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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杰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第一章 黑熊与白骨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礁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这块红石下有影子,(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T. S. 艾略特《荒原》

如果任何粗糙的蓟梗伸出高过它的同伴,蓟头就被割下;梗草也会嫉妒。是什么让那些坑洞裂缝从船坞中严苛的黝黑上消失,累累伤痕仿佛阻止所有青翠的希望?这是残忍的猛兽必须走过走过他们的生命,带着残忍的意志。——罗伯特·布朗宁《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

“河流是什么?”米莉森特闲闲地询问。“只是一条小溪。不过,也许还不只这样。它又被称做废墟。”“真的吗?”“是的,”威妮弗蕾德回答,“是真的。”——罗伯特·艾克曼

1

这是她第三次实弹演习……也是罗兰第一次帮她装好枪套让她练枪。

他们的弹药已经足够多;罗兰从埃蒂和苏珊娜·迪恩之前一直生活的世界里又带回三百多发子弹。但是足够多的弹药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浪费,事实正相反,老天爷也不会赞成浪费的。从小到大,先是他的父亲,后来是他最伟大的导师柯特,都时常这样教诲罗兰,而且现在他也仍然相信。老天爷也许不会立即惩罚那些浪费的人,但是总有一天他们要为此忏悔……而且等待的时间越长,受到的惩罚越重。

刚开始他们并不需要实弹。罗兰的射击生涯比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棕肤美女揣测的还要久得多。刚开始,他只是支起靶子,看她瞄准靶心发空弹,纠正她的姿势。她学得很快。她和埃蒂都学得很快。

他早就知道,这两人都是天生的枪侠。

今天罗兰和苏珊娜来到了树林中一片空地,离他们的营地不到一英里。现在他们在那个营地里面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营地对他们就像家一样。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很快就溜走了。枪侠罗兰的身体慢慢痊愈,与此同时他教给埃蒂和苏珊娜种种必需的本领,他俩也在努力学习:如何开枪,如何打猎,如何清理干净那些猎物;如何拉展、鞣制、处理猎物皮毛;如何尽量不浪费地利用猎物的各个部分;如何通过古恒星识别北方,通过古母星找到南方;如何好好倾听这片位于西海东北方六十多英里的森林里的声响。今天埃蒂没跟过来,但是枪侠罗兰也并没有不高兴。他一直知道,记得最牢的知识往往是自学得到的。

但是最重要的知识仍然最重要:怎么开枪、怎么每发每中、怎么致敌人于死地。

空地边参差不齐地长着半圈暗色冷杉,散发着甜甜的气味,粗粗勾勒出空地的轮廓。南面不远处地面突然断裂,下陷三百多英尺。崖壁陡峭,页岩层层突出,形成巨型的天然石阶。一条清澈的山涧从树林中潺潺流出,穿过空地中央。溪水在软绵绵的土地上汩汩流过,所过之处形成一条深沟,随后在断崖处倾泻而下。

山涧沿着石阶层层流下,形成一段段小瀑布,斑斓的彩虹在水雾中时隐时现。断崖前面是一道雄伟的深谷,崖口密密地长着更多冷杉,中间夹着巨大的老榆树。这些老榆树好像生怕被挤走似的耸立在那儿,树冠郁郁葱葱。当罗兰家乡的土地还很年轻时,这些树木就应该已经有些年岁了。罗兰看不出这片深谷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虽然他觉得这片地方肯定什么时候被雷电击中过,而且威胁肯定不仅是雷电而已。这儿很久以前肯定有人住过。过去几个礼拜,罗兰找到过他们留下的遗迹,大部分是一些原始的器物,也有被火烧过的碎陶片。火真是个邪恶的东西,总是很乐于逃脱自己主人的掌控。

洗练的蓝天笼罩着这片如画美景,间或几只乌鸦嘎嘎地划过天际,显得焦躁不安,好像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是罗兰嗅了嗅空气,却没有闻到一丝雨意。

山涧左岸有一块巨石,罗兰在上面放了六块夹着云母丝的小石片儿,在午后的暖阳里熠熠发光。

“最后一次机会,”枪侠说道,“如果你觉得枪套不舒服,哪怕只有一丁点儿,都告诉我。我们不是到这儿来浪费弹药的。”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光中夹着些许嘲讽。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黛塔·沃克的影子像照在铁棒上模糊的阳光似的一闪而过。“如果这东西我觉得不舒服却没告诉你,你会怎么做?如果我六发全都没打中呢?重重地敲我的脑袋,就像你的老师以前对你那样儿吗?”

枪侠微微一笑。在过去五个礼拜里,他笑得比过去五年的总和都多。“我不会那么做的,你心里明白。我们以前是孩子,这是一方面原因——还没有完成我们那里的成人仪式的孩子。你可以打孩子来教导他,但是——”

“在我们的世界里,打小孩儿是被上等人不齿的。”苏珊娜的声音涩涩的。

罗兰耸耸肩,他很难理解那种世界——圣书里不是说“别节省木棍儿,别宠坏小孩儿”吗?——但是他知道苏珊娜也没说谎。“你的世界尚未转换,”他说,“在那里很多东西都不一样。我自己不是也发现了吗?”

“我想是的。”

“不论怎么样,你和埃蒂都不是孩子了。如果我再把你们当做孩子也是错的。如果说需要任何考验,你们也都已经通过。”

尽管他没说出口,但当时海边的情景在他脑海中浮现,她打飞了三头大海怪,让他和埃蒂免遭剥皮拆骨之苦。她回应地笑了笑,他猜她说不定也想起了同样的画面。

“那么,如果我枪打得一塌糊涂,你会怎么着?”

“我只会看着你。我想我只会这么着。”

她想了想,点点头说:“也许吧。”

她又试了试枪带。枪带紧紧地绑在她胸前,就像肩套一样。(这是罗兰的主意,活像码头工人的绑腰带。)模样看起来很简单,但却是花了好几个礼拜时间试来试去——还有许多裁缝活儿——才能像现在这样合身。一截磨旧的左轮枪檀木枪把从更破旧的涂油革枪套里露出。这枪带和左轮枪以前都是枪侠的,枪套就挂在他的左臀。现在他用了快五个礼拜的时间才领悟到枪套再也不会挂在那了。那大海怪让他现在完全成了个左撇子枪手。

“怎么样?”他又问。

这回她朝他笑笑,“罗兰,这回这老枪带可终于舒服了。现在你是想让我开枪呢,还是我们就坐在这儿听头顶上的乌鸦唱歌儿?”

他觉得全身毛毛的,像有小虫子在身上爬。也许柯特时不时也会有相同的感觉,虽然他外表显得强硬粗鲁。他希望她能射好……她必须射好。但是如果他把这种强烈的愿望表达出来的话,只怕会适得其反。

“苏珊娜,把我教你的东西再复述一遍!”

她有点儿着恼地叹了口气,……但当她开口时,漂亮的黑脸蛋儿隐去了笑容,换上严肃的表情。从她的口中,他发现古老的问答教学又有了新的含义。他从来没想过竟然会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听起来非常自然……同时却又陌生而危险。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我不用我的枪杀——’”

她突然停下来,瞄准大石头上闪着云母光的石块儿。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杀死任何东西的——这不过是些碎石块儿。”

她说话的口气——带点傲气,带点淘气——好像想让罗兰对她着恼、甚至生气。但是罗兰以前也曾经像她这样,他还没有忘记初学者总是暴躁易怒,情绪高涨却又总在不恰当的时候发作……同时他也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他可以教。更重要的是,他喜欢教,他有时在想柯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猜是的。

更多乌鸦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嘎嘎叫起来。罗兰隐隐觉出这群乌鸦的叫声不似平常,反而透着焦躁;听上去就像被吓得丢下食物惊飞出去。可是,比起琢磨这群乌鸦被吓着的原因,罗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从脑海中驱走了这些想法,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苏珊娜身上。对一个学徒,你除了要求她再试着认真点儿射击一次以外,别无他法。这该怪谁呢?除了怪老师还能怪谁?难道不是他教她攻击吗?训练他们俩攻击?难道这不就是一个枪侠经过所有的学习和训练以后该有的样子?他(或她)难道不就是训练有素的照命令攻击的猎鹰吗?

“不对,”他说,“这些不是石块儿。”

她轻抬了一下眉毛,又笑了起来。她现在发现他不再打算发火了,像以前有时她动作慢或情绪暴躁时那样(或至少还没发火)。她眼睛里又闪出了容易让人想到的黛塔·沃克的嘲讽眼光。“它们不是?”她嗓音里的嘲弄还算和善,但是他知道他能让这种嘲弄变成尖酸。她已经有点儿激动了,猎鹰的爪子露出了一半。

“不是,他们不是。”他微微一笑,他回应了她的讽刺,只是笑容僵硬,显得一本正经。“苏珊娜,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吗?”

她的笑容一僵。

“牛津镇的混账白鬼吗?”

她的笑容隐去了。

“你还记得那群混账白鬼对你和你的朋友做了什么吗?”

“那不是我,”她说道。“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的眼光暗了下来。他不喜欢这种黯淡,但他还能忍受。正是那种眼光,就像刚燃着的火焰,加上几根木头就会马上烧得更旺。

“不,那就是你。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萨拉·沃克·霍姆斯的女儿。不是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还记得那些灭火水龙吗,苏珊娜?还记得在牛津镇你和你的朋友被灭火水龙浇时你看见的那口金牙吗?他们笑的时候那金牙还发光来着?”

这些事情、还有其他许多都是她在微微营火照亮的漫漫长夜里告诉他的。枪侠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但是他听得很仔细,而且全记住了。毕竟,伤痛是一种工具,有时候是最好的工具。

“你有什么毛病,罗兰?你为什么要提起那些无聊的事儿?”

苏珊娜盯着他,危险闪烁在原本黯淡的眼睛里,让他想起温和的阿兰被惹毛时的眼神。

“那边那些石头就是那些人。”罗兰轻声说。“那些把你关起来任由你变得又臭又脏的人。那些带着棍棒和狗的人。那些叫你黑母狗的人。”

他一个个指着石块儿,从左移到右。

“那个人捏你的胸部还淫笑。那个人说要看看你屁股里是不是塞了什么东西。那个人说你是穿了五百块钱裙子的黑猩猩。那个人不停地用棍子敲你的轮椅,那声音差点儿把你逼疯。那个人说你的朋友利昂是同性恋。最后那个,苏珊娜,就是杰克·莫特。

“看那儿,那些石块儿。那些人。”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在装满子弹的枪带下一起一伏。她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些云母石块儿。突然,后面不远处一棵大树从中间裂开,斜斜倒下,乌鸦叫得更凶了。他们俩都没注意到游戏已经不再是游戏。

“是吗?”她吸了口气,“就这样吗?”

“是的。现在,苏珊娜·迪恩,说一遍我教给你的东西,说真话。”

这回,冰块儿一样的字句从她唇间迸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像空转的引擎似的微微颤抖。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很好。”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脑子开枪。’”

“就这样,苏珊娜·迪恩。”

“‘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心杀人。’”

“那么杀了他们,看在你父亲的分上!”罗兰叫道,“把他们全杀了!”

她的右手被轮椅扶手和左轮枪把儿挡住,看不真切。她的左手很快放了下来,微微轻颤,就像蜂鸟的翅膀。突然,六声清脆的枪声响彻山谷,大石头上放着的六块小石块儿中的五块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有一瞬间,他们俩谁都没有开口——甚至都没有呼吸——枪声还激荡回旋在岩石山壁间,渐渐没了声音。甚至连乌鸦都停止了鸣叫,至少在那一刻。

枪侠首先打破沉默,从嘴里迸出四个字,声调平稳却带着有些怪的重音:“干得很好。”

苏珊娜盯着她手里的枪,就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枪口还冒着一缕轻烟,在无风的寂静中直直地飘上去。然后,她慢慢地把枪插回绑在她胸口下面的枪套里。

“好是好,但还不是最好,”她终于开口,“我有一块没打中。”

“是吗?”他走到大石头那儿,捡起剩下的那个石块儿,看了一会儿,朝她扔了过去。

她的左手接住了小石块儿,右手仍然放在枪套边,他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枪打得比埃蒂更好、更自然,但是她这课学得没有埃蒂快。假如当时她也在巴拉扎夜总会的枪战现场的话,也许她会学得更快。此刻罗兰看见她终于也学会了。她看了看小石块儿,发现上角有一处最多十六分之一英尺深的凹痕。

“子弹剐中了小石块儿,”罗兰回过头对她说,“但是有时候剐一下就足够了。假使你剐中了一个人,让他失了准头……”他突然打住。“你为什么那样儿盯着我?”

“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常常读不懂你的心思,苏珊娜。”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防御,苏珊娜愠怒地摇摇头。有时候她这种喜怒无常的脾气真让他有点儿受不了,但是他那种总是实话实说的方式也毫不逊色地让她无法忍受。他真是她见过的最直白的人了。

“好吧,”她回答,“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这样儿盯着你,罗兰。因为你干的整件事儿就是一套卑鄙的把戏。你说过你不会打我,不能打我,即使我乱发火……但是你要么是在撒谎,要么就是个傻瓜,我知道你不傻。人们并不总是用手打人,这点每个男人、女人都能证明。我们那儿有一小段儿顺口溜,‘棍子石头打断你的骨头——’”

“‘——可是嘲弄奚落从来伤不了我。’”罗兰接着说。

“呃,并不完全是,不过我猜这样说也差不离。混账话就是混账话,不管你怎么说。你干的事儿就是大声斥责我,用舌头鞭打我。人们造这个词儿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说的话伤害了我,罗兰——你还打算站在那儿说你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她坐在轮椅里,仰头看着他,明亮严厉的眼光还夹着一丝探寻。罗兰想到——而且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苏珊娜家乡的那些混账白鬼居然胆敢招惹她,他们不是勇敢到极点,就是愚蠢到极点。而他曾置身于他们之中过,所以知道答案肯定不是第一种。

“我没想过你会受伤害,我也不在乎,”他耐心地回应。“我看见你已经露出你的牙,知道你要开始咬人,所以我就在你下巴里放了根棍子。这样做还挺有用,不是吗?”

她听了之后又惊又怒,大叫道:“你这个混蛋!”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枪从她的枪套里抽了出来,用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拨弄开枪膛,然后用左手重新装上子弹。

“你这个暴君,自大狂——”

“你必须攻击,”他的语气仍然十分耐心。“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一个都打不中——你会用你的手和枪去打,而不是你的眼睛、你的头脑、你的心。是把戏吗?是自大狂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苏珊娜,你才是自大的那个,你才是那个喜欢玩把戏的人。不过这也没让我有什么不高兴,恰恰相反,不会攻击的枪侠就根本不是枪侠。”

“见鬼,我根本不是什么枪侠!”

