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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投掷游戏

1

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五年的那个冬天,埃蒂在海洛因的泥潭里陷得越来越深,起初吸毒只是玩玩,后来却逐渐演变成难戒的毒瘾。就在那段日子,亨利·迪恩遇见了一个女孩儿,迅速坠入情网。在埃蒂看来,希尔薇娅·古德欧弗是个臭醺醺的姑娘(腋下散发着狐臭,两片活脱脱像米克·杰格的厚唇喷出令人作呕的口气),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亨利觉得她貌美如花,埃蒂可不愿伤亨利的心。那个冬天,这对年轻的恋人大多时间都花在在康尼岛的海边吹风,或者坐在时代广场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大嚼着爆米花或花生米卿卿我我。

埃蒂对新闯入亨利生活的这个人倒也看得挺透;如果亨利能忍受她的口臭,和希尔薇娅·古德欧弗舌齿相缠地深吻,那么也没有容他置喙的余地了。在那最灰暗的三个月,埃蒂就一个人躲在迪恩家的公寓里嗑药。他没一点儿不自在;事实上,还挺喜欢就这么一个人待着。要是亨利在的话,他肯定坚持要看电视,还会不断地揶揄埃蒂喜欢的故事片。(“噢上帝!埃蒂又要开始看他的小故事了,精灵啊,半兽淫,还有可爱的侏儒!”)亨利总是把半兽人说成半兽淫,总是把树妖叫做“那些会走路的大素,”他觉得这些编造出来的垃圾非常奇怪。有时候埃蒂还试着告诉他下午电视里放的那些货色也真实不到哪里去,但是亨利充耳不闻;他只对《综合医院》里那对恶毒的双胞胎和《指路明灯》里同样恶毒的后母津津乐道。

在许多方面,亨利·迪恩伟大的罗曼史——最终结局是希尔薇娅·古德欧弗从亨利的皮夹子里面偷了九十美元,留下一张写着对不起,亨利的纸条后和前男友远走高飞——对埃蒂是一种解脱。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放着约翰·吉尔古德导演的电影,读托尔金的《魔戒》三步曲,跟着佛罗多和他的朋友山姆深入黑暗森林和魔瑞亚矿洞。

他一直很喜欢霍比特人,觉得如果自己余生能在霍比特村度过肯定会非常幸福,那里最多只有烟草,也没有一直以欺负弟弟为乐的大哥哥。令人惊讶的是,约翰·卡伦坐落在树林里的小木屋倏地把他拉回到过去那段与毒品为伴的黑暗日子,大概是因为小木屋让人感觉就是霍比特人的家。客厅里家具不多,但非常整洁:一张沙发,两张软凳,扶手和椅背上覆着装饰用的白纱。墙上挂着镶金边的镜框,里面黑白照片上肯定是卡伦的兄弟,对面墙上挂着的照片上则肯定是他的祖父母。墙上还挂着东斯通翰姆志愿者消防队颁发的感谢状。笼子里有一只小鹦鹉,壁炉边躺着一只猫。他们进屋的时候小猫微微抬起头,一对碧绿的眼珠子冲来人盯了一会儿,然后一溜烟跑进了后面的卧室。卡伦的安乐椅旁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两只烟斗,一只是玉米棒子做成的,另一只则是欧石楠木做成的。屋里有一台老式的收录机(那种有多频率刻度盘和一个调频大旋钮的收录机),但是没有电视。房间散发出烟草和肉香混合的气味。虽然小屋干净整洁,但只消一眼你就能看出住在这里的男主人没有结婚,约翰·卡伦的客厅几乎正在高唱单身贵族的欢乐。

“你的腿怎么样?”约翰问。“看起来血已经不流了,不过你的伤口很深啊。”

埃蒂笑了起来。“的确疼得厉害,但是我还能走。应该还不算太倒霉。”

“里面有卫生间,如果你想洗洗的话,”卡伦指指里屋。

“唔,最好洗洗。”埃蒂回答。

洗伤口很疼,但也让他的心放了下来。腿上伤口确实很深,但肯定没伤到骨头。胳膊上的伤更没什么大问题;子弹从正中穿了出去,感谢上帝。埃蒂在卡伦的药箱里找到一瓶双氧水,把双氧水倒在子弹穿出的洞里,顿时痛得龇牙咧嘴。接着他趁自己的勇气还没消退,继续用药水处理了腿上的伤口和头部的刮伤。他努力回忆佛罗多和山姆有没有面对过双氧水这样的恐怖疼痛,哪怕近似的。噢,不过当然,有精灵替他们医治,不是吗?

