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震
去吧。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约翰·“杰克”·钱伯斯
我是永远哀伤的少女每日被烦恼忧思所愁注定漂游在这世上却没有朋友可以诉说衷肠……——民歌
上帝的意旨都是正确的。——雷夫·英格尔《平安似河流》
1
“魔力能持续多久?”
罗兰看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就又问了一遍。这回他的视线扫向并排坐在神父住所客厅另一头的曼尼㊟族长韩契克与坎泰伯。韩契克孙女众多,坎泰伯娶了其中一个,两人依照曼尼人的旧俗手拉手并肩坐着。年长的那位当天刚刚失去一个孙女,可即使他内心悲恸,那张石刻般冷静的脸却没有泄露出丝毫这样的情感。
埃蒂·迪恩面色惨白,一言不发地坐在罗兰身边。再过去,杰克·钱伯斯盘膝坐在地板上,他把奥伊拉了过来放在腿上。罗兰从没见过这头貉獭如此温顺,所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埃蒂和杰克两人身上都血迹斑斑,杰克身上的是他的朋友本尼·斯莱特曼的血,而埃蒂身上的血迹则属于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赤径的玛格丽特,年老族长刚刚失去的孙女。埃蒂与杰克看上去与罗兰一样筋疲力尽,但他相当肯定,今晚他们也没时间休息。远处从小镇广场传来阵阵烟花爆竹声,那里人们正载歌载舞地欢庆胜利。
而这里没有任何庆祝。本尼和玛格丽特都死了,苏珊娜失踪了。
“韩契克,求求你,告诉我:魔力将会持续多久?”
老人心不在焉地捋捋长须。“枪侠——罗兰——我不能说。门口洞穴魔力强大,正如你所知,我都不知道。”
“那么只要说你怎么想的,就你知道的那些。”
埃蒂颤悠悠地抬起沾满泥垢的双手,指甲下还藏了些血迹。“快说,韩契克,”他卑微、困惑地请求道,罗兰从没听见过他这样的语气。“快说,我求你了。”
卡拉汉神父的女仆罗莎丽塔托着盘子走进屋,盘子上放了几只杯子和一卡拉夫瓶腾腾冒着热气的咖啡。看起来她至少抽了个空当脱下沾满血迹污垢的裤子、衬衫,换了身干净的居家服。不过她的眼神仍然显得心有余悸,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趴在窝边向外瞅。她一言不发地往杯子里倒上咖啡,传给大家。罗兰接过杯子时发现她并没擦干净所有血迹,右手手背上还留着一道血痕。是玛格丽特的还是本尼的?不得而知,他也不关心。狼群已被击败,他们还会不会再次攻击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是卡要关心的问题,而他们要关心的是苏珊娜·迪恩,她在战斗结束之后,就连同黑十三一道失踪了。
韩契克说:“你是问卡文?”
“是的,族长,”罗兰附和道。“魔力会持续多久?”
卡拉汉神父拿了杯咖啡,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但并没开口道谢。自从大家从山洞回来以后他就很少开口。他的腿上放着一本名为《撒冷之地》㊟的小说,作者从没听说过。虽说这本小说号称是虚构的,可他,唐纳德·卡拉汉,却身在其中。他曾经就住在小说中描述的小镇,而且亲身经历了小说中描述的怪事。他翻阅过小说的封三和封底,想看看作者照片,甚至有一种诡异的预感,觉得找到的会是他自己的照片(可能就是他一九七五年时的模样,一系列的怪事就是在那时相继发生的),不过却什么照片也没找到,只有寥寥几字的作者简介。家住缅因州,已婚,之前写过一本小说,看起来得到的评论尚可,要是你相信书封底引用的评论的话。
“魔力越大持续的时间就越长,”坎泰伯说完,询问地瞥了韩契克一眼。
“哎,”韩契克说。“魔力与魔法,两者合而为一,都从过去展开。”他顿了一下。“从过去,你明白吗?”
“这扇门通向我的朋友来的那个世界,只不过每次开门的空间、时间都不尽相同,”罗兰说。“我想再次打开它,可只要上两次开启的时空就行。最近的两次。可以吗?”
