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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城堡幻境

1

眨眼间,她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突如其来的知觉仿佛扑面照来的光亮,刺得晃眼。一切仿佛回到过去:十六岁的某一天,穿着睡衣的奥黛塔·霍姆斯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坐在床边把丝袜拉上小腿。时间仿佛在记忆中的那一刻凝结,她几乎嗅到了巴宝莉白色肩膀香水和她妈妈的旁氏香皂的芬芳。长大了,能涂香水了,她满心兴奋地憧憬:我要和内森·弗里曼一块儿参加春日舞会了!

接着一切旋即消失,清冽的(还夹着些潮气的)夜风代替了旁氏香皂的气息,惟独那种奇妙的感觉还萦绕心头,那种在全新的躯体里伸展的感觉,那种把丝袜轻拉上小腿、拉过膝盖的感觉。

她睁开双眼。一阵冷风夹着粗砂迎面袭来,她赶紧侧过脸,鼻眼皱成一团,举起胳膊挡在脸边。

“这儿!”一个女人招呼道。出乎苏珊娜的预料,声音并不尖锐,也不是得意洋洋的聒噪。“这儿,风的下面!”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挑清秀的女人正向她招手。苏珊娜第一次见到米阿有血有肉的样子,着实吃惊不已,小家伙的母亲居然是个白种女人。显然,当初的奥黛塔如今也有了白人的一面,这绝对会让对种族区别异常敏感的黛塔·沃克气得吐血。

她自己再次失去双腿,坐在一辆粗糙的单人轮椅上,靠在低矮胸墙的一处凹陷里。眼前呈现出一派洪荒旷野的奇景,她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岩石鳞次栉比,锯齿般戳向天空,密密匝匝地延伸至远方。映衬着清冷的弯月,这些岩石看上去就像魔怪的白骨骷髅。月光照不到的天幕上点缀着成千上亿的星星,如同热冰熊熊焚烧。断崖齿岩间伸出一条窄道,蜿蜒曲折,苏珊娜暗想,一队人马要走这条窄道的话估计只能排队逐个通过。还得背上足够干粮。你可别指望在路边有蘑菇让你采;蓝莓更是想都别想。一道暗红色的光束在更远的地方隐隐绰绰一亮一暗——光源遥不可见,仿佛远在天边。首先蹦进她脑海的是玫瑰之心,随后意识到:不对,不是的。那是魔王的熔炉。望着时断时续的光束,她几乎六神无主,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惊恐的想象。绷紧……放松。增强……减弱。夜空在光束的晕染下,也跟着忽明忽暗。

“赶紧过来,如果你还想过来的话,纽约的苏珊娜,”米阿说道。她身披亮色披肩,穿着皮质的半裤,露出的半截小腿上布满刮痕擦伤,脚上踏着一双厚底凉鞋,鞋带一直绑到脚踝。“即使距离这么远,魔王也能施咒语。我们正在城堡靠近迪斯寇迪亚这一边。你是不是想葬身在悬崖底的枯叶堆里?假如他对你施咒,让你跳下去,你根本没法儿抗拒。你那些多管闲事的枪侠朋友现在可帮不了你了。帮不了,一点儿都帮不了。如今可只能靠自己。”

苏珊娜费力地想把视线从律动的光束上移开,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顿时恐慌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假如他对你施咒,让你跳下去)

但几乎立刻,她就把这种恐慌转化成了一把利刃。硬生生刺透自己因恐惧而生出的僵硬麻木。一瞬间。似乎仍没有任何改变;但紧接着她的身子重重地向后摔去,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轮椅边框才不至于跌进碎石堆。风再次刮起,仿佛在嘲笑她,夹杂着石尘碎屑向她扑面袭来。

但是那种牵引……魔咒……迷惑……不管究竟是什么,消失了。

她瞅了瞅那辆狗车(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管它到底是不是呢)立刻明白车子该怎么推动。很简单。没驴子拉,她就是驴子。眼前这辆比起他们当初在托皮卡找到的那辆轻便轮椅简直有天壤之别,更别提不久前她还能迈着强健的步伐从公园走到酒店。上帝,她真想念有腿的感觉。非常想念。

但是你现在别无选择。

她紧紧抓住车子的木轮,双手使劲,车子一动不动,再使劲,就在她几乎放弃、决定从轮椅上下来屈辱地向米阿那儿爬过去的时候,生锈的车轮咯吱转动起来,朝米阿站着的地方驶过去。米阿仍站在矮墩墩的石柱旁边,这样的石柱还有许多,排成一线蜿蜒至黑暗深处。苏珊娜暗暗寻思,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转换之前),弓箭手们肯定就躲在石柱后面,躲过敌军的弓箭与投弹后一个箭步踏入石柱中间投掷武器进行反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这个世界究竟又成了什么样子?这儿离黑暗塔还有多远?

苏珊娜有种感觉,它或许实际上非常近。

轮椅吱呀作响,她不顾轮椅的抗议还是继续使劲转动轮子,眼睛紧盯着前方披着亮色毛毯的米阿。十几码的路还没推到,她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她觉得非常羞耻,却怎么也无法控制气喘吁吁。她深吸几口夹杂着岩石气味的潮湿空气。右边全是那些石柱——她有印象,这些东西好像被叫做城齿,或者类似的名字。左边是一个断墙围成的圆形池子。小路另一边两座高塔矗立在外墙上方,其中一座已几近坍塌,看样子罪魁祸首要么是闪电要么是某种强力炸药。

“我们站的地方就是幻境,”米阿说道。“是深渊上的城堡的石墙通道,叫做迪斯寇迪亚城堡。你说你想呼吸新鲜空气,按卡拉方言的说法,希望这儿让你顺意。不过这儿离卡拉可远了。这儿深入末世界的腹地,无论是好是坏,已经非常接近你们探险的终点。”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几乎能肯定是坏。不过我可不在乎,一点儿都不。我是米阿,无父之女,一子之母。我的小家伙才是我惟一在意的,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哎,一切!你想聊聊?行呵。我会坦白告诉你我知道的。为什么不呢?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珊娜环视四周,当她的视线投向城堡中心时——她猜是一处庭院——一股腐朽的气息飘过来,她不禁皱了皱鼻子。小动作没有逃过米阿的眼睛,她笑笑说:

“哎,他们早就死了,前人留下的机器大多也已经不再转动,不过死亡的气味阴魂不散,哦?总是这样的。问问你的枪侠朋友,真正的枪侠,他知道的,因为他一直在和这种气味打交道。他可是负罪累累啊,纽约的苏珊娜。各个世界里的种种罪咎就像腐败的死尸般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不过没想到他意志这么坚定,居然走到这么远,终于还是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他只有毁灭一条路,他和站在他一边的所有人。我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注定他的灭亡,不过我不在乎。”她抬起下巴,朝星空仰面望去。厚披肩藏不住米阿丰满的曲线……而且苏珊娜看见了她突起的腹部。米阿至少在这个世界明显是个孕妇,事实上,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米阿说。“不过别忘了,我们俩还绑在一起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躺在酒店的床上正睡觉呢……只是我们并不是真正在睡觉,对不对,苏珊娜?呵呵。电话铃只要一响,我的朋友打电话来,我们就必须离开这儿动身去找他们。如果你想问的全问完了,那最好。如果没问完,也只能这样。快问吧。或者……你根本就不配叫做枪侠?”她的双唇抿出一道轻蔑的弧线。苏珊娜觉得她实在冒失,尤其是她连在那个必须回去的世界里该怎么从四十六街走到四十七街都不知道。真是太冒失了。“我说,出招吧!”

苏珊娜又一次望向城堡中央黑黢黢的破井,那儿也许是藏书密室,也许是防御工事,甚至是杀人坑,天知道。她以前上过中世纪历史,读到过类似的一些术语,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当然,那儿下面肯定有个宴会厅,她自己曾经帮忙上菜,至少做过一两回,但那也已经是过去了。假如米阿逼人太甚,她一定会自己想出对策的。

与此同时,她心下寻思,先从简单些的问题开始好了。

“如果这儿是深渊上的城堡,”她问道,“那深渊在哪儿?除了成堆的岩石我可什么都没看见。还有,天边的红光是什么?”

山风把米阿的及肩长发齐齐吹到脑后(米阿的头发不像苏珊娜的,一丝打结都没有,如丝般光滑)。米阿指向矗立在墙远处的塔楼。

“那儿是内层防御墙,”她说。“再后面就是法蒂村了。村子早就废弃,里面的人一千多年前就因为红死病死光了。再后面——”

“红死病?”苏珊娜非常诧异(同时也有些恐惧)。“爱伦·坡的红死病?小说里写的那样儿?”哦,怎么不可能呢?他们不是已经误入了——当然后来又走了出来——L·弗兰克·鲍姆的奥兹国?下面该是什么了?大白兔还是红桃皇后?

“女士,我不知道,只能告诉你再过去是外层防御墙,墙那边的土地上有一道大裂缝,里面填满了处心积虑地想要逃出生天的怪物。裂缝上还曾经架着一座桥,不过很久以前就已经塌了。‘在无史可考的古代’,可以这么说。都是些极度可怕的怪物,只消一眼就能把普通人立刻逼疯。”

说着她自己也瞥了苏珊娜一眼,眼神里写满嘲讽。

“不过一名枪侠,像你一样的枪侠,是不会中招的。”

“你干吗讽刺我?”苏珊娜淡淡地问。

米阿露出惊讶之色,随即脸色一沉。“难道是我想到这儿来,站在这个天际被魔王之眼染污、月色被玷污的鬼地方吹冷风吗?不,女士!是你,全是你的主意。所以不准你批评我!”

苏珊娜本想反唇相讥,怀上魔鬼的孩子也不是她的主意,但现在可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

“我不是怪你,”苏珊娜解释,“只是问问。”

米阿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说别废话了,然后半侧过身。她低声说道:“我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堂。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生下我的小家伙,你听清楚没有?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你必须生养我的孩子!”

苏珊娜瞬间明白过来。米阿夹枪带棒的言辞全是因为她心里害怕、慌张。虽然她知道的比苏珊娜多,可毕竟她用的是苏珊娜的身体。

例如,我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堂,这是拉尔夫·艾利森《隐形人》中的一句话。当米阿买进苏珊娜的身体时,倒是占了大便宜,用一个人的价钱换得了两种人格。毕竟把黛塔再次请出山的(或者说从沉睡中惊醒的)人是米阿。黛塔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因为它深刻地体现了黑人对所谓的“战后黑奴接受的更精良的教育”持有的深刻鄙视与怀疑。我不去“学堂”,哪儿都不去;我该知道什么就是什么,换句话说,我在葡萄藤下、在乡间田埂上、在茂密树林里聆听自然的教诲。

“米阿,”她这时问道。“这个小家伙的父亲是谁?到底是什么魔鬼?”