“我有样东西,大概能帮你,”等埃蒂出来,卡伦说。老兄弟闪身走进旁边的房间,不一会儿拿出一个棕色的药瓶,里面有三个药片。他把药片倒进埃蒂手心,说,“这是去年冬天我在冰上摔断锁骨后开的药剩下来的。羟考酮,它叫。不知道有没有过期,不过——”

埃蒂脸色一亮。“羟考酮,啊?”还没等约翰·卡伦答话,他就一口把药片吞了进去。

“你难道不要喝点儿水吗,小伙子?”

“不用,”埃蒂兴奋地嚼着药片。“我搞得定。”

壁炉边的方桌旁立着一个玻璃柜,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棒球,埃蒂走过去凑近一看。“噢上帝啊,”他大叫起来,“你居然有梅尔·帕诺签名的棒球!还有莱弗提·格洛!真他妈的!”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卡伦拿起烟斗,答道。“你再看看顶上那层。”他从边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撮阿尔伯特王子牌的烟草,塞进烟斗。他瞥见罗兰正盯着他。“你也抽烟?”

罗兰点点头,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片烟叶。“也许我可以自己卷一只。”

“哦,我的招待可会比这个好,”卡伦说完又离开了房间。里面是一间书房,还没储藏室大。尽管摆放的书桌算得上迷你型,卡伦还是得侧着身子才能走进去。

“真他妈的,”埃蒂看着卡伦说的那个棒球。“竟然是贝贝·鲁斯的亲笔签名。”

“嗯哼,”卡伦回应道。“而且在他加入纽约扬基队之前,扬基的签名我还看不上呢。那时鲁斯还在为波士顿红袜队效力……”他突然打住。“在这儿,我就知道我还有。我妈妈常说,可能有些陈,不过总比没有的好。给你,先生。我侄子留在这儿的,不过反正他也还没到能抽烟的年纪。”

卡伦递给枪侠一盒装满四分之三的香烟。罗兰若有所思地来回翻转烟盒,指着盒子上的商标问道:“图上画的是单峰驼,不过上面写的不是这个词,对不对?”

卡伦对罗兰笑笑,有些谨慎,有些好奇。“不,”他答道。“那个词是骆驼,不过意思都一样。”

“哦,”罗兰努力表现出明白的神色。他抽出一根香烟,仔细打量了滤嘴一番,最后把烟草那头儿放进嘴里。

“不,反过来,”卡伦连忙提醒。

“真的?”

“当然。”

“上帝,罗兰!他竟然还有巴比·多尔……两个泰德·威廉姆斯签名的球……一个强尼·佩斯基……一个弗兰克·梅尔隆……”

“这些名字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是不是?”约翰·卡伦问罗兰。

“嗯,”罗兰说。“我朋友……谢谢你。”他接过卡伦递过来的火柴,点燃香烟。“我朋友好久没回来了。我猜他一直很牵挂这一切。”

“上帝啊,”卡伦感叹。“时空闯客!我家里来了时空闯客!简直不敢相信!”

“怎么没有杜威·伊文斯?”埃蒂问。“你没有杜威·伊文斯签名的棒球。”

“什么?”卡伦反问,带着浓重的缅因口音。

“哦,也许他们这时还没开始这么叫他,”埃蒂几乎是自言自语。“德怀特·伊文斯呢?那个右翼手?”

“噢。”卡伦微微颔首。“我只收集最棒球员的签名,难道你不知道吗?”

“杜威绝对出类拔萃,相信我,”埃蒂说。“也许现在他还没有资格进约翰·卡伦的名人堂,但是再等几年,等到一九八六年。顺便说一句,约翰,同是棒球迷,我想告诉你两个词,想听听吗?”

“当然,”卡伦回答。他发这两个字的方式和卡拉人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罗兰深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皱起眉头,仔细打量起手里的香烟。

“罗杰·克里门斯,”埃蒂说。“记住这个名字。”

“克里门斯,”约翰·卡伦重复了一遍,一头雾水。这时在基沃丁湖的对岸,更多警车鸣笛尖啸而过。“罗杰·克里门斯,好的,我记住了。他是谁?”

