挤掉脓疮、青春痘与疣子然后上药、变化的染料涂指甲、抹香油并且端出饮料给客人,男客人是冰凉的麦酒,女客人是蔷薇水或蜂蜜水。

公共澡堂的设备是男女分开使用,由女服务员接待女客人,男服务员接待男客人。虽然忙不胜忙,收入倒还不算差。如果是手腕不错的浴池服务员,客人给的小费总额平均每天有一枚银币,因此有人一个月里只需工作十天。有志成为浴池服务员的固然不在少数,只是习得各种技术,直到能够独当一面的过程相当辛苦,一般必须从清扫浴槽开始做起。

最糟的情况是在鲁西达尼亚军的占领时代,多数鲁西达尼亚人都不常洗澡,连续好几天他们穿着同一件内衣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喜欢帕尔斯的香水,却不像帕尔斯人是为了让干净的肌肤散发香味,而是为了掩盖身体与衣服的恶臭。此外,他们一喝醉酒,连肮脏的衣服也不脱就直接跳进浴槽、打破麦酒桶、弄得地板处处是水。

一名在浴槽里撒尿的鲁西达尼亚贵族在夺回叶克巴达那的街头暴动当中被杀,得知此事的哈利姆立即鼓掌叫好并歌颂众神,尽管出身高贵却不懂得遵守最基本礼节的家伙理应遭受上天的惩罚。

哈利姆从十三岁以来,从事浴池服务员的工作已经有二十年的时间,公共澡堂是他的工作场所,也是一处圣地,有谁胆敢亵渎,活该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哈利姆一天也能轻易赚进一枚银币,一个月只要工作二十天以上,生活就不虞匮乏。他觉得自己“受不了结婚以后老婆动辄打破醋坛子”,因此抱持单身主义,有机会就逢场作戏一番,遇到觉得不错的女人,凭他的收入为她买一件银制饰品绰绰有余。

哈利姆向来以自己的工作为荣,另外还有一项不为人知的乐趣,也就是偷听客人们的谈话。仅止天听听而已,不会有进一步的企图,他只不过纯粹喜欢打探别人的小秘密罢了。

过去的浴池服务员当中有些人甚至是皇宫的密探。往来于公共澡堂的客人当中,还有些人是故意选择这个场所密谈,跟别人说“我去公共澡堂”比较不会引起怀疑。就算不是另有目的,当身体温热、筋骨放松时,人处在开放的氛围里,话也自然多了起来,许许多多的谣言与“澡堂密谈”交错乱飞,有心人士想搜集情报没有比在公共澡堂更为轻而易举的了,其便利程度就如同酒吧与妓院一般。

这一天,哈利姆利落地完成了早上的工作,中午以前客人比较少,所以工作内容主要是打扫与整理等杂务。此时,一名麦酒酿造厂的老板前来拜访哈利姆,两人私下谈起生意。

“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就是在男人泡澡出来后,不给他喝一杯冰凉的麦酒。”这是一句俗谚。公共澡堂里麦酒的生意在冬天依旧叫好叫座,因此到了冬天,酿造麦酒的业者反而重视公共澡堂远胜酒吧。

“如何,贵澡堂可不可以卖我们酿造厂的麦酒?”

“唔嗯……我们跟卡西姆酿造厂已经往来二十年了,如果改和你们合作,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让人在背后指责我们忘恩负义可是很难听的。”

“说到卡西姆,接手经营的儿子做事小里小气,师父们都无心工作,麦酒的口味已经开始变差了。”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到。”

“可不可以试卖一次我们的酒?”

“哦,既然你要提供试饮品,那当然是免费的吧。”

“那当然,如果能让我们试卖,我还可以支付场地费。”

“条件听来还算不错,不过你要知道我们的客人都已经习惯卡西姆的口味了,总之先摆一桶试试客人的反应,接下来就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了。”

“谢谢你的帮忙,这个就请你收下吧,我已经准备好酒桶的场地费了……”

“哟,想得可真周到,可见你做事一定会成功。”

无关乎国家兴亡或正邪对立,帕尔斯的人民一直坚强地过活,无论何等的暴政、侵略、屠杀都无法将他们斩草除根,正如副宰相那尔撒斯所言:

“王朝形同民众头顶一去不回的川流,既然如此,清流总比浊流来得好。”

事实就是如此。

哈利姆高高兴兴地继续工作,清洗尚未使用的浴槽,重新注满热水,把提桶、肥皂与丝瓜瓢整齐摆好。

“喂,可以带客人到十号浴槽了,我接着要吃中餐,接着就麻烦你们了。”