韩契克与坎泰伯在考虑,众人屏息等待在一旁。曼尼人是伟大的旅行者。如果有人能理解、能完成罗兰的心愿——他们所有人的心愿——那肯定非曼尼人莫属。
坎泰伯毕恭毕敬地向卡拉·赤径的族长韩契克倾过身子,耳语了几句,韩契克面无表情地听完后伸出一只骨节突出的老手扳过坎泰伯的头,低声答了几句。
埃蒂挪了挪身子,罗兰感到他即将失控,或许会大叫起来,连忙伸手压了压埃蒂的肩膀。埃蒂退了回来。至少是暂时忍了下去。
韩契克与坎泰伯低声商量了大概五分钟,其他人全在一旁等候。远处传来的欢庆喧闹让罗兰都觉得难以接受;上帝才知道这一切会让埃蒂有什么感觉。
终于,韩契克拍了拍坎泰伯的面颊,然后朝罗兰转过身。
“我们认为可以,”他说。
“感谢上帝,”埃蒂喃喃地说,接着他提高声音:“感谢上帝!还等什么,我们可以在东路汇合——”
两位长髯老者齐齐摇头,韩契克一脸肃穆、悲伤,而坎泰伯的神情则近乎惶恐。
“我们不会在天黑以后去声音洞的,”韩契克说。
“我们必须去!”埃蒂忍不住爆发。“你们不明白!现在根本不是魔力能持续多久的问题,而是门的另一边时间过去多久的问题!那头时间流逝得更快,而且不能倒转!上帝啊,苏珊娜都可能已经快生了,而如果那个食人族——”
“听我说,年轻人,”韩契克打断他,“我请你仔细听我说。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
没错。罗兰从没经历过像今天一样的日子,时间如此匆匆地从手指缝里溜走。他们和狼群的恶战在天蒙蒙亮时开始,紧接着人们就在路边庆祝胜利,哀悼伤亡的同伴(最后发现伤亡人数实际上少得惊人)。之后他们发现苏珊娜失踪,连忙追回山洞,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等他们回到东路上的战场时,天色已过晌午。镇上大多数人都已经各自带着逃脱魔爪的孩子凯旋而归。韩契克当时确实同意与他们好好聊聊,但当他们回到神父住所时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等着落山了。
我们终究还是要休息一个晚上,罗兰暗想,而他自己都不清楚此时是该额手称庆还是难过失望。他惟一清楚的是睡眠对他没什么坏处。
“我洗耳恭听,”埃蒂回答,但是罗兰的手并未从他肩膀上挪开,手掌下年轻人的身子还在轻颤。
“即使我们愿意去,我们也不一定能说服足够多的人和我们一道,”韩契克说。
“你是他们的首领啊——”
“哎,你可以这么说,我也不否认,尽管我们并不用这个称呼,你瞧。大多时候他们都听我的,他们也都明白今天的胜利是他们欠你们这个卡-泰特的,肯定也会用一切方式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愿意在天黑以后踏上山路、回到那个闹鬼的地方去。”韩契克慢慢摇了摇头,坚定地又强调了一遍:“不会——他们绝对不会愿意的。
“听我说,年轻人。坎泰伯和我肯定能在天全黑之前赶回赤径,在那儿我们会招集所有人到谈琶厅,那里是我们所有兄弟聚会议事的大厅。”韩契克说完扫了卡拉汉一眼。“请原谅,神父,如果这个词冒犯了你。”
卡拉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书。他把书在手里翻来转去。这本书封面上套了一层防护塑料皮,像是珍贵的第一版的样子。衬页上铅笔淡淡标出价钱,九百五十美元。估计是哪个年轻人的二手书。这本书怎么这么贵?他心里琢磨。如果他们能碰上这本书的主人,凯文·塔尔,一定得问个究竟,而且他的问题可远不止这一个。
“我们会解释你们想要他们做什么,看看有没有人志愿参加。我相信赤径的六十八个男人中,一定会有那么四五个愿意帮忙的——他们的力量聚集在一起会产生强大的楷覆。你们那儿是这么说的,对不?楷覆?分享的力量?”