他没理会。他还受得了。如果她不是枪侠,那他就是个笨蛋。“如果我们是在做游戏的话,我可能不会这样做。但这不是游戏,这是……”

他那只健全的手摸摸额头,停了一会儿,手指正好放在左边的太阳穴上。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罗兰,你哪儿疼啊?”她静静地问道。

罗兰慢慢儿把手放下来,旋好枪膛,把左轮枪放回到她绑在胸前的枪套里。“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我看见了。埃蒂也看见了。我们离开海滩以后就有了。你肯定有什么事儿,而且越来越糟糕。”

“没什么不对劲儿的。”他重复道。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刚才的怒气已经过去,至少现在。她认真地望向他的眼睛,“埃蒂和我……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罗兰。没有你,我们会死在这儿。我们有你的枪,我们也会开枪,你教得很好,但是我们还是会死在这儿。我们……我们只能靠你了。所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让我试试帮你。让我们试试帮你。”

他从来不是深切了解自己的那种人,对此也从不在乎。对他来说,自我意识是一个十分陌生的概念,更不用说自我分析。他的方式就是行动——迅速地查问一下自己内在的神秘的构造,然后行动。在所有人当中,他是最完美的产物,感情的内核被放在了本能和实用主义组成的外盒里。他又很快想了想,然后决定告诉她实情。的确,他是有点儿不对劲儿。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极度简单却也极度怪异,这快把他逼疯了。

他张开嘴正想说我告诉你哪儿不对劲儿,苏珊娜,就四个字。我快疯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树林里又一棵大树倒下了——发出东西被碾碎的巨响。这回这棵树靠得更近,而且此刻他们并不像刚才那样沉浸在双方意志力的比拼中。现在他们都听见了巨响,也都听见乌鸦焦躁不安的叫声,都意识到树倒下的地方离他们的营地不远。

苏珊娜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突然她回头睁大眼睛,心急如焚地盯着枪侠的脸。“埃蒂!”她叫道。

又一阵叫声从他们身后远处的树林深处响起——那是暴怒的狂吼。又倒下一棵树,好像一阵迫击炮。干木,枪侠心想,死树。

“埃蒂!”她尖声叫出这两个字。“不管那是什么,它离埃蒂很近!”她的双手飞快地放在了轮子上,开始费力地转轮椅。

“没时间了,”罗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以前有时路不好走,他也抱过她——两个男人都抱过——但是她仍旧惊讶于他的神速。刚刚她还稳稳坐在她一九六二年秋天在纽约最好的医疗器材商店买的轮椅里,瞬间她就以拉拉队长似的姿势歪歪倒倒地骑在了罗兰的肩膀上。她健壮的大腿牢牢卡住罗兰脖子的两侧。他高举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腰,然后架着她跑起来,弹簧靴踏过满地的松针,脚步落在苏珊娜轮椅留下的轨迹之间。

“奥黛塔!”他叫道,在关键时刻叫出了他们最初相见时她的名字。“千万别把枪弄掉了!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他在树林间大踏步飞奔,交错的光影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开始下坡。苏珊娜举起左手,拨开差点儿打着她的树枝,同时放低右手握住罗兰那把老枪的枪把。

一英里,她想,跑一英里要多久?他这样全速飞奔要多久?不用很久,如果他能在这些滑溜的松针上不摔倒的话……但是也可能很久了。他千万别有事儿,上帝——让我亲爱的埃蒂千万别有事儿。

好像是在回应她似的,那怪兽又吼了一声,似轰轰雷鸣,似末日来临。

2

这片树林以前曾被称做大西林,它就是这里最巨大、最古老的生灵。罗兰在山谷里看见的好些巨大的老榆树在巨熊来到这里时不过是刚刚冒出地面的嫩枝芽儿。巨熊来自遥远的外世界,一处未知的土地,如万兽之王一般流浪到了这里。

曾经,大西林里住着最古老的原住民,(罗兰在过去几个礼拜常常发现的一些遗迹就是他们留下的)就是因为害怕这头总是不死的巨熊,他们最终背井离乡。当初,当他们发现在这片新领地还有这头巨熊时,他们曾经试图把它杀死,但是尽管它全身被插满箭,暴怒狂吼,却并没有真正受伤。而且它非常清楚这些箭都是哪里来的,与森林里的其它野兽不同——甚至不像那些在西面沙丘上作窝产仔的凶猛山猫。它非常清楚;它根本就知道谁在用箭射它。它知道。为了报复箭在它的粗皮厚肉上留下的痕迹,它抓走了三个、四个,也许是六个人。只要可能它就抓孩子,抓妇女。它根本不屑去抓那些男人,这是对那些原住民最大的羞辱。

最终,原住民明白这头熊到底是什么,放弃了杀死它的一切尝试。它就是魔鬼的化身——要不就是受到神的庇佑。他们把它叫做“米尔”,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世界下的世界”。这头巨熊七十尺高,独自统治大西林一千八百多年,而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也许是因为它吃的东西里有什么致命的生物,也许只是因为它年纪太大,但更有可能是两者皆有。但是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大量的寄生虫正在蚕食它的大脑。这么多年来米尔一直清楚的神智终于崩溃,现在,它疯了。

巨熊知道,又有人来到了它的领地。它是这片森林的统治者,尽管森林广袤,但是没什么事情能逃过它的注意。它并没有和这些外来者打过照面,并非因为它害怕,而是因为他们没犯着它,和它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寄生虫继续侵蚀它的神智,它变得更加疯疯癫癫,它开始相信是那些原住民又回来了。他们又会设陷阱,烧森林,玩那些老一套愚蠢的诡计。当它每天躺在距离外来者露营地三十多里的巢穴里日渐虚弱时,它开始相信这些原住民终于掌握了新的管用的把式:毒药。

它要大肆报复,但不是为了什么身上的小伤口,而是为了在完全被毒死之前彻底赶走这些人……可等它跑出来,所有的神智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狂怒。脑袋里面一直响着生锈机器的嗡鸣——这个声音在它耳边一直吵个不停,不给它片刻安静——而且不知怎么的,它的嗅觉突然变得特别灵敏,一丝不差地把它引到三个旅行者的营地。

这头巨熊的真名并不叫米尔,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像一座大厦、一座高塔,在树丛间移动。它浑身长满毛,杂乱地插着断枝和针叶的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头顶红棕色的眼睛里喷出炽热的癫狂。它时不时会打个雷轰轰的大喷嚏——阿嚏——这时鼻孔里就会喷出一团白蒙蒙的雾气,其中全是蠕动着的寄生虫。它的前掌上长着三寸长的曲爪,能毫不费力地推倒一棵棵大树。体液和粪便混合的怪味儿从庞大的身躯散发出来,所过之处留下一串深陷的脚印。

它头顶上有个什么东西,忽忽急转,发出尖锐的声音。

巨熊的行进路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它要笔直地走到入侵者落脚的地方,他们居然敢再回到它的森林,居然敢让它的脑袋这么痛苦。不管是原住民,还是什么新来的人,他们全得死!它有时会为推倒一棵死树偏离原来的路线,因为那种干雷一样的隆隆声让它兴奋。大树轰然倒在地上或者临近的树上,碎屑扬起,遮暗阳光。蒙蒙尘埃中,巨熊拨开歪歪斜斜的树枝,继续前进。

3

两天以前,埃蒂又开始雕刻木头——这是他十二岁以来第一次试着刻点儿什么。他还记得小时候他很喜欢干这个,而且他也相信他肯定干得很棒。不过他已经记不大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亨利,他的哥哥,特别不喜欢看见他雕刻木头。

噢,看这个娘娘腔,亨利总是说,今天刻些什么,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让你小鸡鸡撒尿的小尿盆儿?噢……看呀,真是可爱呀!

亨利从来不会直接告诉埃蒂不要做什么事儿,从来不会直接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干这个了,小弟?你很出色,但是每次你出色的时候,总会让我觉得紧张。因为,你瞧,我才应该是那个什么事儿都做得最好的人。我才是。亨利·迪恩。所以说,我的小弟弟,我想我会一直戏弄你。我可不会直接告诉你“嘿,别去干那个,这会让我心里不舒服”,因为如果我这样说,会显得我该死地小气。但是我会一直奚落你,因为这就是哥哥常干的事儿,不是吗?哥哥不都是这样儿。我会戏弄你,嘲笑你,开你的玩笑,直到你……见鬼……别干了!好吗?

呃,不好。但是在迪恩家,总是亨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直到现在,看起来这仍然是对的——不好,但是是对的。如果你深究这两个词,你会发现其中细微的差别。说这是对的有两个理由,一个是表面的,一个是私底下的。

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亨利在迪恩太太去上班的时候总是照看埃蒂。他必须每时每刻看好埃蒂,因为以前迪恩家有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比埃蒂大四岁,比亨利小四岁,但事实上,你瞧,她没活下来。埃蒂两岁的时候,她被一个喝醉酒的司机撞死了。当时她只是在路边看其他孩子玩跳房子。

埃蒂小的时候常常会想起他的姐姐,尤其是他在听梅尔·艾伦解说扬基棒球队比赛的时候。击中球时梅尔会大叫:“上帝啊,他全打中了!我们呆会儿再见!”呃,那个醉鬼撞倒了格洛丽亚·迪恩,上帝啊,我们呆会儿再见。现在,格洛丽亚已经在天堂安息,但并不是因为她不走运,也不是因为纽约州在那个醉鬼第三次答应改过后决定不吊销他的驾驶执照,甚至也不是因为上帝一时大意;一切都得归咎于(就像迪恩太太一直告诉她儿子的那样)当时没有人在旁边照看格洛丽亚。

亨利的职责就是要确保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儿发生在埃蒂身上。这就是他的职责,而且他也照做不误。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亨利和迪恩太太都这么认为。他们俩经常提醒埃蒂,亨利是作了多么大的牺牲来保护埃蒂的安全,让他远离醉酒的司机、强盗、瘾君子,甚至那些在附近天空盘旋的外星人、那些会从不明飞行物上下来驾驶着核电发动喷气式雪橇抓走小孩儿的外星人。所以不能让亨利再有一丝不舒服,因为这个巨大的责任已经让他精神紧绷。如果埃蒂做的事儿的确让亨利紧张,那么埃蒂必须立即停止。这是报答亨利的方式,以感谢他总是照看埃蒂。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比亨利优秀对亨利是多么不公平。

还有一个私底下的原因。那个原因(有人可能会说,世界下的世界)更加强有力,因为它永远不能被说出口:埃蒂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允许自己比亨利优秀,因为亨利实际上什么事儿也做不好……当然,除了照看埃蒂以外。

亨利在他们家附近的操场上教埃蒂打篮球——那是纽约的郊区,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如同梦境一般耸立在天边。埃蒂比亨利小八岁,身形小很多,但他也更灵活。他对篮球有天生的直觉;只要他一到这坑坑洼洼的水泥场地上,只要他手里有球,所有动作就像印在他的脑袋里一样流泻而出。他跑得更快更灵活,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比亨利优秀。如果他没在和亨利打球的过程中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亨利暴戾的眼神和在回家的路上总对他老拳相向也应该让他有所领悟了。亨利号称那些拳头都是他的小玩笑——“畏畏缩缩,吃我两拳!”亨利总会兴奋地大叫,然后埃蒂的胳膊就得挨上砰砰两拳——这拳头感觉可不像开玩笑,反而更像是警告,仿佛亨利在说你可别给我装样儿,打球的时候可别让我显得愚蠢,我的小弟弟;你最好记着,是我在照看你来着。

读书……棒球……捉迷藏……数学……甚至跳绳这种女孩子的游戏,全都是这样,他比亨利优秀,或者会比亨利优秀,这个事实无论如何必须得保密。因为埃蒂是弟弟。因为亨利一直照看他。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私底下的原因,也是最简单的原因:所有这些都得保密,因为亨利是埃蒂的哥哥,而且埃蒂崇拜他。

4

两天以前,当苏珊娜在剥兔皮、罗兰在做晚饭的时候,埃蒂在营地南面的树林里看见一根树枝从树墩上很滑稽地戳出来,一瞬间一种怪异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他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讲的似曾相识。他直勾勾地盯着这根看上去像是变形门把的树枝,嘴巴刹那间变得很干。

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眼里看的是从树墩上戳出来的树枝,脑子里想的却是以前他和亨利住处的前院——想着他屁股下面热乎乎的水泥地,巷口垃圾堆散发出的臭气。他想起当时他左手握着一段木头,右手拿着一把从抽屉里拿来的削皮刀。这根从树墩上戳出来的树枝勾起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他曾经一度疯狂喜欢雕刻,只不过持续时间很短。也许这段记忆被埋藏得太深,以至于一开始他没有丝毫印象。

雕刻最让他着迷的地方在于可以看见,即使在动手之前。有时候,你可以看出一辆轿车或卡车,有时候是一只狗或者一只猫。还有一次,他记得,他看出了神像的脸——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的东岛的一尊巨石神像。木刻最大的乐趣就是你发现居然可以不损坏木头也能把它变成另外一样东西。也许你用不上所有木头,但只要你足够小心,可以用上大部分。

埃蒂发现这个树墩一侧的突起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想他也许能借用一下罗兰的刀,看个究竟——罗兰的刀可是他用过的最锋利、最坚硬的工具。

木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耐心地等待某人——像他一样的人!——来开发,来释放。

噢,看这个娘娘腔!今天刻些什么,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让你小鸡鸡撒尿的小尿盆儿?一把小弹弓,好让你假装成大孩子去射兔子?哦……真是可爱呀!

他突然感到一阵羞耻,好像又做了错事;他强烈地感到,一切秘密都必须不计代价地保住。他突然又想起来——又一次想起来——亨利·迪恩,那个后来吸毒成瘾的家伙,早已经死了。这层体认一直会让他时不时地惊讶,只是每一次勾起的感情不尽相同,有时是悲伤,有时是内疚,有时是愤怒。而今天,在巨熊一路冲进绿色森林的两天以前,击中他的是最没想到的一种感情。伴随着飞扬的喜悦,他感到了解脱。

他终于自由了。

埃蒂向罗兰借了刀子。他用这把刀仔细地割下树墩的突起,把它带了回去,然后坐在一棵树下开始动手一刀一刀刻下去。他不是在看着这块木头,他是在看进去。

苏珊娜很快把兔子收拾好。兔肉放进锅里煮,展开的兔皮用罗兰的一束生牛皮绑在两根树枝上。等吃完晚饭,埃蒂会把它刮干净。苏珊娜手和胳膊一起用力,轻松地把兔皮推到了埃蒂坐着的地方,他背靠着一棵古松,坐在树下。营火旁,罗兰撕碎了一些模样奇怪——但是肯定非常美味——的野山菌,放进锅里。苏珊娜问道:“你在干什么,埃蒂?”

埃蒂压下想把木头藏在身后的那股可笑的冲动,说道:“没什么。我想我大概可以,你瞧,刻点儿什么。”他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我刻得不是很好。”他听起来好像是在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她困惑地瞥了他一眼。一瞬间,像是话到嘴边,可是她只是耸耸肩走开,什么也没说。她肯定不会明白埃蒂居然会对花时间雕刻感到羞耻——她父亲可是整天都在干这事儿——但是如果真有什么事情要谈的话,她猜埃蒂肯定会自己过来。

埃蒂知道这种内疚的感觉非常愚蠢,而且毫无道理,但他也知道只有罗兰和苏珊娜不在附近、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可以更放松。看来要改掉老习惯可不容易。比起与你整个童年抗争,戒掉毒瘾就如同儿戏。

当他们去打猎、练射击,或是罗兰用他特殊的方式去教学,总之不在附近的时候,埃蒂就能够专心地雕刻,发挥令人惊讶的技巧,享受其中的乐趣。轮廓在他指尖浮现;他一开始就看得很准。这个很简单,而且罗兰的刀让过程更加顺手。埃蒂觉得这次他可能几乎不用浪费多少木料,也就是说,这次不会只是一把小弹弓,而能做出一件实用的兵器了。当然,比起罗兰的左轮枪,这算不了什么,但这是他自己的劳动成果。他自己的。想到这一点,他就特别开心。

当第一只乌鸦冲上天空惊恐地叫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听见。他已经在想像——在希望——能不久以后用弓箭射树了。

5

比起罗兰和苏珊娜,埃蒂更早听见巨熊的脚步声,但是也早不了多少——他一心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这股冲动如此强大,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无法影响他。他几乎一直都在压抑这种冲动,而现在他心甘情愿地被完全控制。

把他惊醒的并不是树木倒下的巨响,却是南方传来的点四五手枪的枪响。他抬起头,嘴边带着笑,用沾满木屑的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他背靠空地中的一棵古松,在那一瞬间,金色的光束穿过绿叶,斑斓地洒在他脸上,这样子看起来帅极了——这个年轻人一绺不羁的黑发总要滑下来遮住他高高的额头,坚毅的嘴唇富有表情,栗色的眼睛里闪着灵动。

一转眼,他瞥见了罗兰的另一把枪,挂在附近的树枝上。他开始在想,从什么时候起罗兰开始身边不带任何一件武器就离开。这个问题又引出了另外两个:

这个把埃蒂和苏珊娜拖离原来世界和年代的人到底多大年纪?而且,更重要的,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苏珊娜答应过会问问罗兰……如果她射击练得好,没让罗兰气得脑后头发倒竖的话。埃蒂却觉得罗兰不会告诉她——起码一开始不会说——但现在是时候了,他明白,他们知道有地方不对劲儿了。

“如果上帝愿给你水,那里就会有水出现。”埃蒂念叨着。他凝起心神,继续雕刻,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他俩现在都学会了罗兰的口头禅……同样,罗兰也学会了他们的,就好像他们有一半已经融为一体。

突然,附近树林的一棵树倒了下来,埃蒂猛地站起身,一只手上拿着刻了一半的弹弓,另一只手攥着罗兰的刀。他顺着巨响的方向望向对面树林,心怦怦直跳,每一个器官都警觉起来。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现在,他听见这东西沉重的脚步野蛮地踏过树丛。他又悔又惊,居然这么迟才听见动静。同时,他脑子里一个细微的声音告诉他,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一个证明他的确比亨利优秀、能让亨利紧张的机会。

又一棵树倒下来,发出隆隆巨响。透过密密匝匝的冷杉,埃蒂望见木屑升腾,变成一团烟雾。那头怪物突然愤怒地咆哮起来——那吼声简直让人肝胆俱裂。

不管是什么,这怪物的个头儿实在太大!

埃蒂扔掉木块,把罗兰的刀朝左侧十五英尺的大树掷过去。刀在空中翻了两圈,径直插入树干,露出半截刀把不停地震颤。他抄起罗兰的点四五手枪高举起来。

走还是留?

但是他发现已经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怪物身形巨大,而且移动迅速,他现在已经没时间逃跑了。这时怪物的巨型身影出现在空地北面的树丛中,几乎和最高的树一般高,隆隆地向埃蒂直冲过来,眼睛盯着埃蒂·迪恩,又咆哮起来。

“老天,我完蛋了。”埃蒂轻声说道,同时又一棵树倒了下来,发出噼噼啪啪好似迫击炮一样的巨响之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溅起地上的松针与尘土。这时,怪物开始朝埃蒂站着的空地冲过来。埃蒂发现它原来是一头像巨猩猩金刚那么大的黑熊,整个大地都随着它的脚步抖起来。

你该怎么办,埃蒂?罗兰的声音突然问道。好好想想。这是你惟一比那畜生强的地方。你该怎么办?