吃过串烧、饮过一杯麦酒,再来小睡一下吧。用舌头舔着微小的幸福,哈利姆雀跃地走向休息室。冷不防停下脚步。由于附近传来说话声,哈利姆环顾四周,独自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是蒸气浴室里的客人们在聊天,密闭的蒸气浴室为避免发生意外,于是有铜制的传声管连接到每一间,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哈利姆笑开了双颊,心想也许会偷听到什么有趣的内容。

哈利姆对于偷听别人说话并不会抱持罪恶感,他不会因为自己听到了什么把柄而进行威胁或告密的行为。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处在公共澡堂这种受到局限的空间里,能够听到各式各各样的闲话家常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举例来说:

“药房的奥格斯啊,前不久不是娶了一个小他二十岁的漂亮老婆吗?想不到私底下跟外表完全不一样,又喝酒又打老公,直嚷着要离婚,听到这事情如果有人还幸灾乐祸就太过分了。”

听了这些话之后,哈利姆心想着:

“唔嗯唔嗯,原来社会上也有这种事啊。”但也仅止天此,如果当真在路上遇到了那位“奥格斯的老婆”,既然连长相也没看过,擦身而过也就算了。

哈利姆才把手伸向传声管之际,一个端着大盘子的女人刚好经过,这位年约三十岁左右,有着开朗的外表、小麦色的肌肤、略显福态的女性正是女用澡堂的浴池服务员亚莎曼。

“哎——呀,哈利姆,你又在偷听啦?”

“才、才没有,不要讲得这么难听,我只是关心客人的身体状况。”

“是、是、记得适可而止啊,小心惹祸上身哦。”

“少罗嗦,你快走啦!”

哈利姆甩甩手,于是亚莎曼带着嘲讽的笑意离去,她手上的盘子里有一壶蜂蜜水、一壶绿茶,还有堆得满满的各种水果与点心。葡萄干,杏仁、李子、苹果、沙奴玛(小麦粉混合麦芽与砂糖烤出来的饼干)、香格里(星星状的小面包)、卡夫多(炒过的豆粉加砂糖冷却后的食物)、卡契(以奶油、砂糖调味的小麦粉粥)、无花果冰糕……全是专为女性客人所准备的。

对于平民妇女而言,在女用澡堂的会话是最大的乐趣之一,尤其是年轻主妇,只有在这具地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高谈对婆婆的怨言,因为她们无法像男人一样晚上到酒吧喝酒。

叶克巴达那王都拥有超过五百处的公共澡堂,南方的基兰港都大约有三百处,公共澡堂的数量已经足以代表一个都市的规模。

亚莎曼离开之后,独自站在走廊的哈利姆刻意重重咳出声。

“我又没有妨碍到任何人,没道理说我不对吧!亚莎曼这家伙,真会装模作样。”

真实哈利姆暗地喜欢着亚莎曼,听亚莎曼这么一挖苦,哈利姆反而普通得意气用事。嘴边不断低咕着自我合理化的句子,耳朵则贴上传声管圆锥型的前端,客人的对话则才还听得模模糊糊,现在却一清二楚,四、五名男子在蒸气当中交谈着。

“……好奇怪的口音。”

哈利姆纳闷地侧着头,心想这群人大概是外国人吧,只听对方以帕尔斯语闲聊了一会儿,冷不防一句骇人的对话轰进耳膜。

“让我们赞美蛇王撒哈克的圣名吧!”

“蛇、蛇王撒哈克……!?”

这个名词对帕尔斯人而言,等于是恐怖与祸害的象征。

“再不乖乖听话,蛇王的手下会把你抓走,关在地底哟!”

几乎每个帕尔斯人小时候都曾经被父母拿这句话斥责过,甚至是欺负弱小的不良少年、满脸络肋胡的盗贼、作威作福的官吏一听见蛇王撒克的名字都会立刻面色丕变,反射性地左顾右盼。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想到自己被黑暗的触手缠上,拖进水不见天日的地狱深渊,连众神也别过头置之不理,恐惧感就会油然而生,流窜全身。

哈利姆明白自己这下踩到互蛇的尾巴,亚莎曼说的一点也不错!

