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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埃鲁瑞拉的修女

“大地国”。空城。神铃。死尸。翻倒的马车。绿人。

这天,“大地国”异常闷热,连呼吸都困难。罗兰来到德萨塔亚山区的一座乡镇。镇子的大门装点着节日的花朵,敞开着,似乎在欢迎客人。然而,大门里面却一片死寂,听不到马蹄的哒哒声、车轮的隆隆声或者商贩的叫卖声。只有唧唧的蟋蟀声(似乎是另一种甲虫,叫声却比蟋蟀悦耳)、怪异的敲击木头声、小铃梦幻般纤细的叮当声。

缠绕在铁门上的花朵早已枯萎了。

罗兰的马长长地打了两声干瘪的喷嚏,左摇右晃。他翻身下马,伫立在骄阳下,脚上的马靴扑满了灰尘,身上的牛仔裤已经褪色了。这位枪手抚摩着粗糙的马脖子,不时用手指触摸马脖子上绞成一团的鬃毛,赶走马眼角周围的蝇群。罗兰一边抚爱马儿,一边竖耳倾听梦幻般遥远的铃声,还有那怪异的木头敲击声。过了—会儿,他停止了抚摩,若有所思地望着大门。

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只十字架,显得有些怪异。除此之外,大门不过是一扇西部普普通通的大门,传统但不实用——在过去的10个月里,他所到过的所有小镇似乎都有这种门,一道供进入的正门,富丽堂皇;一道供出去的后门,朴实无华。

罗兰往门里面望去,看见一条普通的商业街。街上有一家旅店、两家酒吧(一家叫做“蹦跳猪”,另一家上面的招牌模糊不清)、一座市场、一家铁匠铺、一座聚会厅。还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木房子,房顶有一座小小的钟塔,木房底座是坚实的大鹅卵石,双扇房门上嵌着一只镀金的十字架。这只十字架和小镇大门上方的那只十字架一样,表明这是一个天主教徒拜神的地方。“中部世界”并没有共同的宗教,但也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宗教。在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教派,包括巴尔教、阿斯莫底斯教以及其他上百个教派,都是大同小异,信仰和世界上的其它东西一样,也在进步。在罗兰的心目中,十字架上的上帝不过是另一种宗教,它告诉人们友爱与谋杀是一对孪生的兄弟,到头来上帝总是要喝人血的。

与此同时,罗兰听见昆虫鸣唱,宛若蟋蟀唧唧。听见铃声梦幻般叮当响。听见怪异的敲击木头声,犹如拳头敲门,或者敲击棺材。

枪手心里纳闷: “这地方不大对头。有一股血腥味。”

他牵着马,穿过大门,来到大街上。市场的门廊本来是老人聚在一块闲聊庄稼、政治以及年轻人蠢事的地方,如今却只有一排空荡荡的摇椅。一张椅子下面躺着一只烧焦的烟斗,可能某个早已去世的人不小心遗失的。“蹦跳猪”酒吧门前的马槽空空如也,另一家酒吧的窗户黑洞洞的。那座木房的一扇蝙蝠形门已经脱落,歪倒在墙边,另一扇门半开着。

马厩的门面倒还完好无损,如同丑陋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然而马厩里面却是一片焦上。枪手暗自想,准是雨天起火的,再不然就是在狂欢节中焰火烧毁了整个小镇。

罗兰沿着大街走,离广场还有一半的路程。左面矗立着一座教堂,教堂两侧是草坪,草坪上的百花都已枯萎,但大都还活着。看来,一场大劫难刚刚发生不久,将这个地方沦为一座死城。大概是一个星期前吧。考虑到气候炎热,也至多不过两个星期。

马儿又打了个喷嚏,困倦地垂下头来。

罗兰发现了叮当铃声的源头。原来教堂门上的十字架上方有一根长绳子,上面系着大概20几只小银铃。那天几乎无风,可是银铃依然响个不停……罗兰心想,一旦刮大风,清脆的铃声就可能变成刺耳的尖叫,如同长舌妇那尖锐的唠叨。

“哈罗!”罗兰大声叫道。他望着街对面一个大招牌,上面是“好床旅店”几个大字。 “哈罗,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只听见铃响、虫鸣,还有那奇怪的木头吱嘎响。没有回答,没有动静……但这里有人——人,或者别的生物。他受到监视。顿时,他感到毛骨悚然。

罗兰牵着马朝镇子中心走去,每走一步都扬起尘土。前行了40步,在一座低矮的房子面前停了下来。房子正面刻着两个潦草的大字:法律。这座法院看上去颇像那座教堂——石头基座、木板门。

他身后,铃声沙沙响,轻轻地低语。

他将马儿留在街中央,独自登上台阶,向法院走去。铃声在耳畔鸣响,骄阳鞭打着脖子,罗兰全身大汗淋漓。门紧闭着,但却没有上锁。他推开门,转过头去,半举起手来,仿佛关在房里的热气会一下子冲出来似的。他暗自沉思:如果所有封闭的建筑物里面都是这么炎热,那么马厩不久就会被烤焦。如果不下雨止住大火,那么整座小镇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他走进去,微微地呼吸一下沉闷的空气。耳边立刻响起蝇群低沉的嗡嗡声。

是一间宽敞的屋子,空无一人。办公桌上摆着一只压木条。罗兰翻过来一看,上面刻着:

惩罚邪恶与伸张正义登记处

埃鲁瑞拉镇

他转身正要离去,却看见一道紧闭的门,插着木销。他走到门前,站立片刻,然后从屁股上抽出一支短枪来。又低头沉思一会,随即拔出插销,推开门,立即退后一步,端着枪,期待某个人跌跌撞撞地进屋来。这人会是喉咙给割开,眼珠给掏出,成为伸张正义的牺牲品。

然而,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不过,屋里倒是有几件估计是重刑犯穿的囚服,还有两张弓、一把箭、一台沾满灰尘的旧发动机、一支也许百年前用过的来复枪、一把扫帚……但在枪手的眼里,这一切都是废物。这不过是一间储藏室。

罗兰离开法院,牵马沿着大街继续往前行,愈往前走那敲击木头声愈响亮。走近广场时,罗兰终于看到了那声音的源头。

广场的远端有一条长长的水槽,水槽之间扔着一条人腿,腿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被啃得整整齐齐的牛仔马靴。一条大灰狗正守在那条腿的旁边,使劲啃掉腿周围的障碍,咬着马靴撕来撕去。马靴后跟不时与木水槽碰撞,咚咚作响,颇似敲击棺材的声音。狗的前腿断了,一瘸一拐的,连行走都困难,更谈不上跳跃了。它的胸部有一团肮脏的白毛,上面又长出一小团黑毛,形状有些像十字架。也许是一条天主教狗,想在这里找一顿圣餐吃。

狗看见罗兰,叫了几声,转动着充满沾液的眼睛,张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伸出长长的舌头,舌头一抖一抖的。

“走开,”罗兰说, “否则就来不及了。”

狗后退了几步,后腿紧紧地贴着被啃过的马靴。它带着恐惧的目光打量着一步步逼近的人,但显然没有撤退的意思。罗兰手中的枪对狗不起作用,他估计狗从来没有见过枪,还以为那不过是一支棍子,只能掷一次而已。

罗兰本想开枪打死狗——品尝过人肉的狗对人是无用的。但枪杀小镇唯一活着的生灵(当然,那些鸣叫的昆虫除外)似乎会带来厄运。于是,他朝狗的前腿附近开了一枪,枪声划破沉闷的天空,昆虫暂时沉寂下来。狗拔腿就跑,但那蹒跚的碎步令罗兰感到刺眼,也感到难过。狗跑到广场边一辆翻倒的平板马车(马车附近血迹斑斑)旁边停下来,回头张望,发出一声凄哀的嚎叫,令罗兰不寒而栗。

罗兰牵着马,穿过广场,来到水槽边,往里面瞧去。马靴的主人是一位男孩,一双已经呈乳白色的眼睛木然地凝视着罗兰,犹如雕像的眼睛,由于泡水的缘故,头发已经有些发白。穿了一身牛仔服。脖子上戴着一只金质的纪念章,浸泡在水里,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罗兰从水中捞起纪念章,系纪念章的链子脱落了,于是他将湿淋淋的纪念章举到空中。纪念章看上去像是纯金的,上面雕刻着:

杰姆斯

爱家庭,爱上帝

罗兰想将少年体面地掩埋……他可以在不损伤尸体的情况下,将他从水槽里拖出来。他正在思忖,不料马儿却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倒毙在地。他转过身来,只见街上有八个人排成一行,向他走过来,那架势就好像一群惊扰猎物的人希望惊飞鸟儿,或者驱走小动物。他们的皮肤是绿色的,如果在黑暗中准会像幽灵一般发光。难以区分他们的性别,不过这对他们还是别人来说,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行动迟缓的变异人,犹如一群僵尸受到某种魔力的驱动,慢腾腾地行走。尘土像地毯般压低他们的脚步声。狗早已消失,要不是马儿恰好在这个时刻死去,引起他的注意,绿人准会走到他跟前。他们没有枪,而是手持棍棒,大都是桌椅的腿。罗兰看见其中一根是狼牙棒,上面布满生绣的钉子。

罗兰举枪瞄准中间那个家伙。他听见绿人那沙沙的脚步声,还有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仿佛他们全都患有气管炎似的。

罗兰暗自想,他们很有可能是从矿山出来的。附近有镭矿。怪不得他们的皮肤是绿色的。我不明白他们居然没有给太阳晒死。

正当罗兰注目凝视的时候,走在最后那个脸像熔化的蜡烛一样的家伙突然死了………再不然就是瘫了。只见他哇的一声惨叫,跪倒在地,伸手去抓旁边同伴的手。那个同伴是秃顶,头上有个包,脖子上不少红色的疮口,咝咝作响。这家伙并不理会倒下的同伴,而是以迷离的目光盯着罗兰,与其他同伴一道迈着蹒跚的步履继续前进。

“站住!如果想活命的话!”罗兰喝道,“我说话算话!”

罗兰主要是对中间那个家伙喊话。此人上身穿着褴楼不堪的衬衫,外面系着红色的古董背带,头戴一顶圆形高帽,是个独眼龙。他带着贪婪的恐怖目光打量着罗兰。走在“圆形高帽”身边的估计是一个妇女,隐约可见她背心下面的一对乳房一颤一抖。她猛然扔出手中的椅子腿,那东西呈抛物线飞过来,在离罗兰还有十几码的地方落下。

罗兰扳动枪机,又开了一枪。这次子弹在“圆形高帽”的脚边扬起尘土。

绿人并不像那条狗拔腿开跑,只是停下来,用呆滞贪婪的目光凝望着他。难道埃鲁瑞拉镇失踪的人都葬身于这些家伙的腹中吗?罗兰不敢相信……尽管他知道存在着食人番。也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食人番,这些家伙无论是如何演变来的,怎么能被看作是人类呢?他们动作迟缓,呆头呆脑的。埃鲁瑞拉镇治安法官把他们赶走后,如果他们胆敢返回,肯定早已会被烧死或者乱石砸死了。

罗兰不假思索,顺手将金质纪念章塞进口袋里,准备拔出另一支枪,以防这些幽灵妄动。他们呆呆地望着罗兰,他们那怪异的身影如同群魔乱舞。怎么办,告诉他们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吗?罗兰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听命。呆在原地也好,这样就可以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至少他可以留下来掩埋叫做杰姆斯的男孩了,男孩之死真相大白了。

“不准动,”罗兰边低声说,边撤退。“谁动就——”

话音未落,其中一位——是一个虎背雄腰的巨怪,长着一张癞蛤蟆鼓嘴,垂肉脖子两侧长有鳃——挥舞一只好像是钢琴腿,怪声怪气地尖叫着冲上前来。

罗兰开枪了。顿时,癞蛤蟆先生的胸部像屋顶一样塌陷下去了。他连连后退几步,想保持平衡,手捂住胸口。一双脚穿着肮脏的红色天鹅绒拖鞋,脚趾翘起,绞成一团。他砰然倒在地上,发出含漱似的怪异声音。他扔掉手中的木棍,翻过身来,挣扎着爬起来,却又倒在尘土里。炽热的阳光照进他那睁开的眼睛,罗兰看见一股股白色的蒸汽开始从他的皮肤冉冉升起,他的皮肤迅速失去绿色。罗兰还听见咝咝的声响,如同火炉上烤肉架发出的声音。

罗兰心想这叫做杀一儆百,于是他目光扫射众绿人说:“瞧吧,他是第一个乱动的。谁想当下一个?”