他觉得他肯定没法子杀死它。如果有火箭筒也许还行,可是他只有枪侠的点四五手枪。他可以跑,可是他又想到这个怪物可能跑得比他还快。估计大概有一半对一半的几率他最终会被巨熊的脚趾踩成肉酱。

到底应该怎么办?站在这里开始开枪,还是像火烧屁股似的拔腿就跑?

他突然想到,他还有第三个选择。他可以爬树。

他急忙转身跑向他刚刚倚着的那棵古松。这棵老树十分巨大,很明显是附近林子里最高的一棵。树枝斜斜插出去,茂密的针叶形成直径约八英尺的绿色扇面,遮住树下的土地。埃蒂扔掉了左轮手枪的带子,把枪插进腰带,随后身子向上一纵,抱住树枝,用尽全力吊起身子,攀上树枝。就在他身后,巨熊咆哮着闯进这块空地。

如果当时不是巨熊突然要打喷嚏,它肯定就已经捉住埃蒂·迪恩,而且掏出他的肠子打个结儿挂在树枝上了。巨熊踢了一脚营火的余烬,激起一阵黑烟,然后它停住,立在那儿,巨大的前爪放在粗壮的前腿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身着皮衣得了感冒的老人。然后它接连打起喷嚏——阿嚏!阿嚏!阿嚏!——一团团的寄生虫从它的鼻孔中喷了出来,顺着两腿流下一股热尿,滴在营火的余烬上,激起咝咝声。

埃蒂可没有浪费这关键的空隙。他像树上的猴子一样爬了上去,只停下一次检查枪侠的手枪是不是还牢牢别在他的腰间。他可被吓坏了,几乎相信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他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吗,既然现在亨利已经不在身边照看他?)但是同时他感到有大笑一场的冲动。被赶上树了,他想。这怎么了,运动迷们?被一头巨熊赶上树了。

这头怪物抬起了头,两耳中间有一样东西闪闪发光,接着它向埃蒂躲的这棵大树冲了过来。巨熊伸出一只前掌,重重拍打树干,想要把埃蒂像摇松果似的摇下来。埃蒂迅速攀向另一根树枝,此时巨熊的前爪追过来,撇断一根根树枝,一爪抓下了埃蒂的一只鞋,撕成两半抛向半空。

没关系,埃蒂心想。两只鞋你都可以拿走,熊老兄,如果你想要的话。反正这该死的鞋已经快磨穿了。

巨熊大声咆哮,继续拍打这棵大树,老树干上被刻出道道裂口,瞬间清澈黏稠的树液从裂口中淌了出来。埃蒂继续向上爬,上面的树枝逐渐变细。他冒险向下瞧了一眼,却正好对上巨熊混浊的双眼。巨熊仰着脑袋,而在它下面,整个空地就像一块箭靶,散乱的营火灰烬像靶心一样嵌在正当中。

“没抓着我,你这个毛乎乎的混——”埃蒂刚开口,突然,仰着脑袋看他的巨熊又打了个喷嚏。刹那间,埃蒂被热乎乎的鼻涕喷了个透,鼻涕里面全是白乎乎的小蠕虫,在他的衬衫上、胳膊上、喉咙上和脸上不停地蠕动。

埃蒂惊叫了起来,感到极度恶心。他赶紧掸他的眼睛嘴巴,却突然一晃失去平衡,还好他及时钩住身边的一根树枝。稳住身形后,他继续掸,想赶紧抹掉一身黏乎乎的虫子。巨熊又开始咆哮着猛力击打这棵大树,大树就像狂风中的桅杆一样剧烈晃动起来……幸好巨熊的前爪最高能够到的地方离埃蒂栖身的树枝还差七英寸。

埃蒂发现,小虫子死得很快——肯定是因为离开了怪物体内感染的伤口就开始死去了。他感觉好了一些,赶紧继续向上爬,可是爬了十二英尺以后,他就不敢再向上了。这棵古松虽然树干下面树枝伸出去有八英尺,但是到上面已经不到十八英寸。埃蒂尽量把体重分配到两根树枝上,但是他仍然感觉两根枝丫都已经被压得沉了下去。他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远,一片片森林像起伏的绿毯,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山脚。若是在平时,这绝对是值得细细欣赏的美景。

世界之巅,天哪,他思忖道。低下头,他又看见了巨熊上仰的脸,刹那间,所有清晰的思考全被抽走,脑子里剩下的只有惊叹。

巨熊的头盖骨后面长出了个什么东西,埃蒂觉得就像小型的雷达盘。

这个装置急急转动,反射出一道道亮光,而且埃蒂能够听见它发出的尖锐声音。他以前有过几辆旧车——就是那种在二手车市场、挡风玻璃上涂着特别推荐字样的旧车——他觉得这个装置发出的声音就是那种如果不及时换掉就会僵住的轴承发出的声音。

巨熊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蠕满小虫的黄色泡沫渗出前爪,凝结成块儿。如果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张完全疯狂的脸,(他琢磨着他实际上看到过,他曾多次与那个十足的泼妇黛塔·沃克眼对眼接触)那么他现在就看着这样一张……但是,感谢上帝,这张脸在他下面三十英尺,那对尖锐的前掌最高碰到的地方离他脚底也有十五英尺。而且,与其他那些被巨熊用来发泄的树不同,这棵树还活着。

“一个僵局,谁都别想赢,亲爱的。”埃蒂喘了口气,用粘满树液的手擦了一把前额的汗,顺手把黏乎乎的一团甩了下去,正好砸在怪物的脸上。

这时,这个被原住民称做米尔的大家伙突然用前爪环抱住树干,开始拼命地摇晃大树。埃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紧紧抓住树干想保住小命。松树开始像钟摆一样,左摇右晃。

6

罗兰在空地的边缘停了下来。苏珊娜坐在他的肩上,不可置信地望向空地。这怪物站在一棵大树的树基那里,四十五分钟以前他们离开的时候埃蒂就坐在那棵大树下面。由于视线被交错的树枝和深绿色的松针挡住了,苏珊娜只能看到怪物身体的一部分。罗兰的另一条枪带落在它的脚旁。而枪套,她看见,是空的。

“我的天哪!”她喃喃说道。

巨熊像个疯妇般不停地咆哮,发疯似的摇晃大树。树枝像在狂风中来回甩动。她的视线向上滑去,突然发现在树顶部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那是埃蒂正紧紧抱着树干,随着大树不断摇摆。这时,他的一只手突然滑了下来,狂乱地挥舞着试图抓住一个支点。

“我们该怎么办?”她对罗兰大叫道。“它会把埃蒂摇下来的!我们该怎么办?”

罗兰试着想办法,可是那种怪异的感觉又重新袭来——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只是紧张和压力让这种感觉更糟。他觉得就好像脑子里有两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互相争吵、各自坚持自己的记忆才是对的。枪侠觉得自己快被分成两半了。他拼命地努力调解这两半儿,终于设法控制住了……至少暂时。

“它是十二个中的一个!”他大叫道。“守护者中的一个!肯定是!但是我以为他们已经——”

巨熊又开始对着埃蒂大吼,猛拍大树,就像凶猛的拳击手一样。树枝噼啪断裂,纷乱地落在它脚下。

“什么?”苏珊娜尖叫道。“什么剩下的?”

罗兰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叫道,那男孩儿的名字叫杰克!有一个声音回答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孩儿!根本就没有什么男孩儿,你知道的!

快滚,两个都滚!他怒骂道,接着大叫起来:“开枪打它!打它的屁股,苏珊娜!它就会转身向这里冲过来!那个时候找它头顶的东西。它——”

巨熊又咆哮起来。它停止击打大树,反而退后一步,开始摇晃树干。这时候树干的上部开始发出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的爆裂声,预示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等周遭的巨响稍微静下来,罗兰叫道:“我觉得那东西看起来应该像一顶帽子!一顶小钢帽!朝它开枪,苏珊娜!一定要打中!”

她突然感到一阵惊慌——惊慌之外还有另一种感情,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情:彻心的孤独。

“不!我肯定打不中!你来开枪,罗兰!”她的手摸向别在枪带里的手枪,想把它递给罗兰。

“不行!”罗兰叫道。“我这儿角度不行。必须你来开,苏珊娜!这是一次真正的考验,你最好通过!”

“罗兰——”

“它要把树冠部分摇断!”他开始对她大吼。“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看了看手中那把左轮枪,又望向空地的另一侧,一阵阵尘土夹着松针飞扬起来,模糊了巨熊的轮廓。她再望向埃蒂,他就像节拍器似的来回晃动。埃蒂很可能有罗兰的另一把枪,但苏珊娜忖度,就他现在的处境,他不可能一面避免像熟透了的李子似的被晃下来,一面开枪射击。而且,他也可能打不中应该打的地方。

她抬起了手枪,胃部紧张地抽搐。“抱稳我,罗兰,”她说,“如果你抱不稳——”

“别担心我!”

她扣动扳机,用罗兰教给她的方法连开两枪,沉闷的爆炸声穿透了巨熊摇树发出的喀喀声。两发子弹都正中巨熊屁股的左侧,中间不过差两英尺。

巨熊突然感到剧痛,暴怒地尖叫起来。一只巨型前掌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枝和松针,拍打着受伤的地方。那只手抬起的时候,苏珊娜看见鲜血顺着手掌滴了下来,不过很快手掌又隐到了巨熊身前。苏珊娜可以想像,巨熊现在肯定在检查血淋淋的前掌。紧接着,巨熊转过身来,弄出沙沙拉拉的巨响,随后弯下身躯,四肢着地,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她终于看见这怪物的脸时心脏瞬间被恐惧噬啮。泡沫涂满它的鼻孔,巨眼瞪得好似铜铃,毛发蓬松的大脑袋晃到左边……又晃到右边……然后对准了罗兰的方向。罗兰双腿分开站立在那里,苏珊娜·迪恩骑在他的肩膀上。

巨熊咆哮着猛冲过来。

7

说一遍我教给你的东西,苏珊娜·迪恩,说真话。

巨熊大踏步奔跑过来,发出隆隆的轰响,让人想起一台全速奔跑的巨型机器,身上还披着被虫蛀的破毯子。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顶帽子!一顶小钢帽子!

她看见了……但是那东西在她看来可不像一顶帽子,反而更像一个雷达盘——不过比她小时候在那些说远程预警线是如何保护大家免遭俄国人偷袭的新闻影片里面看到的雷达盘要小得多。那东西比她先前练枪打中的小石块儿要大一些,但同时距离也更远。光影交错,她看不真切。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不行!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肯定打不中!我知道我打不中!

我不用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

“开枪!”罗兰大吼道,“苏珊娜,开枪!”

扳机轻轻一扣,子弹嗖地从枪口飞了出去,就好像被她强烈的愿望指引着准确无误地飞向目标。所有的恐惧慢慢退去,剩下的只有寒冷。这时她终于有时间思考:这正是他的感觉。上帝啊——他怎么能受得了?

“我用我的心杀人,混账东西,”她说。枪侠的左轮枪在她的手里还在嗡嗡作响。

8

那个银色的玩意儿在一根插在巨熊的头盖骨里的钢棍子上急急转动。苏珊娜一枪正中它的死穴,雷达盘瞬间碎成上百个闪闪发光的碎片。小钢棍本身陷入一团蓝色的火焰中,这团火焰一时间罩住了黑熊的半边脸。

黑熊发出痛苦的咆哮,身体直竖起来用后腿站立,前掌在空气中乱舞。它疯狂转圈,蹒跚摇晃,同时开始扇动两只胳膊,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它试着想再大吼一声,可是只能发出古怪的颤声,听起来好像空袭警报。

“非常好。”罗兰听上去很疲惫。“射得很好,又快又准。”

“我该再开一枪吗?”她有点儿不确定地问道。巨熊还在跌跌撞撞地疯转着圈儿,只是它已经站不稳,开始左摇右晃。它突然撞到一棵小树,弹回来几乎摔倒,然后又开始转圈儿了。

“没必要。”罗兰回答。罗兰的手抓住她的腰部,把她向上举,然后让她盘腿坐在了地上。埃蒂慢慢地爬下松树,仍在不停颤抖,但是她还没看见他,她无法把眼光从巨熊身上移开。

苏珊娜在康涅狄格州密斯蒂克附近的海洋馆里看到过鲸鱼,肯定比这个怪物要大——可能还大得多——但是无疑,它一定是最大的陆地动物,而且很明显,它马上就要死了。它的吼声变成了吐泡泡的声音,而且尽管眼睛还睁着,它却已经全瞎,什么都看不见了。毫无目的地在营地上瞎转的巨熊推翻了晾在架子上的兽皮,踩扁了她和埃蒂栖身的小帐篷,撞到了好几棵大树。她看见烟雾从那根插在巨熊后脑的小钢棍周围升腾起来,就好像她那一枪点燃了巨熊的脑袋。

埃蒂慢慢爬到最下面的那根救了他一命的树枝,跨坐在树枝上。“圣母马利亚,”他说。“我竟然正看着这东西,我还不敢相——”

巨熊突然转过身,向他冲过来。埃蒂灵活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朝苏珊娜和罗兰的方向飞奔过来。巨熊没有发现,仍然踉踉跄跄地向那棵埃蒂藏身的松树冲过去,它想抓住树干,但没抓住,一下子跪倒下来。这时他们听见巨熊身体里发出其它的一些声响,让埃蒂联想起大卡车引擎里的坏掉的齿轮。

巨熊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它弓起背、伸出前掌,开始疯狂地抓自己的脸,蠕满小虫的血立刻喷了出来。随后它轰地跌倒在地上,大地同时颤了一下,然后它就躺在那儿不动了。经过了这么多世纪之后,这头被原住民称做米尔——世界下的世界——的巨熊,死了。

9

埃蒂一把抱起苏珊娜,黏乎乎的手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住她。他身上散发出汗和松油混合的味道。她摸着他的双颊,颈子,他湿漉漉的头发。她疯狂地想要抚遍他的全身,直到完全确定他是真的。

“它差点儿就抓着我了,”他说。“整件事儿就像疯狂的狂欢节游行。那一枪!老天啊,苏希——那一枪!”

“希望我永远不用再那样做。”她说,但是她心底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反驳她,她等不及再来一次。这个声音很冷。很冷。

“那是——”他又问道,同时转向罗兰,可是罗兰已经不站在那儿了。他正慢慢地向巨熊走去。巨熊弓着膝盖躺在原地,随着内脏逐渐衰竭,一阵阵气团汩汩地从它身体里冒出来。

罗兰看见他的刀深深地插在附近那棵救了埃蒂一命的松树上。他把刀拔了下来,用柔软的鹿皮衬衫擦干净。自从他们三个离开海滩以后他就穿上了这件衬衫。他静静地站在巨熊身旁,看着它,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遗憾与惊叹。

你好,陌生人,他暗想。你好,老朋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真的存在。我知道阿兰一直相信,库斯伯特也相信——库斯伯特什么都相信——但是我一直很固执。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传说中的……只是照顾我的老保姆一时兴起臆想出来的东西。但是你一直独自在这里,从古老的年代一直存留至今,就像车站的那些水泵,或是山下的那些机器。那些崇拜破碎遗迹的缓型突变异种是不是就是那些曾经住在森林里、后来逃走的原住民的后代呢?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是的。后来我遇到了我的朋友——我的新朋友,可是他们已经越来越像我的那些旧朋友了。我们一路走过来,团结一致,历经磨难,魔力让我们联合在一起。现在,你就躺在我们的脚下。世界继续前进,而这回,老朋友,你是被留下的那个。

巨熊的身体仍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热气。大团的寄生虫从它的嘴巴和鼻孔中逃出来,但几乎立刻就死了,白色蜡状尸体在巨熊的脑袋两侧堆得越来越高。

埃蒂抱着苏珊娜,就像母亲抱孩子那样,慢慢靠过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罗兰?你知道吗?”

“我想他把它称做守护者,”苏珊娜回答道。

“对。”罗兰缓慢的声音里透着惊奇。“我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如果他们不是老妈妈们编出来而是真的存在的话。”

“不管如何,肯定是一个疯妈妈编出来的。”埃蒂说道。

罗兰淡淡一笑。“如果你活了两三千年,你也一定会是个疯妈妈。”

“两三千年……上帝啊!”

苏珊娜又问道,“这真是一头熊吗?咦,那是什么?”她指着一块方形金属标签一样的东西,它藏在黑熊的一条粗壮的后腿上部。杂乱的黑毛几乎盖住了这东西,但是午后的阳光在不锈钢表面反射出的光点暴露了它的存在。

埃蒂双膝跪下,犹豫地伸手去摸那个标签,这头巨兽的身体深处继续发出闷闷的噼啪声。他望向罗兰。

“继续啊,”枪侠对他说。“它已经死了。”

埃蒂把一撮熊毛撩到一旁,身体前倾靠近,发现金属标签上面刻着一些字。这些字腐蚀得很厉害,但是他还是努力辨认了出来。

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 |

花岗岩城 |

东北走廊 |

设计4守护者 |

序列号:AA 24123 CX 755431297 L 14 |

类型/种类:熊 |

       沙迪 |

注意: 亚核电池不可替换 |

“老天啊,这玩意儿是个机器人!”埃蒂轻声说道。

“不可能,”苏珊娜说。“我朝它开枪的时候它流血的。”

“也许是这样,但是普通熊可不会从脑袋里面长出一个雷达盘。而且,就我所知,那种普通熊绝对不会活上两三千——”他突然打住,望向罗兰。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话音里透着厌恶。“罗兰,你在干什么?”