“你会想要他的签名的,就放在这儿,”埃蒂边说边敲了敲柜子。“也许就放在贝贝·鲁斯的同一层。”

卡伦眼睛一亮。“透给我点儿消息,小伙子。红袜队最终到底赢没赢?他们有没有——”

“这根本不是香烟,不过是些混浊的气体,”罗兰责备地看了卡伦一眼。那种眼神如此不像罗兰,把埃蒂逗笑了。“根本毫无味道可言。这儿的人真的就抽这个?”

卡伦把香烟从罗兰指间抽出来,掐掉滤嘴,又递还给他。“现在再试试,”他说完又转向埃蒂。“啊?我刚刚帮你们脱离了险境,所以你欠我一个人情。到底有没有拿到冠军?至少到你的年代为止?”

笑容从埃蒂脸上隐去,换上颇为严肃的表情。“如果你真想知道,约翰,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真的想吗?”

约翰吐了口烟,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不想。知道了就没意思了。”

“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儿,”埃蒂显得有些兴奋。约翰给他的药片开始起作用,他觉得兴奋了起来。有点儿。“你一定要活到一九八六年,会有大惊喜。”

“是吗?”

“绝无虚言。”说完埃蒂转身对枪侠说。“我们的包袱怎么办,罗兰?”

直到此刻,罗兰才想起这回事儿。他们的所有家当,包括埃蒂从图克的百货店买的小刀,和罗兰的旧杂物袋,那个在时间的另一端他父亲送给他的小袋子,都在进杂货店店门前,具体说,是在被扔进店里之前,扔在了外面。枪侠隐约感到,他们的包袱现在还应该躺在东斯通翰姆杂货店门前的地上,但他也记不太清了;当时他一门心思就是怎么让埃蒂和自己在被那些家伙的来复枪轰掉脑袋之前脱离险境。想到长久以来陪伴他们的物品已经在吞噬了杂货店的大火里付之一炬,他心里不禁一抽,但这样的结局总比落到杰克·安多里尼手里要好。瞬间,罗兰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生动的场景,他的旧杂物袋挂在安多里尼的皮带上,就像一只烟袋(或者更像敌人的头骨),来回摇摆。

“罗兰?我们的——”

“我们的枪还在,其他的都不需要,”罗兰的语气比他自己想象的更加生硬。“杰克有那本小火车的书,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再做一个指南针。否则——”

“但是——”

“如果你是说你的包裹,小伙子,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卡伦提议。“但是现在,我想你的朋友说得对。”

埃蒂也明白他的朋友说得对。他的朋友几乎总是对的,这也是埃蒂始终痛恨的一点。他妈的,他想拿回他的包袱,不是为了里面的干净牛仔裤和两件干净衬衫,也不是为了多余的弹药或者那把小刀,尽管那把刀确实很好。袋子里面装着苏珊娜的一束头发,到现在还萦绕着她的气息。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约翰,”他问,“今天是几号?”

约翰灰色的眉毛微微一扬。“你说真的?”埃蒂点点头,他回答:“七月九号。公元一九七七年。”

埃蒂撅起嘴,吹了一声口哨。

罗兰指间捏着渐渐燃尽的骆驼牌香烟的烟屁股,走到窗边向外张望。房子后面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卡伦口中的“基沃丁”在树木间闪出点点亮蓝。但是那柱浓烟继续向天空蹿升着,仿佛在提醒他,这里的一派静谧给他的平静感不过是错觉。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无论他多么担心苏珊娜·迪恩,现在他们既然来到这里,就必须找到凯文·塔尔,了结双方的事情。而且必须尽快。因为——

仿佛读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埃蒂替他把下半段的念头说出口:“罗兰?越来越快。这一边的时间正走得越来越快。”

“我明白。”

“也就是说,无论我们要做什么,必须一次性成功。在这个世界时间不会倒转,一切不能重来。”

这点,罗兰也明白。

2

“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从纽约来,”埃蒂告诉约翰·卡伦。

“嗯哼,夏天这儿有很多从纽约来的人。”

“他的名字叫凯文·塔尔。他的朋友亚伦·深纽应该和他在一起。”

卡伦从收藏棒球的玻璃柜里拿出一只有卡尔·亚斯特詹斯基签名的棒球,签名的字体很奇怪,似乎只有职业运动员才写得出来(据埃蒂以往的经验来看大多是因为那帮人有拼写困难)。他把棒球从右手掷到左手,又从左手掷到右手。“六月一到,外地游客成群涌到这儿来——你们也知道的吧?”