似乎谁也没有动。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他,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他想只要掏出另一支枪,双枪齐射,就可以将他们一扫而光。只需要短短几秒钟,这对神枪手的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然而,他不能大开杀戒。他不是那种嗜血杀手……至少目前不是。

“嘿! ”罗兰身后传来一声怪叫,叫声里显然带着得意。只见从那辆翻倒在地的马车后面窜出一个黑影来。罗兰正要转过身去,不料肩膀重重地挨了一棒,顿时他的整个右臂到手腕都麻木了。他举枪射击,可是子弹却射进马车轮子里,打穿一根木辐条,使得轮子转动起来,发出尖利的嘎吱声。他听见身后绿人一边哇哇乱叫,一边向他冲过来。

一直藏在马车后面的家伙是个怪物,脖子上长有两颗头,一颗头有一张肌肉松弛的小脸,犹如死尸的脸。另一颗头的脸虽然也是绿色的,但显得有生气。他再次挥棒打击,同时裂开厚厚的嘴唇嘿嘿笑。

罗兰挥枪射击,一颗子弹打穿了那怪物的嘴巴,打得他摇摇晃晃地后退,口喷鲜血,手一松,棍子飞了出去。就在这时候,其他人扑向罗兰,一阵乱棍暴打。他躲过了头几棍,以为自己能够转身躲到马车后面,以便挥枪射击。他肯定办得到。他追寻“黑暗塔”之旅绝不会断送在这座西部小镇埃鲁瑞拉的毒日头高照的街上几个动作迟缓的变异人手里。上苍是不会这么无情的。

然而,“圆形高帽”从侧面给了罗兰狠狠的一棍,罗兰一头栽到马车缓缓旋转的后轮下。他挣扎着爬起来,竭力躲开雨点般落下的棍子。这时候,他才看清了绿人远远不止几个,至少有30个男男女女从街上涌向广场。简直是一个部落。而且是在炎热的光天化日之下!根据他的经验,变异人是喜欢黑暗的生灵,几乎像长有大脑的伞菌,再说,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怪物。他们……

穿红色背心的是个女的,污迹斑斑的背心下面一对乳房摇来晃去的。当他们围住他,棍棒乱击时,他看清楚的就是那对乳房。狼牙棒击中他的右腿肚子,锈钉深深地陷进肉里。他试图再次举枪射击(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但不要紧,他是神枪手,可以蒙住眼睛射击,因为他的手指就是眼睛),可是枪被踢飞,落入尘土。棍棒雨点般落到他的头上,全身各处。似乎绿人并不想仅仅一阵乱棍把他打死,而是要把他剁成肉泥。他坠入黑暗,以为死神降临。这时候,他听见了甲虫在歌唱,被他饶了一命的狗在狂吠,教堂门上的银铃叮当响。这些声音汇成奇妙的音乐。但对于罗兰,这音乐很快开始模糊,黑暗吞噬了一切。

复活。悬挂。白色之美。另外两位伤员。纪念章。

罗兰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并非像从前他的几次遭遇,挨一拳晕过去不久就苏醒了,也不像从睡梦中醒来。而是像复活。

他在复活期间……思维能力才部分恢复的时候,心想我死了。死亡,复活,不知进入什么样的灵魂生活。只能这样。我听见的灵魂是此魂灵的歌唱。

先是漆黑一团,随即出现暗灰色的雨云,既而又出现淡灰色的浓雾,雾渐渐变得均匀、清晰、明亮起来,不久太阳就要破雾而出了,整个过程中,罗兰都有一种腾空的感觉,仿佛被某种温柔而又强大的浮力托起似的。

罗兰升起的感觉渐渐消褪,眼前变得明亮起来,终于相自己还活着。是虫鸣给他带来了信心,不是死魂灵,也不是神父描绘的天使,而是这些甲虫。几分像蟋蟀,但声音更清脆。是他在埃鲁瑞拉镇听见的甲虫鸣叫。

一想到这里,罗兰睁开了眼睛。

罗兰认为自己依然活着的信念受到严峻的考验,因为他发现自己悬挂在一个白色的美丽世界里——他最先感到困惑的是,自己漂浮在空中一团温馨的云里,周围甲虫的歌声缭绕,此时,他还能听见银铃叮当响。

我要死去了吗?还是终于醒来了?

一只手抚摩着他的眉毛。他能感觉到,但却看不见——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滑动,不时停下来按摩—次硬结或者一条皱纹。他感觉清爽。犹如炎热天气饮着一杯冰水,于是,他闭上眼睛,可是脑里却闪现一个恐怖的念头:如果那只手是绿色的,手的主人身穿褴楼不堪的红色背心,悬吊着对乳房呢?

如果是这样会怎么样?怎么办?

“安静吧,汉子,”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道……也许是一个姑娘的声音。

“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安静,别动。还早得很。”

他背上的疼痛减轻了,然而疼痛却如同大树依然存在,他的皮肤似乎像树叶般在微风中移动。这怎么可能?

他抛开了这个问题,抛开了所有的问题,一心一意地感受那只抚摩他眉头的清凉小手。

“安静吧,帅小伙,上帝爱你。只是伤口痛,静静地躺着。会愈合的。”

如果那只狗在场的话,也会安静的。罗兰又意识到那低沉的嘎吱声,使他想起马的缰绳之类的东西。

(悬吊绳)

他懒得去想。此时他相信感觉到了大腿下面、臀部下面,也许还有………是的……还有肩膀下面的压力。

我不在床上,我想我悬在床的上方。这可能吗?

他估计自己给系上了吊带。

那些手指触模到他的眉头的中央。抚平那里的皱纹,抚摩人读出了他的心思,并用她那灵巧、温柔的手指挑出来。

“如果上帝愿意的话,你会痊愈的,”那声音伴随着手指的动作说。

“不过,时间属于上帝,不属于你自己。”

不对,如果他说得出话来,就会说时间是属于“黑暗塔”的。

随即,他的意识又开始滑落,远离那只手,远离虫鸣铃响那梦幻般的声音。有一段时间,他也许睡着了,也许失去了知觉,不过没有完全坠入无意识的境地。

突然,他似乎听见了那姑娘的声音,但不敢肯定。这次,嗓门提高了,或者出于愤怒,或者出于恐惧,或者两者兼之。“不行!”她叫道,“你不能把它从他身上拿走,这你是知道的!干你自己的事。不要捣乱。住手!”

当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身体依然虚弱,但神智清醒些了。他睁开眼睛,看见的不是一团云,但脑海里闪过第一个念头:白色之美。在某些方面,这是罗兰一生中所呆过的最美丽的地方……部分是因为他的生命当然尚未结束,但主要因为这个地方如此飘渺、宁静。

这是一间大屋子,又高又长。罗兰终于转过头来,好奇地目测屋子大小,估计至少有200码长。狭窄,但很高,给人以通风良好的感觉。

屋子没有他所熟悉的那种墙和天花板,倒像一座巨大的帐篷。他的头上方,阳光倾泻下来,衍射到波浪起伏般白色薄丝钢板,将其变幻成灿烂的垂帘,先前他还以为是云团呢。在那丝绸华盖的笼罩下,屋子显得暮色苍茫,灰蒙蒙的。墙壁也是丝绸的,涟漪荡漾,就好像微风中的船帆。每块墙板都悬挂了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小钟。铃铛紧挨着墙壁,墙壁一起涟漪,铃铛就齐声鸣响,声音低沉悦耳,如同风铃一般。

屋子中央有一条过道。过道两侧各有几十张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床头摆着挺括的雪白枕头。过道一边大约有40张床,空无一人。罗兰这边也有40张床,除了他自己的床外,另有两张床也有人,其中一张就在他的右边,这个家伙……是个少年,就是躺在水槽里的那位!

罗兰大吃一惊,浑身起鸡皮疙瘩。接着他定睛瞧那熟睡的少年。活像躺在水槽里的那个少年,可能病了,但并没有死。罗兰看见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手指悬在床边,偶尔扭曲。

你没有看清楚。再说在水槽里躺了几天后,就连他自己的母亲都难以辨认了。

然而,罗兰自己也是妈生的,心中有数。先前他看见少年的脖子上戴着那枚金质纪念章。在受到绿人攻击之前,他从尸体上取下了纪念章,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后来,给人——很有可能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他们用魔法将那位名叫杰姆斯的少年复活了——取走,重新挂在少年的脖子上了。难道是那位手指温柔、清凉的姑娘干的吗?难道她认为罗兰是个鬼,专门盗劫死尸身上的东西吗?

离罗兰和少年十几个床铺远处,罗兰看见第三位病人。这个家伙的年纪看上去至少是少年的四倍,罗兰的两倍。留着长胡子,灰中带黑,分成蓬乱的两股,一直挂到胸部。一张脸给太阳晒得黝黑,皱纹密布,眼睛下面长着眼袋。从左脸颊到鼻粱有一团浓黑,罗兰以为是伤疤。大胡子不是睡着了,就是昏迷不醒,罗兰听见他在打呼噜。他悬在床上方三英尺高,由好几根白色带子绕成的复杂网络支撑着,带子在朦胧中闪着微光。带子纵横交错,缠满那人的身体,形成好些形状。那人瞧上去犹如一只甲虫陷在奇异的蜘蛛网里。罗兰看见他的大腿上有不少黑影似的东西,扭曲如枯树,但却似乎在移动。如果大胡子处于休克状态,这怎么可能呢?也许是光线在做祟……也许那黑影……

罗兰将头掉开,仰望上方波浪起伏的丝绸,竭力控制住狂跳的心房。他所看见的不是风,不是影子,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人的腿似动非动……正如他自己的背似动非动。他不知道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也不想知道,至少现在不想知道。

罗兰再次睁开眼睛,往左边转过头去。转头时,感觉胸部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罗兰手伸到睡衣脖颈下面,摸到一根精美的项链。手指再往下摸,接触到一个长方形的金属东西。他小心冀翼地拉出来,是一块金质纪念章,仔细一瞧.上面刻着:

杰姆斯

爱家庭,爱上帝

他又把纪念章塞进睡衣顶部,回头瞧邻床熟睡的少年。只见床单拉到少年的肋部,洁白睡衣的胸部躺着一块纪念章,和罗兰此刻戴的一模一样。只是……

罗兰明白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回首望大胡子,发现一件十分离奇的事情:大胡子脸颊和鼻子上那团浓黑的伤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正在愈合的粉红色伤口……割伤,或者砍伤什么的。

先前我是想象的。

稍微动一下,罗兰就疲惫不堪……也许是思考问题的缘故。虫鸣铃响汇成抵挡不住的催眠曲。这次,罗兰安然合上双眼,入睡了。

五位修女。琼娜。埃鲁瑞拉的医生们。纪念章。沉默的许诺。

当罗兰醒来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还在熟睡。在做梦。做一个噩梦。

从前,他遇见并爱上一个叫做苏珊的姑娘。他认识一个女巫,名叫雷亚——他在“中部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女巫。是雷亚一手造成苏珊的死亡,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此时,他睁开眼睛,却看见五个雷亚。他心里想:这就是回忆过去的后果。本来是回忆苏珊,却想起雷亚。雷亚和她的姐妹们。

五修女身穿修道服,如波浪起伏,雪白如屋里的墙壁天花板。脸干瘪如丑老太婆,嵌在同样雪白的头巾里,皮肤暗灰,沟壑纵横,有如干枯的泥土。头发扎在丝绸带里,丝绸带上悬挂着一排排护身符似的小铃铛。她们无论是移动还是开口说话,小铃铛都叮当叮当地响个不停。修道服那雪白的胸领上绣着一只血红色的玫瑰——“黑暗塔”的象征。罗兰一见,暗自想:我没有做梦。这些丑妇人是真实的。

“他醒来了!”其中一个叫道,她的声音风骚得令人肉麻。

“喔!”