罗兰没有答话;他也没有必要答话。他正在做的事情——用他的刀挖出巨熊的一只眼睛——不言自明。整个过程非常快,干净利落。当他把熊眼挖出来以后,他将这个软塌塌像果冻一样的棕色小球平放在刀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弹了出去。又有一些蠕虫从空洞洞的眼窝里面爬了出来,挣扎着向熊鼻子方向蠕动,很快也死了。

枪侠身体前倾,仔细地打量这头巨大的守护者、巨熊沙迪克的眼窝,向里面看进去。“你们俩都过来看看,”他说。“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近代的一个奇迹。”

“把我放下来,埃蒂。”苏珊娜说道。

埃蒂照做,苏珊娜撑着手灵巧地向枪侠盘坐的地方移了过来,凑近巨熊宽阔松弛的脸庞。埃蒂也加入进来,从他们的肩膀中间看过去。他们三个静静地凝视了好几分钟,惟一的声音就是天空中盘旋的几只乌鸦的鸣叫。

几股浓血从眼窝中流了出来,但是埃蒂发现,流出的不仅是血,还掺着一种透明的液体,散发一股容易辨认的味道——香蕉味。而且他还看见一个看起来像绳子一样的网状物深嵌在眼窝周围的软组织里面。在那上面,眼窝的后部,有一个红色光点,一闪一闪,照亮了焊有银色花体字的方形小板。

“它根本不是熊,而是该死的索尼随身听。”他咕哝道。

苏珊娜看了他一眼。“什么?”

“没什么。”埃蒂瞥向罗兰。“你觉得把手伸进去安全吗?”

罗兰耸耸肩。“我想安全。如果这怪物身体里真藏着什么魔鬼,它也早已经逃跑了。”

埃蒂伸出小指掏了进去,绷紧神经,只要感到即使一丁点儿电流,他都随时准备缩回手指。他在眼窝里面摸到了一块冰凉的肉,几乎有棒球那么大,然后又摸到了一根绳子。其实那并不是绳子,而是蛛丝一样细的钢线。他抽回手指,看见那点红色的光点最后亮了一下,然后就永远熄灭了。

“沙迪克,”埃蒂小声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了。你想起什么了吗,苏希?”

她摇了摇头。

“这东西是……”埃蒂无奈地笑笑。“我联想到了兔子。是不是很疯狂?”

罗兰站起身来,他的膝盖砰砰作响,像是开枪一样。“我们必须换营地了,”他说。“这儿的土地已经毁了。我们练习射击的那块空地可以——”

他踉跄地走了两步,突然跌跪在地上,头垂下来,双手按住脑袋两侧。

10

埃蒂和苏珊娜惊恐地对望一眼,埃蒂连忙跳到罗兰身边。“怎么了?罗兰,出什么事了?”

“曾经有一个男孩儿,”枪侠说道,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紧接着他又说道:“曾经没有男孩儿。”

“罗兰?”苏珊娜问道。她走近他,伸手环抱住他的肩膀,发现他在颤抖。“罗兰,到底怎么了?”

“那个男孩儿,”罗兰眼神飘忽迷茫地看着她说道。“是那个男孩儿。总是那个男孩儿。”

“什么男孩儿?”埃蒂狂暴地大叫。“什么男孩儿?”

“我们走,”罗兰说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说完之后,他晕了过去。

11

那晚埃蒂与苏珊娜在那块被埃蒂戏称做“射击场”的林间空地上升起了营火,他们三个就围坐在营火旁。这片空地对着山谷,在冬季时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露营场所,但现在这个季节还可以。埃蒂猜想此时罗兰的世界一定还仍然是夏末时分。

笼罩大地的苍穹上面好像镶嵌着整个银河。几乎在正南方,漆黑的山谷的另一边,埃蒂看见古母星缓缓升到了远处的地平线上。他瞥向罗兰,看见他肩膀上披着三层兽皮,坐在火堆旁缩成一团,尽管晚上很暖和,火堆也很热。罗兰身旁放着一碟没碰过的食物,手里还拿着一根骨头。埃蒂的视线又转回到天空,脑海里浮现出枪侠以前告诉过他和苏珊娜的故事。那段日子,他们从海滩一路跋涉过来,翻山越岭,终于到达这片能够暂时为他们提供庇护的深林。

在时间开始之前,罗兰告诉他们,古恒星与古母星是一对年轻热情的新婚夫妇。有一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古母星(在那时候,人们都用她的真名丽迪亚称呼她)发现古恒星(他的真名叫做阿波恩)和一个叫做卡西欧庇亚的漂亮姑娘在一起。为此,他们俩大吵一架,两人彼此厮打,互扔东西。一个人扔出的陶片后来就变成了地球,小一点儿的碎片变成了月球,从他们厨房火炉里飞出的木炭变成了太阳。最后,众神介入了他们的争吵,以防阿波恩与丽迪亚在盛怒之下毁掉刚刚开始发展的宇宙。卡西欧庇亚,这个惹出整个事端的漂亮姑娘(“噢,是的——总是女人的错。”讲到这儿的时候苏珊娜插嘴道)被永远流放到一把由星星做成的摇椅上。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解决矛盾。丽迪亚愿意试着和好,但是阿波恩却傲慢固执。(“是呀,总是责怪男人。”讲到这儿的时候埃蒂抱怨)最终他们俩还是分开了,现在他们在失败的婚姻铸成的星河两边遥遥相望,各自品尝交织的怨恨与渴望。三十亿年过去,阿波恩与丽迪亚分别变成古恒星与古母星,镇守南方与北方。两颗星互相渴慕,却又因为过于骄傲而无法寻求和解……而卡西欧庇亚则坐在一旁的摇椅里,一边摇、一边嘲笑他们俩。

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埃蒂吓了一跳。原来是苏珊娜。“过来,”她说。“我们得让他说说话。”

埃蒂抱着她走到营火旁,细心地把她放在罗兰的左边,他自己坐在了罗兰的右边。罗兰先看了看苏珊娜,然后又转向埃蒂。

“你们俩坐得离我真近,”他说道。“就像恋人一样……或者说像监狱里的看守。”

“是你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了,”苏珊娜的嗓音低沉清透,如音乐般悦耳。“如果我们是你的伙伴,罗兰——而且无论你喜不喜欢,看起来事实正是如此——那么现在你应该开始把我们真正当成伙伴对待。告诉我们到底哪里不对劲儿……”

“……而且我们应该怎么做。”埃蒂接着说道。

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我已经太久没有伙伴了……也太久没有说故事了……”

“那就从巨熊说起吧。”埃蒂提议。

苏珊娜微微前倾,碰了碰罗兰握在手里的那根颚骨。她很害怕,但是她还是摸了摸这根骨头。“而且聊聊这个。”

“好吧。”罗兰把骨头举到与视线平齐,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到腿上。“我们得谈谈这个的,不是吗?这是整件事情的核心。”

但是他们还是先从巨熊开始。

12

“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到的,”罗兰说。“混沌初开之时,那些中土先人——他们并不是神,但他们几乎拥有神的知识——创造了十二守护者,守护进出这个世界的十二个入口。我听有些人说这些入口是自然景物,就像我们看见的天上的星座或者是地球上的无底裂谷,人们把这些裂谷称做恶龙之墓,主要是因为每隔三、四十年它会喷气。但是其他一些人——我特别记得其中一个,是我父亲城堡里的厨师长,他叫哈可斯——却说这些入口并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中土先人创造的,只是后来中土先人因为骄傲而灭亡,入口也从此消失。哈可斯以前还说过,中土先人懊悔对彼此和对地球做过的错事,想要做一些补偿,这十二守护者就是他们最后的创造。”

“入口,”埃蒂沉思。“你的意思是门。我们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这些可以进出这个世界的门在我和苏希来自的世界也能开启吗?就像我们沿着海滩找到的那些门一样?”

“我不知道,”罗兰答道。“我知道的每一件事情中,都有一百件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你们两个——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们说,这个世界已经转换了。它转换的方式就像退潮,只留下残骸……这些残骸有时看上去就像地图。”

“呃,你猜猜好了!”埃蒂叫道,他声音里明显的热切让枪侠明白,埃蒂从来没有放弃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即苏珊娜的世界——的愿望,即使是现在。并没有完全放弃。

“算了吧,埃蒂,”苏珊娜说道。“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去猜测。”

“不对,有时这个男人会的,”罗兰的话让另外两人都很惊讶。“当猜测是惟一的选择时,这个男人会的。但是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我猜想——这些入口并不像海滩上的门一样。我猜想它们并不通向任何一个我们知道的时间或空间。我认为海滩上的门——通向你们俩的世界的那些门——就像是孩子玩儿的那种两边平衡的长木板的中心支点。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跷跷板吗?”苏珊娜问道,她的手挥来挥去地示范。

“对。”罗兰赞同地说,看上去很高兴。“就是这样。在板板跷的一端——”

“跷跷板。”埃蒂微笑着更正道。

“对,跷跷板。在一端,是我的卡。另一端是黑衣人——沃特——的卡。两个对立的卡之间的张力创造了这些门,它们就位于中心。而那些入口比沃特、我,或者我们的三人联盟都要伟大得多。”

“你是不是说,”苏珊娜犹豫地开口,“这些由守护者看守的入口都是命运之外的、超越命运的?”

“我只是说我这么相信。”他微微一笑,这种特有的表情让人想起火光中的一把弯镰刀。“我这么猜测。”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捡起一根枝子,掸去上面的松针,在地上画了一幅图。

“这就是我小时候听说过的世界。这些×就是入口,在世界的边缘围成一圈儿。如果我们画六道线,把这些入口两两连接起来——就像这样——”

他抬起眼。“看见这些线交叉的中心点了吗?”

埃蒂感到鸡皮疙瘩爬到了他的背上、手臂上,嘴巴突然变得很干。“是这个吗,罗兰?是——?”

罗兰点点头,爬着皱纹的长脸上表情严肃。“这个中心就是最大的入口,叫做第十三道门,它不仅统治着这个世界,也统治着所有其他世界。”

他敲了敲圆圈的中心点。

“这儿就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黑暗塔。”

13

枪侠接下去说:“在这十二个入口处,中土先人都设置了一个守护者。小时候我的保姆——还有厨师哈可斯——教给我的童谣中都有守护者的名字……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其中有熊,这不用说,但是还有鱼……狮子……蝙蝠。还有乌龟——它很重要……”

枪侠抬起头,望向星空,眉毛在沉思中拧成一团。突然,他脸上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背诵道:

看那宽宽乌龟脊!龟壳撑起了大地。思想迟缓却善良;世上万人心里装。誓言在它背上立,洞悉世情却不帮。爱大海也爱大地,甚至小儿就像我。

罗兰轻声笑出来,带些困惑。“这是哈可斯教给我的。他在搅拌蛋糕糖霜的时候总会唱这个,他还会把勺子边的那点儿糖塞进我的嘴巴。我们的记忆真是惊人,不是吗?不管怎样,我长大以后就开始相信其实这些守护者并非真的存在——它们至多是符号象征,而非实体。现在看来我错了。”

“我觉得它是机器人,”埃蒂说,“但也不完全是。苏珊娜也没错——惟一被击中会流血的机器人是奎克州10-40,我们那儿的人把它称做电子人,罗兰——就是那种一半是机器一半是血肉的东西。我看过一部电影……我们跟你提过这部电影的,对吧?”

罗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呃,这部电影叫做机器战警,里面的主角和苏珊娜杀死的巨熊没什么太大差别。你怎么知道她应该朝那个地方开枪?”

“我还记得哈可斯曾经跟我讲过的故事,”他说。“要是我只有保姆的话,埃蒂,你早就进了熊肚子了。你们世界里的大人是不是常常会叫有问题的孩子戴上他们的思考帽?”

“是呀,”苏珊娜回答。“他们都这样说。”

“我们这儿也这么讲,这种说法就来自于守护者的故事:每个守护者都应该有一副外脑,长在他们自己脑袋的外面,在一顶帽子里。”罗兰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微笑起来。“看上去那玩意儿并不特别像帽子哦,是吗?”

“的确,”埃蒂回答,“但故事已经足够真实,救了我们的命。”

“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在找的就一直是一个守护者,”罗兰说。“当我们找到这个沙迪克守护的入口时——我们只需要沿着它的踪迹走回去——我们肯定能找到一条路线。我们只需要穿过入口一直向前走。在圆圈的中心……黑暗塔。”

埃蒂张开嘴想说,好吧,就让我们聊聊黑暗塔。终于我们可以聊聊这件事儿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它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到达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是他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片刻之后,他闭上了嘴。还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罗兰明显很痛苦,而且他们此刻只有星星点点的营火驱走夜的黑暗。

“现在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儿,”罗兰嗓音沉重。“我终于找到了路线——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找到了路线——但是同时我好像正在失去理智。我能够感受得到,我的理智正在崩溃,就像陡峭的堤坝被大雨冲松了一样。这是对我的惩罚,我让那个从未存在的男孩儿丢了性命。这也是命运。”

“这个男孩儿是谁,罗兰?”苏珊娜问道。

罗兰的眼光扫向埃蒂。“你知道吗?”

埃蒂摇摇头。

“但是我提起过他,”罗兰说。“实际上,我叫过他的名字,在我感染最严重、差点儿快死的时候。”枪侠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开始模仿埃蒂的声音。他模仿得非常像,让苏珊娜忽然感到一阵诡异,毛骨悚然。“‘如果你再不闭嘴还要叫那天杀的孩子的名字,罗兰,我会用你自己的衬衫堵上你的嘴!我再也不想听见你叫他了!’你还记得你这样说过吗,埃蒂?”

埃蒂仔细想了一会儿。当他们俩在海滩上跋涉、离开刻有“囚犯”的那扇门到刻有“影子女士”那扇门的路途中,罗兰说了无数的事情。而且在他发烧说胡话的时候,他叫了不下一千个名字——阿兰,柯特,杰米·德卡力,库斯伯特(这个名字出现得更频繁一些),哈可斯,马丁(或者有可能是马藤——居然是一种动物的名字),沃特,苏珊,还有一个叫佐坦的,这甚至不是个名字。埃蒂实在烦透了,他根本没见过这些人,(他也根本不想见)但是当然,当时埃蒂自己也有很多问题,停止服用海洛因和时空旅行引起的时差反应只是其中两个。公平点儿说,估计罗兰听埃蒂断断续续地讲自己的故事——他和亨利如何一起长大,后来又如何一起吸毒——感到的厌烦与埃蒂的感受差不多。

但是他记不起来自己曾经说过如果罗兰不停止叫什么孩子的名字他就会用他自己的衬衫堵他的嘴。

“什么都没想起来吗?”罗兰又问。“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真有什么吗?一些隐隐约约的片段,如同他把老树桩的突起想像成弹弓时经历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埃蒂想要抓住这点印象,但是它转瞬即逝。他觉得肯定根本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印象;他倒是希望有这样的印象,因为罗兰现在这么痛苦。

“没有,”他回答。“对不起,伙计。”

“但是我的确告诉过你。”罗兰的语调很平静,但是催促与紧急像一条红线般奔腾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这个男孩儿叫杰克。我牺牲了他——杀死了他——这样我才能最终赶上沃特,让他说话。我在山脚下杀死了他。”

在这一点上埃蒂比较确定。“呃,有可能这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但是并非你说过的发生的事情。你说你是独自一个人到山下去的,疯狂地开着一辆手摇车。我们从海滩一路上来的时候你一直在说这个,罗兰,你一直说独自一人是多么可怕。”

“这个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我肯定跟你说过那个男孩儿,他是如何从高架桥跌落深崖的。正是这两套记忆间的差距快让我崩溃了。”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苏珊娜显得忧心忡忡。

“我想,”罗兰说。“我也开始糊涂了。”

他朝火堆里又扔了几块木头,红色的火焰腾地窜上黑暗的夜空。随后他又坐回到另两人中间。“我将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然后再给你们讲一个并非真实……但应该发生的故事。

“我在菩莱斯镇买了一头骡子。当我最终到达沙漠前最后一个城镇特岙的时候,它还很精神……”

14

就这样,枪侠开始对他们娓娓说起他漫长经历中最近发生的故事。埃蒂断断续续听过一些,但他现在仍然聚精会神。苏珊娜也同样,只是所有这些都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街角上那家永远在玩“看我的”牌戏的酒吧,名叫席伯的钢琴手,额头长着道疤、名叫爱丽的女人……还有食草人诺特,黑衣人救了他,起死回生。他还说起那个癫狂的信徒希尔薇娅·匹茨顿,以及那场世界末日般的大屠杀。当时他,枪侠罗兰,杀死了城里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我的老天爷!”埃蒂颤抖着低声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开枪了,罗兰。”

“安静点儿!”苏珊娜呵斥道。“听他说完!”