“没错,”罗兰回答。“分享水的力量,我们说。”
“这点人你可没办法让他们堵住洞口啊,”杰克插口道。“即使让一半骑到另一半人的肩膀上也不成。”
“没必要,”韩契克回答。“我们只会把能力最强的人送进洞里——他们就是发送人。其他人待在洞外,手牵手、铅锤对铅锤沿山路排成一行。明天日上三竿之前他们就在那儿集合。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而且不管怎样,我们要备齐所有的磁石和铅锤也需要一整夜,”坎泰伯补充道。他略带歉意地瞥了埃蒂一眼,眼神里甚至夹着一丝恐惧。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显正处在极度痛苦中。而且他是枪侠,是枪侠就会袭击,只要他出手,肯定弹无虚发。
“可能那时就来不及了,”埃蒂低声说,转向罗兰的栗色双眸里布满血丝,疲惫洗去了原有的光彩。“明天可能太迟了,即使那时魔力没有消失。”
罗兰刚开口,埃蒂抬起一只手指。
“不要说卡,罗兰。如果你再说一次这个词儿,我发誓我的脑袋不出一秒就会爆炸。”
罗兰闭上嘴。
埃蒂转身对着两个身着贵格教徒式黑色风衣的长髯老者说,“而且你们也不肯定魔力到底能持续多久,对不对?那扇门今天开启,也许明天就会对我们永远关闭。并不是曼尼人创造的所有磁石和铅锤都能打开它。”
“哎,”韩契克回答。“但是你的女人随身带走了魔法球。无论你心里怎么想,中世界与边界地带永远失去了这个魔法球。”
“我愿意出卖灵魂换回魔法球,亲手把它找回来,”埃蒂的话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所有人,甚至包括杰克,都愣在当场。刹那间,罗兰冲动地想阻止埃蒂,让他收回所说的话,取消刚刚的誓言,因为那股力量,黑暗的力量,太过强大,正试图阻挠他们追寻黑暗塔,而黑十三正是这种力量最明显的神器。魔法能被利用,同样也能被误用。巫师彩虹中的每一道都拥有夺目的光炫,而黑十三正是其中最为夺目的,甚至可能超过所有其他力量的总和。但即使他们能够重新获得黑十三,罗兰也会尽量不让它落入埃蒂·迪恩的手里。此刻他悲恸欲绝,根本没法集中精力,到时要么被魔法球毁灭,要么在几分钟内就会成为魔法球的奴隶。
“石头有嘴就会喝水,”罗莎突然开口,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埃蒂,别只一心想着魔法,还得想想通向山洞的那条土路。然后再想想那几十个人,每个都几乎像韩契克一样年纪一大把,其中一两个甚至瞎了眼,试想一下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爬山会是什么情景。”
“还有大石头,”杰克继续说道。“别忘了还有你不得不绕过的大石头,当时你还差点儿被绊倒。”
埃蒂犹豫地点点头。罗兰看出他正努力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实,努力找回理智。
“苏珊娜·迪恩也已经是枪侠了,”罗兰说。“她也许还能自己照顾自己一段日子。”
“我可不认为苏珊娜还能控制,”埃蒂反驳,“你也不会这么想。那毕竟是米阿的孩子,她会掌握一切。直到那个孩子——那个小家伙——出生。”
一刹那,罗兰脑海中闪现出一种直觉,而且如同多年来他所有的直觉一样,现在这个与实际发生的一切也恰好吻合。“也许她们离开时的确是米阿控制苏珊娜,但她不一定能一直控制下去。”
最后,卡拉汉终于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本令他无比诧异的书上移开,抬头问道:“为什么不一定呢?”
“因为那不是她的世界,”罗兰回答。“却是苏珊娜的。如果她俩找不到方式互相合作,那只有死路一条。”
2
韩契克与坎泰伯回到曼尼·赤径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向齐聚一堂的曼尼长者(清一色的男性)通报一天取得的胜利,之后便告诉众人对方要求的报答。罗兰则与罗莎回到了山坡上的茅屋。这幢小屋外还有间小棚子,原先还挺整洁,不过如今早已废弃,里面也只剩下报信机器人安迪(还有许多其他功能)的一些残骸。罗莎丽塔温柔地为罗兰褪去衣服,直到他全身赤裸。然后她躺在了他身边,用一种特殊调配的精油按摩他的全身:用猫油为他减轻疼痛,用散发着淡淡芬芳的乳油涂在他最敏感的部位上,接着与他做爱。两人同时达到了高潮(无非是生理的巧合,愚人总喜欢将之称为命运)。远处卡拉高街上传来爆竹声和喧闹的欢呼声,听上去乡亲们都已经喝得烂醉。
“睡吧,”她说。“明天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不只我,艾森哈特、欧沃霍瑟,卡拉的每个人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么你是这么预感的了?”罗兰听起来很轻松,甚至带着一丝调侃,但即使他在她深热的体内冲刺的时候,苏珊娜的影子仍旧啃啮着他的心:他的卡-泰特的一员,失踪了。即使还没到最糟,也已经够了,他根本没法儿真正休息或放松。
“不是,”她回答,“但是我有时会有这种直觉,女人的直觉,尤其是当她的男人准备要上路离开的时候。”
“你的男人?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她羞涩的眼神十分坚定。“你在这儿只能停留片刻,但是,哎,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错了吗,罗兰?”