“我知道,”埃蒂此时已经感到有些绝望,甚至觉得凯文·塔尔可能已经落到了老丑怪安多里尼的手里。也许杂货店的那场伏击不过是杰克的餐后甜点。“估计你不能——”

“如果我不能,那他妈的我还不如退休呢,”卡伦显得兴致勃勃,顺手把棒球扔给了埃蒂。埃蒂右手接住棒球,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细细摩挲着红色的签名标记。出乎意料地,他觉得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倘若一只这样的棒球都不能证明你回了家,还有什么能?可是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他的家。约翰说得对,他的确是个时空闯客。

“此话怎讲?”罗兰问。埃蒂把球扔给了他,罗兰伸手接住,目光并没离开约翰·卡伦。

“我一般不记人名,但每个来到镇子上的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他解释道。“我能记住他们的脸。每个称职的看守人都有这种本事,我猜,你起码得弄明白你的地盘上有些什么人。”一番话说得罗兰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跟我说说这家伙长什么样儿。”

埃蒂说:“他大概身高五尺九,体重……呃,我会说大概两百三十磅。”

“这么说是个大块头。”

“没错儿。还有,他脑袋两侧的头发基本上掉光了,”埃蒂抬起双手把自己的头发统统向后捋,露出两侧的太阳穴(其中一侧撞在找不到的门上,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伤口直到现在还在渗血)。这个动作触及左臂的伤口,疼得他微微一缩,不过幸好血已经止住。让埃蒂最担心的还是腿上的伤。卡伦的羟考酮暂时止住了疼痛,但如果弹片还在里面——埃蒂相信应该还在——他终究得把它弄出来。

“多大年纪?”卡伦又问。

埃蒂朝罗兰看看,罗兰只是摇摇头。罗兰见过塔尔没有?此时埃蒂反倒记不清了。可能没有。

“我猜五十出头。”

“他收集旧书,对不对?”埃蒂蓦然闪现的惊讶表情落在卡伦的眼里,他大笑起来。“我告诉过你,夏天到镇上来的人没一个能逃过我的眼睛。你永远不会预先知道哪个会欠债不还,哪个会在这儿顺手牵羊。八九年前,一个从新泽西来的女人到了我们这儿,结果她竟然是个纵火犯。”卡伦摇摇头。“她长得就像小镇图书馆员,慈眉善目,谁都没想到她竟然放火烧毁了斯通翰姆、洛弗尔和沃特福德的所有粮仓。”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书商的?”罗兰边问边把球扔回给卡伦。卡伦立刻又掷给埃蒂。

“那个我倒不知道,”他说。“只晓得他收集书,因为他告诉了简·萨古斯。简在五号公路和蒂米提大街交界的地方经营一家小店,在这儿往南一英里左右。实际上那个男的和他的朋友就落脚在蒂米提大街,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我猜是同一个。”

“他的朋友叫深纽,”埃蒂边说边把棒球扔给了罗兰。枪侠接过球,又转投给卡伦,然后走到壁炉旁把最后一截香烟弹进炉子里的柴堆上。

“别跟我提名字,我告诉过你的。但他的朋友很瘦,大概七十多岁,走起路来好像臀部很疼的样子,还带着一副镶金边的眼镜。”

“对,就是他,”埃蒂连忙肯定。

“简妮经营的是一家乡村寄售处,卖些家具,梳妆台、大衣柜什么的,不过特色是被子、玻璃器皿和二手书。反正她店门上的广告上是这么写的。”

“所以凯文·塔尔……什么?他就这么进去开始借书?”埃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可同时又不得不相信。塔尔当初倔强地不肯离开纽约,甚至连杰克和乔治·比昂迪威胁要当他面烧毁所有珍贵藏书都毫不退让。等他和深纽一到这儿,这个蠢家伙就跑到邮局办理了存局候领的业务——或者至少他的朋友深纽。反正对那帮坏蛋来说,抓到一个就等于抓到一对。卡拉汉给他留了一张便条,提醒他不要再大肆宣扬自己在东斯通翰姆。还有比这更傻的行为吗?这是神父对塔尔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似乎对方的回应是弄出更大的动静。