米阿咧嘴笑了起来。苏珊娜很不自在,这笑容太像黛塔了,溢满了嘲讽与苦涩。“哎,女士,我知道。你没猜错,的确是个魔鬼把种子种在你的身上的;一点儿不错!不过种下的是人类的种子!必须这样,因为你瞧,真正的魔鬼,就是那些围绕在黑暗塔四周的魔鬼,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必须这样。”

“那怎么——”

“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你的首领,”米阿继续说。“蓟犁的罗兰,对,就是他。斯蒂文·德鄯终于有孙子了,尽管他现在已经化为一堆朽骨,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珊娜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也顾不得荒野的冷风直灌进口中。“罗兰……?不可能!当时魔鬼在我身体里时他正站在我旁边奋力把杰克从荷兰山的鬼屋里拉出来。做爱绝对是他脑子里排最后一位的事儿……”说话间她突然回忆起当时在道根看见的婴儿画面,她的声音微弱下去。那双眼睛。淡蓝色的战士的眼睛。不,不,我绝对不相信。

“反正罗兰就是他的父亲,”米阿坚持说。“等小家伙一出生,我就会按你以前学的东西给他起名字,纽约的苏珊娜;是你在以前学城齿、庭院、投石机和碉堡这些词的同时学到的。为什么不呢?那会是个好名字,很好听。”

她说的是穆雷教授教的《中世纪历史入门》那门课。

“我会给他起名叫莫俊德,”她又说。“他会长得很快,我亲爱的儿子,长得比人类快,毕竟他有魔鬼的一面。他还会长得很结实,有如天神下凡,没有任何一名枪侠能比得过他。而且,就和你们传说中的莫俊德一样,他会手刃自己的生父。”

话毕,米阿,无父之女,仰天面对星子缀映的苍穹尖叫起来,可苏珊娜也说不清叫声中包含的到底是悲伤、恐惧抑或是愉快。

2

“快坐下,”米阿说。“我有这个。”

说着她从亮色厚披肩下面拿出一串葡萄和一个装满商陆果的纸袋。浆果的皮颜色橙黄,个个粒大饱满,几乎和她的肚皮一样滚圆。苏珊娜觉得奇怪,她从哪儿弄来这些果子的?难道她俩共用的这具身体梦游回到了君悦酒店?要么原来这儿就有一篮水果只不过她刚才没注意到?还是说这全是幻觉?

不过这并不重要了。即使她本来还有一点胃口也已经被米阿的话惊得荡然无存。她坚信那绝对不可能,却不知为何反而觉得更加恐惧。她甚至无法不去想电视屏幕显示的子宫里的胎儿。那对淡蓝色的眸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听到没有?绝对不可能!

寒风从城齿间的缝隙吹过来,吹得她一直冷到骨子里。她转过轮椅,在米阿身边背靠城墙坐好,侧耳倾听夜风的呼啸,抬头仰望陌生的星空。

米阿往嘴里塞满葡萄,汁水顺着一侧嘴角流下来,另一侧嘴角一张一合迅速吐出葡萄籽,速度几乎比得上机关枪。她咽下一大口,擦擦嘴,说:“可能,当然可能。而且事实就是如此。纽约的苏珊娜,你现在是很开心来这儿听到真相,还是说宁愿留点悬念?”

“假如我生下的并不是我性交时想要的孩子,我就必须事无巨细地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你明白了吗?”

这回苏珊娜的直白倒让米阿吃了一惊。她点点头。“随便你。”

“告诉我怎么会是罗兰的孩子。要是你想让我相信你说的每个字的话,你最好一开始就实话实说。”

米阿伸出指甲戳破一粒浆果的果皮,一口气揭掉果皮,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她本来还想再撕一个,不过又改变了主意,只是用双手(那双白得让人不舒服的手)把果子揉来揉去,使它变热一些。苏珊娜明白,火候一到,果皮会自动裂开的。接着米阿娓娓道来。

3

“一共有多少根光束,你来说说看,纽约的苏珊娜?”

“六根,”苏珊娜回答。“至少六根。不过我猜现在只有两根——”

米阿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说别浪费时间了。“在这片伟大的迪斯寇迪亚,当然有些人(包括曼尼人)把这儿称做上神,另一些人把这儿称做纯贞世界,一共是六根光束。那么到底是谁、是什么创造了光束?”

“我不知道,”苏珊娜如实回答。“是不是上帝,啊?”

“也许上帝的确存在,不过创造光束的是魔法的力量,苏珊娜,已经失传很久的真正的魔法。到底是上帝创造了魔法,还是魔法创造了上帝?我也说不上来。这个问题就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吧,反正我的工作是照看孩子。但是很久很久以前,这儿是迪斯寇迪亚的天下,六根强大的光束从这里竖起,全都在一点交汇。当时光束由魔力支撑,本以为会永不倒塌,可是最终魔力消失,惟一剩下的只有黑暗塔,有人把它叫做坎·克力克斯,意思是重续的殿堂,绝望的人。魔法时代之后继而开始了机器的时代。”

“北方中央电子公司,”苏珊娜喃喃低语。“双极电脑。慢转速涡轮引擎。”她略略一顿。“还有单轨火车布莱因。不过这些在我们的世界并不存在。”

“不存在?你以为你的世界能够幸免吗?那么酒店大堂里的通告又怎么解释?”浆果噗地裂开,米阿把果皮撕掉,一口吞了下去。她咧嘴狞笑,汁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识字呢,”苏珊娜说。这点其实无足轻重,不过此刻她只能想到这些。她的脑海中不断回闪出那幅婴儿的画面,那双闪亮的蓝眼睛,枪侠的眼睛。

“哎,我有我的办法。只要你认字,我就能明白一切。你不要说你忘记酒店大堂里的通告了,嗯?”

她当然不会忘。通告上写道,一个月后君悦酒店就会归入一个叫做索姆布拉/北方中央的公司旗下。不过当她说在我们的世界不存在时,她想着的是一九六四年的世界——那个只有黑白电视机、电脑笨重得像房间一样大、阿拉巴马军队迫不及待地向争取选举权的黑人游行队伍放出恶犬的世界。在其后的三十五年中,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拿酒店里那个欧亚混血前台女接待用的带显示屏的打字机来说吧——苏珊娜怎么能肯定那就不是一台用慢转速涡轮引擎启动的双极电脑?的确不能。

“继续说,”她对米阿说。

米阿耸耸肩。“你注定了自己的失败,苏珊娜。你看起来乐观坚定,实际根源却是一样的:你的信念让你失望,只好用理智的思想来替代。但是理智里面没有爱情可言,推理演绎让一切都荡然无存,理性主义的终结只有死亡。”

“你说这些和你的小家伙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的还很多。”她抬起手挥了挥,在苏珊娜刚想开口的时候打断了她。“而且我不是在浪费时间,也不是想带你兜圈子;我说的全是我心底的话。你到底还想不想听下去?”