“喔!”

“啊!”

五修女鸟儿般扑来扑去。中间那个走向前来,这时候五修女的脸如病房的丝绸墙,闪烁着微光。罗兰发现她们并不怎么老——也许是中年,但还没有老。

她们是老年。只是摇身变了。

为首那位比其他修女略微高些,宽阔的眉头,微微鼓起。她向罗兰俯身,挂在前额的铃儿叮当作响。听到那铃声,罗兰感到一阵恶心,觉得身体比刚才更虚弱了。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睛目光逼人——也许是贪婪的目光。她抚摩了罗兰的脸颊一会儿,顿时一种麻木感传遍他的脸颊。随即她俯视他,目光狰狞,脸扭曲。然后,她将手收回。

“你醒来了,帅小伙。醒来了。很好。”

“你们是谁?我在什么地方?”

“我们是埃鲁瑞拉小修女,”她说。“我是玛利修女。这是路易斯修女,这是米切尔修女,这是科琼娜修女——”

“我是泰娜修女,”最后一位说。“芳龄21,活泼可爱。”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泛起微光,转眼间她又变成老妇人,鹰钩鼻子、灰色皮肤,再次令罗兰想起雷亚。

修女们凑近,将罗兰的床团团围住。罗兰往回蜷缩,背和受伤的那条腿又疼痛起来。他发出呻吟,身上的绷带嘎吱嘎吱地响。

“喔!”

“痛!”

“他痛!”

“好痛呀!”

修女们凑得更近了,仿佛他的剧痛令她们着迷似的。此时,他闻到了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泥土味。米切尔修女伸出手——

“走开!别动他!难道我没有给你们讲过吗?”

一听这声音,修女们惊得连忙后跳。玛利修女显得特别恼怒,但她还是后退了,望了躺在罗兰胸部上的纪念章最后一眼。第六位修女出现了,她强行从玛利和泰娜之间挤过来。这位也许只有21岁,面颊绯红,肌肤光滑,一双黑眼睛。身上的修道服梦幻般波浪起伏。她胸部戴的红玫瑰伸出来,犹如符咒。

“走开!别骚扰他!”

“喔,亲爱的!”路易斯修女叫道,她的声音几分嘲笑,几分怒气。

“是琼尼小姑娘。她爱上了他吗?”

“那当然!”泰姗笑道。“他俘虏了她的心!”

“哦,是这样的!”科琼娜修女赞同道。

玛利紧绷着脸,转身对新来的人说。“没有你的事,甜心姑娘。”

“我说有就有,”琼尼修女回答道。她似乎镇静下来。一束卷发从她的头巾露出来,横在前额,形成一个逗号。“走开吧。他可受不了你们的玩笑。”

“别对我们发号施令,”玛利修女说,“我们从来不开玩笑。这你是知道的,琼尼修女。”

姑娘的脸柔和了几分。罗兰看出她害怕了,他也感到害怕,为她也为他自己而害怕。“走吧,”她重复道。“时间还没有到呢。难道没有其他病人可护理吗?”

玛利修女似乎在考虑。其他人都望着她。终于她点了点头,向罗兰笑了笑。她的脸又闪烁着微光,朦胧如雾中看花,罗兰在花背后看到的是恐怖与戒心。“再见吧,帅小伙,”她对罗兰说。“给我们道别吧,我们会治好你的伤的。”

修女们笑了起来,鸟儿般叽叽喳喳,在朦胧的病房里荡漾。米切尔修女还给了罗兰一个飞吻。

“走吧,姐妹们!”玛利修女叫道。“让琼尼和他呆一会儿,好怀念她的母亲。当年我们可爱她的母亲了。”说着她就领着姐妹们走开了,如同五只白色的鸟儿飞过中央过道,她们的裙子摇来晃去的。

“谢谢,”罗兰说。他抬头仰望那双清凉小手的主人……他知道是她一直在安抚他。

似乎为了证明这点,她拿起他的手指抚摩。“她们并没有恶意,”她说……然而,罗兰知道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他也不相信。他在这里遇到了麻烦,遇到了大麻烦。

“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们的地方,”她简单地说。“是埃鲁瑞拉小修女的家。可以叫做我们的修道院。”

“这不是修道院,”罗兰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着那些空荡荡的床铺说。“是救济院吧?”

“是医院,”她说,依然在抚摩他的手指。“我们为医生服务……医生也为我们服务。”她那挂在凝乳般眉头上的黑色卷发令他着迷——如果他的手能伸出来的话,早就抚摩那卷发了。他发现它之所以美,是因为它是这个白色世界中惟有的一点黑。白色对他已经失去了魅力。

“我们是修道院护理人员……或者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是。”

“你们是天主教吗?”

一时她显得吃惊,几乎是震惊呢。随即她快活地笑了起来。 “不是,我们不是!”

“既然你们是修道院护理人员……是护士……那么医生在哪里?”

她咬着嘴唇凝望他,似乎想决定什么。罗兰发觉她那犹豫不决的神情楚楚动人,猛然意识到自从苏珊死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正眼目视一个真正的女人。再说,苏珊之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以来,整个世界都变了,而且变糟糕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

“那还用说,”他有些惊诧,也有些不安。他以为她会和其他修女一样,脸色陡变,泛着红光。然而,她没有变脸。她身上也压根儿没有那种令人不快的腐烂泥土味。

”但你必须,”她叹了一口气说。这一来,挂在她前额的风铃叮当响了起来。这些风铃比其他修女戴的要黑些——没有她的头发黑,不过还是炭黑色,仿佛是挂在篝火上面熏黑似的。铃声清脆悦耳。“答应我不会惊叫,以免惊醒了邻床的男孩。”

“呀。”他不由得冒出早已忘记的方言。“我好久没有惊叫了,小美人。”

顿时,琼尼修女的两颊泛起了一团团红晕,比她胸膛戴的红玫瑰还要鲜艳,还要自然。

“别叫我小美人,你看我这一身打扮。”

“那么就把你的头巾取掉吧。”

其实她那秀丽的脸庞罗兰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很想看一看她的头发——几乎渴望看,那梦幻般的白色中的一片瀑布般的黑色。

“不行,是不允许的。”

“谁不允许?”

“师傅。”

“就是那个称自己是玛利的修女吗?”

“是呀,是她。”说着她走开了,随即又停下来,回眸望了罗兰一眼。像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姑娘,如此回首,准会有挑逗的意味。可是,她的目光却是庄重的。

“记住你的诺言。”

“行。不惊叫。”

于是,她朝大胡子走过去,她的衣裙婆娑起舞。在朦胧中,她每经过一张空床铺,都往上面撒下一团模糊的阴影。到达大胡子床边时(罗兰觉得那人是昏迷不醒,而不仅仅是睡着了),她回头望了罗兰一眼。他点了点头。

大胡子悬挂在床上方,琼尼修女凑近床头,这样罗兰能透过白色丝绸织成的迷津看见她。只见她的双手轻轻地放在大胡子的左胸部,向他俯身……接着摇摇头,似乎在断然表示否定。她额上的风铃尖声响了起来,顿时罗兰再次感觉到背上有什么怪异的动静,伴随着一阵隐约的疼痛,仿佛他开始颤抖,是在梦中颤抖。

目睹接下来的场景,罗兰差点儿惊叫起来,他咬着嘴唇才强忍住了。大胡子的腿似乎也在似动非动的……是腿上的什么东西在动。床沿下面暴露出他的多毛的胫部、脚踝和脚,只见从上面爬下波浪般黑压压一片甲虫。它们引吭高歌,仿若部队行军。

罗兰记起了大胡子面颊和鼻子上那黑色伤疤——那已经消失了的伤疤。另外,它们还在他自己身上。难怪他的身体似颤非颤的。它们遍布他的背。靠他的身体养肥自己。

要抑制住惊叫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

大胡子悬吊着,甲虫跑下他的脚尖,成群结队地跳下去,如同小动物跳下河岸。它们在下面白晃晃的床单上迅速而又轻松地组成一英尺宽的纵队,爬下地板。由于隔得太远,再加之光线暗淡,罗兰看不清楚这些甲虫,但估计它们有两个蚂蚁大,却比刚刚采粉归来的肥蜜蜂小些。

甲虫唱着歌离去了。

然丽,大胡子却没有唱。当布满他那扭曲的双腿的甲虫部队开始退兵的时候,他颤抖着,呻吟着。姑娘将手放在他的眉毛上安抚,令罗兰多少有点嫉妒,尽管他对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

罗兰所目睹的真的恐怖吗?在格里德,蚂蝗就被用来治疗大脑、腋窝与下腹肿胀。蚂蝗虽然丑陋,对治疗大脑肿胀尤其有效。然而,甲虫却令他感到恶心,也许是因为他看不清楚它们,只能想象自己悬吊在空中,无可奈何地听任它们爬满自己的背。不过,它们倒没有歌唱?为什么不唱?是因为它们在进食?在睡觉?或者既进食又睡觉?

大胡子的呻吟减弱了。甲虫穿过地板,朝一堵微起涟漪的丝绸墙爬去,消失在阴影里。

琼尼回到罗兰身边,目光焦急。“你的表现出色。但我还是看出了你的感受,从你的脸上看出了。”

“是医生吧,”他说。

“是的。它们的医术可了不起……”她压低声音说。 “不过对那位牛贩子却爱能莫助。他的腿好些了,脸上的伤口也愈合了,但他身上别处的伤医生却去不了,”说着,她用手划过上腹部,表示伤的位置,如果不是伤的性质的话。

“那么我呢?”罗兰问道。

“你是遭到绿人的袭击,”她说。“你肯定激怒了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当场把你打死,而是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在地上拖。正巧路易斯、米切尔和泰娜出去采集草药。她们看见绿人正在折磨你,便叫他们住手,可是……”

“绿人每一次都服从你们吗,琼尼修女?”

她莞尔一笑,也许是对他记住了她的名字而感到欣喜。“并不是每一次,但在大多数时候都服从。这次他们就服从了,要不然的话,你会给吊死在树上的。”

“我想是这样的。”

“你背上的皮几乎全给撕下了,从后颈到腰部一片血红。你会永远留下伤疤的,不过医生总算治好了你的伤。它们的歌声动听吗?”

“动听,”罗兰说,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东西爬满他的背,在他的血肉里栖息,他依然感到恶心。“谢谢你。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

“那么,就告诉我你的姓名吧。”

“我是罗兰,来自格里德。是一名枪手。我有短枪,琼尼修女。你见过枪吗?”