罗兰继续平静地叙述。他告诉他们,他走进沙漠后,经过了最后一个原住民、一个长着一头及腰草莓色长发的年轻人的棚屋。罗兰的骡子最终死了。他甚至说起那个原住民的宠物鸟,佐坦,叼去了骡子的眼睛。

他说起那些沙漠中漫长的白日及短促的黑夜,他如何顺着沃特生起的营火余烬向前赶路,以及他如何最终又干又渴、步履蹒跚地到达了那个驿站。

“小站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猜从很久以前,甚至那头巨熊还年轻的时候开始,这个小站就已经空了。我在那儿蹲了一宿,然后又继续赶路。这就是实际发生的事儿……但下面我要告诉你们另一个故事。”

“那个并非真实但应该发生的故事吗?”苏珊娜问。

罗兰点点头。“在这个杜撰的故事里——编造的故事——一个叫做罗兰的枪侠在驿站遇到了一个名叫杰克的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来自你们的世界,你们的纽约市,时间大概处于埃蒂的一九八七年和奥黛塔·霍姆斯的一九六三年之间。”

埃蒂急切地探过身子,问道:“故事里是不是也有一扇门,罗兰?刻着‘男孩’字样的一扇门,或者类似的东西?”

罗兰摇摇头。“男孩儿的那扇门是死亡。当时他正在去上学的路上,一个男人——我相信就是沃特——把他推向马路中间,他当场被汽车撞死。他听见那个男人说:‘别挡路,让我过去,我是牧师。’杰克看见了这个人的样子——只是一瞬间——之后,他就到了我的世界。”

枪侠顿了顿,视线转向火堆。

“现在我想把这个从未存在的男孩儿的故事暂时搁一搁。让我先说说实际发生的事情。行吗?”

埃蒂和苏珊困惑地对望了一眼,然后埃蒂做了一个“你先请,阿方索”的手势。

“就像我说过的,驿站已经废弃了,但是那儿还有一台抽水机继续工作着,就在驿站的马厩后面。我是听见它的声音找到它的,但是即使它不声不响,我也找得到,因为我闻到水的味道,你知道。在沙漠里待长了,当你快渴死的时候,你真的就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喝饱了水,然后大睡一觉,醒了以后又继续喝水。当时我想立刻上路——这种愿望就像热病一样浓烈。埃蒂,你从你的世界给我带来的药——阿司丁——很管用,但是仍然有一些热病什么药都没法儿治,我这种热病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我的身体需要休息,但是即使在那里多呆一个晚上,都需要动用我每一分意志力。到了早上,我觉得已经休息好了,灌满了皮水袋之后就上路了。我从那地方只拿了水,其他什么也没动。这就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中最重要的部分。”

苏珊娜随后开口,嗓音理智悦耳,听起来像奥黛塔·霍姆斯。“好吧,这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你灌满了皮水袋,然后就继续赶路。现在跟我们说说那些实际没有发生的事情吧,罗兰。”

枪侠把那块颚骨放在了膝盖上,双手攥成拳不停地摩擦眼睛——真是个非常孩子气的举动。然后他好像是为了鼓起勇气,重新抓起颚骨,接着说下去。

“我对那个并不存在的男孩儿实施了催眠术,”他说道,“只要一个贝壳就行了。这个伎俩我很早就会,是从马藤——我父亲的宫廷巫师——那里学来的。这个男孩儿是个很好的实验对象。他在恍惚之中告诉我他死时的情况,正如我刚刚告诉你们的那样。当我觉得我已经知道得足够多、又不想他被太长时间的催眠伤害时,我就命令他醒来,那时他应该没有任何关于他已经死了的记忆。”

“没人愿意记得这样的事儿。”埃蒂小声嘀咕。

罗兰赞同地点点头。“实话实说,谁会愿意呢?那个男孩儿从恍惚状态直接转为自然睡眠。跟着我也睡着了。等我们醒过来的时候,我告诉那个男孩儿,我本来打算捉住黑衣人。他知道我说的是谁;沃特也来到了公路小站。杰克非常害怕,试图躲开他。我确定沃特也知道他在这里,但是他假装不知道,这符合他的目的。他留下了这个男孩儿,设下一个陷阱。

“我问男孩儿那儿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看上去脸色很好。我觉得那儿肯定有,沙漠的气候特别适合保存食物。他说他有一些干肉,而且那儿还有一个地窖,只是因为他太害怕还没进去看过。”枪侠看着他俩,表情严肃。“他的恐惧是对的。我找到了食物……也找到了一个会说话的魔鬼。”

埃蒂瞪大眼睛,看向那块颚骨。“会说话的魔鬼?你是说那玩意儿?”

“对,”他说,“也不对。听我说下去你应该会明白的。”

他告诉了他们,他听见魔鬼的呻吟从地窖那一边的地底下传来,看见沙子从地窖两面的墙缝中涌出。他走近去看见有一个洞,正在那时,杰克大叫起来,让他赶快上去。

他命令魔鬼说话……魔鬼张嘴却发出了爱丽的声音,就是那个额头上长着疤、在特岙开了一家酒吧的女人。慢慢走过抽屉,枪侠。当你和那个男孩同行时,黑衣人将你的灵魂装在他的口袋里。

“抽屉?”苏珊娜显然吓了一跳。

“是的。”罗兰盯着她答道。“这个对你来说有些含义吧,不是吗?”

“是的……也不尽然。”

她的口气非常犹豫。罗兰意识到,她只是不愿意谈起那些令她痛苦的事情。但他也想到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再引起任何混乱,不想说一些实际她并不清楚的话搅乱整件事。他很欣赏这一点。他也很欣赏她。

“说你确定的部分好了,”他说。“其他的就不用说的。”

“好吧。抽屉是黛塔·沃克知道的一个地方,是她臆想出的地方。这是一个俚语,她从大人们在前廊喝酒聊天的闲谈中听来的一个词。它指的是一块损坏,或者无用的地方。抽屉里面——抽屉这种想法里面——有一些黛塔惦记的东西。不要问我是什么东西;我以前可能知道,但现在已经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

“黛塔偷了我蓝阿姨的瓷盘子——那可是亲戚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拿着瓷盘子到了抽屉——她的抽屉——把盘子摔得粉碎。那个地方是一个堆满垃圾的碎石坑、一个垃圾场。后来,她时不时和路边客栈的男孩子勾三搭四。”

苏珊娜低下头,嘴唇紧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接着说下去。

“白人小伙子。她跟着他们去停车场,挑逗诱惑他们,然后一走了之。那些停车场……也是她的抽屉。那是个很危险的游戏,但是她年轻、敏捷,也足够卑鄙,所以她玩得得心应手、乐在其中。她到了纽约以后开始在商店里偷东西,这个你们俩都知道。她总是去那些大商场——梅西百货、金倍尔百货、布鲁明戴尔百货——偷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当她想要开始进行这些疯狂的举动时,她脑子里会想:今天我会去抽屉那里。我会从白人那里偷点儿东西,弄点儿藏品,然后摔个粉碎。”

她停了下来,双唇颤动,眼光投向火堆。当她再次抬起眼看向四周时,罗兰和埃蒂在她眼睛里看见泪花闪动。

“我是在哭,但是你们别被这些眼泪骗了。我记得我做过这些事儿,我也记得我很享受。我猜我哭是因为我知道假如条件允许我会重新再这么干一次。”

罗兰看起来好像恢复了一些神智,身上透着古怪的宁静。“我家乡有一句古话,苏珊娜:‘聪明的小偷才发达。’”

“我可不觉得偷一大堆人造珠宝有什么聪明的。”她尖锐地回答。

“你被抓住过吗?”

“没有——”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瞧,这正是你聪明之处”的手势。

“那么对黛塔·沃克来说,橱柜不是好地方,对不对?”埃蒂问道。“因为感觉上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又好又坏。那地方很有魔力,在那儿她……她可以重新改造她自己。但我想你们会说……那里也是迷失的地方。所有这些都已经脱离罗兰刚才关于男孩儿的话题了,对吧?”

“可能并不是,”罗兰回答。“在我的世界里,你知道,我们也有抽屉。这个词对我们来说也是俚语,而且意思非常相近。”

“那么你和你的朋友是怎么理解这个词的?”埃蒂问道。

“在不同地点不同情况下的理解会有些偏差。它可以指垃圾堆,也可以指妓院,或是男人赌博吸毒的地方。但是就我所知,最普遍的意思也是最简单的。”

他看着其他两个。

“抽屉指的就是荒芜的地方,”他说。“抽屉就是荒原。”

15

这回苏珊娜朝火堆里扔了更多木头。古母星在南面的天空熠熠发光。她以前在学校学过一些:它并非恒星而是一颗行星。是金星吗?她思忖。或者这个世界所位于的太阳系与其他所有东西一样都是全然不同的?

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又一次袭上她的心头。

“继续说,”她说。“那个声音警告你关于抽屉和男孩儿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遵照从小受的训练,一拳伸进那个向外流沙的洞里。从洞里我掏出一块颚骨……但并不是眼前这块。我从公路小站的墙里掏出的那块比这块大得多。几乎不用怀疑,这是原来那些中土先人留下的。”

“那块骨头到哪里去了呢?”苏珊娜平静地问道。

“在某天晚上,我把它送给了那个男孩儿,”罗兰答道。火焰在他的两颊映出橙色的亮光,影子像跳舞似地一闪一闪。“想保护他——就像护身符。后来我觉得它已经完成任务,就把它扔了。”

“那么罗兰,你现在这个颚骨又是从哪儿弄来的?”埃蒂问道。

罗兰打住话头,定定地看着这块骨头,片刻之后,又把它放了回去。“后来,在杰克……在他死了以后……我终于赶上了我一直在追的那个人。”

“沃特。”苏珊娜接口。

“是的。我们俩谈了很久,他和我……漫长的谈话。我后来睡着了,等醒过来时沃特已经死了,至少死了一百年,有可能更长。他除了一堆骨头外什么也没留下。这倒也符合当时的情况,我们所在的地方本来就堆满累累白骨。”

“噢,好吧,这谈话可真够长的。”埃蒂涩涩地说。

苏珊娜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皱,可罗兰只是点点头。“真是漫长。”他说,眼光投向火堆。

“你是早上醒过来的,然后在当天傍晚到了西海,”埃蒂说。“大螯虾就是那天晚上攻击你的,对吗?”

罗兰又点点头。“对。但是在我离开我和沃特谈话……或者做梦……不管干了什么……的地方之前,我从他的头盖骨中捡了这个玩意儿。”他举起了这块颚骨,牙齿那儿再一次划过一道橙色的火光。

沃特的颚骨,埃蒂想到这儿,感到后背爬上一阵凉意。黑衣人的颚骨。记住这点,埃蒂,罗兰可能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竟然到处都带着这玩意儿就像……就像食人族部落里的战利品。上帝啊。

“我还记得拿这骨头时的想法,”罗兰说。“我记得一清二楚;当我记忆中的时间还没有重叠之前我就记得这么多了。我当时想,‘既然我想找到男孩儿,扔掉手头的东西只会带来霉运。’只是那个当口,我听到了沃特恻恻的笑声——那种卑鄙的阴笑,以及他的说话声。”

“他说了些什么?”苏珊娜问道。

“‘太迟了,枪侠。’”罗兰回答。“他这么说。‘太迟了——从今以后,你会一直走霉运,直到永恒的尽头——这就是你的命运。’”

16

“好吧,”埃蒂最终开口说。“我明白这个基本的矛盾了。你的记忆被分裂成两半儿——”

“不是分裂,是叠加。”

“好吧;两个都差不多,不是吗?”埃蒂抓起一根小树枝,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他用手指点了点左边那条线。“这是你到达公路小站之前的记忆——一条单行线。”

“是的。”

他又点了点右边的那条线。“当你离开堆满骨头的山脚……就是沃特等你的地方,也是一条单行线。”

“是的。”

接着,埃蒂指了指中间那部分,在外围粗粗画了一个圈。

“这就是你必须得做的事,罗兰——关闭这段双行线。在你脑海中封锁住这段记忆,彻底把它忘掉。因为它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一切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

“但是它并没有。”罗兰举起这块骨头。“如果关于那个男孩杰克的记忆是错误的——我也知道是错误的——那我又怎么会拥有它呢?我用这段记忆替代我扔掉的那一段……我扔掉的那一段关于驿站地窖的记忆是真实的,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地窖!我从来没有和魔鬼说过话!我只带了水一个人上路,其他什么也没拿!”

“罗兰,听我说,”埃蒂急切地说道,“如果你拿着的那块颚骨的确来自于驿站,这可能是一回事。但是也有可能整件事都是你的幻觉——驿站,那个孩子,会说话的魔鬼——然后有可能你拿了沃特的颚骨误以为——”

“没有幻觉,”罗兰打断了他,用他那淡蓝色士兵的眼睛盯着他俩。突然,他做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儿……埃蒂发誓罗兰自己都不知道他会这么做。

他把颚骨扔进了火堆。

17

一瞬间,那块白色的残骨就躺在火里,看起来好像半抹鬼笑。突然,它开始发出耀眼的红光,照亮了整块空地。埃蒂和苏珊娜大叫一声,连忙举起双手遮住眼睛。

骨头开始产生变化。不是融化,而是变化。原先像墓石一样龇在外面的牙齿开始慢慢聚成一堆,上颚柔和的曲线开始变直,然后在尖端处塌了下去。

埃蒂双手撑着大腿站在旁边,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块已经不是骨头的东西。此刻它看上去像烧红的烙铁,牙齿变成了三个倒写的V字,中间那个比两端的略大一些。突然,埃蒂看见了它将会变成的形状,就像他看见树桩的突起会变成弹弓那样。

他觉得是一把钥匙。

你必须记住这个形状,他兴奋地想。你必须记住,必须记住。

他的眼光紧紧锁住这件东西——三个V字,中间那个比两端的略大略深。三个凹槽……最靠边的那个凹槽有点弧度,弯曲的样子有点像小写的字母s。

接着火焰中的形状又发生了改变。已经变成钥匙模样的骨头开始向中心收紧,聚合成重叠的亮色花瓣,褶皱的地方黑丝绒般,如同无月的仲夏夜。一瞬间,埃蒂看见了一朵玫瑰——胜利地绽放在世界初创第一天的晨光里,散发出的美丽穿透时间与空间。此刻他敞开了心门,贪婪地享受眼前的幻象,仿佛所有的爱与生命都从罗兰这件死人的物件里突然散发出来;燃烧的火焰迸发出胜利与挑战,似乎在宣称所有的绝望不过是海市蜃楼,所有的死亡不过是黄粱一梦。

玫瑰!他的思维有些不连贯了。先是钥匙,然后是玫瑰!仔细看!仔细看进入黑暗塔的入口!

火堆中突然传出一阵咳嗽声,一簇火焰向外窜出。苏珊娜尖叫跑开,不停拍打裙子上的橙色火星。火焰腾得更高,蹿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埃蒂却一动不动仍然沉浸在幻觉中,完全被这华丽又恐怖的幻象惊呆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火花在他的皮肤上跳跃。接着,火焰黯淡下去。

骨头消失了。

钥匙消失了。

玫瑰消失了。

记住,他想。记住这朵玫瑰……记住钥匙的形状。

苏珊娜又惊又怕,轻轻啜泣起来,但他根本没在意,而是拿起了刚才他和罗兰都用过的小棍子,颤抖地在地上画出了这幅图:

18

“你为什么这么做?”苏珊娜最终开口问道。“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画的是什么?”

十五分钟以后火焰慢慢减弱,四散的火星要么被踩灭,要么自己熄灭。埃蒂环抱着身前的妻子坐在一边。罗兰坐在另一边,双膝抱在胸前,激动地看着橙红色的火堆。在埃蒂看来他们俩谁都没有发现骨头的形状发生改变。他们都看见骨头烧得通红,而且罗兰看见它爆炸(或者是内爆?起码就埃蒂所见更像是后者),但没有其他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但有时候罗兰实在是个闷葫芦,当他决定守口如瓶的时候,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儿,埃蒂早已从以往的经验中吸取了这个教训。他想要告诉他们他所看见的——或者认为他看见的——可是他决定这回他也要守口如瓶,至少暂时。

颚骨本身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记——甚至连裂纹都没有。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必须这样,”罗兰回答。“那是我父亲的声音;我所有先辈的声音。当你听到这样的声音时,你不可能不立即照做。我一直受的也是这样的训练。至于这是什么,我不好说……至少现在不行。我只知道这块骨头已经吐完最后一个字,我一路带着它就是为了用耳朵听这个。”

或者是用眼睛看,埃蒂再一次想到:记住。记住玫瑰。记住钥匙的形状。

“它差点儿就把我们烤熟了!”她听上去又疲惫又愤怒。

罗兰摇摇头。“我觉得这更像岁末晚会上有钱人放的焰火。明亮、令人惊讶,但是一点儿不危险。”

埃蒂突然想起了什么。“罗兰,你脑子里的双重记忆——它消失了没有?刚才爆炸的时候,不管那是什么,它有没有离开你?”