苏珊娜点点头。她愿意听下去……至少再听一会儿。但如果还不尽快说到孩子的话题,她也会朝那个方向引。

“魔法的力量逐渐消退。在一个世界里,魔法师梅林退隐山间;而在另一个世界,艾尔德一族的长剑被枪侠的短枪替代。魔法消失了。这么多年里,伟大的炼金术士,伟大的科学家,还有伟大的——怎么说呢?——技术专家,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儿,反正都是些伟大的思想家,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推理演绎的忠实拥趸——他们聚集在一起创造出运行光束的机器。非常伟大,却并非不朽。他们用机器替代了魔法,你明白吗,而现在机器越来越不中用了。在其他世界里,大批大批的人因瘟疫而丧命。”

苏珊娜微微颔首。“我们见过这样的例子,”她平静地说。“他们把它称作超级流感。”

“血王的手下只不过加速了一切的毁灭。机器都疯了,你自己也遇见过这样的事儿。当初那些人认为,总有后人能创造出更多的机器,他们却没一个预见到今天的惨状。这种……这种全宇宙范围的油尽灯枯。”

“世界已经转换了。”

“哎,女士,你说得没错。没人留下来替换那些机器,也没人能支撑最后一件魔法的创造。因为纯贞世界早就消退了。魔法消失机器衰退,很快连黑暗塔也将坍塌。不过也许赶在黑暗开始永久统治之前,全宇宙的理智思想还会迸发出一瞬间的耀眼火花。听起来还不错吧?”

“那么黑暗塔坍陷时,不也是血王自己的末日吗?他和他的手下?那些前额上有个血窟窿的家伙?”

“他被承诺可以保有他的王国,他能永远地统治下去,日日品尝他自己的快乐。”米阿的话语里透出几丝厌恶,甚至掺杂了些许恐惧。

“被承诺?谁的承诺?难道还有谁能比他更强大?”

“女士,这个我也说不清。也许这只是他对他自己许下的承诺吧。”米阿耸耸肩,却避过苏珊娜的眼神。

“难道没有任何办法阻止黑暗塔坍塌吗?”

“就连你的枪侠朋友也别指望能阻止,”米阿回答,“赶走那些断破者——甚至杀死血王——也只是能延缓毁灭的过程而已。想拯救黑暗塔!居然想拯救黑暗塔!天哪,太滑稽了!难道他告诉过你这是他冒险之旅的目标?”

苏珊娜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即使罗兰真的这么说过,可毕竟说的话太多,她也记不得了。而且要是真的说过,她一定不会忘记的。

“不会,”米阿继续说道,“除非迫不得已,他不会对他的卡-泰特说谎。他有他的骄傲。他真正想做的不过是亲眼看看黑暗塔。”接着她颇勉强地又补充了一句。“噢,也许还想进去参观一番,爬上塔顶,他的野心至多如此。也许他曾经梦想能站在塔顶,就像我们现在盘腿坐在这儿,然后大声喊出一路上逝去的同伴的名字,甚至还有他所有祖先的名字。但是,拯救黑暗塔?噢,不,上帝啊!除非魔法回来,才能拯救黑暗塔,而且——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首领不过是做铅弹交易的。”

自从她穿越时空来到这里,苏珊娜还从没听过有人如此轻蔑地嘲弄罗兰的神枪本领,米阿的揶揄让她又悲又怒。不过她还是尽量掩藏了自己的感情。

“那么现在跟我说说你的小家伙又怎么会是罗兰的儿子。”

“哎,说起来可是非常巧妙,但是河岔口的那帮老家伙应该跟你解释过的,我相信。”

苏珊娜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的事儿?”

“因为你已被占领,”米阿说,“而我就是占领者,毫无疑问。我能翻看你的每一段记忆,只要我愿意,还能看见你眼中看见的一切。现在安静些,听我说,要是你还想听的话。我感觉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了。”

4

下面就是米阿告诉苏珊娜的。

“你刚才说过一共有六根光束,但还有十二个守门人,每个人占据光束的一端。我们现在所在的是沙迪克的光束。假如你们穿过黑暗塔,那么就会走上马图林的光束,巨龟的龟壳撑起了大地。

“同样,一共只有六个魔头,每条光束一个。他们之下是阒寂的隐形世界,里面充斥着各种怪物,它们都是纯贞世界消退时被命运的潮水抛弃的。有说话的魔鬼,守屋的魔鬼(被有些人称做阴魂),还有病态的魔鬼,有些人——就是那些盲目信奉理智头脑的机器制造者,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把它们叫做疾病瘟疫。各色魑魅魍魉,不一而足,不过真正的大魔头只有六个。但是因为有十二个光束的守护者,所以这些魔头总共有十二个面,所以每个魔头既是男又是女。”

苏珊娜逐渐开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她的肠胃纠成一团。突然,远处被米阿称作迪斯寇迪亚的石柱间传来一阵疯狂的干笑,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整个世界刹那间仿佛都在肆意嘲笑着她,可也许你根本不能控诉他们无凭无据。毕竟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可当初她又怎么会知道?