“我没有见过枪,”她说着将头掉开了,脸颊又泛起红晕。她也许是个好护士,又长得俊俏,但罗兰觉得她是个可怜的撒谎人。对这他倒感到高兴。好心的撒谎人很普遍,而诚实的代价太昂贵了。

他心里想,就把她的假话当作真话吧,也许她是出于害怕才撒谎的。

“琼尼!”从病房尽头浓黑的阴影里传来呼喊声,琼尼修女负疚似地跳了起来。“还不走!你甜蜜话说了一大箩兜,够二十个男人开心了!让他安睡吧!”

“来了!”她大声答应,接着转身对罗兰说,“可别把我刚才给你看的东西说出去。”

“我保证,琼尼。”

修女迟疑了一下,又咬了咬嘴唇,随即猛然扬头将头巾抛在后面。头巾伴着风铃轻柔的叮当声,落在颈背。脱离了头巾的束缚,她的头发如一团团阴影簇拥着脸颊。

“我漂亮吗?漂亮吗?告诉我真话,罗兰。不要奉承,奉承话说过就丢了。”

“像夏天的夜晚那么漂亮。”

似乎他的表情比他的话更取悦她,只见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她又将头巾还原,扎好头发。“我庄重吗?”

“既漂亮,又庄重。”他说着,好奇地举起一只手臂,指着她的眉头。“有一络头发露出来了……就在那儿。”

“是呀,这络头发老是困扰着我。”她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将那络头发塞在后面。罗兰真想吻一吻她那玫瑰红的面颊……也许还有她那玫瑰红的嘴唇。

“一切都得体了。”

“琼尼!”叫声显得更不耐烦了。 “闭门思过!”

“马上就来!”她叫道,捞起臃肿的裙子就走。但她再次回首,神色严峻。“还有一件事,”她低声说。接着她迅速瞟了一眼周围。“戴上金质纪念章,是你的。明白吗……杰姆斯?”

“明白。”他转头瞧了一眼熟睡的少年。 “这是我的兄弟。”

“如果她们问起,就这样说。如果说法不同,我会遇到大麻烦的。”

究竟有多大的麻烦,他没有问,反正她走了,手里提着裙子,似乎是沿着空床之间的过道漂浮。脸上的红润消失了,面颊和眉毛变成死灰色。他记起其他修女的贪婪神情,记起她们如何紧紧地围住他……记起她们的脸微光闪烁。

六个女人,五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

在风铃叮当叮当的召唤下唱着歌,爬过地板的医生们。

还有一间也许有一百张床位、丝绸天花板和丝绸墙壁的不可思议的病房……

……只有三张病床有人,其他病床全是空荡荡的。

罗兰不明白琼尼为什么要把那死去少年的纪念章从死者的裤包里掏出来,戴在他的脖子上,但他知道埃鲁瑞拉小修女们一旦发现了,可能会杀了她的。

罗兰闭上眼睛,甲虫医生们那轻柔的歌声再次将他带进梦乡。

一碗汤。邻床少年。黑夜护士。

罗兰梦见了一只硕大的甲虫(也许是医生甲虫)围绕着他的头飞,不断地冲撞他的鼻子——并不疼痛,但却感到心烦。他不住地用手拍打甲虫,尽管平时他眼疾手快,但此时每次都没有打中。每次扑空,甲虫都咯咯地笑。

他心里想,我是因为生病了动作才慢的。

不对,我遭到了伏击。被动作缓慢的变异人拖在地上,幸亏埃鲁瑞拉小修女们的相救。

突然,罗兰看见一个人影从大蓬车的阴影里赫然显现,听见一声狞笑“哈!”……

他猛地惊醒,身子在纵横交错的吊带里摇晃。一个女人一直站在他身边,一边用木调羹轻轻地拍他的鼻子,一边咯咯地笑。此时,她猛然后退,手中的碗滑落下来。

罗兰飞快出手,动作和从前一样迅疾——刚才他抓甲虫受挫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碗才溅出几滴汤,他就一把抓住。那女人——科琼娜修女——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他伸手要科琼娜一直用来戏耍他的调羹(这些修女戏耍熟睡的病人,对这些发现他不必大惊小怪。如果换成琼尼,他才会惊奇),修女递给了他。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动作好快呀!”她说。“好像耍魔术似的,况且你还是刚刚从梦中醒来!”

“那就记住吧,”他说着便开始尝汤。汤里面漂浮着鸡肉碎片。如果在平时,也许他会觉得平淡无味,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似乎是佳肴美味。于是,他贪婪地吃起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此时,光线十分暗淡,墙板一抹淡淡的橘红色,暗示夕阳西下了。朦胧中,科琼娜显得格外年轻俏丽……可是罗兰敢肯定这是一种妖艳的美,是一种魔幻般的化妆。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罗兰嫌用调羹太慢了,干脆端起碗喝,骨碌骨碌几大口就喝完了汤。“你对我真好。”

“哟,我们都是这样的!”她气呼呼的说。

“不过,我希望在你对我好的背后,没有隐藏什么动机。如果有的话,小妹,可要记住我出手快。再说,我这个人并不是永远都与人为善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接过罗兰递上的汤碗,动作轻微,也许不想接触他的手指。她的眼睛下垂,望着放纪念章的地方,纪念章再次藏在床单下面他的胸部。他不再多言,不想让她看出破绽:刚才威胁她的人其实没有武器,而且几乎是赤身裸体的,由于无法忍受自己身体的重量,而被悬在毕空中。

“琼尼修女在哪里?”他问道。

“噢。”科琼娜修女扬起眉头说,“你喜欢她,对吗?大家可嫉妒她……”说着她用手摸着戴在胸前的玫瑰花,快速地摆弄。

“压根没有,压根没有。”罗兰说,“她人可好了。我想她不会像别人一样,用调羹戏弄我。”

顿时,科琼娜修女收敛了笑容,气急败坏地说:“如果玛利过来,千万别给她说什么,否则我会遇到麻烦的。”

“我会在乎吗?”

“你跟我过不去,我就要报复,给小琼尼制造麻烦。”科琼娜修女说,“反正她已经上了师傅的记过册。玛利师傅不喜欢琼尼谈起你,也不喜欢琼尼戴着神铃回到我们身边。”

科琼娜修女嘎然打住,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似乎自知失言了。

罗兰对她的话很感兴趣,但不想表露出来,只是回答:“如果你对玛利修女闭口不谈琼尼,那么我也闭口不谈你。”

科琼娜舒了一口气。“行,咱们做个交易吧。”她俯身向前悄声说,“目前她在关禁闭。那是山边一座小洞,如果师傅认为我们犯了过失,我们就得上那里去闭门思过。她必须在洞里呆下去,反省自己的放肆,要师傅开恩,她才能出去。”她停了一下,随即猛然问道,“睡在你身旁的是谁?你认识吗?”

罗兰转过头去,看见那少年醒着,一直在倾听。他的眼睛同琼尼一样乌黑。

“认识他吗?”罗兰带着一丝鄙夷的口吻反诘道,“难道我对自己的兄弟不认识吗?”

“为什么他那么年轻,你那么老呢?”另一位修女突然从黑暗走出来:是称自己芳龄21岁的泰娜修女。到达罗兰床边之前那一瞬间,她的脸是一张老巫婆的脸。接着,那张脸微光闪烁,又变成了丰满、健康的脸,犹如30岁的胖妇。只是那双眼睛的角膜依然是蜡黄的,眼角依然是粘乎乎的,眼光依然贼溜溜的。

“他是小兄弟,我是长兄。”罗兰说,“我们中间还有七个兄弟,我们父母生育了20年。”

“多么有趣!如果他是你的兄弟,那么你就一定知道他的姓名,对吗?倒背如流。”

枪手正要支支吾吾,少年开口了: “她们以为你连约翰·诺曼这样简单的名字都忘掉了。”

科琼娜和泰娜望着躺在罗兰邻床的少年,满脸愤怒。

“你们尽喂了他些糟粕,”少年(他胸部戴的纪念章清楚地表明他是约翰——爱家庭,爱上帝)说,“你们干吗不走开,让我们聊一聊天?”

“哼!”科琼娜修女气呼呼地说,“我喜欢这里人对我感恩戴德。我就是喜欢。”

“有人送我东西,我感激不尽,”诺曼目光逼视着她,接着说,“但有人从我身上夺走东西,我可不敢恭维。”

泰娜修女气愤地哼了几声,猛地转过身去,她那长摆裙掀起一股风,直吹在罗兰的脸—上。她拔腿就走。科琼娜多呆了一会。

“小心点。也许比起我来你更喜欢的那个人明天早晨就要脱离困境,用不着等到下个星期了。”

没有等回答,她就转身跟着泰娜修女离开了。

罗兰和诺曼等到没有外人的时候,诺曼转向罗兰,悄声问:“我的兄弟死了吗?”

罗兰点了点头说:“我取下了他身上的纪念章,希望万一能遇上他的亲人。这枚纪念章应该属于你的。我对你失去亲人表示哀悼。”

“谢谢。”诺曼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立刻平静下来。“尽管这些母夜叉不告诉我真实情况,我也知道是绿人杀害他的。他们杀害了不少人,杀伤了其余的人。”

“也许修女们不了解事情真相。”

“她们了解。别怀疑了。她们说的不多,却知道得很多。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琼尼。”

罗兰点了点头:“她谈到‘黑暗铃’的事。”

“琼尼就是不一样。比起其他修女来,她更像一个公主——一个血统生就,天生丽质的公主。我躺在这里,假装睡着了——我想这样安全些——我听到了她们交谈。琼尼刚回到她们中间不久。另外,那些‘黑暗铃’有着特别的意义……不过玛利仍然大权在握。我想‘黑暗铃’仅仅是一种仪式,正如古老的男爵中间父传子的戒指一样。是琼尼把杰米的纪念章挂在你的脖子上吗?”

“是的。”

“在任何情况下都别取下来。”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严峻起来。“我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块金子还是个神符,反正她们不愿意接近。我想我之所以现在还躺在这里,全靠这玩意。”他的声音压低成耳语。“她们不是人。”

“这个她们也许有点像小精灵,有点魔力,可是……”

“不对!”少年显然是挣扎着用肘子支撑身子坐起来。他情真意切地望着罗兰。“你以为她们是巫婆。她们不是巫婆。她们不是人!”

“那么她们是什么呢?”

“不知道。”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约翰?”

约翰·诺曼低声向罗兰述说他的遭遇。他和哥哥,以及另外四位年轻人因为动作迅疾,并拥有骏马而被雇为保镖。他们骑着骏马,护送一支长途跋涉的商旅前往埃鲁瑞拉以西大约200英里处一座未经特许成立的城镇。商旅由七辆货运马车组成,满载货物——种子、粮食、工具、邮件以及四位订购的新娘。保镖们轮流在长长的马车队前后巡逻;每一组都有一个弟兄照看,诺曼称他们为弟兄,因为大家朝夕相处,打起仗像……像……

“像弟兄,”

约翰·诺曼苦笑道:“是的。”

当马车队在埃鲁瑞拉遭到变异绿人伏击的时候,约翰一行三人掉在车队后面大约两英里。

“你到达那里时,看见了几辆马车?”他问罗兰。

“只看见一辆。翻倒在地。”

“看见多少具尸体?”

“只有你哥哥的尸体。”

约翰·诺曼冷冷地点了点头。

“我想是因为他身上有纪念章,那些人才没有把他弄走的。”

“是绿人吗?”

“是修女。绿人可不在乎纪念章是金子还是神。但这些烂婊子……他凝望着黑暗,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了。罗兰又感觉懒洋洋的想睡觉,后来他才知道他喝的汤里下有药。

“其他马车呢?”罗兰问道,

“那些没有翻倒的马车呢?”