他立刻摇摇头。再次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感觉很好,哪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她看出他很认真,脸色柔和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我们能彼此相遇真好,罗兰,是不是?在卡拉相遇。”
“是啊,女士。”
她碰了碰他残疾的右手,然后移到他的右臀。“现在还疼吗?”
他不会对她说谎。“极疼。”
她点点头,然后握住那只侥幸躲过大螯虾攻击的左手。“这儿呢?”
“还好,”他回答,不过他感到一股暗藏的疼痛正伺机发作。罗莎丽塔把它叫做灼拧痛。
“罗兰!”她轻呼。
“哎?”
她还抓着他的左手,边慢慢抚摸,边平静地盯着他。“尽快结束你的任务。”
“这就是你的建议?”
“哎,亲爱的。在你的任务结束你之前。”
3
埃蒂一个人坐在屋前的门廊边。午夜已经降临,被这儿的乡亲们称作东路战役的一天已经成为历史(再之后这天会成为传奇……当然前提是到那时整个世界尚未解体)。镇上传来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欢庆越来越狂热,埃蒂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把整条街都给烧着了。可他又在乎什么?什么都不在乎了,甚至还要说谢谢你,不用谢。当罗兰、苏珊娜、杰克、埃蒂和三个女人——她们自称欧丽莎㊟三姐妹——站在前线对抗狼群时,其余的卡拉乡民要么缩在镇子里、要么藏身河岸的稻田中。然而十年以后——甚至五年以后!——他们就会开始互相吹嘘那年秋天他们如何与枪侠们并肩作战,大获全胜。
这么想并不公平,他也隐约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迷惘,自然也就变得刻薄。他一直告诉自己别再想苏珊娜,别再想她人在哪里,那个恶魔之子有没有出生,可他就是无法克制。她去了纽约,这点他还能确定。但是什么年代?路上笃笃行驶的是那种用煤气灯照明的小马车,还是北方中央电子出产的机器人驾驶着喷气式出租车在空中游荡?
甚至,她还活着吗?
如果他能,他一定会赶快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可有时想像力却能变得如此残酷。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躺在字母城㊟中的某处下水沟里,额头上刻着纳粹十字,脖子上还悬着一块告示,上面寥寥几笔写着来自你牛津镇朋友的问候。
这时他身后屋子里厨房的门开了,赤脚啪啪拍在地上(如今他的耳力同他其他的武器装备一样,已经训练得十分灵敏)。还伴着脚趾甲点地的嗒嗒声。是杰克与奥伊。
男孩走到他身边,坐进卡拉汉的摇椅里。他穿戴整齐,肩膀上还绑着码头工人的绑腰带,他离家时从他父亲抽屉里偷的鲁格枪就套在里面。今天枪已出套……呃,并没有见血。还没有。油呢?埃蒂微微一笑。一点儿不幽默。
“睡不着,杰克?”