那些土狼——不管究竟是什么——继续狺狺干嚎。她开口问:“你是说这些魔头雌雄同体,之所以没有生育能力,是因为它们既男又女。”

“哎,没错儿。当初你们在那儿碰到了神谕,用高等语来说就是先知,你的首领为了获取信息和六个魔头之一发生了性关系。他当然不会觉得那个神谕有什么特别,不过是太寂寞的一个女魔鬼——”

“当然,”苏珊娜说道,“无非是个普通的魔鬼,性欲旺盛一些罢了。”

“随便你怎么说,”米阿说完递给苏珊娜一粒浆果,这回苏珊娜没有回绝。她把果子放在手里也开始揉捏。其实她还是不饿,但是她口很渴。非常渴。

“那个魔头的女性一面获取了枪侠的种子,又通过它男性的一面把种子种在了你的身上。”

“是在通话石圈的时候,”苏珊娜阴沉地接过话茬。当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她仰着脸,任凭瓢泼大雨砸在脸上,双肩被无形的手牢牢按住,接着那东西的硕大阳物狠狠刺穿她,几乎把她撕成两半。而最糟糕的是她体内那玩意儿透出的寒意,简直冰彻骨髓,她甚至以为自己正在和一根冰棍做爱。

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当然全靠了黛塔,毋庸置疑。无论是在路边旅店做爱还是下流酒馆苟合,这个女人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黛塔想办法困住了那东西——

“它想挣脱的,”她告诉米阿。“当它意识到自己的阳物被死死困在我体内时,它拼命想挣脱。”

“如果它真的想挣脱,”米阿的语气平淡,“它一定能挣脱。”

“那它有什么必要骗我?”苏珊娜反问。不过她并不需要米阿的回答,至少现在。答案很明显,那东西需要她,需要她生下这个孩子。

罗兰的孩子。

注定了罗兰的灭亡。

“现在你已经知道关于小家伙的一切了,”米阿说。“对不对?”

苏珊娜此刻心中了然。一个魔头利用女性的一面获取了罗兰的种子,存了起来,然后利用男性的一面射入了苏珊娜·迪恩的体内。米阿没说错。她已经知道她该知道的一切了。

“我遵守了我的诺言,”米阿又说。“该回去了。这儿太冷,对小家伙不好。”

“再等等,”苏珊娜边说边举起浆果。橙灿灿的果皮已经完全开裂,暴露出里面的金黄果肉。“我的果子刚刚裂开。等我吃完吧。我还想问个问题。”

“边吃边问,别拖得太长。”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难道就是那个魔头?顺便问问,她有名字吗?她或他,他们有名字吗?”

“没有,”米阿回答。“魔头没必要有名字;他们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是魔头吗?你就想知道这个?好吧,我想我是。或者以前是。只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变得像梦境一样含糊不清。”

“那么你并不是我……对不对?”

米阿没有回答。苏珊娜暗忖,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米阿?”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米阿盘腿坐在地上,背靠城齿,亮色厚披肩全堆在膝盖上。苏珊娜发现她的脚踝肿得厉害,一瞬间居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不过很快她咽下这种感觉。现在可没时间留给同情心,同情心里找不到事情的真相。

“你不过是个婴儿保姆,其他什么都不是。”

接下来的反应不出她所料。米阿大吃一惊,显得很生气。上帝,简直是勃然大怒。“你胡说!我是这个小家伙的母亲!等他一生出来,那些断破者统统滚到一边去,因为没人能比得过我的小家伙,他一个人就能摧毁剩下的所有光束!”她的声音里全是骄傲,甚至已近失去理智的边缘。“我的莫俊德!你听见没有?”

“哦,当然,”苏珊娜回答。“我听见了。你还会迫不及待地投奔那些整日忙着摧毁黑暗塔的家伙,对不对?他们一来电话,你就会奔过去。”她顿了顿,接着刻意放柔声音。“等你一到,他们就会抢走你的小家伙,感谢你一番后就把你送回老家。”

“胡说!我要抚养他长大,他们答应过我的!”米阿双手交叠护住自己的肚子。“他是我的,我是他的母亲,我抚养他长大!”

“小姑娘,你真得醒醒了!你真的以为他们会遵守诺言吗?就他们?你怎么能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还看不清?”

苏珊娜知道答案。怀孕本身已经剥夺了米阿清晰思考的能力。

“为什么他们不会让我抚养他长大?”米阿尖声反驳。“谁还能比我更好?谁还能比米阿更好?我活着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生下这个孩子,另一个就是抚养他长大。”

“可是你不仅仅是你,”苏珊娜回答。“你就像卡拉的那些孩子,就像我和我的朋友一路上遇到的一切一样。你只是双胞胎中的一个,米阿!而我就是你的另一半,你的生命线。你只能透过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透过我的肺呼吸空气。小家伙是我怀上的,因为你不能,难道不是吗?你和那些魔头一样,都不能生育。等他们一得到你的孩子,所谓的超级断破者,他们就会像甩掉我一样甩掉你。”

“他们答应过我的,”她神色一沉,却仍旧满脸倔强。

“换个角度,”苏珊娜说,“我求你,换个角度想一下,要是我在你的位置,你在我的位置上,假如我给你这样的承诺,你会怎么想?”

“我会让你立刻闭嘴!”

“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见鬼的他们到底从哪儿把你挖来的?他们是不是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上面说‘急聘代孕母亲,合同期短,待遇从优’,你看到广告就立刻去应聘了?你到底是谁,啊?”

“闭嘴!”

苏珊娜向前弯下腰,若是平时,这个姿势是非常不舒服的,但是此时此刻,所有的不舒服,甚至她手上吃了一半的浆果,全都置之脑后。

“得了吧!”她粗声催促道,听上去已经有些像黛塔·沃克。“得了吧,赶紧把眼罩摘下来,看清楚,蜜糖,别忘了你是怎么让我摘下眼罩的!告诉我实话!他妈的你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米阿尖叫出来,引得她俩身下藏在岩石中的土狼也尖声回应,只不过它们的回应听起来更像是嘲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谁,你满意了吗?”

并不满意。苏珊娜决心更进一步逼问下去。下一秒,话筒转给了黛塔·沃克。

5

以下是苏珊娜脑中的声音对她说的话。

洋娃娃,你得再好好想想整桩事情,我觉得。她傻得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从没上过学堂,可是你上过呵,亲爱的奥黛塔·霍姆斯小姐,你读的可是哥伦比亚大学呐,还能有谁比我们更好呢?