他几乎可以肯定它已经消失;他看过的所有电影里面都是这样,粗暴的震惊总是很管用的疗法。但是罗兰却摇了摇头。

苏珊娜移开埃蒂的胳膊。“你说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罗兰点点头。“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我是对的,我担心杰克。不论他在哪里,无论在哪里,我担心他。”

“这是什么意思?”埃蒂问道。

罗兰站起身,走向他那捆兽皮,把它展开。“好了,今晚故事说得够多,也够令人兴奋了。现在该睡觉了。明天一早我们就沿着巨熊的足迹走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守护的入口。在路上我会告诉你们我知道的和我相信发生过的事情——我相信仍然在发生的事情。”

说完,他裹上一条旧毯子和一张新鹿皮,翻了个身,离开火堆远一点儿,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埃蒂和苏珊娜躺在一起。他们确定枪侠睡着以后就开始做爱。罗兰其实并没有睡着,他躺在那儿,听着他俩的动静,也听到他们后来的说话声,大多在谈论他。很快他俩不说话了,发出一致的呼吸声,但过了很久,罗兰还是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望向黑暗的夜空。

他想,年轻和恋爱的感觉真不错。即使这个世界都成了坟墓,这种感觉还是很好。

趁着你们还能,好好享受吧,他想,因为前面有更多死亡的威胁。我们正过鲜血的小溪,前面等着我们的是鲜血的河流,我对此毫不怀疑。再前面就是鲜血的海。在这个世界,坟墓开裂,死人都不安宁。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他终于阖上双眼,小睡了一会儿,而杰克出现在了他的梦境里。

19

埃蒂也做梦了——梦见他回到了纽约,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在第二大道上。

在梦里是春天。天气温暖,整个城市繁花似锦,思乡之情从心底深处被勾了出来。好好享受这个美梦,尽可能地做下去,他想。好好品尝……因为这是你能离纽约最近的地方了。你已经不能回家了,埃蒂。已经不可能了。

他低头看了看书,居然一点儿也不惊讶地发现书的名字恰恰是《你不能再回家》,作者托马斯·沃尔夫。深红色的封面上印着三个图形:钥匙,玫瑰和门。沃尔夫写道,黑衣人穿过沙漠,枪侠紧随其后。

埃蒂合上书,继续向前走。他判断时间大概是早上九点或九点半。此时第二大道上面的车辆还不算多。出租车鸣着喇叭,在车道间蹿来蹿去,挡风玻璃和漆成黄色的车身沐浴在春日暖阳下,反射出耀眼的光。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的街口坐着一个乞丐,伸手向埃蒂讨东西,埃蒂顺手把那本深红封面的书扔在了他的腿上。他发现(同样毫不惊讶地)那个乞丐居然是那个毒贩子恩里柯·巴拉扎,他盘腿坐在一家魔术商店前面。商店窗户上写道:棋牌屋,里面的陈列是一座塔罗牌搭起来的小塔。塔顶立着一个巨猩金刚的模型,它的脑袋后面还长出一个小小的雷达盘。

埃蒂继续朝市中心闲荡过去,一个个路标从身边掠过。突然一家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六街交界处的小店跃入他的视线,他一看见就意识到他要找的正是这家小店。

太好了,他想,感到一阵宽慰。就是这个地方,正是这儿。小店的窗户上挂满了肉和奶酪,招牌上写道: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色!

他正站在外面看的时候,一个他认识的人从街角走了出来。那是杰克·安多利尼,他穿着一身香草冰淇淋色的西装三件套,左手拄着一根黑色拐杖,被大螯虾抓得只剩下半边脸。

进去吧,埃蒂。杰克经过的时候说道。毕竟,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而那该死的火车会穿过所有的世界。

我不能,埃蒂回答。门被锁上了。他不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就是知道;非常肯定地知道。

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杰克头也没回地说道。埃蒂低下头,发现他的确有一把钥匙,模样很原始,就是三个V字形的凹槽。

最后一个凹槽处的S形是一个秘密,他想。他走进“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的门篷,把钥匙塞进门锁。毫不费力,门打开了。他推开门,走进一块空旷的空地。他扭过头,看见身后第二大道上熙熙攘攘的车流,随后大门就砰地关上,倒了下来,此时它后面的街景却全然消失。一切都消失了。他又转过身继续审视这个陌生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让他心惊。整块空地被染成猩红色,就好像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战斗,鲜血遍地,土壤没法儿很快吸收。

突然,他意识到他看见的并不是鲜血,而是铺了一地的玫瑰。

一种夹杂着喜悦的胜利感在他体内升腾、澎湃,直到他感觉心脏都要爆炸。他握紧拳头,高高举过头顶,摆出胜利的姿势……然后就定格在那儿。

空地向前伸展了好几里,爬上一个缓坡,而耸立在地平线交界处的正是一座高塔,就像一根巨大的石柱,直冲云霄,如此之高以至于他几乎都看不见塔顶。巨大的塔基周围开满了鲜红欲滴的玫瑰,而越向上越细的塔身却透着一股子诡异的优雅。建造塔楼的石头并非埃蒂想像中的黑色,而是烟灰色。窄窄的窗户沿塔身螺旋状地开上去;窗户下面建有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楼梯,一圈圈绕上去。从远处看去这座高塔就如同一个巨型的深黑色惊叹号,植根于大地,矗立在无尽的血红玫瑰中央。蓝天笼罩在上方,棉花似的白云轮船一般飘浮其上,无穷无尽地绕着黑暗塔的塔尖打转。

太壮观了!埃蒂惊叹道。太壮观、太奇伟了!但是突然他原来那种喜悦与胜利混合的感觉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忐忑的情绪,好像世界末日正在逼近。他向四周望了望,恐惧地发现自己居然站在塔楼的阴影里面。不,不是站在里面,而是被活埋在里面。

他大声呼叫起来,但是他的叫声被一阵洪亮的号角声淹没了。警告的号角声来自塔顶,轰轰隆隆好像填满了整个世界,在他站着的玫瑰花田上空回荡。与此同时他看见浓重的黑烟从塔身窗户里冒出,向天空散发开去,染了薄薄一层。渐渐黑烟越聚越多,形成一块巨大的黑斑,看起来一点儿不像云朵,反而更像一块肿瘤,笼罩着大地,遮住天空。接着他又发现它既不是黑云也不是肿瘤,而是一个庞大的黑色形状,野兽的形状,在这片玫瑰花田上空慢慢成形,朝他站着的地方直冲过来。拔腿逃跑根本无济于事;它肯定会一把抓住他,然后把他带走,带进黑暗塔,到那时,他就永无见光之日了。

紧接着黑烟中裂开几道缝,就像恶魔的眼睛,每一个都有死在树林里的巨熊沙迪克那么大,冲着他俯看凝视。那些恶魔的眼睛红通通的——像玫瑰一样红,像鲜血一样红。

杰克·安多利尼死神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撞击着他的耳膜:一千个世界,埃蒂——一万个世界!——那列火车穿越其中的每一个,如果你能让它开动。如果你确实能让它开动,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因为这个装置绝对是个混账,你将没有办法关闭它。

杰克的声音慢慢变成了机器单调的嗡鸣。绝对是个混账,埃蒂伙计,你最好相信,这个混账——

“——即将关闭!关闭程序将在一小时零六分钟以后完成!”

在梦中,埃蒂举起了双手,遮住他的眼睛……

20

……然后醒过来,坐起身。他从指缝中看出去,发现身旁的营火已经熄灭,而那声音仍然在他耳边隆隆作响,听起来就像特种兵团里一个冷酷无情的团长正用扩音器喊话。

“没有危险!重复一遍,没有危险!五个亚核电池处在休眠状态,两个亚核电池正在关闭,一个亚核电池只有百分之二的能量在工作。这些电池已无价值!重复一遍,这些电池已无价值!请向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报告所处位置!请致电1-900-44!该装置密码是‘沙迪克’。有奖赏!重复一遍,有奖赏。”

广播声停了下来。此时埃蒂看见罗兰挽着苏珊娜正站在空地的边缘,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当这个录音广播再次响起时,埃蒂终于摆脱了噩梦带给他的震撼。他站起身,走到罗兰和苏珊娜那儿,心里暗自琢磨着这个广播是多少世纪之前录制的。当初肯定是设定只有在系统全面瘫痪的情况下它才会被播出。

“该装置即将关闭!关闭程序将在一小时零六分钟以后完成!没有危险!重复一遍——”

埃蒂碰了碰苏珊娜的胳膊,她回过头来。“这玩意儿播了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十五分钟了。你睡得像死——”她突然中断。“埃蒂,你看起来糟透了!病了吗?”

“没有。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罗兰审视着他,眼光让埃蒂有点儿不自在。“有时梦里会有一些真实情况,埃蒂。你梦见了什么?”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知道吗,我可不相信。”

埃蒂耸耸肩,对罗兰报以一个虚弱的微笑。“不信就不信吧。那你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罗兰?”

“老样子。”罗兰回答,淡蓝色的眸子继续盯着埃蒂的脸。

“得了吧。”苏珊娜轻快地说,但是埃蒂感觉到她的声音难掩焦虑。“你们俩都别闹了。比起在这里看你们两个像小孩儿一样打打闹闹,我可有更好的事情做。尤其是今天早上,那头死熊还想喊垮整个世界。”

枪侠点点头,但是仍然盯着埃蒂。“好吧……但是你真的确定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们吗,埃蒂?”

他几乎打算要说出来了——真的这样打算。他在火光中看见的,梦里梦见的。但最终他决定还是不说了。可能一切只是记忆而已,火中的玫瑰,梦中铺满整块田野的怒放玫瑰,都只是记忆而已。他知道不能只是因为他觉得他亲眼看见、心里感觉到这些东西就把一切说出来;这样只会让它们变得低贱。至少现在,他还得一个人仔细想想。

但是记住,他又一次告诉自己……但在他脑中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他自己。那声音听起来更沉、更老——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记住玫瑰……和那把钥匙的形状。

“我会的。”他低声说。

“会什么?”罗兰问道。

“说出来。”埃蒂回答。“如果有什么,你知道,重要的事情发生,我会说出来,告诉你们俩。但是现在不行。所以如果我们想到达目的地,夏恩,老伙计,让我们准备出发吧。”

“夏恩?夏恩是谁?”

“以后我也会告诉你们这个的。现在,我们走。”

他们收拾起营地里的所有工具,开始往回走。苏珊娜又坐上了轮椅。埃蒂脑中冒出个念头,她也许不会在轮椅上再坐很久了。

21

当年在埃蒂完全沉迷于毒品以前,他曾经和一帮朋友开车去新泽西州听速度金属摇滚乐团——炭疽与万人大死亡——在草地镇的音乐会。他觉得现在这头巨熊发出的不断重复的广播并没有炭疽乐队的演出那么吵,但是他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在他们离林中空地还有半里地时,罗兰终于想出一个办法终止噪音的折磨:他从他的旧衬衫上撕下六块布片,塞进每个人的耳朵。但是即使塞了布也不能完全阻隔这连续不断的巨响。

“该装置即将关闭!”当他们走进林间空地的时候,声音从巨熊身上发出。这个庞然大物还躺在原来的地方,就在埃蒂曾经爬的那棵大树的脚下,双腿分开、膝盖朝天地躺在那儿,像是一个长满毛、难产而死的妇女。“关闭程序将在一小时零六分钟以后完成!没有危险!”

不对,有危险,埃蒂边想边捡起几块逃过巨熊临死前痛苦挣扎、未被撕碎的兽皮。对我该死的耳朵来说危险很大。那块先前他雕刻的木块儿还在附近;他连忙捡了起来,塞进了苏珊娜轮椅后面的口袋。同时,枪侠慢慢扣上围在腰间的宽皮带,拉紧生羊皮带子。

“——正在关闭,一个亚核电池只有百分之二的能量在工作。这些电池——”

苏珊娜跟着埃蒂,膝盖上放着一个她自己缝的储物袋。埃蒂把兽皮递给她,她连忙塞进了袋子。一切都收好以后,罗兰拍了拍埃蒂的胳膊,递给他一只背包。背包里面基本上都是腌好的鹿肉,罗兰在一条小溪上游三公里处发现了一块天然盐碱地。埃蒂发现罗兰已经背上了一只相似的背包,另一只肩膀上还挂着一个袋子——撑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的全是小零小碎。

一副马鞍挂在附近一根树枝上,上面缝着鹿皮座垫。罗兰一把把它拽了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背在了背上,皮带在他胸前打了个结儿。苏珊娜做了一个苦脸,正巧落入罗兰的眼里。他并没有试图解释——离这头死熊这么近,即使他用最高的声音喊出来对方也听不见——他只是耸耸肩,摊开双手:你知道我们会需要它的。

苏珊娜回应地耸耸肩。我知道……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喜欢它。

枪侠指向空地的另一端,那儿歪歪斜斜倒着一堆开裂的冷杉树。这正是曾被人称作米尔的沙迪克一路过来的路线。

埃蒂靠向苏珊娜,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儿,做出“Okay”的手势,抬起眉毛询问:行吗?

她点点头,随后用手掌按住双耳。行——但是在我变聋之前,我们得先离开这儿。

他们三个穿过空地,苏珊娜坐在轮椅上,腿上放着塞满兽皮的袋子,埃蒂则在后面推她。轮椅后面的口袋里也塞着不少物事,那只藏在里面、刻了一半的木头弹弓只是其中一件。

他们身后,巨大的吼声继续从死熊体内发出,告诉他们关闭程序将在四十分钟内完成,就好像这是它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交流。埃蒂已经等不及了。歪歪倒倒的冷杉树相互倾斜,形成一道树门。埃蒂暗忖:这才是罗兰黑暗塔探寻旅程真正开始的地方,至少对我们来说。

突然他又想到了那个梦——螺旋状的窗户里面冒出滚滚黑烟,黑斑一样遮住整片玫瑰花田——而当他们经过树门的时候,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战。

22

他们可以使用轮椅的时间比罗兰想像的长一些。树林里的冷杉树都已经上了年岁,落地的针叶铺成厚厚一层地毯,让灌木植物无法生长。苏珊娜的胳膊非常强壮——比埃蒂的还要强壮,她毫不费力地自己转动椅轮,穿过平缓荫凉的林地——尽管罗兰觉得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如果有被黑熊推倒的大树挡了道儿,罗兰就会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而埃蒂则把轮椅推过障碍。

在他们身后,巨熊发出的广播声变得遥远,但是那机器的声音仍然在宣告最后一个亚核电池剩下的能量已经可以忽略了。

“我希望你能把这个该死的空马鞍一直都挂在肩膀上!”苏珊娜对着枪侠叫道。

罗兰并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只过了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就走到一个向下的缓坡,同时树林里多出许多年轻一些的小树:白桦,赤杨,还有一些发育不全的枫树挣扎着在土壤里稳住根脚。针叶地毯变得越来越薄,苏珊娜的轮椅经常会碰到树间的灌木,这些小枝子击打着不锈钢的轮辐,卡嗒卡嗒作响。埃蒂把所有重量都压在轮椅把手上费劲地推,这样他们才能再勉强前进四分之一里地。后面山坡变得越来越陡,脚下的土地也更加松软。

“该背你走了,女士。”罗兰开口说。

“我们再试试轮椅怎么样?前面路可能会好走一些——”

罗兰摇摇头。“如果你想这样下山的话,你会……你们怎么说来着,埃蒂?……连爬带滚?”

埃蒂咧嘴一笑,摇头更正道:“应该叫连滚带爬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罗兰。这是我们当年在人行道滑滑板用的词儿。”

“不管这叫什么,反正就是说你会头着地滚下去。来吧,苏珊娜,快上来。”

“我真恨自己是个瘸子,”苏珊娜忿忿地说,但是仍然同意埃蒂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稳稳地放进罗兰背上的马鞍里。她刚坐稳就摸到了罗兰的枪把。“你想要这个小宝贝儿吗?”她问埃蒂。

他摇摇头。“你动作更快,你也知道这个。”

她哼了一声,调节了一下皮带,放正枪把,好让她的右手容易够到。“我把你们俩拖慢了,这个我知道……但是如果我们是在一条柏油马路上,我肯定让你们俩远远地落在后头而且累得跪在街上。”

“这点我毫不怀疑。”罗兰说……然后他昂起了头。整个树林陷入一片寂静。

“熊老兄终于不叫了,”苏珊娜说。“感谢上帝。”

“我还以为还剩七分钟呢。”埃蒂说。

罗兰收紧马鞍的带子。“在过去五、六百年,它的钟一定已经越走越慢了。”

“你真的觉得它已经很老了吗,罗兰?”

罗兰点点头。“至少。现在它也死了……我们所知道的十二守护者的最后一个。”

“噢,我可一点儿不在乎。”埃蒂的回答让苏珊娜笑了起来。

“你舒服吗?”罗兰问她。

“不舒服。我屁股很疼,继续走吧。只要别让我跌下来就行。”

罗兰点点头,然后开始下坡。埃蒂推着空轮椅跟在后面,尽量不让轮椅与关节般突出地面的岩石撞得太厉害。现在巨熊终于闭了嘴,他反而觉得林子里过于安静——这几乎让他觉得自己身处那种会出现食人族和巨型人猿的丛林探险电影中。

23

巨熊留下的脚印很容易找到,却不太好走。沿着脚印他们走出空地,大约五里地光景,面前出现了一片不完全是沼泽地的泥潭。他们穿过湿地,终于走到一块较坚实的山坡。罗兰大口喘着粗气,褪色的牛仔裤已经湿到了膝盖,但即使这样,他比起埃蒂也还算好的。埃蒂发现把苏珊娜的轮椅推过烂泥潭真是一件费力的苦差事。

“该休息一下了,吃点儿东西。”罗兰终于说。

“噢!老天啊,快给我点儿吃的。”埃蒂气喘吁吁地说。他扶着苏珊娜离开马鞍,坐到了一棵倒地大树的树干上,树身已经被熊爪抓得一道一道的。然后他就半坐半趴地倚在苏珊娜身旁。

“白种男孩儿,你可把我的轮椅弄得够脏啊,”苏珊娜说。“这会弄到我身上。”

他扬起眉毛回道:“下次洗车的时候,我会把你也洗洗。而且我还会给你的轮椅打上蜡。这样总行了吧?”