“是啊,”卡伦答道。“而且他做的远不只随便看看而已。”他的双眸同罗兰的一样湛蓝,闪闪发光。“他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些书,用旅行者支票付的账。然后他让她给出一张附近其他二手书店的清单。这样的书店还挺多的,要是你算上挪威镇的‘观念’书店还有弗雷伯格的‘你的垃圾,我的宝藏’书店。而且他还让她写下了当地几个家有藏书偶尔会在院子里摆书摊的家伙的名字。简可是兴奋极了,把这件事儿在镇子上到处讲。”

埃蒂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不禁呻吟起来。那正是他见过的男人,正是凯文·塔尔。他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难道他以为到了波士顿北部他就脱离危险了吗?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罗兰问。

“噢,我的消息可比你要的更多,把你们直接带到他们的落脚点。”

罗兰本来还在左右手互掷棒球,听到卡伦的话,立刻停了下来,摇摇头。“不行。你必须到其他地方去。”

“哪儿?”

“任何能让你安全的地方,”罗兰回答。“而且我也不想知道你会去哪儿,先生。我们俩都不想知道。”

“真他妈的,我可不喜欢这个主意。”

“没关系。因为时间不多了。”罗兰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问:“你有大车吗?”

卡伦刚开始一脸迷惑,随即笑了起来。“当然,一辆大车,一辆卡车。我钱很多的。”那个“多”字听起来就像是“都”。

“那么你开一辆把我们带到塔尔在蒂米提大街的住所,然后埃蒂……”罗兰稍稍顿了一下。“埃蒂,你还记得怎么开车吗?”

“罗兰,你太伤我的心了。”

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幽默感的罗兰这次还是没有笑。相反,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卡给他们送来的丹泰特——拯救者——身上。“等我们一找到塔尔,你就赶快离开,约翰。只要不跟我们一条路就成。就当是去度个假。两天应该足够了,两天后再回来。”罗兰希望日落之前就能完成他们在东斯通翰姆的任务,不过他不愿意说出口,生怕一说出来就弄砸了。

“我想你可能不明白现在是忙季,”卡伦伸出手,罗兰把球掷给了他。“我有一间船屋等着油漆……一间粮仓需要铺房顶——”

“要是你跟我们待在一起,”罗兰打断了他,“可能你再也不会为粮仓铺屋顶了。”

卡伦双眉纠结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盯着罗兰,明显在掂量罗兰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显然,权衡的结果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与此同时,埃蒂的思绪又转回到刚才的那个问题,罗兰到底有没有亲眼见过塔尔?蓦地,他领悟到刚刚他的答案错了——罗兰的确见过塔尔。

他当然见过。把装满塔尔珍贵的头版书的箱子拉进门口洞穴的人正是罗兰。当时罗兰正看着他,尽管他看见的影像会有些扭曲,但是……

他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经过一系列的联想之后,埃蒂的思路转到了塔尔那些珍贵的头版书上,例如小本杰明·斯莱特曼写的《道根》的稀有版,还有斯蒂芬·金写的《撒冷之地》。

“我去拿钥匙,马上就上路吧,”卡伦说完正要转身,埃蒂把他叫住:“等一下。”

卡伦疑惑地看看他。

“我觉得我们还有些事儿要弄明白,”说着他抬起手,准备接球。

“埃蒂,时间不多了,”罗兰说。

“我知道,”埃蒂回答。也许知道得比你还清楚,毕竟时间不多的是我的女人。“如果可以,我宁愿把混账家伙塔尔留给杰克,全力以赴救回苏珊娜。但是卡不让我这么做。该死的卡。”

“我们必须——”

“闭嘴。”他从来没有这样对罗兰说话,但这两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他也并不打算收回。埃蒂的脑海中隐隐回荡起卡拉古老的歌谣:来吧来吧考玛辣,聊天还没结束呢。