首先你得考虑一下她是怎么怀孕的。她说她和罗兰做爱,获得了他的精液,然后变成了男性,进入通话石圈,把精液射到了你的体内,你就这么怀孕了。可难道她说什么你就照单全收吗?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儿,这才是我黛塔想知道的。她怎么能披着脏兮兮的破毯子大着肚皮坐在这里的?难道这又是什么……你把它叫什么来着……想象的技巧?

苏珊娜也不明白。她只知道米阿的眼睛突然眯成细缝。毫无疑问,刚才她脑海中的自言自语还是落到了她耳朵里。听到了多少?苏珊娜敢打赌,肯定不多;无非是只字片言罢了,基本连不成意思。而且无论如何,她表现得就像这孩子的母亲。莫俊德!怎么听上去那么像查理·亚当斯笔下的卡通人物?

没错,黛塔沉吟道。她的确表现得就像这孩子的亲妈,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这点确实不用怀疑。

但是也许,苏珊娜心想,她本性就是如此。假如抽去她的母性,米阿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了。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攫住苏珊娜的手腕。“是谁?那个满口脏话的女人吗?如果是,把她赶走。我怕她。”

说实话,苏珊娜甚至到现在也还有些怕她,但比起当初她刚刚被迫接受黛塔真实存在时的震惊已经好多了。她们现在还不是朋友,也许永远都不会是,但是很明显,黛塔·沃克会是个强悍的同盟。单用“低俗”这个词形容她是不够的。假使你能忽略她土得掉渣的南方黑人口音,就会发现她的精明。

假如你能说服这个米阿站到你这一边,她也会是个强悍的同盟。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被激怒的母亲更强大的了。

“我们马上回去,”米阿说道。“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这儿太冷,对胎儿不好,而且那个坏女人出现了。聊天到此为止。”

但是苏珊娜挣脱她的手,向后挪了几寸,让米阿够不着她。冰冷的风从城齿的空当刮过来,透过她轻薄的衬衫割得她皮肉生疼,但是冷风同时也理清了她的思路。

她的一部分也是我,因为她能翻看我的记忆,像是埃蒂的戒指、河岔口的老人、单轨火车布莱因他们。但她肯定也不仅仅是我而已,因为……因为……

继续想下去,姑娘,干得不赖,只是有点儿慢。

因为她还知道其他一些事情。她知道那些小鬼和魔头,她知道光束是如何产生——虽然只是个大概——还有那种创造的魔力,纯贞世界。至少对我来说,纯贞这个词儿只是用来形容那种裙边从来不会高于膝盖的女孩子的。肯定她不是从我这里得知另一层意思的。

无意间,她意识到现在的对话就像一对年轻的父母仔细研究他们刚刚诞生的婴儿,他们的小家伙。他有你的鼻子,是的,他还有你的眼睛,可是,上帝啊,这头发到底像谁?

黛塔说:而且她在纽约还有朋友,别忘了这点。至少她把他们看成朋友。

所以她是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东西,来自充斥着守屋魔鬼和病态魔鬼的隐形世界。但究竟是谁?难道她真是那六大魔头之一?

黛塔大笑起来。她是这么说的,可不过这是谎话,蜜糖!我知道她说的是谎话!

那么她到底是什么?在她成为米阿之前,到底是什么东西?

突然间,电话铃尖声响了起来,铃声大得几乎穿透耳膜,在荒废的城堡里显得尤其不协调。以至于刚开始苏珊娜都没有回过神来。藏在迪斯寇迪亚里的那些怪物——豺狼、土狼,谁知道是什么——本来已经偃旗息鼓,可铃声一响,它们又狺狺狂吠起来。

但是,米阿,无父之女,莫俊德的母亲,立即就明白过来。她迅速浮出,掌握控制权。瞬间苏珊娜感觉整个世界开始颤抖,变得虚幻,仿佛逐渐变成了一幅油画,一幅笔触拙劣的油画。

“不!”她大叫,向米阿猛扑过去。

但是米阿——无论怀孕还是没怀孕,刮伤还是没刮伤,脚踝肿还是没肿——轻轻松松制服了她。罗兰以前教过他们几招徒手搏斗的招式(其中几招相当阴毒,连黛塔都忍不住为之喝彩)对米阿来说没一招管用;甚至在苏珊娜还没出招之前她就已经一一挡回。

噢,这是当然。她对你的招数了如指掌,就像她清楚地知道河岔口的泰力莎姑母,剌德城的水手陶普希,因为她能翻看你的所有记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她就是你——

她的思绪在这里断裂,因为此时米阿抓住她的胳膊向后猛扭,上帝啊,疼死人了。

你真是幼稚得可笑,黛塔温和地叹了口气,揶揄道。还没等苏珊娜回答,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整个世界仿佛一张薄纸似的脆生生从中间断裂开。裂口从城堡地上的碎石开始,延伸到最近的城齿,最后甚至一路延伸到缀满繁星的夜空,硬生生地将一勾新月撕成两半。

刹那间,苏珊娜以为世界末日降临,剩下的最后两根光束终于断裂,黑暗塔终究坍塌。但是紧接着,透过那道裂口,她竟然看见两个女人相拥躺在君悦酒店1919号房的单人床上,她俩双眼紧闭,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染血衬衫和牛仔裤,甚至连五官都没有区别,只不过其中一个长着小腿,皮肤白皙,直发如丝般光滑。

“别想跟我胡来!”米阿在她耳边轻声警告。苏珊娜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唾沫星子喷过来。“别想跟我胡来,也别想算计我的小家伙。因为我比你强,听清楚没有?我比你强!”

苏珊娜对此丝毫没有置疑。她被猛推进不断扩张的大洞。

事实上,她是被猛推进了那道裂缝。刹那间,她的皮肤仿佛同时着了火又结了冰。远处隐约间,隔界钟声当当响起,然后——

6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不是两个,不过至少腿还在。苏珊娜已被硬生生地挤到了意识的角落,控制权完全落在了米阿手里。她拿起话筒,一开始还拿倒了。

“喂?喂!”