“杰克,”奥伊伏在杰克脚边附和了一声,鼻头搁在两爪缝隙里。
“嗯,”杰克回答。“我一直在想苏珊娜。”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本尼。”
埃蒂心想,这很正常,这个男孩的朋友就在他眼前被打得血肉飞溅,当然他会想他,可是埃蒂心头仍旧忍不住冒出一股苦涩的嫉妒,仿佛杰克应该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他埃蒂·迪恩的妻子身上而不应旁落点滴。
“那个姓塔维利的男孩儿,”杰克说。“全怨他。他太害怕了,逃跑时扭伤了脚踝。如果不是为了他,本尼就不会死。”接着非常轻柔地——这语气绝对会让那个男孩儿不寒而栗,如果他听见的话,对此埃蒂毫不怀疑——杰克说:“天煞的……弗兰克……塔维利。”
埃蒂并不想安慰,可还是伸手摸了摸男孩儿的头。他的头发长了。该洗了。见鬼,早该剪了。需要一个母亲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没有母亲,没人照顾杰克。不过,埃蒂奇迹般地感到安慰杰克反而让他自己觉得好过了一些。并非许多,但的确好过了一些。
“别想了,”他说。“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卡,”杰克苦涩地吐出这个字。
“卡-泰特,卡,”奥伊也蹦出两句话,鼻头都没抬。
“阿门,”杰克笑了起来。晚上的冷冽令人不安。杰克从暂时充当枪套的绑腰带里抽出鲁格枪,仔细打量起来。“这把枪应该可以带过去,因为它本来就来自另一个世界。罗兰这么说的。其他的可能也行,因为我们并不用穿过隔界㊟。要是不行,韩契克可以把它们藏在山洞里,也许等我们以后回来取。”
“只要我们最终能到纽约,”埃蒂说,“那儿的枪可足够多。我们能找到的。”
“但没有一把会像罗兰的枪。我真的非常希望它们能带过去。在任何世界里罗兰的枪都是独一无二的。起码我这么觉得。”
埃蒂也这么想,不过他没说出口。远处的镇子上又传来乒乒乓乓的爆竹声,接着万籁俱寂。那儿的欢庆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明天肯定又是没完没了地延续今晚的庆祝活动,只不过不会再喝那么多。罗兰和他的卡-泰特也许会被邀请为嘉宾,但如果神灵显明、洞门开启,他们就要离开这儿启程去找苏珊娜。找到她。不是找,是找到。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而且他能做到,他的超感应能力已经相当强),杰克说:“她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不在了我们应该感应得到。”
“杰克,那你能感应到她吗?”
“不能,但是——”
他话还没说完,大地突然轰隆隆地颤动起来。刹那间,门廊就像漂在风口浪尖上的一艘小船般上下起伏,地板嘎吱作响,厨房里瓷器撞在一起,好像牙齿咯咯打架。奥伊抬起头,呜呜吠了起来,狐狸模样的小脸因为惊吓滑稽地皱成一团,两只耳朵向后紧紧贴着头皮。卡拉汉的客厅里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倏地,一个不合逻辑却又万分强烈的念头首先窜入埃蒂的脑海里:杰克简单一句她还活着,把苏希给真正杀死了。
瞬间震动加剧,一副窗框整个扭曲变形,窗玻璃被压碎。远处黑暗里传来一阵爆炸,埃蒂猜测——而且没猜错——那幢废弃的厕所终于全部坍塌。他自己甚至没意识到就站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拔出罗兰的左轮枪。杰克站在他身旁,紧握住他的手腕。此刻他俩已经摆好姿势,随时准备开枪。
大地深处最后又传来一次隆隆震颤,接着他们脚下的门廊平静下来。住在光束沿线重要地区的居民纷纷从梦中惊醒,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某个年代的纽约,大街上汽车的防盗笛骤然开始呜呜鸣响。第二天报纸上就会报道这起轻微地震:窗户震碎,所幸并无人员伤亡。不过是岩石床小颤了一下,并无大碍。
杰克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着埃蒂,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身后的门砰地打开,卡拉汉冲了出来,身上只套了一条轻薄的及膝白短裤,除了挂在脖子上的金十字架,上身什么都没穿。
“地震了,对不对?”他说。“以前我在北加州也经历过一次,但到了卡拉之后这还是头一回。”
“见鬼,这绝对比地震厉害几百倍,”埃蒂边说边指向远方。透过遮着一层窗纱的门廊,他们看见东方天空被无声的绿色闪电照得透亮。山坡上罗莎丽塔的小屋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缝儿,随后又砰地关上。她和罗兰一块儿向山上赶过来,连鞋都没来得及套上。罗莎只穿了一件衬衣,而枪侠则只套了条牛仔裤。
埃蒂、杰克、卡拉汉赶紧迎过去。罗兰目不转睛地望向东方天际渐渐暗淡的闪电。在那儿等着他们的是雷劈、血王的宫殿,而再下去,就是末世界的尽头,黑暗塔之所在。
如果,埃蒂暗忖。我是说如果它还没塌的话。
“杰克刚刚说要是苏珊娜死了,我们肯定会知道,”埃蒂说道。“会有一种标记,你说的那种。然后这个就出现了。”他指向神父的草坪。就在刚才草坪上隆起了一条土堆,一道大约十英寸长的草皮被硬生生撕掉,露出里面皱褶的黄棕泥土。小镇的狗齐声狂吠,可尚未听见有人惊叫,至少暂时没有;埃蒂琢磨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凯旋醉酒,不省人事。“这个跟苏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对不对?”