“你在想什么?”卡伦问他。

“一个叫做斯蒂芬·金的家伙,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卡伦的眼神告诉他,他听过。

3

“埃蒂,”罗兰的语气温柔得有些不寻常,这个年轻人从没听到过。他和我同样不知所措。可这层认知却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安多里尼可能还在找我们。更重要的是,他也许还在找塔尔。如今我们也许逃出了他的掌心……可是就像卡伦先生清楚地说的那样儿,塔尔让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听我说,”埃蒂回答。“也许你可以说这只是我的直觉,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我们遇到过本·斯莱特曼,他在另一个世界写了一本书。塔尔的世界。这个世界。而且我们还遇见了唐纳德·卡拉汉,结果他竟然是一本小说里的人物,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小说。又是这个世界。”埃蒂接过卡伦扔过来的球,用力地低手投给罗兰。枪侠轻而易举地接住球。

“也许这一切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们身边实际上一直出现着各种各样的书,不是吗?《道根》、《绿野仙踪》、《小火车查理》,甚至杰克的期末作文。而如今又来了《撒冷之地》。我想如果这个斯蒂芬·金真的存在——”

“噢,他的确存在,”卡伦插口说,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基沃丁湖,侧耳听着湖对岸的警笛声。黑色的烟柱此时已经散去,湛蓝的天空被染上一团墨意。随后他抬手做了个接球的姿势。罗兰把球高高抛出,棒球紧贴着天花板划出一条柔和的弧线。“那本让你这么激动的书我读过,在布克兰,的确很精彩。”

“关于吸血鬼的故事。”

“嗯哼,我在广播里听他聊过,他说灵感来自《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传说。”

“你在广播里听过那个作者聊天,”埃蒂忍不住感叹。刹那间,一股爱丽斯漫游险境似的恍惚感油然而生,他试着把这种感觉归咎为羟考酮。却不成功。蓦地,他觉得一切变得怪异而虚幻,几乎就像一眼就看透的荫蔽……呃,怎么说呢……只有一张书页那么薄的荫蔽。即使意识到此时此地的世界,在坐标的时间纵轴上处在一九七七年夏天,这儿比其他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空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都要真实,却又有什么用呢?那毕竟是一种全然个人的感觉。说到底,谁又能肯定他们不是某位作家笔下的人物,不是某个开车的蠢货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不是上帝眼中一刹那的尘埃?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疯狂的,想得太多也会把你逼疯。

但是……

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

钥匙,我的拿手好戏,埃蒂心想。金就是一把钥匙,对不对?卡拉,卡拉汉。血王,斯蒂芬·金。说不定斯蒂芬·金正是这个世界的血王!

罗兰平静了下来。埃蒂心里明白这对他来说肯定不简单,但是克服困难向来是罗兰的拿手好戏。“你有问题就问吧。”说完罗兰右手在空中绕了一圈,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罗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脑中的概念太庞大……简直……我不知道,简直太他妈的可怕……”

“那么最好长话短说。”罗兰接过埃蒂扔过来的棒球,不过显然已经对这个投掷游戏有些不耐烦。“我们真的必须抓紧时间。”

埃蒂怎么不知道?他完全可以在路上再问,假如他们能三个人同乘一辆车的话。可是不行呵,罗兰从来没开过车,所以埃蒂和卡伦不可能坐在同一辆车里。

“好吧,”他说。“他是谁?我们先从这个问题开始。斯蒂芬·金是什么人?”

“一个作家,”卡伦睥睨地看了埃蒂一眼,仿佛在说你是傻瓜吗,年轻人?“他和他的家人住在布里奇屯。我听说人还不错。”

“布里奇屯离这儿多远?”

“噢……二十、二十五英里。”

“他多大年纪?”埃蒂还在摸索。他急切地意识到关键点就在那儿,只不过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约翰·卡伦双眼微眯,仿佛在计算。“不是很老,我觉得。最多三十刚出头。”

“这本书……《撒冷之地》……是不是畅销书?”

“不晓得,”卡伦回答。“只能说这一带很多人都读过。因为场景放在缅因。而且你知道,电视里播了广告。他的处女作还被改编成了电影,不过我从没看过。好像太血腥了。”

“那本书叫什么?”

卡伦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记不大清了。只有一个词,我有印象是个女孩儿的名字,但只有这么多。也许过会儿就能想起来。”

“他是不是时空闯客,你觉得呢?”