“喂,米阿。我的名字叫——”

对方还没说完,她抢先发问。“你不会抢走我的孩子吧?我身体里那个贱人说你会!”

对方停顿了一下,过了好久都没作声。苏珊娜感觉到米阿的恐惧慢慢高涨,仿佛小溪聚集成了洪水。没必要害怕,她试着安慰她。你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需要的东西,你还不明白吗?

“喂,你还在吗?上帝,你还在不在?请快回答我,你还在不在!”

“还在,”对方那个男人语气平静。“我们要么重新开始,米阿,无父之女,要么我先挂电话,直到你的情绪……唔,稳定下来。你怎么说?”

“不!不要,千万别挂,千万别挂电话,我求你!”

“那你不会再打断我了吧?因为你不应该这么没礼貌。”

“我保证!”

“我的名字叫理查德·P·赛尔。”苏珊娜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是打哪儿听来的?“你知道你需要去哪里,对不对?”

“知道!”她忙不迭回答,急切地想要取悦对方。“迪克西匹格餐厅,六十一街和莱克星伍斯大道交界。”

“莱克星顿,”赛尔更正道。“奥黛塔·霍姆斯会帮你找到那儿的,我肯定。”

苏珊娜心中腾地蹿出一股尖叫的冲动,那不是我的名字!不过她努力保持沉默。假如她真的尖叫,反倒是遂了那个叫赛尔的家伙的心意,不是吗?他肯定乐得见她失控。

“你在吗,奥黛塔?”他戏谑地唤道。“在不在,你这个好管闲事的女人?”

她还是不发一言。

“她在的,”米阿说。“我不知道她干吗不吱声,我又没不让她说话。”

“噢,我想我知道原因,”赛尔显得很宽容。“其一,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接着,他举了个例子,不过苏珊娜没明白:“‘不许再叫我克雷,克雷是我做奴隶时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阿里!’对不对,苏珊娜?噢,要么这发生在你的时代之后?我想大概晚几年。不好意思,这年头时间总特别容易混淆。算了。我马上要告诉你一些事儿,亲爱的,不过恐怕你听了之后不会太高兴,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苏珊娜仍然保持沉默,只是越来越艰难了。

“至于你的小家伙生下来后会怎么样,米阿,我很惊讶你居然会有疑问,”赛尔对她说。无论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的态度绝对称得上彬彬有礼,话语间的愤怒不多不少正好。“魔王绝对不像其他一些我认识的人,他说话算话。而且撇开我们的人格不谈,想想实际问题!谁还能有资格抚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婴儿……包括耶稣,包括菩萨,包括先知穆罕默德?还有谁的乳头,请原谅我的粗鲁,能让我们信任地放在小家伙的嘴里?”

花言巧语,苏珊娜闷闷地想。尽说些她愿意听的好话。原因呢?还不是因为她天生想当母亲。

“当然是托付给我!”米阿大声说道。“当然,只有我!谢谢你!谢谢你!”

苏珊娜终究忍不住打破沉默,劝她不要相信他。不过当然,她一丁点儿都听不进去。

“我宁愿对我自己的母亲背信,也不会向你说一句谎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说。(你有过母亲吗,蜜糖?黛塔倒想知道。)“尽管真话有时会让人痛苦,但是谎话永远只会给我们带来恶果,不是吗?事实就是,你的小家伙不会在你身边待太长,米阿,他的童年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其他正常的孩子——”

“我明白!噢,我明白!”

“——但是至少五年,你可以看着他长大……也许七年,可能会有长达七年的时间……他会得到最好的照料。从你这里,那是当然,但也从我们这里。我们会尽量少地干涉——”

黛塔·沃克倏地蹿了上来。她能控制苏珊娜·迪恩声音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机会难得。

“没错儿,亲爱的,一点没错儿,”她粗声插口说,“他不会强进你的嘴巴、扯你的头发!”

“让那贱货闭嘴!”赛尔勃然大怒。米阿立刻猛地把黛塔推到意识的角落,苏珊娜甚至感到浑身微微颤抖。她再次被关了禁闭。

实在非说不可,他妈的,不说才见鬼呢!黛塔嚷嚷道。俺可是提醒过那个白种贱货了!

话筒里再次传来赛尔清脆的话音,里面透出丝丝冷意。“米阿,你到底能不能控制局面?”

“能!我能!”

“那么不要再出现这种状况了。”

“不会了!”

一样东西从某个地方——感觉是上面某个地方,尽管蜷缩在意识的角落里毫无方向可言——哐啷关上,听上去像铁门的声音。

我们这回真的在禁闭室了,她对黛塔说。但黛塔只是在一直大笑。

苏珊娜寻思:我相当肯定她的身份,除我的那部分以外的身份。真相在她看来已非常明显。那部分既不是苏珊娜也不是被从隐形世界召唤来完成血王任务的幽灵……毫无疑问,这个第三部分就是那个神谕,无论到底是不是大魔头;它女性的那面刚开始是想骚扰杰克的,后来转而攻击了罗兰。真是条执着得让人可怜的游魂。她终究还是得到了她一直觊觎的身体,一个能孕育小家伙的身体。

“奥黛塔?”赛尔冷酷地嘲弄道。“或者是苏珊娜,你更喜欢哪个?我答应要告诉你一条消息的,不是吗?恐怕这个消息又好又坏。想听吗?”

苏珊娜缄口不言。

“坏消息是米阿的小家伙终究不能像他的名字预示的那样亲手杀死他的生父。不过好消息是几乎能肯定的,罗兰在几分钟后就会毙命。至于埃蒂嘛,恐怕也不是问题了。他既没有你们首领的灵活身手,也没有他的战斗经验。亲爱的,很快你就要当寡妇了。这可是个坏消息。”

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米阿也没有阻止她。“你撒谎!全在撒谎!”