“应该没有。对。”
“不是我们的,”杰克插口说,“否则损坏肯定会更严重的。你觉得呢?”
罗兰点点头。
罗莎一脸困惑,甚至有些惊骇地看向杰克。“不是我们的什么,小伙子?你们在说什么?这不是地震,绝对不是!”
“嗯,”罗兰回答,“是光震。一根支撑黑暗塔——黑暗塔又支撑一切——的光束终于撑不住,刚刚折断了。”
即便挂在前廊上的四盏灯非常昏暗,埃蒂还是注意到罗莎丽塔·穆诺兹的脸庞刷地失去了颜色。她划了一个十字架,惊呼:“光束?其中一根光束?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埃蒂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则棒球丑闻。当时一个小男孩儿也是这种恳求的语气,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乔㊟。
“我不能,”罗兰回答她,“因为这就是事实。”
“到底有多少条光束?”卡拉汉问道。
罗兰把眼神投向杰克,微微点点头:说出你知道的一切,纽约的杰克——说出来,别紧张。
“六根光束连接着十二个入口,”杰克娓娓道来。“这十二个入口就是世界的十二个尽头。罗兰、埃蒂和苏珊娜,他们从巨熊的入口出发,在去剌德的路上把我救了出来。”
“沙迪克,”埃蒂望着东方天际最后一道闪电,插口说。“那头巨熊就叫这个名字。”
“是的,沙迪克,”杰克附和。“所以我们是在巨熊的光束路径上。所有光束在黑暗塔交界,而过了交界点,我们的光束就……?”他无助地向罗兰望过去,而罗兰却望向埃蒂·迪恩。看来即使现在罗兰仍然会时不时使用古老问答式教学。
埃蒂没看见罗兰的眼神,或许他故意忽略,但罗兰可没打算就此作罢。他轻唤一声:“埃蒂?”
“我们沿着巨熊的路径,那一边是乌龟之路,”埃蒂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反正黑暗塔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但另一端就换成了乌龟的路径,巨熊之路。”说完,他吟道:
看那宽宽乌龟脊!龟壳撑起了大地。思想迟缓却善良;世上万人心里装。
这时,罗莎丽塔接了下去
背脊撑起了真理,爱与责任两旁立。爱大海也爱大地,甚至小儿如自己。
“你说的与我小时候听的、后来教给我朋友的有点出入,”罗兰说,“但非常相近,的确非常相近。”
“巨龟名叫马图林,”杰克说完耸耸肩。“没什么关系,随便提一句而已。”
“你们有没有办法判断断的是哪根光束?”卡拉汉仔细打量罗兰,问道。
罗兰摇摇头。“我知道的只是杰克的话没错——不是我们那根。否则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方圆一百里没一样东西能幸存。”甚至也许方圆一千里——谁知道呢?“鸟儿会像火球一样从天空跌落。”
“你说的是哈米吉多顿㊟,”卡拉汉忧心忡忡地低声说。
罗兰又摇摇头,不过并非反对。“你说的这个词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神父,但毫无疑问,我说的是末日降临般的死亡与毁灭。而在某个地方——也许就在连接鱼与鼠那根光束的沿线——这一切已经发生。”
“你肯定?”罗莎低声追问。
罗兰点点头。当蓟犁崩塌、文明陷落时,当他和库斯伯特、阿兰、杰米以及他们卡-泰特的其他成员被流放荒野时,他也经历过同样的困惑。当时六根光束中的一根同样也折断,而且几乎能肯定那并非第一根。
“那么现在支撑黑暗塔的光束还剩几根?”卡拉汉又问。
第一次,埃蒂对除了他失踪的妻子以外的事物表现出兴趣。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兰。为什么不呢?毕竟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一切为光束服务,大家都说,尽管事实上万事万物是为黑暗塔服务,但支撑黑暗塔的却是这些光束。如果光束折断——
“两根,”罗兰回答。“至少还有两根,我想。一根就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穿过,还有另一根。上帝才知道它们还能撑多久。即使没有那些断破者㊟,我怀疑光束也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
埃蒂听闻身子一僵。“如果你是说我们丢下苏希不管——”
罗兰不耐烦地连忙摇头,仿佛对埃蒂说别犯傻了。“没有她我们不可能顺利到达黑暗塔。而且就我所知,没有米阿的小家伙我们也到不了。一切都掌握在卡的手中。我的家乡流传一句俗话:‘卡没心也没脑。’”
“这点我倒十分同意,”埃蒂附和。
“我们可能还有一个问题,”杰克提出。
埃蒂冲他皱起眉头。“我们不需要再有问题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刚刚的地震堵住了洞口怎么办?或者……”杰克犹豫了一下,接着非常不情愿地说出他最害怕的情况。“或者把山洞整个压垮了怎么办?”