她笑了起来。“你可得说话算话,帅小伙!”

埃蒂腰上也绑了一个罗兰那样儿的皮水袋。他敲敲水袋,问道:“可以吗?”

“可以。”罗兰回答。“现在已经不多了;我们出发之前每人还多一点儿。这样大家都会有水喝。”

“罗兰,你真是奥兹国的神鹰童子军。”埃蒂边笑边打开了皮水袋。

“奥兹国是什么?”

“一部电影里想像出的绿野仙踪。”苏珊娜回答。

“奥兹国可不只这些。我哥哥亨利以前会时不时给我讲这些故事。以后晚上没事儿我也讲给你听,罗兰。”

“太好了,”枪侠严肃地说。“我非常想更多地了解你们的世界。”

“奥兹国可不是我们的世界。就像苏珊娜说的,它只是一个想像的世界——”

罗兰把几块用宽叶裹住的肉递给他们俩。“最快熟悉一个新地方的方式就是去了解它的传说。我很想听听奥兹国的故事。”

“那行,说话算话。苏希负责桃乐丝、托托和锡铁人的那部分,我负责剩下的故事。”他咬了一口自己那份肉,眼珠一转表示赞同,尝起来不错,还掺着外面裹的叶子的味道。埃蒂很快狼吞虎咽地把他那份吃完了,胃里发出咕咕的响声。现在他吃饱了,气也顺了,感觉很好——实际上是棒极了。身上又有了劲儿,而且每块肌肉都非常舒服。

别担心,他思忖。今晚我们会再讨论整件事情的。我猜他会先开口,直到提到我的话题。

苏珊娜的吃相更文雅一些。每吃两三口她都要啜口水,在手里把肉翻来翻去,从外向里地啃。“继续说说你昨晚讲的,”她对罗兰发出邀请。“你说你认为你已经理解自己两套互相矛盾的记忆了。”

罗兰点点头。“是的。我想两套记忆都是真实的。一个比另一个更真实一些,但是并不是否认另一个的真实性。”

“我听不懂,”埃蒂插口说道。“这个男孩儿杰克要么在驿站,要么不在,罗兰。”

“的确自相矛盾——同时既是肯定又是否定。除非解决这个矛盾,否则我会一直分裂下去。这真是糟糕,但是基本分歧已经变得越来越大。我可以感觉到这种变化,只是……没法儿说出来。”

“那你认为原因会是什么?”苏珊娜又问。

“我告诉你们这个男孩儿是被推到汽车前面的。被推到。现在,会是谁有可能推人呢?”

她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杰克·莫特。你的意思是说他就是那个把男孩儿推到街上的人吗?”

“是的。”

“但是你说过是黑衣人干的,”埃蒂提出反对。“你那伙计,沃特。你说过那男孩儿看见他了——一个牧师模样的男人。那孩子不是还听见他这样说的吗?‘让我过去,我是牧师’,类似这样的话?”

“噢,当时沃特的确在场。他们两个都在场,他们两个都推了男孩儿。”

“得有人赶紧拿降压药,”埃蒂大叫。“罗兰已经昏头了。”

罗兰压根儿没有理睬他;现在他已经慢慢明白埃蒂的玩笑和小丑举动都是他自己应付压力的方式。库斯伯特也差不多……至于苏珊娜,她倒是与阿兰挺像的。“最让我生气的是,”罗兰继续说道,“我应该知道的。毕竟我进入了杰克·莫特,而且可以知道他的想法,就像我知道你的,埃蒂,还有你的,苏珊娜。我在莫特脑子里看见了杰克,从莫特的眼睛里看见的,而且我知道莫特打算对他下手。不仅如此,我还阻止了他。我只需要进入他的身体就行了。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因为他所有精神都集中在他的计划上,实际上他认为我不过是叮在他脖子上的苍蝇。”

埃蒂开始有点儿明白了。“如果杰克没有被推到街上,他就从没死过。如果他从没死过,他就从没到过这个世界。如果他从没到过这个世界,那么你就从来没有在公路小站遇见过他。对吗?”

“对。我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杰克·莫特真打算要那男孩儿的命,我应该袖手旁观,让他得逞。这样就可以避免现在这种快把我撕裂的矛盾情况。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我……”

“你不可能杀死那个孩子两次,不是吗?”埃蒂轻声问道。“每当我快要得出你和那头巨熊一样机械冷血的结论时,你总有一些人性的地方让我惊讶。该死。”

“闭嘴,埃蒂。”苏珊娜说道。

埃蒂看见枪侠阴沉的脸色,做了个鬼脸。“不好意思,罗兰。我妈妈常说我这张臭嘴总会想什么就说什么。”

“没关系。我一个朋友也是这样儿。”

“库斯伯特吗?”

罗兰点点头。他盯着自己残废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痛苦地捏成拳头,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他们。树林深处响起云雀甜美的歌声。

“我相信的是,如果当初我没有进入杰克·莫特,他那天仍然不会去推杰克。那天不会。为什么?卡-泰特。就这么简单。当和我一起开始这段旅程的最后一个朋友死的时候,我就发现我自己又一次处在了卡-泰特的中心。”

“阔儿泰特,四重唱?”埃蒂疑惑地问道。

枪侠摇摇头。“卡——就是你们说的‘命运’这个词,埃蒂,尽管它的实际含义远远复杂得多,也难以定义。而泰特指的是有相同兴趣或目标的一群人。比方说,我们三个就是一个泰特。卡-泰特就是指许多人因为命运聚在了一起的地方。”

“就像《圣路易斯雷的大桥》一样。”苏珊娜低声说。

“那是什么?”罗兰问道。

“一个故事,里面讲一群人同过一座大桥,桥塌了,他们死在了一块儿。这个故事在我们的世界里很出名。”

罗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在我们的故事里,卡-泰特把杰克、沃特、杰克·莫特和我捆在了一起。我刚知道杰克·莫特的下一个牺牲者是谁的时候,我认为那是一个陷阱,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卡-泰特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或屈服。沃特看见了,他也知道。”枪侠重重地打了自己大腿一拳,苦涩地叫道,“当我最终抓住他的时候,他一定在独自偷笑!”

“现在让我们说说如果那天你没有阻止杰克·莫特的计划会发生什么,”埃蒂说道。“你刚刚说如果你没有阻止莫特,其他人或其他东西也会的。对吗?”

“对——因为那天不是杰克的死期。离他的死期很近,但还不是。我也感觉到了这点。也许在莫特将要动手的时候他发现有人看着他,或者有某个陌生人介入,或者——”

“或者一个警察,”苏珊娜说道。“有可能他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看见了一个警察。”

“是的。真正的原因——我们叫做卡-泰特的代理——并不重要。我的第一手经验告诉我莫特像老狐狸一样狡猾。只要他感觉一丁点儿不对劲儿,他就会放弃行动,再等下次机会。

“我还知道另外一些。他作案的时候总会化妆。那天他用石头砸黛塔·霍姆斯的头的时候,他戴了一顶绒线帽,穿着一件过大的旧毛衣,伪装成个酒鬼,因为他作案的地方常常聚集着一帮醉鬼。你们明白吗?”

他们点点头。

“好几年以后,苏珊娜,他把你推向火车的时候,他打扮成一个建筑工人,头戴黄色大头盔,粘着一抹假胡子。而在他本来要把杰克推进车流、本来会要杰克命的那天,他也有可能扮成牧师的模样。”

“上帝啊,”苏珊娜低声说。“在纽约推他的男人是杰克·莫特,而他在驿站看见的是你一直在追逐的人——沃特。”

“是的。”

“而那个男孩儿以为他们俩是同一个人,因为他们都穿着同样的黑袍子?”

罗兰点点头。“沃特和杰克·莫特外形上的确有一些相像。我不是说他们俩长得像兄弟,而是说他们俩个子都挺高,都有深色头发和苍白肤色。而且杰克只是在临死前看过莫特一眼。而当他看见沃特的时候,他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非常恐惧。考虑到这些,我认为他犯这样的错完全可以理解,也能够原谅。如果在整件事里面有谁是个混蛋的话,那就是我,我应该早点儿想透这个的。”

“那么莫特会不会知道他被利用了呢?”埃蒂问道,回想起当年罗兰侵入他的思想时他经历的混乱与疯狂,他不认为莫特会不知道……但是罗兰只是摇摇头。

“沃特会非常巧妙。莫特会以为扮成牧师是他自己的想法……我是这么猜的。他不会认为在他思想深处低声地告诉他应该怎么做的是入侵者的声音——沃特的声音。”

“杰克·莫特,”埃蒂惊叹道。“一直是杰克·莫特。”

“是的……当然沃特也从旁协助。所以最终我救了杰克的命。当我让莫特从地铁站台上跳向开过来的火车时,我改变了一切。”

苏珊娜提出问题:“如果沃特能够随时进入我们的世界——通过他自己的门,也许——难道他不能利用别人来推那个小男孩儿吗?如果他能够暗示莫特打扮成牧师,他也可以让别人这样儿……怎么了,埃蒂?你为什么摆手?”

“因为我认为沃特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他所希望的是正在发生的一切……罗兰慢慢失去理智。我说得对吗?”

枪侠点点头。

“即使他以前希望这样,他也不可能这样做了,”埃蒂又说道,“因为在罗兰找到海滩上的那些门之前,他早就死了。当罗兰穿过最后一道门进入杰克·莫特的脑袋时,老沃特呼风唤雨的日子早已过去。”

苏珊娜仔细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觉得。这段时间旅行的东西真是一团乱麻,不是吗?”

罗兰开始收拾东西重新放回袋子。“我们该上路了。”

埃蒂站起身,抖了抖背包。“起码有一件事儿值得欣慰,”他对罗兰说。“你——还有这卡-泰特——终究能够救那孩子一命。”

罗兰本来正在把马鞍的绳子在胸口打结。听完这话,他抬起头,炽热的眼神让埃蒂不禁向后一缩。“是吗?”他尖锐地反问道。“是真的吗?每想一次这两个版本的现实就把我向疯狂逼近一步。刚开始我曾经希望其中一个会渐渐消失,但这根本没有发生。事实正相反:两套现实都在我脑子里愈演愈烈,像两个处在战争边缘的对立党派一样互相争吵。埃蒂,你来告诉我:你认为杰克是什么感受?你认为你在一个世界死了、在另一个世界活过来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云雀又开始歌唱,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埃蒂定定地看着罗兰苍白的脸和那双炽热的淡蓝色眼眸,居然无言以对。

24

那晚,他们在死熊正东方十五里的地方扎下营地,然后全都疲惫不堪地睡着了,(甚至连罗兰都睡了整宿,尽管他一晚上怪梦不断)直到第二天早上日出时才起身。埃蒂什么话也没说,生了一小堆火。在他望向苏珊娜的当口,附近的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

“早餐。”她说。

三分钟以后罗兰扛着一块兽皮回来了。兽皮上面躺着一只新鲜的已经收拾好的兔子。苏珊娜烧熟了兔子,他们吃饱以后就上路了。

埃蒂一路上试着想像拥有自己已经死亡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是始终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25

正午刚过他们来到一片林地,这儿的树木几乎全被推倒了,灌木丛也被踏平——看起来好像多年以前龙卷风曾经光顾此地,留下一大片凄凉的废墟。

“我们离要找的地方不远了,”罗兰说道。“它推倒所有东西是为了清除视线里的障碍。我们的熊兄弟可不想要什么惊喜。它虽然个头大,可是并不傻。”

“那它有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惊喜?”埃蒂问道。

“有可能。”罗兰微微一笑,碰了碰埃蒂的肩膀。“但是即使有——也不新鲜了。”

他们穿过这片废墟,行程缓慢。大多倒地的树木已经很老——几乎都已经腐成泥土——但它们杂乱的状况还是造成了足够多的路障。即使他们三个都是健全人这段路也够难走的;而现在苏珊娜坐在枪侠背上的马鞍里,难度更大,更考验耐力。

倒地的树木和杂乱的灌木遮住了巨熊的脚印,同时也减缓了他们的行进速度。直到中午树上的熊爪印都很清晰,他们一直都顺着印记向前走。但是现在,快到巨熊出发点时,当时它的愤怒可能还未完全爆发,所以本来很方便跟踪的爪印消失了。罗兰慢慢向前移动,不放过落在灌木丛里的任何蛛丝马迹,包括掉在树上的熊毛。他们用了整个下午才穿过这片乱七八糟的树林。

当他们来到一片稀疏的赤杨林边时,天色已沉,埃蒂觉得他们不得不在这片骇人的地方露营了。在林子那一头,他可以听见溪水淙淙流过石床。在他们身后,夕阳辐射出一道道暗淡的红光,照进他们刚刚穿过的乱树林,黑色的交叉图形映在倒地的树木上,看起来就像象形文字。

罗兰停下来,放下苏珊娜。然后他伸伸腰,双手放在臀部扭动身子。

“晚上就这样了?”埃蒂问道。

罗兰摇摇头,说:“把你的枪交给埃蒂,苏珊娜。”

她照做,疑问的眼光投向罗兰。

“过来,埃蒂。我们要找的地方就在树林另一头儿。我们得去看看,也得干些活儿。”

“是什么让你认为——”

“你仔细听。”

埃蒂侧耳倾听,意识到那是机器的声音。同时他发现这声音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我不想丢下苏珊娜一个人。”

“我们不会走远的,而且她叫起来嗓门很大。另外,如果危险来自前方——我们俩是先挡在她前面的。”

埃蒂低头看看苏珊娜。

“去吧——早点儿回来就行。”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过来的路。“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住,但是感觉上有。”

“我们在天黑前一定回来。”罗兰承诺,向赤杨林走去。片刻之后,埃蒂跟了上去。

26

树林进去十五码左右,埃蒂发现他们正沿着一条小道行进,大概是这么些年来巨熊自己开出来的一条小路。赤杨树枝互相倾斜,形成一条隧道。机器声现在越来越响,他也开始分辨出其中有比较低沉的嗡嗡声,脚底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个声音——微弱的震动,就好像一台机器正在地下运转。低声上面交织着一种好像刮擦金属的声音,更紧急尖锐——咔咔嚓嚓。

罗兰把嘴凑近埃蒂的耳朵说道,“我觉得我们保持安静会更安全一些。”

他们又向前走了五码左右,罗兰停下来,掏出枪,用枪筒拨开沉甸甸垂下来的树枝。埃蒂顺着小开口望进去,终于窥见巨熊这么长时间以来藏身的空地——它所有恐怖掠夺行动的指挥基地。

这里没有任何灌木植物,土地早就被踩踏得光秃秃的。一股泉水从大概十五英尺高的石墙后面冒出来,流过这块箭头形状的空地。在溪流的这一边,背靠石墙放着一个约九英尺高的金属盒。盒顶有点儿弧度,让埃蒂想起地铁入口。盒子正面漆着一道道黄黑相间的对角线。空地上面铺的土并不似林地的土一般黑,而是一种奇怪的烟灰色,上面撒满了碎骨。过了一会儿,埃蒂才意识到原来被他当成灰色土壤的东西实际上是更多已经腐烂成灰的碎骨。

土里有东西在移动——咔咔嚓嚓作响。四个……不对,有五个,尽是些小金属装置,最大的不过小狗大小。埃蒂明白这些都是机器人,或者是像机器人的装置。它们外形十分相像,而且对于巨熊来说它们无疑都只起一个作用——在每个装置上面都有一个快速转动的微型雷达盘。

更多思考帽,埃蒂暗想。我的天,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最大的装置看起来有点像埃蒂六、七岁生日时得到的玩具拖拉机;它来回移动,把地上的骨灰搅起小团灰云。另一个装置看起来像不锈钢老鼠。第三个看起来像由一节节钢块接起来的钢蛇——一拱一拱地移动。这些装置在溪流另一边绕成圈儿移动,在地上刻出一道圆形轨迹。这幅景象让埃蒂想起小时候在他妈妈堆在家里前厅的《星期六晚间邮报》上看见的卡通连环画。卡通画里面,男人总是抽着烟在地毯上踱着方步,焦急地等待他们的孩子出世。

埃蒂在眼睛逐渐习惯了空地的地貌特征后发现除了这五个以外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古怪玩意儿。他起码可以看见另外一打,也许还有更多藏在了巨熊猎物的残骨后面。惟一不同的是其他东西都没有动静。经过这么多年,巨熊的这些机器随从一个一个都死了,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五个……而且它们发出咔咔嚓嚓生锈的声音,也不是很健康。尤其是那条蛇,它跟着机器老鼠转圈的样子有些迟钝,好像瘸子似的。跟在后面的装置——一块长着粗壮机器腿的钢砖——会时不时地赶上来轻轻推它一下,似乎是催它走快点儿。

埃蒂暗忖这些装置到底是管什么用的。肯定不起保护作用;巨熊天生会保护自己。他猜想,假如老沙迪克在它还年轻的时候碰上他们仨,肯定会一口把他们吞下,嚼两口后再全吐出去。也许这些小机器人是它的维修部队、侦察兵,或是通讯员。它们只有在自卫……或者在保护它们主人的时候具有危险性,因为它们看起来并非好战一族。

埃蒂甚至为它们感到可惜。大多数队员都已经死了,他们的主人也没了,而且埃蒂相信它们知道这一点。它们身上投射出的是一种古怪、非人类的悲伤,而非威胁。它们又老又旧,在这块凄凉的空地里焦急地沿着它们自己挖出的轨道转圈儿。埃蒂甚至可以读出它们脑中的困惑;哦亲爱的,哦亲爱的,现在怎么办?现在他已经走了,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他已经走了,谁来照看我们?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哦亲爱的……

突然埃蒂感觉有东西在拖他的腿,差点儿就惊惶失措地尖叫起来。他举着罗兰的枪猛地转身,结果看见苏珊娜正睁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他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枪放回老地方,然后蹲下,把手搭在苏珊娜的肩膀上,亲了亲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差点儿在你的小笨脑袋里放了一个枪子儿——你来这儿干什么?”