“危险、危险……”

哈利姆嘴里咕哝着,公共澡堂的走廊即使在冬天与相当暖和,然而他的额头却冷汗淋漓。

平日的恬静悠闲急速远离,黑暗的神话阴挡在哈利姆面前,哈利姆很想拔腿就跑,脚底却一动也不动,他不想再听下去了,然而蒸气浴室里的对话却不断流进耳里,仿佛耳朵与双脚联合起来强迫哈利姆继续偷听。

“……若是有朝一日,蛇王撒哈克大人再度君临天下。”

“大阳将黯然失色,白昼与夏季也会消失,只有延续千年的黑夜与冬日……”

“为了这一天的来临,各位千万不要忘记在盛四旬节开始之前前往迪马邦特山集合。”

“盛夏四旬节”是从六月后半的夏至起的四十天期间,此时在帕尔斯是相当酷热的季节。

“明白、明白、今年夏天是人类最后的一次的夏日了。”

“官府那边也差不多该提出请假申请,小心不要启人疑心。”

“……什么?这群人是官员!?”

原本侍奉亚尔斯兰国王的官员背叛年轻国王,沦为蛇王撒哈克的手下!?或是说一开始就是蛇王撒哈克的手下假冒身份潜入皇宫?不管怎么说,亚尔斯兰国王有危险,同时新生的帕尔斯王国命运也岌岌可危。

亚尔斯兰立下下丰功伟业,起居生活却简约朴实,因而广受市井小民的爱戴,忠诚心与单纯的使命感交互作用之下让哈利姆精神为之一振,或多或少排除了对蛇王撒哈克的恐惧感,哈利姆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听下去。

“撒哈克大人会把刚出生的婴儿赐给我们吧?”

“呵,看来你还没尝过真正的美味……婴儿一出生接触到外界的空气,鲜味就会减退,趁着预产期半个月,刮开孕妇的肚子直接食用腹中的胎儿,滋味简直是无上的极品,那种包着粘稠液体的口感……”

这段惊悚血腥的对庆灌进耳里,让哈密瓜利姆忍不住作呕,在传声管发了恶的一声,这微弱的声音中断了蒸气室外里的对话。

“……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随着阴沉的语气,传来起身的声响,哈利姆一时慌了手脚,只想合上传声管的盖子逃离现场,岂料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原以为轻轻关上的盖子发出偌大的声响,想要跑开,左右脚却绊在一起,害得哈利姆踉踉跄跄,重心不稳。

蒸气浴室的门打开了,高温的蒸气往哈利姆涌过来,腰际包着毛巾的男子赤红着双眼乍向哈利姆的脸。

“……你竟敢偷听!”

哈利姆见到官员下半边的脸差点吓晕,因为此人脸上没有人类的嘴巴跟下颚,而胆着往前方突起,上下稍微膨胀的黄色物体,怎么看都像鸟喙。

哈利姆脑海里浮现小时候祖母说过的故事,如同翻阅书本的内页一般还可以听见翻书声。

“……鸟面人妖!”

发出的尖叫仿佛不像自己的声音,饱满的恐惧气泡破了,这次双脚不听使唤地移动,后退了五、六步立刻转身逃跑,不料一头撞上另一个拿了好几个提桶的浴池服务员,提桶散落一地,浴池服务员也在地上打了个滚,幸免跌倒的哈利姆挥舞着双手双脚,边奔跑边高声尖叫。

公共澡堂的老板赶到现场,怪物以毛巾遮住下半边的脸大吼道:

“抓住那个人!”

“客人,哈、哈利姆究竟是做了什么触犯了您……?”

“我们是高等法院的法官,正在讨论国家法律。”

怪物们一开始就祭出权势恐吓老板。

“啊、原来是法官大人……”

“那个家伙叫做哈利姆吗?偷听我们谈话已经是很要不得的行为了,竟然还敢逃跑,想必是心里有鬼,我会立刻派人追掳。你们听好了,如果哈利姆有胆回来,谁敢加以包庇窝藏就视为共犯!”

巧妙地将哈利姆栽赃成罪犯,官员们遮着下半边的脸,仓惶地更衣后离开公共澡堂。对于公共澡堂来说,入浴基本费采取预先付款的方式,至少还算值得庆幸。

就这样,善良的浴池服务员哈利姆不但回不了家,也回不了工作场所,整整半天遭到官差追捕,直到夕阳西下终于在市场遇见一名气质高贵的年轻人,在不知是现今国王的状况下,拼命请求圣佑……

哈利姆语毕的同时,一阵晚风强劲地打在亚尔斯兰脸上,年轻国王才回过神来。

“十分感谢你的通知,你完全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

“萨拉邦特卿,你立刻率领五百名士兵前往高等法院,调查全部人员并监视不在场者的住处。”

“臣领旨!”