埃蒂一把揪住杰克的衬衫角,在拳头里纠成一团。“不许这么说,连有这个念头都不行。”
这时镇子上传来人声,乡亲们大概都聚集到了大街上。罗兰猜。他又接着想到今天——包括今晚——会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这儿传颂一千年。假如黑暗塔还存在的话。
埃蒂放开杰克的衬衫,在他刚刚揪的地方笨拙地抹了又抹,仿佛要抚平皱褶。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却让自己显得更加衰老脆弱。
罗兰转向卡拉汉。“曼尼人明天会不会出现?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卡拉汉耸耸肩。“韩契克绝对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但在刚刚的光震之后他还能不能劝服其他人……这个,罗兰,我就不知道了。”
“他最好能,”埃蒂阴沉地说。“他最好能。”
蓟犁的罗兰突然提议,“谁想打牌?”
埃蒂不可思议地看看他。
“我们还得在这儿熬到天亮,”枪侠解释。“总得做点儿什么打发时间吧。”
众人开始玩起“看我的”牌戏,分数都记在一块石片上。罗莎丽塔赢了好几轮,可在她脸上始终看不见胜利的微笑——总是面无表情,杰克什么都看不出来。至少刚开始看不出来。他本来想试着用用自己的超感应能力,后来想想还是作罢,应该把这种能力存到最必要的时候。用它来窥探罗莎那张扑克脸后面的情绪就像偷看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就像偷看她和罗兰做爱。
东北方的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他们也玩了好几轮,这时杰克终于知道了她到底在想什么,因为这也正是他自己一直在想的。他们、所有人的脑海深处,想的都是最后两根光束,而且从今以后这个念头会永远萦绕不散。
直到其中一根、或两根最终折断。他们追踪苏珊娜时也好,罗莎在做晚饭时也好,甚至本·斯莱特曼在沃恩·艾森哈特的庄园里哀悼死去独子时也好,所有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念头只有一个:只剩下两根了,而那些断破者还在不分昼夜地施法、腐蚀、摧毁。
离最终一切终结还剩多久?到底会如何终结?当暗蓝灰的巨石一块块崩塌时,他们会不会听见惊天巨响?天空会不会像薄纱一般从中间裂开,会不会有藏匿于黑暗隔界中的怪物从裂缝中纷纷掉落?他们会有时间大声呼喊吗?会不会有来世?抑或黑暗塔的坍塌甚至能湮灭天堂与地域的界限?
他朝罗兰望去,尽可能清晰地发送出一个念头:罗兰,救救我们。
一则冰冷的安慰返回过来(唉,冰冷的安慰也总归比没有安慰来得好):如果我能。
“我赢了,”罗莎丽塔轻呼出声,摊开手中的牌。她这回一手同花顺,而最上面的赫然是一张死亡女神。
唱:来吧来吧考玛辣㊟身上带枪的年轻人,失去爱人伤透心,她带走了东西没踪影。和:考玛辣——来——一遍她带走了东西没踪影!扔下宝贝孤零零,可她的宝贝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