“我可没有,”赛尔语调平静。苏珊娜突然想起来这个名字是从哪儿听来的了:卡拉汉小说的最终部分。底特律。就是在那里卡拉汉最终违背了他的信仰中最神圣的教义,为了免于落入那群吸血鬼之手而选择了自杀。他从摩天大楼的窗户里纵身一跃,却跌进了中世界。从那儿开始,他穿过找不到的门,来到卡拉边界。当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神父后来告诉他们,那就是他们不会得逞的,他们不会得逞的。他说得没错,没错,他妈的。但如果埃蒂死了——

“我们已经获悉你们首领和你的丈夫穿过那条通道后最可能抵达的地点,”赛尔继续说。“打几个电话,先联络那个叫恩里柯·巴拉扎的家伙……我可以保证,苏珊娜,要他们的命绝对易如反掌。”

苏珊娜捕捉到他话语里的真诚。假如他现在还在说谎,那他一定是全世界最狡猾的大话王。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苏珊娜反问。对方没回答。她只好准备再问一遍,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被推到了角落。无论米阿以前究竟是什么,如今在苏珊娜体内她已经变得强大得不可思议。

“她消失了吗?”赛尔问道。

“是的,躲到后面去了。”米阿谄媚地回答,急切地想取悦对方。

“那么赶快到我们这儿来,米阿。你来得越快,你就能越早亲眼看见你的小家伙。”

“是!”米阿欣喜若狂。与此同时,苏珊娜突然看见了什么,感觉就像趴在马戏团的帐篷外掀起一角偷窥到里面一室的灿烂。抑或是漆黑一片。

她看见的景象非常简单,却又可怕得令人窒息:卡拉汉神父从一位店主手上买了一块腊肠。一个白人店主,在一九七七年缅因州的东斯通翰姆经营着一家普通的小店。当时在神父的住所里,卡拉汉把他的故事对他们全盘托出……而米阿当时正在偷听。

如同红日升起在杀戮刚结束的战场上,苏珊娜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猛地冲破米阿的控制,一遍遍尖叫控诉:

“贱人!叛徒!杀人犯!是你告的密!是你告诉他们通道会把埃蒂、罗兰送到哪儿去的!噢,你这个贱人!”

7

虽然米阿力量强大,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毫无防备。苏珊娜的狂怒糅合黛塔的残忍,使得攻击更加来势汹汹。电光火石间,米阿被推到了角落。她手一松,电话听筒啪地掉在地上。她像喝醉酒似的,踉踉跄跄地走过地毯,差点儿被床脚绊倒,接着又醉醺醺地原地打起了转儿。苏珊娜一巴掌甩过去,登时红印子出现在她脸颊上,就像若干个惊叹号。

我竟然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苏珊娜默默想着。简直太蠢了!可她实在忍不住。米阿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她的背叛让人血冷——

一块并非完全实体、却也并非完全虚拟的搏斗场出现在她们体内,米阿最终死死掐住苏珊娜/黛塔的脖子,硬把她拖了回去。米阿显然还没从刚刚猛烈的袭击中回过神来,怒目圆睁,不过眼里除了惊骇,还有些羞耻。苏珊娜希望她还能有羞耻的感觉,起码证明她还不至于真的十恶不赦。

我只是迫不得已,米阿一边把苏珊娜关回禁闭室一边喃喃解释。这是我的小家伙,而所有人都针对我,我只是迫不得已。

你出卖了埃蒂和罗兰交换你的怪物,这就是你的所作所为!苏珊娜厉声怒斥。你把偷听到的信息告诉了赛尔,他一定猜到他们会利用找不到的门继续追踪塔尔,对不对?他到底布置了多少人手伏击他们?

铁门哐啷关上,作为对她的回答。只不过这回接着又有第二声、第三声。刚刚米阿差点儿被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掐死,所以此刻她力求万无一失。禁闭室被关了三重铁门。禁闭室?见鬼,也许这儿叫加尔各答监狱更加贴切。

等我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去道根切断所有开关!她怒吼。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居然还想帮你!你去死!

你没法儿离开的,米阿近乎抱歉地回答。等过一会儿,我会尽量让你舒服一些。

如果埃蒂死了,我还怎么能舒服?难怪你想摘下他送给我的戒指!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么,当然不能忍受看着戒指睁眼说瞎话!

米阿捡起电话听筒,但是理查德·P·赛尔已经不在了。大概是赶到什么地方作恶去了,苏珊娜暗忖。

米阿把电话挂了回去,像是要永远离开一个地方之前再次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下重要东西似的,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房间。接着她拍拍塞满钞票的口袋,又摸了摸另一个装着乌龟雕像,斯杲葩达的口袋。

对不起,米阿说。我必须保全我的小家伙。所有人都在针对我。

胡扯,苏珊娜从禁闭室里大声反驳。可是米阿关她的这间小室究竟在哪里?悬崖边城堡的黑洞吗?也许吧。不过又有什么重要?我站在你这边。我帮了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我阻止了你的产痛。而看看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怎么能这么懦弱、这么卑鄙?

米阿的手停在房间门把上,双颊一阵发烫。是,她的确感到羞耻,好吧。但是羞耻感也不能阻挠她。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挠她。确切地说,在她发现赛尔和他的朋友背叛她之前。

尽管她已明白事已至此,不可挽回,苏珊娜还是不满意。

你死定了,她说。你知道的,对不对?

“我不在乎,”米阿回答。“只要能看一眼我的小家伙,我宁愿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希望你听明白了。”

接着,米阿带着体内的苏珊娜和黛塔,打开屋门,踏入走廊,迈出通往迪克西匹格餐厅的第一步。恐怖的医生正在那儿等着她,为她接生那个同样恐怖的恶魔之子。

唱:考玛辣——魔克斯——尼克斯!你的困境就是如此!与叛徒手拉着手等于抓住一把棘刺。和:考玛辣——来——六遍那儿除了棘刺还是棘刺!当你发现自己与叛徒手拉手你就已经深陷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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