“给绿人抢走了,连货物一道。”诺曼说,“他们不在乎金子,也不在乎神,而修女却不在乎货物。她们好像是吃特殊的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一想就发恶心……就像这些甲虫。”

当初,他和另外两人策马扬鞭,直奔埃鲁瑞拉,但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四处躺着人,有些已经死了,但许多还活着。另外,至少有两位被订购的新娘还活着。能够行走的幸存者正被绿人赶在一块——约翰·诺曼对其中一个头戴圆顶高帽的男人和一个身穿槛褛红色背心的女人依然记忆犹新。

诺曼和同伴拔剑出击。他看见一个同伴被一箭射中,接下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人从背后敲中了他的头,他失去了知觉。

罗兰纳闷那个伏击者在攻击前是否大喊了一声“哇”,但他没有问诺曼。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这里。”诺曼说,“我看见其他人,其中一些——其中大部分——身上都爬满那些该死的甲虫。”

“其他人?”罗兰望着空荡荡的床铺。夜色愈浓,那些床铺如同白色的岛屿。“被弄到这里的有多少人?”

“至少有20人。他们的伤痊愈了,是给甲虫治好的……随后,他们就一个个地消失了。我每次睡觉,一觉醒来,发现又有一张床空了。他们一个个地走了,最后只剩下我和躺在那边的一个。”

他脸上阴云密布,望着罗兰。

“现在还有我。”

“诺曼,”罗兰的头一阵昏眩,

“我——”

“我想我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诺曼说。他的声音似乎发自遥远的地方……也许是从天涯诲角飘来。“是那碗汤。可是男人不得不喝。女人也不得不喝——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话。这些修女不是正常女人。连琼尼也不是正常的。可爱并不意味着正常。”声音越来越遥远了。“到头来她还是和她们没有两样。记住我的话吧。”

“我动不了。”连说话都极其费力,如同撼动一座山丘。

“那当然,”诺曼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令人胆寒,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回荡,罗兰的脑子一团漆黑。“她们放进汤里的不仅仅是安眠药,而且还是令人动弹不了的药。不过,老兄,对我却不起多大的作用……所以你纳闷我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此时,诺曼不是来自天涯海角,也许是来自月球了。他说:“我想,我们俩再也看不到阳光照耀在平坦的大地上了。”

你说错了,罗兰想回答,还想做一番解释,无奈说不出来。他似乎漂浮到月球黑暗的那一面,发现一片虚无,他所有的话都消失在那里。

深更半夜,罗兰被困在黑暗中,似睡非醒。一阵耳语声、咯咯的笑声以及轻微的铃声将他从黑暗的深渊带回现实。他隐约听见周围在不停地歌唱——是医生。

罗兰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漆黑中有黯淡的光亮在漫舞,无法确定是什么光。咯咯笑的人和耳语的人靠近了。他挣扎着转过头去,但却转不动。他稍启片刻,集中意念,再试了试。这次终于转动了,虽然只转动了一点,却也足够了。

是五位修女——玛利、路易斯、泰娜、科琼娜、米切尔。她们从黑暗的病房那长长的走道走过来,边走边笑,笑在一块,犹如小孩子玩恶作剧一般。她们手里端着长长的银座蜡烛,头巾前额挂着一排排铃子,发出一阵阵轻微而又清脆的叮当声。她们聚集在大胡子躺的床周围,围成一圈,从中升起一束淡淡的蜡光,还没有升到丝绸天花板就半路消失了。

玛利修女简短地说了几句。罗兰听出是她的声音,但听不懂她的话——那是另一种语言。

此时只听见叮当的铃声——甲虫医生沉默了。

“我渴死了!赶快!赶快!”玛利修女叫道,她的声音粗鲁洪亮。顿时,烛光熄灭了。修女们聚集在大胡子床边时照亮她们头巾的光芒消失了,一切又笼罩在黑暗之中。

罗兰等待将要发生什么,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试图伸缩手脚,但动弹不得。好在头还能转动大约15度,否则的话,他就好像给蜘蛛网网住,悬挂在里面的苍蝇一样,瘫痪了。

黑暗中响起低沉的铃铛声……还有吮吸的声音。罗兰一听,便知道自己一直在期待那些声音。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明白埃鲁瑞拉的小修女们究竟是什么货色。

如果罗兰能够举起手来,他一定会捂住耳朵,将那些声音拒之门外。然而,他只能静静地躺着,等待声音停止。

那些声音一直响个不停——似乎无休无止。女人们发出咕咯咕咯的声音,如同猪嘴在呼哧呼哧地吃猪料槽里的稀饲料。甚至还传出响亮的打嗝声,伴随着悄悄的咯咯笑声,只听见玛利修女简短地叫一声:“安静!”,那些声音便嘎然而止。一次,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罗兰肯定是大胡子发出的。这也是大胡子最后的声音。

修女进食的声音渐渐消失。甲虫又开始歌唱起来,先是迟疑,继而高亢。又响起了叽叽喳喳声和咯咯的笑声。蜡烛又点亮了。罗兰躺在床上,头向着另一侧。他不想让修女们发觉他看见了;而且他已经看够了,听够了。

可是,耳语声和笑声朝着罗兰那个方向传来。他闭上眼睛,集中意念想那贴着他胸部的纪念章。“我不知道它是金子还是神,但她们不愿意接近它。”约翰·诺曼曾经说过。修女们接近罗兰,用怪异的语言交头接耳,这时候好在他记起了那玩意。不过,在黑暗中纪念章的保护作用似乎是杯水车薪。

罗兰隐约听见远方传来狗叫声。

修女们围在罗兰身边,他闻到了她们的气味。是一种难闻的气味,犹如变质的肉味。

咯咯的笑声,轻如微风。

风铃叮当响。

罗兰睁开眼睛,眯起一道极窄的缝,借着烛光仰望一张张朝他嬉笑的古老的脸——闪光的眼睛、蜡黄的脸、暴露在嘴外的牙齿。路易斯修女和米切尔修女好像长出了山羊胡子,但那不是黑色的发毛,而是大胡子的血污。

玛利的手捧着什么东西,她传给姐妹们,每个修女都借着烛光舔她的手掌。

罗兰闭紧眼睛,盼她们离开。她们终于走开了。

他心里想,我再也睡不好安稳觉了,但五分钟后他失去了知觉。

玛利修女。一则情报。拉尔夫的访问。诺曼的命运。又是玛利修女。

罗兰醒来时,天已大亮,头上丝绸天花板一片雪亮,在微风中泛着涟漪。甲虫医生满足地唱着歌。他的左边,诺曼正在鼾睡,头伸得老长,偏向一侧,一张胡子拉喳的脸靠在肩上。

整个病房只剩下罗兰和诺曼了。大胡子躺过的床空空荡荡,床单给拉了起来,折得整整齐齐,枕头躺在雪白的枕套里。裹大胡子的那些绸带则不翼而飞了。

罗兰记起了烛光——束束烛光汇合,形成一道光烛,照亮聚集在大胡子周围的修女们。记起了她们的狞笑。记起了她们那讨厌的风铃叮当声。

这时候,仿佛受到罗兰的心思的召唤,玛利修女飘然而至,身后紧跟着路易斯修女。路易斯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神色紧张。玛利皱着眉头,显然心情不佳。

罗兰暗自想,为什么要装作这副难看的表情,你不是满足了吗?

只见玛利来到罗兰床前,俯视着他。“我没有什么可感谢你的。”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要求过你感谢吗?”罗兰回答道,他的声音干涩、嘶哑,犹如陈旧的书页。

玛利没有理睬罗兰的话。 “在你的教唆下,一个本来就不安分守已的女人要造反了。你看,她的母亲也是这样,而且为此把命都送了。举起手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不行。我一点也动不了。”

“哦,老兄。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别糊弄你妈,否则她会变脸的’吗?我清楚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是举起手吧。”

罗兰举起右手,假装十分费力。他想,那天早晨他的体力恢复得足以脱离吊带……但也怎么样?即使不再服一剂“药”,几小时内他都行走不便……在玛利修女身后,路易斯修女正揭开一碗鲜汤的盖子。罗兰一见,肚子便咕咆咕噜地响起来。

玛利修女一听,露出了一丝笑容。“健壮的人即使卧床不起,胃口也会好起来的。你说呢,贾森?”

“我名叫杰姆斯。你是知道的,师傅。”

“我知道吗?”她冷笑道,“哈,哈!如果我鞭打你的小恋人,狠狠地抽,抽呀抽,抽得她背上血珠乱蹦,那么难道我不会从她身上抽出另一个名字吗?难道你和她说悄悄话时,不会相信她另有名字吗?”

“你敢动她一下,我就宰了你。”

她又笑了起来。她的脸泛着微光,她那张硬邦邦的嘴变得像干水母似的。“别说什么宰了我们的话,小子,以免我们对你说这种话。”

“师傅,如果你们合不来,干吗不让她还俗,走自己的路呢?”

“我们这种人是不能还俗的,更不能一走了之。现在还是喝汤吧——你的肚子在闹饿了。”

说着,路易斯修女递上汤碗,但她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睡衣里纪念章隆起的形状。罗兰心里想,你不喜欢,是吗?接着他记起路易斯站在烛光下,满嘴血污,一双衰老的眼睛目光急切,俯身舔玛利手上捧着的血。

罗兰把头一偏说:“我不想喝。”

“可你饿了呀!”路易斯敦促道,“杰姆斯,如果你不吃,怎么能恢复体力呢?”

“叫琼妮来。她端来的东西我才吃。”

玛利修女眉头紧锁。“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发了誓要延长闭门思过的时间……远离病房,然后才从忏悔室放出来的。还是吃吧,杰姆斯。要不然,我们就用刀子把你割伤,然后再敷上膏药。无论你选择哪种,对我们都没有关系。是吗,路易斯?”

“是呀。”路易斯说。她手里依然端着汤碗,热气腾腾的,散发出诱人的鸡肉味。

“但对你可有关系了。”玛利修女嘿嘿冷笑,露出大牙来。“在这里流血要冒风险。医生不喜欢血。血会使它们躁动起来的。”

不仅仅是甲虫见了血就会躁动,这点罗兰知道。他还知道自己不喝也得喝。于是他从路易斯手中接过碗,慢腾腾地喝着。

罗兰将碗递回,玛利修女望碗里一瞧,喝完了,于是她说:“好样的。”罗兰将手缩回吊带,顿时又觉得天旋地转。

玛利修女俯身向前,她袈裟的折边触到了他左肩的皮肤。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难闻的霉味。如果他有力气的话,一定会用手捂住嘴的。

“把那个金玩意拿开点——放到床底下的便桶里,放到它该放的地方。哪怕是靠近这玩意,我都觉得头疼喉咙闷。”

罗兰使出吃奶的劲说:“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怎么能阻止你这个臭婊子呢?”