稳重地回答之后,高大壮硕的年轻人随即人阳台跑开,亚尔斯兰目送萨拉邦特的背影离去,然后转移视线。

“我看这群人大概已经逃之夭夭了,耶拉姆。”

“因陛下,在圣佑成立之际,对方自认情况不妙,当场就溜走了吧!鸟面人妖与有翼猿魔不同,它们会化身成人类,并具有相当的智能隐瞒自己的身份。”

说着,耶拉姆以手抚着头。

“可惜我个人的见识有限,还是必须仰赖那尔撒斯大人才行。”

“说的是,我也猜不透个中端倪,就让耶拉姆你跟我的老师伤脑筋吧,不过,那尔撒斯卿在家吗?”

亚尔斯兰与耶拉姆的军师此时正好在家,应国王传唤亓宫这际,只见一身金线刺绣的蓝色上衣沾到了几处颜料。

“今天适逢假日,天气又不错,臣画了三张花朵的静物画,日后呈献给陛下观赏。”

“是、是吗?那真是谢谢你了,对了,耶拉姆有话想告诉你……”

重新听完哈利姆的叙述之后,那尔撒斯啜了一口冰凉的绿茶。

“陛下的圣裁是对的,目前所能做的仅止于此,无法采取进一步的对策。不过,再稍微钻一下牛角尖想想,我会怀疑那群怪物密谈内容的可信度有多少。”

亚尔斯兰叉起手指。

“你意思是,对方是刻意让哈利姆偷听他们谈话?”

“只有一个可能性,故意散播错误情报以扰乱敌心,这是情报战的基本步骤。”

那尔撒斯笑道。看到军师从容不近的笑容,亚尔斯兰的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那尔撒斯不仅是自己的属臣,他与目前不在场的万骑长达龙卿打从王都争夺战役开始,就一直是最值得亚尔斯兰依赖的同志。

“对方并非人类而是怪物,如果是蛇王撒哈克的亲族,便很难以人类的智慧猜测它们的心思。”

就在那尔撒斯说话当中,身穿甲胄的萨拉邦特回来了。他满脸通红,全身冒着热气,看来是跑得汗流浃背。向亚尔斯兰报告有五名法官行踪不明之后,一口气饮尽耶拉姆端上的一壶冰水。

“蛇王撒哈克杀害了圣贤王夏姆席德,历经千年的黑暗统治,期间地面的人类有三分之一惨遭杀戮,长在其双肩的魔蛇专门吸食人脑,千年间约有七十三万人成了牺牲者。”

那尔撒斯如此叙述,亚尔斯兰、耶拉姆、萨拉邦特与哈利姆虽然对蛇王的传说早有耳闻,却仍然听得不寒而粟。

“我宁可防范于未然,不过这和以往一诸外国交战是完全不同的,不知那尔撒斯有何高见?”

“冬天来了却因为嫌麻烦而不升火也不穿冬衣,迟早也会冻死,总之我们必须未雨绸缪,即使需要劳师动众。”

“是不是要派遣军队前往迪马邦特山?”

“正是如此。”

那尔撒斯饮了第二口茶,顺势瞅了萨拉邦特一眼。

“我们尚不知敌人的身份……其实对敌人的挑衅置之不理也是一种手段,为何不采用这个方法呢?”

亚尔斯兰语气慎重的询问,此时那尔撒斯放下玉杯。

“耶拉姆!快回答陛下的垂询。”

正好端来一壶冰水的耶拉姆闻言大吃一惊,一时愣在原地,直到冰水把手掌冻凉了,才连忙摆到桌上。他的老师测验徒弟总是不问时间地点,丝毫不能大意。

“如、如果这是敌人蓄意挑衅的话……”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

“即使对这次的挑衅置之不理,敌人仍会有下一波的动作,我方根本无暇一一应付,倘若处置的过程有所拖延,反而给了敌人暗中活动的机会,如此一来不如先下手为强才是上策。”

“这是十年后的军师所给的意见,陛下。”

那尔撒斯说完,萨拉邦特立刻大笑起来。

“真是前途无量,在下萨拉邦特我也有同感。请问现任军师大人,可否准许我萨拉邦特领兵前往迪马邦特山?”

那尔撒斯一听,随即表情严肃地摇起头来。

“我另有人选。你目前的任务就是保护安顿在贵府的哈利姆,难得来了一位高明的浴池服务员,今晚你就好好泡个澡吧。”

宫廷画家正好坐在面向萨拉邦特的顺风处,巨汉的汗味令他有些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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