卡伦笑了起来。“他可是土生土长的缅因人,我猜叫他时空住客还差不多。”

罗兰的眼神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埃蒂决定放弃。这比玩问答游戏难得多。但是,他妈的,卡拉汉神父是真实的,而且也是这个叫金的家伙写的小说里的人物。金住的地方又像磁石一样吸引了许多卡伦口中的时空闯客,其中一个在埃蒂听来与血王的仆人非常相似。约翰描述说,那个女人脑袋光秃,前额正中长着滴血的第三只眼。

是该放下这个话题去找塔尔的时候了;凯文·塔尔也许是有些气人,可他拥有一块空地,全宇宙最珍贵的野玫瑰就生长在那儿。而且他知道关于珍稀书籍和作者的一切事情。很有可能他也知道《撒冷之地》这本书的作者,比卡伦先生知道得多。该放下了。但是——

“好吧,”他边说边把球投回给小镇看守人。“把球锁起来,我们去蒂米提大街吧。不过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卡伦耸耸肩,把球放进了柜子。“尽管问吧。”

“我知道,”埃蒂说……突然,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苏珊娜第二次出现了。他看见她坐在一间布满古旧的监视器的房间里。杰克的道根,毫无疑问……只是那肯定是苏珊娜想象出来的。他看见她对着话筒正说些什么,虽然他听不见。他看见她隆起的肚皮,一脸惊恐。无论她在哪里,现在看上去明显身怀六甲,肚子大得仿佛随时都会爆裂。他清楚地感应到她说的话:快,埃蒂,快来救我,埃蒂,救我们两个人,否则就太迟了。

“埃蒂?”罗兰说。“你脸色怎么一下这么灰。是不是你的腿?”

“是啊,”埃蒂回答,尽管他的腿此时一点儿都不疼。他再次回忆起当时削钥匙的情景。此时他又处在相同的境地。他已经抓住了一丝线索,他知道就在他手里……但到底是什么?“是啊,我的腿。”

他抬起胳膊擦了擦前额的汗。

“约翰,关于那本书的名字,《撒冷之地》。实际应该是《耶路撒冷之地》,对不对?”

“嗯哼。”

“那是书中一个小镇的名字。”

“嗯哼。”

“斯蒂芬·金的第二本书。”

“嗯哼。”

“他的第二本小说。”

“埃蒂,”罗兰打断了他,“够了。”

埃蒂朝他挥挥手,牵动了胳膊上的伤口,疼得他微微一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翰·卡伦。“耶路撒冷之地,并没有这个地方,对不对?”

卡伦瞪着埃蒂仿佛在瞪着一个疯子。“当然没有,”他说。“这是个虚构的故事,小镇、人物全是作家虚构的。是关于吸血鬼的。”

是的,埃蒂暗想,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有理由相信吸血鬼的确存在……更不要说那些隐形魔鬼、水晶球,还有女巫……你肯定会以为我已经疯了。

“你知不知道斯蒂芬·金是否一直就住在布里奇屯?”

“不是。他和他的家人大概是两年、也许三年前搬过来的。我想他们刚搬到北方来的时候是住在温德罕的,要么是雷蒙德,反正是大色罢哥区两个镇子中的一个。”

“那我们能不能说那些你提过的时空闯客都是这个人搬过来以后出现的?”

卡伦双眉一挑,接着又纠成一团。此时从湖面上传来有节奏的喇叭声,听起来像浓雾警报。

“你瞧,”卡伦回答,“你也许说到点子上了,年轻人。兴许是巧合,兴许不是。”

埃蒂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就像一名律师刚刚经历完长时间盘问证人的痛苦过程。“我们赶快出去吧,”他对罗兰说。

“也许是个好主意,”卡伦顺着有节奏的喇叭声眺望过去。“那是泰迪·威尔逊的船,他是小镇警察,也是监狱看守。”这回他扔给埃蒂的不再是棒球,而是一串车钥匙。“提醒你一句,以防你真的生疏了,卡车是手动挡的。你跟着我,有麻烦的话赶紧揿喇叭。”

“没问题,”埃蒂回答。

他们跟着卡伦出去的路上,罗兰说:“刚才是不是又是苏珊娜?所以你的脸才一下子那么白。”

埃蒂点点头。

“我们会尽力救她的,”罗兰说,“但现在也许是回到她身边的惟一办法。”

埃蒂心里明白这点。他也知道,等他们赶到她身边时,也许已经太晚了。

唱:考玛辣——卡——卡特命运已经控制了你。无论是真还是假,时间快要来不及。和:考玛辣——来——八遍!时间快要来不及!无论投下何荫蔽,命运已经控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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