这次,玛利修女双眉紧锁,满脸乌云。罗兰想如果她敢于接触他身上靠近纪念章的部位,一定会扇他耳光的。然而,她摸到他的腰的时候,还是不得不住手了。

她说:“我劝你多考虑考虑。我仍然可以想打琼尼就打。尽管她佩带着‘黑暗铃’,但我依然是师傅。你要想好。”

说完玛利修女就走了。路易斯修女跟在后面,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目光既恐惧,又充满欲望,着实怪异。

罗兰心里想,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

然而,他却飘浮进似睡非睡的黑暗之乡。也许他睡着了,至少睡了一会,也许他在做梦。他感到那冰凉小手的手指再次抚摩着他,嘴唇先吻他的耳朵,接着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瞧你的枕头下面,罗兰……但别让人知道我来过。”

不久,罗兰睁开眼睛,期望看见琼尼修女那美丽的脸庞俯视着他,看见她那头巾露出一缕秀丽的黑发来。可是他身边空无一人。头上方的丝绸天花板亮晃晃的,虽然无法知道这里的确切时间,但估计约莫中午时分了。他喝了修女们的肉汤也许已有3个小时了。

他附近,诺曼还在酣睡,打着轻微的呼噜。

罗兰挣扎着抬起手,滑向枕头下面。他稍停片刻,积聚力量(每一个动作都艰难如在糨糊里游泳),然后手朝纵深伸去。似乎摸到一束枯萎的花,周围似乎缠着一根绸带。

罗兰环顾四周,确认在病房别无他人,诺曼仍在熟睡后,才拿出枕头下面的东西。原来是六只易脆的草茎,呈褪色的淡绿,顶部是褐色的芦苇头。散发出一股发酵似的怪味。芦苇头系着一根宽大的白色绸带,有一股好像烤焦的吐司面包味。绸带下面是一叠布。如同这个该死的地方的其他一切一样,这块布似乎也是丝绸的。

罗兰呼吸困难,感觉到汗珠从他的眉头滴下。他依然独自一人,便拿到那块布,打开。只见上面用碳笔精心写着字体模糊的一封短信:

咬芦苇头。每小时咬一次。

咬多了,不是死就是残。

明天晚上见。不能提前。

千万小心!

没有解释,但是罗兰觉得不必解释。况且,他也没有任何选择,如果留在这里,必死无疑。修女们只需要从他身上弄走纪念章就行了,他肯定狡猾的玛利修女会有办法的。

他咬了一只干枯的芦苇头。味道一点不像他小时候在厨房里要的吐司的味道;他感觉喉咙苦涩,肚子火辣辣的。不到—分钟,心跳就加速了。肌肉有了感觉,但不舒服,有如一场大觉之后的感觉。肌肉先是感觉颤抖,继而坚硬,仿佛拧成了死结。不过,这种感觉迅速消失了,大约一小时后诺曼醒来前他的心跳也恢复正常了。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琼尼的信警告他一次只能咬一口——原来这是一种药性强烈的玩意。

罗兰将芦苇放回到枕头下面,小心翼翼地抹去掉在床单上的草屑。然后,他用拇指将绸带上那些碳笔字弄模糊,只留下毫无意义的斑斑污迹。

诺曼醒来后,和罗兰聊了一会他的家乡——达莱恩,那地方有时候被戏称为“龙穴”或者“撒谎者的天堂”。所有荒诞不经的故事都出自达莱恩。小伙子请罗兰,如果有可能的活,将他和哥哥的纪念章带回给他的父母。

“你自己会办到的。”罗兰说。

“我不行了。”诺曼试图抬起手来,可能想搔鼻子,可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看来,我回不去了。真遗憾,我们是在这种处境下萍水相逢,要知道我可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约翰·诺曼。我们能在更好的情况下相识吗?”

“是的。在没有这些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陪伴的情况下。”

不久诺曼又睡着了。罗兰再也没有同他说话了………只是肯定听见了他的声音。是呀,当约翰·诺曼发出最后一声惨叫的时候,罗兰躺在床上方,徉装睡着了。

罗兰咬了第二口褐色芦苇,肌肉颤抖,心房狂跳。随后他平静下来时,米切尔修女又端来了晚餐喝的汤。她以关注的目光瞧着他那泛着红光的脸,但他保证自己没有发烧。她只好相信,因为她不敢伸手摸他判断他的皮肤是否发烫——纪念章使她不敢靠近。

有汤还有面包。面包绵韧如皮子,里面的肉硬邦邦的,但罗兰还是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米切尔双手放在胸前,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望着罗兰,不时地点头。他喝完汤后,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碗,避免接触他。

“你恢复得不错,”她说, “不久就会上路了,我们会想你的。”

“真的吗?”他淡淡地问道。

她总是望着他,舌头抵着着嘴唇,咯咯地笑起来,然后离开了。罗兰背靠枕头,合上眼睛,顿时又感觉浑身懒洋洋的。她那狐疑的日光,时隐时现的舌头,使他想起望着烤鸡烤羊肉,盘算何时肉才熟的女人。

罗兰困极了,但他睁着双眼,硬撑了约莫一个小时,然后再次从枕头下面抽出芦苇,由于“叫你不得动弹”药在他体内发作,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从绸带里取出一只芦苇,咬了一口,顿时元气流进他的体内,拽着他的肌肉,令他的心跳加快。然而,那元气的喷发来得快,去得也快,给修女们的猛药吞没了。他虽然期望着什么,但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完全黑了。罗兰发现手臂和大腿虽然缠在纵横交错的吊带里,却几乎可以伸展自如了。他又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根芦苇,小心地咬了一口,然后放回枕头下面。这时候,他开始落汤鸡似的浑身罗嗦,心房犹如失去控制的引擎狂跳不止。更糟糕的是,他看见过道尽头出现了蜡烛光。片刻后,听见了修女们长裙的沙沙声、迅疾的拖鞋踏地声。

上帝呀,怎么这么不巧?她们会看见我发抖的,会明白……

修女们走近了。烛光映入罗兰的眼帘,闪烁着红色。今夜,她们既不咯咯笑,也不叽叽喳喳。她们走近他身边时,罗兰才发现她们簇拥着一个怪物——用鼻子呼吸,喘着大气,鼻涕不止。

罗兰闭上眼睛躺着,手脚自如,但肌肉依然麻木。

“把那玩意从他身上弄走。”玛利带着浓厚的土音说,罗兰听不大懂。“然后,其他人好收拾他。动手吧,拉尔夫。”

“给我威士忌喝吗?”怪物问道,他的土腔更重。“给我烟抽吗?”

“那还用说,威士忌有的是,烟也有的是,但你先得把那些该死的东西弄走!”玛利显得不耐烦——也许还感到害怕。

罗兰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到左侧,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五位修女围在诺曼的床边,诺曼正在熟睡,蜡烛高高地举起,烛光照在他的身上,也照亮了她们自己的脸。就是最胆大的人见了那一张张脸,也会做噩梦的。此时浓浓的黑夜里,她们脱去妖冶的伪装,原来却是罩着长袍的行尸。

玛利修女手里握着罗兰的一只手枪。站在床前那个怪物,虽然长相怪异,但与修女们相比,反倒显得正常。那是一个绿人。罗兰立刻认出了是拉尔夫。他还记起了那顶船形帽。拉尔夫慢腾腾地从诺曼的床紧靠罗兰的那一侧绕过来,暂时阻挡了他看修女们的视线。不过,等到绿人走到他头跟前,那些母夜叉又呈现在他眯起的视线里。

诺曼的纪念章暴露在外面——小伙子可能已经醒了,将纪念章从睡衣取出来,希望它能保护自己。只见拉尔夫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拿起纪念章。朦胧烛光下,修女们带着急切的目光望着绿人将纪念章拿起,然后又放下了。顿时,她们失望地垂下了头。

拉尔夫闷声闷气地说: “我不想干这鬼玩意。我想喝酒!我想抽烟!”

玛利修女回答道:“你会得到的,足够你和你那些讨厌的族人享用的。但首先你必须把那可怕的玩意从他身上弄走!从他们俩身上弄走!明白了吗!可别耍我们。”

拉尔夫问道:“否则会怎么样?”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同喉咙哽住发出的漱音,就好像得了喉癌垂死病人的笑声。不过,罗兰觉得还是比修女们咯咯的笑声好听些。

“玛利修女,否则会喝我的血吗?喝了我的血我可活不成了。”

玛利举起罗兰的手枪对准拉尔夫。“把那个该死的玩意弄走,不然你就死在这里。”

“而且我就是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也活不成。”

玛利修女闭口不答,其他修女睁大黑黑的眼睛怒视着他。

拉尔夫垂下头来,似乎在沉思。玛利修女和她的喽罗们也许不相信,为了生存的缘故,拉尔夫体格必然壮健。不过,他来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到罗兰的枪。

“好吧,”拉尔夫说, “我听你的。”

他再次俯身用粘乎乎的手握住金纪念章。动作先是缓缓地,接着以闪电般的迅疾一把扯断链子,将纪念章扔进黑暗中。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伸下去,长长的烂指甲刺进约翰·诺曼的脖子,一把撕裂。

顿时,小伙子的喉部血流如注,这是由心脏压力喷射出来的血,在烛光里呈黑红色。小伙子惨叫一声。修女们也尖叫起来,但不是出于恐怖,而是欣喜若狂。她们忘掉了绿人,忘掉了罗兰,忘掉了一切,眼里只有从约翰·诺曼的喉部喷出的生命之血。

她们扔掉蜡烛。玛利忘乎所以,随便将枪扔掉。只见拉尔夫顾不上什么威士忌和烟草了,一个箭步冲进黑暗中,只顾逃命,与此同时,修女们弯下腰去,趁血流凝固之前抢着喝。

罗兰躺在黑暗里,浑身哆嗦,心房狂跳,听着她们咂咂地饱饮邻床小伙子的血,似乎她们要无休止地喝下去。

终于喝完了,她们重新点亮蜡烛喃喃自语地离开了。

当汤药的效力再次盖过芦苇的药效时,罗兰很感激……然而,自从他来到这里以来,还是第一次做噩梦。梦中他站着俯视躺在镇上水槽里的那具浮肿的尸体,想起名叫《惩罚邪恶与伸张正义登记处》那本书中的一行话。说是绿人族被送到这里,也许他们早就被送到这里了。可是一支更邪恶的部落,她们称自己是埃鲁瑞拉小修女。她们带来了风铃和甲虫……她们来自何方?谁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罗兰身边浮渣覆盖的水槽里出现一个影子。他欲转身面对那影子,但却给冻结在原地,不能动弹。接着一只绿手抓住他的肩膀,旋转过来。是拉尔夫。后脑壳高高地翘着那顶船形帽,脖子上戴着约翰的纪念章,上面血迹斑斑。

“哇!”拉尔夫叫了一声,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嘿嘿地笑,嘴唇绷得紧紧的。继而他举起一支磨蚀了的檀香木把的短枪,拇指拉动枪栓……

罗兰猛地惊醒,浑身瑟瑟发抖,如坠冰窟之中。左边的床铺已经空无一人,床单也卷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摆着装在雪白套子里的枕头。不见了诺曼的踪影,那床似乎已经空了多年。

剩下罗兰独自一人了。上帝保佑,他成为埃鲁瑞拉小修女们的最后一个病人,成为这个恐怖地方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最后一个血管里流淌着暖血的人。

罗兰悬躺在床上方,手里紧紧握着金质纪念章,眺望走道对面一排空荡荡的病床。不一会儿,他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支芦苇,咬一口。

一刻钟后,玛利来了。罗兰假装无力地接过她递上的碗。这次是一碗稀粥,不是汤……但里面的药无疑是一样的。

大修女说:“今天早晨你的气色真好。”她本人显得神清气爽——昨晚她饱餐了一顿,元气十足。罗兰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恶心。“我敢保证,不久你就会下床行走了。”

“去你妈的,”罗兰恶毒地说,“一旦我能够站起来了,你们就会把我从地板上抓走。我怀疑你们是否在食物里做了手脚。”

她笑哈哈地说:“哈,你们这些小伙子!你们身体虚弱,却老是怪我们女人害的!你们是多么惧怕我们——你们这些男孩子的内心是多么惧怕我们!”

“我的兄弟在哪里?昨天夜里我梦见他周围一阵骚动,现在他的床铺是空的。”

她的笑容微微收敛,眼睛闪光。“他发高烧,打摆子。因此我们把他送到‘思过院’去了,那里不止一次接受过传染病人。”

罗兰心里想,你们送他到坟墓去了。

玛利转身欲走。罗兰依然徉装虚弱,但又不能装过头了。他伸出喝空的稀粥碗说:“碗要带走吗?”

“把碗搁在头上,当作睡帽戴吧。再不然就塞在你的屁股里吧。”

说完她就威风凛凛地疾步走了,手捞起她正面拖地的裙子。罗兰听说她这样的魔女在大白天是不能走动的,看来这种古老的传说不过是天方夜谈罢了。然而,另一种传说似乎是真实的:一个模糊不清,无固定形状的东西与她同步,沿着她右边那排空病床跑,而她却压根没有撒下影子。

琼尼。修女科琼娜、米切尔、路易斯、泰娜。十字架狗。

罗兰度过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他昏昏欲睡,却又睡不熟。芦苇似乎药性发作,他开始相信在琼尼的帮助下,他也许能逃离这里。还有他的枪给拿走了——也许她能帮忙弄回来。

他想起了苏珊。

她曾经说过,如果你爱我,那就爱我吧……他爱过她。

他爱过她。

时光伴随着他的思念流逝。约莫每隔一个小时,他都要从枕头下面取出芦苇,咬一口。药性进入了他的体内,肌肉不再猛烈颤抖,心房也不再狂跳。他心想芦苇不必再与修女们的药物搏斗了,芦苇已经占上风了。

明亮的阳光衍射进病房,在白色的丝绸天花板上移动,终于驱走似乎永远笼罩在床上方的晦暗。长长的病房西墙上一抹夕阳的彩霞,先呈玫瑰色,继而熔化成橘黄色。

那天夜晚是泰娜修女给罗兰送来晚餐的——一豌汤。她还在他手边放了一朵沙漠百合。只见她满面春风,两颊绯红。那天修女们全都满脸红光,如同饱餐鲜血,快要胀破肚子的蚂蟥。

“是倾慕你的人送给你的,杰米。”泰娜说,“她想你可想疯了!百合的含义是‘别忘记我的诺言。’她许诺了什么,杰米?”

“她许诺还要来看我,我们好聊一聊。”

泰娜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猛烈,连她额头上挂的风铃都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真是甜如蜜呀!哦,是呀!”她笑眯眯地望着罗兰。“不幸的是.这种诺言无法实现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俊小子。”她端起碗来。“师傅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站起来,依然笑呵呵的。 “干吗不把讨厌的纪念章取下来!”

“我不想取下来。”

“可是你兄弟取下了他的——瞧吧!”罗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那纪念章躺在远处走道上,是拉尔夫扔的。

罗兰再次说:“我还是不想取下来。”

“随你的便。”泰娜轻蔑地说。然后她留下罗兰独自一人走了,面对空荡荡的床铺。床铺在愈来愈浓厚的阴影里泛着微光。

那天,罗兰第一次心情十分安详,便打起盹来。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甲虫医生正在歌唱,歌声尖利刺耳。罗兰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支芦苇,开始咬。这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说:“看来——还是师傅说对了。你一直在隐藏秘密。”

罗兰的心跳似乎突然停止了。他四周张望,只见科琼娜修女正从地上爬起来。她是趁他打盹的时候偷偷地爬进来的,藏在他的右侧床底下。偷窥他。

“从哪里弄到那东西的?”她问道, “是从——”

“从我这里弄到的。”

科琼娜急忙转身。只见琼尼沿着走道向他们走过来。她身上的长袍不在了。依然戴着头巾,额头上挂着一排风铃,但头巾扎在方格子衬衫的肩上。下身穿的是牛仔裤,脚蹬沙漠皮靴。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但由于屋里太黑,罗兰看不清楚。不过,他想是……

“是你,”科琼娜修女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我告诉师傅的话——”

罗兰说: ”你没有机会了。”

科琼娜向罗兰转过身去,发出猫叫般的嘶嘶声,咧嘴呲牙,牙尖利如针。只见她张开手指冲向他,那长长的指甲又尖又烂。

罗兰一把抓起纪念章,朝科琼娜扔去。她急忙退缩,依然嘶嘶地叫,既而张开喇叭形的白色长裙旋风般退向琼尼修女。“我要好好收拾你这个烂婊子!”她叫道,声音低沉,粗哑。

罗兰努力想挣脱吊带,但却无可奈何。那该死的吊带实际上是缠在踝关节上,犹如套索紧紧地套住大腿。

琼尼抬起手来,他猜对了,手上拿的是他的短枪。

“快开枪,琼尼!快开枪!”

然而,琼尼依然高高地举着带着皮套的枪,摇摇头。此时,风铃响声尖利,犹如大头钉刺进罗兰的头。

甲虫医生的歌声愈来愈高,成了尖锐刺耳的惊叫,令人毛骨悚然,犹如琼尼额上风铃的叮当声。科琼娜修女欲卡住琼尼的脖子,但她的双手却在发抖。琼尼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不,”利琼娜低语道, “你不能这样!”

“我已经做了。”琼尼说。顿时,罗兰看见了甲虫。先前他看见过甲虫大军从大胡子身上爬下来。这次他看见的是更庞大的甲虫队伍。如果这些甲虫是人的话,也许比在中世纪漫长的血腥历史上全部带过武器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然而,令罗兰永远难忘的,令他长达一两年做噩梦的并非甲虫从走道地板上挺进的场面,而是它们铺满病床的方式。走道两侧的病床成双成对地变黑,如同一对对朦胧的长方形灯光熄灭了。

科琼娜发出惨叫,开始摇头鸣响自己的风铃。然而,与“黑暗铃”尖利的声音相比,科琼娜的铃声显得单薄微弱。

甲虫依然在挺进,令地板暗黑,床铺漆黑。

只见琼尼箭一般地冲过惨叫的科琼娜,将枪扔在罗兰身边,猛地一扯,将那缠在一起的吊带扯断。罗兰的大腿自由了。

“快,”她说,“我把它们放出来了,但要阻止它们可不容易。”

此时,科琼娜的惨叫已由恐怖变成痛苦了。甲虫发现了她。

“别看。”琼尼边扶罗兰站起来边说。“快。咱们得赶快——她会惊动其他人的。我已经把你的衣服和靴子放在出去的路上了。你身体怎么样?挺得住吗?

“谢谢。”其实罗兰并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眼下这个问题倒不重要。只见琼尼顺手抓了两支芦苇,然后他们俩就匆匆地离开了甲虫,离开了叫声变得有气无力的科琼娜修女。

他们才走过走道两侧三张床就来到帐篷的门帘……罗兰终于看清楚了这里原来是一座帐篷,不是一座大病房。丝绸墙和天花板原来是磨损的帆布,薄得可以照进月光来。病床哪是什么床,不过是两排破烂不堪的帆布吊床而已。

罗兰回头一望,看见地板上刚才科琼娜呆的地方隆起黑糊糊一团,正在蠕动。目睹此状,罗兰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痛苦的念头。

“我忘记带走约翰·诺曼的纪念章了!”一种遗憾之情——几乎是哀悼之情——风一般刮过他的心灵。

琼尼将手伸进牛仔裤包里,掏出那纪念章来。纪念章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我是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拿去吧,罗兰——我不能再保管了。”罗兰接过纪念章时,清楚地看见她手指上烧焦的痕迹。

他拿起她的手,亲吻手上每一处伤痕。

“谢谢,先生。”她说,他看见她哭了。“谢谢,亲爱的,你这样吻我,太可爱了,我再痛也值得了。现在……”

罗兰发觉她的目光移动,便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几束亮光沿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而下,快速移动。越过亮光他看见修女们居住的房子——不是什么修道院,而是一座千年古堡。有三束蜡烛光,烛光越来越近,罗兰看见只有三位修女。玛利不在其中。

罗兰拔出双枪。

“哇,他是枪手!”露易斯说:

“胆小鬼!”米切尔说。

“他既爱他的枪,也爱他的小情人!”泰娜说。

“他的烂婊子!”露易斯说。

她们一阵狂笑。不怕……至少不怕他的武器。

“把枪拿开。”琼尼告诉他,她一看,他已经放开了。

与此同时,那三位修女走近了。

“哟,瞧她哭了!”泰娜说。

“瞧她把道袍都脱了!”米切尔说,“也许她是为违背自己的誓言而哭泣。”

“干吗流泪,小美人?”露易斯问道。

“因为他亲吻我手指上烧伤处,”琼尼说,“以前从来没有人吻过我。这吻吻得我哭了。”

“哟!”

“好可爱!”

对于她们的嘲笑,琼尼并不露声色。等她们嘲弄完后,她说:“我要和他一块走了。让开吧。”

她们的假笑顿时消失,惊诧得目瞪口呆。

“不行!”露易斯俏声说,“你疯了吗?后果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琼尼说,“再说,我不在乎。”说着她半转过身去,向古老的帐篷医院伸出手去。在月光下,帐篷呈惨淡的橄榄色,顶蓬上画着一只古老的红色十字架。这座帐篷在外面显得多么渺小,多么清晰,而里面却显得多么庞大,多么朦胧,罗兰心里纳闷修女们带着这座帐篷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访问过多少小镇。

此时,帐篷门帘挤满了甲虫医生,黑压压的一片,闪闪发亮。它们已经停止了歌唱,沉寂得可怕。

“站开,否则我就要放它们出来。”琼尼说。

“你不敢!”米切尔带着恐惧低声说。

“当然敢。我已经让它们攻击了科琼娜修女。她成为了它们的药物。”

“那么你就万劫不复了。”泰娜说。

“你们也居然说什么万劫不复!快站开。”

她们让道了。罗兰从她们身旁走过时,她们连忙退缩……但对她更是避而远之。

“万劫不复吗?”罗兰和琼尼绕过帐篷,踏上羊肠小道时,他问道。乱石丛上空一轮月亮泛着微光。借着月光,他看见悬崖上有一个小小的黑洞,估计就是修女们称做“思过院”的洞穴。“她们说万劫不复指的是什么?”

“别管它。现在咱们担心的是玛利修女。咱们还没有看见她,这可不是好事。”

她欲加快步伐,但他抓住她的胳臂,使她转过身来。他仍然听见甲虫在歌唱,但歌声微弱了。它们正在离开修女们,离开埃鲁瑞拉镇。

“告诉我吧,她们指的是什么?”

“也许没有什么。别问我,罗兰——有什么用呢?我已经破釜沉舟,回不去了。即使能够我也不回去了。”她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又抬起头来,罗兰看见几滴眼泪流在她的面颊上。“我和她们一块吃过晚餐。有时候我忍不住,正如你明知里面有诈也忍不住喝她们的药汤一样。”

罗兰想起了约翰·诺曼的话:男人不得不吃饭……女人也不得不吃饭。于是他点了点头。

“我再也不愿意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了。果真我万劫不复,那也是我的自己的选择,不是她们的选择。我母亲把我带回到她们那里,用意是好的,但她错了。”她以羞怯的目光望着他,“我要跟你走。只要我还行,只要你要我。”

”欢迎你跟我结伴而行,”他说,“而且我——”

他来不及说有你做伴是上帝的祝福,从他们前面月光投下的阴影丛中传来一个声音。羊肠小道终于从那里爬出岩石嶙峋、寸草不长的山谷,修女们就是在那座山谷练习妖术的。

“阻止一对漂亮的情人私奔真是不好意思。但我不得不阻止。”

伴着话声,玛利从阴影里走出来了。先前她一身优美的白色长袍,饰有鲜艳玫瑰,此刻却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一条裹尸布。一张骷髅脸裹在皱巴巴的丑陋尸布里,暴露出两只凝视的黑眼睛,犹如腐烂的枣子。眼睛下面,一张大嘴嘿嘿冷笑,四颗巨大的门牙毕露,闪着微光。

玛利前额绷得紧紧的皮肤上挂着一排风铃,铃声叮当响……但不是“黑暗铃”。

“走开,”琼尼说,“否则我就要放它们来咬你。”

“不会的,”玛利逼近说,“那不会的。它们不会爬远的。你就是把头摇痛,把那些该死的铃子摇烂,它们也决不会来的。”

琼尼猛烈地摇头,“黑暗铃”刺耳地呜响,但缺乏先前如同大头钉穿透罗兰大脑的震撼力度。甲虫医生没有来。

这位骷髅女人咧嘴狂笑着步步逼近,仿佛在地面上空飘浮。她那闪烁的目光望着他。

“把那玩意拿开。”她说。

罗兰低头一瞧,只见自己手里握着一只枪。

“我是刀枪不入的。”

玛利以为罗兰要开枪。他从她的目光里看了出来。然而,他没有开枪,而是将枪插回枪套,伸出双手向她扑去。她失声惊叫,却又嘎然而止。罗兰手指紧紧地卡住她的喉咙,她的声音刚刚叫出来就卡壳了。

接触到玛利的肉体,罗兰感到一阵恶心——不像是活生生的,而是滑溜溜的,仿佛要从他手下爬走似的。他感觉那肉体像液体流动,令他毛骨悚然。尽管如此,他愈卡愈紧,决心将她扼死。

突然,出现—道蓝色的闪光(后来他才想到,那道闪光并非出现在空中,而是出现在他的大脑里,是她触发了他大脑里某种短促而又强大的霹雳,形成一道闪电),他的手立刻从她的脖子弹开了。一瞬间,他两眼昏眩,看见她那死灰色的皮肤上又湿又大的槽孔,状如他的手。他被抛出去,倒在碎石堆上,身体往下滑,接着头部撞着一块坚硬的岩石,又发出一道比刚才微弱的闪光。

“嘿,我的俊小子。”她对他扮着鬼脸说,她那双恐怖的呆滞眼睛在讥笑他。“既然你扼不死我,那么我就要慢慢地收拾你这个捣蛋鬼——在你身上割一百刀,好解我的渴。不过,我先要收拾这个背信弃义的小妞……顺便把那些该死的铃子从她头上取走。”

“你敢过来!”琼尼以颤抖的声音叫道,头摇来摇去的。“黑暗铃”带着嘲弄与挑衅的意味响起来。

玛利那阴森森的笑容收敛了。“我当然敢。”她低声说。只见她张开大嘴,月光下她那犬牙在牙床里闪光,如同骨针穿过红色的枕头。“我敢,而且——”

玛利的话音未落,就从他们头上方传来一声嚎叫。嚎叫声愈来愈猛,既而变成一连串狂吠。她往左边转过身来,顿时那狂吠的东西离开它所站立的岩石,罗兰看见她满脸惊恐。

那东西向玛利扑过去,衬映着天上的星星呈黑糊糊的一团,四腿伸开,犹如一只怪异的蝙蝠。它扑在那女人身上,撞击她的胸脯,牙齿咬住她的脖子。罗兰一眼认出了那东西。

那东西将玛利拖倒在地,她发出一声声惨叫,叫声犹如“黑暗铃”的叮当声穿过罗兰的头脑。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气喘吁吁的。那团黑糊糊的东西前爪抱着她的头两侧,后爪抓着她的胸膛,撕裂她。

琼尼低头呆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玛利修女。罗兰一把抓住她,大声叫道:“快走!说不准它连你也要咬的!”

罗兰拖着琼尼就走,狗没有理睬他们,只顾咬玛利修女,差不多将她的整个头都咬下来了。

她的血肉似乎在变化——很可能在腐烂——但不管在发生什么变化,罗兰都不想看到,也不想琼尼看到。

他们半走半跑,向山顶奔去。到了山顶,停下来,在月光下垂着头,手牵手,直喘粗气。

山下,嚎叫声远去,但依然隐隐约约的。琼尼抬起头来问道:“那是什么东西?你是知道的——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它怎么能够攻击她呢?我们都对动物具有控制力,而她是最厉害的。”

“但控制不了那只动物,”罗兰回答,“那是一只狗。是一只镇上的狗。绿人把我打昏,带给修女们之前,我在镇里广场上见过那只狗。我估计,凡是能逃跑的动物都跑光了,但那只狗却留下了。它不怕修女们.而且它也知道这点。它的胸脯上有耶稣的符号。皮毛的黑白相间。我想那是一只怪狗。反正它把她结果了。我早就知道它埋伏在附近,我听见它叫了两三次。”

“为什么呢?”琼尼低声问道,

“为什么它要来?为什么它要呆下来?为什么它要咬死她?”

罗兰避开这些无意义而又神秘的问题,只是说:“咱们走吧。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否则今天只好东躲西藏的。”

他们俩至多走了八英里,就瘫倒在一块岩石下面的一片芳草地上。是他拖了后腿,那汤中的毒药残余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明白如果没有元气补偿就再也走不动了,便向琼尼要一支芦苇。她拒绝了,因为吃了芦苇,再剧烈行动,药性发作,他的心脏会爆裂的。

他们找到一个隐蔽处躺下。她说:“再说,她们不会追来的。剩下的那几个——米切尔、露易斯和泰娜——会收拾行囊往别处去的。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开,这就是修女们为什么幸存下来了——应该说我们幸存下来了。我们在某些方面强大,但在许多方面很虚弱。玛利就忘记了这点。我想是她的妄自尊大才使她沦为狗的盘中餐的。”

“你没有问题吧?”他们安定下来时他问道。月亮西沉,但离黎明至少还有三个小时,他们四周弥漫着鼠尾草的芬芳。一种浓郁的香味。他已经感受到那芬芳在他的脚下形成一种魔毯,很快将他载入梦乡。他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

“罗兰,我不知道。”但他想她知道。她的母亲将她带回来过,再也没有母亲将她带回去了。她吃过修女们的圣餐。那圣餐犹如一张网,谁也别想从中逃出去。

然而,他太困倦,想不了那么多了……况且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正如她所说的,后路已断。即使他们回山谷,也只能发现修女们称之为“思过院”的洞穴。幸存的修女们已经收拾好她们那噩梦般的帐篷,离开了,风铃声和甲虫的歌唱声在深夜的微风中飘然远去。

他望着她,举起一只手抚摩躺在她额前的卷发。

琼尼羞涩地笑了,“这卷发老是往外跑。我行我素。就像它是主人。”

她抬起手欲将卷发塞进去,但罗兰抓住她的手。“就这样才美,”他说,“黑如夜晚,永远美丽。”

他吃力地坐起来,疲倦像柔软的手拖着他的躯体。他亲吻卷发。她闭上眼睛叹息。他的嘴唇感觉到她在颤抖。她的眉头清凉,她那乌黑的卷发柔软如丝绸。

他说:“和先前一样,把你的头巾往后拉吧。”

琼尼一声不响地将头巾往后拉。他凝视她片刻。她庄重地回过头来,与他对视。他手抚摸着她的秀发,感受它那飘逸的重量(像雨一般具有飘洒的重量),随即抱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面颊。然后,他退缩了一下。

“你能像男人吻女人一样吻我吗,罗兰?吻我的嘴唇吗?”

“好的。”

于是,他吻她的嘴唇,她也回吻。由于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亲吻,也许只有在梦中吻过,因此她的吻带着笨拙的甜蜜。他却吻着她睡着了。

他梦见那只十字架狗,狂吠着穿过广袤的旷野。他尾随而去,想看到它狂躁的源头,不久就看到了。平原的边缘屹立着“黑暗塔”,那石头建筑烟雾缭绕,在暗桔黄色的夕阳残照下轮廓显现,它那恐怖的窗户呈螺旋型高高地升起。狗一见到“黑暗塔”便开始嚎叫。

风铃开始鸣响,其声怪异尖利,恐怖如末日的丧钟。他知道是“黑暗铃”,但其音质脆如银铃。铃声一响,“黑暗塔”那黑暗的窗户便闪耀着可怕的红光——毒玫瑰的红色。既而一阵痛不欲生的惨叫划破夜空。

顷刻之间,梦破灭了,但惨叫声并没有消失,只是弱化成呻吟。呻吟声是真实的——如同巍然耸立在“末日世界”尽头那“黑暗塔”一样真实。罗兰重新回到灿烂的黎明与芬芳的沙漠鼠尾草中来。他抽出双枪,站起来时才充分意识到自己醒了。

不见琼尼的踪影。她的鞋子空荡荡地摆在他的行囊旁边,离靴子不远处躺着她的牛仔裤,如同遗弃的蛇皮。牛仔裤的上方是她的裙子。罗兰惊异地发现裙子依然扎在牛仔裤里。衣裤附近是她发头巾,还连着那串风铃,躺在地上。一时他还以为是风铃在叮当响,误将他最先听见的声音当成铃铛声了。

鸣响的不是风铃,而是甲虫。是甲虫医生。它们在鼠尾草中歌唱,歌声有点像蟋蟀,但甜蜜得多。

“琼尼?”

没有回答声。只有风声,只有鼠尾草的飘香。

罗兰不假思索就俯身拾起头巾,舞动起来。“黑暗铃”开始鸣响。

一时什么都没有发生。接着上千黑色的小生灵从鼠尾草跳出来,聚集在干裂的地面上。罗兰一想到先前甲虫大军从大胡子的床上爬下来的情景,就连忙后退一步。然后站定,看见甲虫也原地不动。

罗兰恍然大悟。他回想起玛利修女的皮肤在他手中的感觉……感觉到各种东西,不是一种,而是多种。其中一种是琼尼所说的:我和她们共进过晚餐。她们绝不可能死……但却可能变化。

甲虫在颤抖,犹如黑压压的云层遮蔽了白色的粉末大地。

罗兰再次摇响风铃。

只见甲虫大军一阵颤动,有如微波翻滚,接着它们开始组成形状。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如何进行,随即重新聚集,最终在淡紫色鼠尾草那随风飘拂的花絮之间的白色沙土上组成一个巨大的字母:C。

然而,罗兰看见的不是一个字母,而是一个卷发形状。

甲虫开始歌唱,在罗兰听来,它们唱的是他的名字。

他手一发抖,风铃便从手中落下,撞在地势上,发出叮当声。甲虫大军立刻散开,朝四面八方跑去。他想把它们召唤回来——鸣铃或许能做到——但有什么用呢?

别问我,罗兰。木已成舟,后路已断。

甲虫大军呈扇形展开,范围愈来愈大,有的消失在鼠尾草丛中,有的爬上悬崖,涌入岩石缝里,也许为了躲避白日的灼热。

甲虫走了。她走了。

罗兰坐在地上,手捧着脸,欲哭无泪。随后,他松开手,眼睛干燥如沙漠——他追寻黑衣巫师的道路,终将到达的沙漠。

她说过,果真有万劫不复的话,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她们的选择。

他对万劫不复有所明白了……并且知道教训才刚刚开始,远远没有结束。

她给他带来了装有烟叶的背囊。他在膝盖上卷起一支雪茄,贪婪地抽起来。在吞云吐雾中,他凝视着她那些空荡荡的衣物,回忆她那双黑眼睛坚定的目光,回忆她的手指被纪念章灼伤的痕迹。因为他需要纪念章,她便忍受着疼痛,把它拾起来。现在,他的脖子上戴着两只纪念章。

太阳升起来了,罗兰踏上了西去的征途。他迟早会找到一匹马或者骡子的,但眼下步行也好。整天他的耳畔都响起一种叮当声,一种歌声,如同铃声。有好几次,他停下来,巡视四周,希望能看见地面上流动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尾随着他,犹如我们美好的记忆和噩梦般的记忆与我们形影不离。然而,四周空空如也。只有他孤独地伫立在埃鲁瑞拉镇西面的低矮山地。

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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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之七·黑暗之塔外传_埃鲁瑞拉的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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