“想来看看,”她也轻声回答,一点不感到尴尬。说着她把视线转向盘腿坐在一旁的罗兰。“而且,我自己一个人留在那儿有点儿害怕。”

她一路爬过来的时候身上被树枝划伤了几道。但是罗兰不得不承认,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他居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罗兰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破布(那件旧衬衫剩下的最后一块),帮她擦干净胳膊上的血迹,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后,用手指弹了弹她额头上的小疤。“那你好好看吧,”他嘴唇微动地嗫嚅道。“我猜这是你自己赢来的。”

他一只手拨开了绿油油的灌木枝,帮她清除了视线障碍,让她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块空地。她看完以后罗兰松了手,树枝又遮了下来。

“我为它们感到难过,”她轻声说。“这真是疯狂。”

“并不完全,”罗兰低声回答道。“我觉得在它们本身就是悲伤的产物。不过埃蒂会帮它们脱离苦海。”

埃蒂立刻摇头。

“是的,你会的……除非你想整晚都盘腿坐在这儿。瞄准那些转动的小帽子。”

“万一我没打中怎么办?”埃蒂愤怒地低声反问。

罗兰耸耸肩。

埃蒂不情愿地站起身,举起枪侠的左轮枪。他的视线穿过灌木枝,看见这些机器仆人还在绕着它们孤独的轨道徒劳地转圈儿。这就像开枪打木偶,他阴郁地想。然后他看见其中一个——那个看起来像走路的盒子的——伸出一个丑陋的钳子模样的装置,捏了一下前面的蛇。那条蛇惊吓地咝咝一叫,向前跳去。走路的盒子又缩回钳子。

呃……也许并不完全像打木偶,埃蒂想。他又瞥了一眼罗兰,罗兰面无表情地回望他,双臂交叠在胸前。

你总挑些奇怪的时间教课,哥儿们。

埃蒂想到苏珊娜,当时她先是打中了熊屁股,然后在巨熊朝她冲过来的当口一枪轰碎了它的传感装置,然后他又想到罗兰,不禁感到自惭形秽。与此同时,一部分的他也想去试试,就像以前在斜塔那里一部分的他想要对抗巴拉扎和他那帮流氓兄弟。这种冲动可能有些病态,但是对埃蒂来说仍旧是难挡的诱惑:让我们瞧瞧谁会认输……我们走着瞧。

是的,是有些病态,好吧。

假装这只是一处射击训练场,你只是想为你的甜心赢一只绒毛狗,他暗想。或者一只绒毛熊。他举起枪,瞄准了会走路的盒子,眼光不耐烦地飘向周围。这时,罗兰碰了碰他的肩膀。

“说说我教给你的东西,说真话。”

埃蒂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很不高兴被分心,但是罗兰的眼神毫不退缩。埃蒂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努力从脑海中摒除杂念:这些过旧的装置发出刺耳的尖叫,他身上很痛,苏珊娜在身边手撑着地看着他,而且她也离地面最近,所以如果他射偏了,苏珊娜最可能成为那些机器人的报复目标。

“‘我不用手开枪。用手开枪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

这真好笑,他想;即使在街上碰见他老爹也不会认识。但是他可以感觉到这些话的确起了作用,清空了思绪也安抚了他的紧张心情。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当枪手的料——这个念头他几乎从没有过,即使他知道那晚在巴拉扎的夜总会发生枪战时他非常镇定——但是他知道的是当他一字一句吐出枪侠教给他的东西时,他体内有一部分非常喜欢那种笼罩全身的冰冷感觉以及那种所有事物清晰呈现在他眼前的体验。而另一部分的他也悟出这只是又一种致命的毒品,与杀死亨利和几乎杀了他自己的海洛因没什么太大差别。可这种认知丝毫也没有改变此时此刻紧绷的快感,这快感像在狂风中振动的紧绳一样抽动着他的神经。

“‘我不用手瞄准;用手瞄准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

“‘我用眼睛瞄准。

“‘我不用手杀人;用手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父亲的脸。’”

接着,他毫无预兆地踏进树林,对着空地另一边在转圈儿的机器人大喊道:

“‘我用心杀人。’”

机器人骤然停止转动,其中一个发出高分贝的嗡嗡声,像是警报或者警告。那些雷达盘,每个都只有半块“好心思”巧克力排大小,向人声传来的方向转过来。

埃蒂扣动扳机。

传感器一个接着一个被击中,炸得粉碎。埃蒂心中的遗憾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冷酷。他只知道此刻他不会停,不能停,直到任务完成。

巨大的爆炸声瞬间填满了整块阴仄仄的空地,在碎裂的石墙间回旋激荡。钢蛇翻了两个斤斗,蜷成一团躺在泥地上。最大的那个装置——让埃蒂想起他小时候的玩具拖拉机的那个——试图逃跑,埃蒂一枪击碎它的雷达盘,把它送上了天国。它的玻璃眼珠被打了出来,蓝色火焰从眼窝处喷出,然后它重重地俯面倒在了自己的方鼻头上。

埃蒂惟一没打中的是那只不锈钢老鼠,子弹只是咻地擦过它的金属后背。机器鼠猛冲出圆形轨道,绕着跟在蛇后面的盒子模样的机器转了半圈儿,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空地。它发出愤怒的咔嗒声,越跑越近,这时埃蒂看见那东西的嘴边长着一圈长长的尖锐突起,看起来并不像牙齿,反而更像缝纫机的针尖,一张一阖。他暗想,这些玩意儿终究不像木偶。

“快开枪,罗兰!”埃蒂边绝望地大叫边迅速瞥向罗兰,却发现他仍然交叠双臂站在原地,表情平静冷淡,就好像满脑子想的是一盘棋局或者多年以前的情书。

机器鼠背上的雷达盘突然调转方向,朝着苏珊娜·迪恩笔直冲过来。

只剩下一颗子弹了,埃蒂想。如果我没打中,它就会撕下她的脸。

他没有开枪,相反,他向前踏了一步,然后对着机器鼠狠狠地踢过去,用尽全力。他原来的鞋子已经换成了柔软的鹿皮鞋,这一踢之下,震动倏地窜到膝盖上。机器鼠发出齿轮生锈一般的尖锐叫声,在地上打了几滚,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埃蒂看见它一打粗壮的机器腿还在上下摆动,每条腿末端都有一个尖锐的钢爪,绕着橡皮擦大小的万向节不停打转。

突然一根钢管从机器鼠的中部戳出,它又挺起来。埃蒂放低罗兰的左轮枪,瞬间涌起一股用另一只手来稳住枪把的冲动,但是他压住了这股冲动。也许这是他自己的世界里警察开枪的方式,但是在这里不适用。罗兰一直告诉他们,当你忘记你握着枪,当你感觉你在用手指射击,那么你就练到家了。

埃蒂扣动了扳机。小雷达盘正呼呼转动、试图锁定敌人。枪响之后,它瞬间消失在一团蓝色火焰中。机器鼠发出砰砰两声,然后就斜倒下来,死了。

埃蒂转过身,心脏狂跳不止。自从他得知罗兰想要留他在这个世界直到他们找到那座该死的高塔……换句话说,直到他们都腐烂成泥以后,他就没有这么愤怒过了。

他举起枪,瞄准罗兰的心脏,用他自己都几乎不认识的粗哑声音说:“如果这枪里还剩下一发子弹,你就可以不用再去考虑那座该死的塔了。”

“别这样,埃蒂!”苏珊娜尖声阻止。

他转向她。“那东西是冲着你来的,苏珊娜,它想要把你掀翻。”

“但是它并没有伤到我。你打中它了,埃蒂。是你打中的。”

“你该去谢谢他。”埃蒂想要把枪装进皮套,但是他厌恶地发现,皮套还在苏珊娜那里。“他和他教的东西。他和他教的那些该死的东西。”他转身面对罗兰。“我告诉你,我恨不得——”

罗兰饶有兴味的表情突然一变,视线越过罗兰左肩。“快趴下!”他大叫。

埃蒂这回什么问题也没问,所有的愤怒与困扰在脑海中骤然消失。他赶紧趴下,发现枪侠的左手挡在他一侧。我的上帝,他想,他不可能那么快,没有人能那么快。我已经不差了,可苏珊娜比我快,但是跟他比起来,苏珊娜就像一只沿着玻璃山坡向上爬的乌龟——

一件东西尖啸着掠过他的头顶,拔掉他一撮头发。紧接着,枪侠从臀部的位置开枪,连着三声枪响好似惊雷,淹没了尖啸声。那东西一头栽下,落在躺着的埃蒂和跪着的苏珊娜中间。在埃蒂看来,它像只巨大的机器蝙蝠,一侧锈迹斑斑的蝠翼虚弱地拍了一下土地,好像是不甘心丧失了机会,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罗兰轻松地踏着弹簧靴向埃蒂走过来,伸出手。埃蒂一把抓住,让罗兰拉着他站了起来。他的呼吸像被抽走了似的到现在都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幸好……看起来我每次开口说话总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埃蒂!你没事儿吧?”苏珊娜冲过来,看见他脑袋垂着站在那里,双手撑在大腿根部,张着嘴想要呼吸。

“嗯。”埃蒂终于挤出一个字,努力地挺了挺身子。“只是剃了头。”

“那玩意儿藏在树里,”罗兰平静地说。“起初我自己也没看见。这个时辰的光线总会骗人。”他顿了顿,然后又平静地继续说道:“她从来都没有暴露在危险中,埃蒂。”

埃蒂点了点头。他现在悟出了一个事实,罗兰在开枪之前根本就有时间先吃个汉堡、喝杯奶昔。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好吧。就当我不赞成你的教学方式,行吗?不过我可不打算道歉,如果你在等我道歉,劝你还是放弃吧。”

罗兰弯腰抱起苏珊娜,为她掸去身上的泥土。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私的情感,仿佛母亲在为后院土地上打过滚儿的孩子掸去身上的泥土。“我从来没想让你道歉,也不需要,”他说。“两天前苏珊娜和我有过相似的对话。不是吗,苏珊娜?”

她点点头。“罗兰认为,对初学开枪的人,如果他们不会去时不时咬给他们喂食的手,那么就需要有人抽抽他。”

埃蒂看了看这片狼藉,慢慢开始掸掉裤子和衬衫上面的骨灰。“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想成为枪手怎么办,罗兰老兄?”

“我想说,你想什么根本不重要。”说完,罗兰转而盯着墙角的那个金属盒,似乎不想再继续这段对话。埃蒂以前见过他这样。当话题变成应该、能够、必须的问题时,罗兰几乎总是不愿再说下去。

“卡?”埃蒂问道,话音里透出一丝积聚许久的苦涩。

“对。是卡。”罗兰说着向金属盒走去,伸手摸了摸盒子正面相间的黄黑对角线。“我们找到了围绕世界边缘的十二个入口的其中一个……通向黑暗塔的六条道路的其中一条。”

“这也是卡。”

27

埃蒂回头去拿苏珊娜的轮椅。没有人让他这么做;他只是想单独呆一会儿,恢复他的自我控制。现在枪战终于结束,而他身上每一块肌肉仍然在轻轻颤动。他不想让另外两个看见这个——不是因为害怕被他们误解为恐惧,而是因为他们俩有可能会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过度的兴奋。他喜欢这一切,即使加上那只差点儿剥了他头皮的蝙蝠,他还是喜欢。

老兄,这全是胡扯。你知道的。

可问题是,他并不知道。他也开始直面苏珊娜在杀死巨熊之后体会到的感受;他可以说他不愿意成为枪手,不愿意在这个只有他们仨是活人的鬼地方游荡,他真的最想站在百老汇大道与第四十二街路口,打着响指,嚼着辣热狗,听着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从耳机里发出的嘶吼,看着那些双腿裹在超短裙里、极度性感的纽约女孩儿嘟着迷死人的小嘴从身边走过……他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脸色发青、喘不过气。但是他心里明白另一点,他很享受几枪就轰掉这些机器动物,至少在游戏还没结束、只有他一个人在开枪的时候;他也很享受一脚踢翻机器鼠,尽管他的脚很疼,尽管当时他吓得不轻。从某个说不清的方面来说,那部分——他害怕那部分——反而加深了享受的感觉。

一切已经够糟了,但是他心里明白还有更糟的:如果现在他面前开启了一扇可以回到纽约的门,他不一定会回去。至少在他还没有亲眼看见黑暗塔之前他不会回去。他甚至开始相信罗兰的癫狂是会传染的。

埃蒂一面费力地把苏珊娜的轮椅推过一片狼藉的赤杨林,一面诅咒着那些打在他脸上差点儿挖出他眼珠子的破树枝。同时,他发现他起码可以认清一些事实,这让他感到血冷:我想看看它的样子是不是和我梦见的一样,他心想。亲眼看见那种东西……会非常奇妙。

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体内响起。我肯定他其他那些朋友——那些听起来像亚瑟王宫廷圆桌骑士的人——我肯定他们也这样想,埃蒂。而且他们都已经死了。全都死了。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不管他喜不喜欢,那是亨利的声音。这让他几乎听不下去。

28

罗兰站在地铁入口模样的金属盒前面,苏珊娜稳稳地跨在他右髋部。埃蒂把轮椅停在空地边缘后走了过来。那种规律的嗡嗡声越来越响,脚底的震动愈演愈烈。他意识到这是一台机器发出的声音,这机器不是在金属盒里面就是在它下面。感觉上这声音并不是在敲着他的耳膜,而是深深埋在他脑袋或内脏里什么地方。

“这么看这就是十二入口中的一个了。它通向哪里,罗兰?迪斯尼世界吗?”

罗兰摇摇头。“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也许哪儿也不到……也许任何一处。我的世界里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俩肯定都明白这点。而且以前我知道的事情也已经改变了。”

“因为世界已经转换了吗?”

“是的。”罗兰看着他。“这绝对不是修辞的说法。整个世界的确正在转换,而且越来越快。与此同时,许多东西已经损耗……瓦解……”他踢了一脚会走路的盒子的尸体,来证明他的说法。

埃蒂脑海中浮现出罗兰在地上画的那幅十二个入口的粗略图。“这儿是世界的边缘吗?”他怯声问道。“我是说,这儿看起来和其他地方可没什么差别。”他接着笑了笑,又说:“如果这儿有悬崖,我可没见着。”

罗兰摇摇头。“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边缘。它指的是光束发出的地方。起码我是这样听说的。”

“光束?”苏珊娜问道。“什么光束?”

“中土先人并没有创造这个世界,他们只是重新创造。有些人说是光束拯救了世界;另外一些人说光束是世界毁灭的根源。光束是中土先人创造的,就像一种线条……能够约束……能够保持的线条……”

“你是说磁场吗?”苏珊娜谨慎地说道。

他整张脸亮了起来,冷硬的脸部线条瞬间消失,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刹那间,埃蒂可以想像出当他们真的到达高塔时罗兰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的!不仅是磁场,部分还是……重力……还有空间、大小、纬度之间合适的排列。光束就是把一切捆绑在一块儿的力量。”

“欢迎来到疯人院上物理课。”埃蒂低声咕哝。

苏珊娜没理他,继续说:“那么黑暗塔呢?是不是一种发射器?所有光束的中央能源系统?”

“我不知道。”

“但是你知道的是这里是A点,”埃蒂说。“如果我们沿直线走足够长的路,我们就会到达世界另一端的另一个入口——姑且称做C点。但是在我们到那儿之前,我们会经过B点,中点,黑暗塔。”

枪侠点点头。

“这段路有多远?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很远,而且这段距离每天都在生长。”

埃蒂弯下腰仔细检查那个会走路的盒子。然后他直起腰,盯着罗兰。“不可能。”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大人试图向孩子解释储藏室里并没有住着妖怪,根本不可能住着,因为妖怪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世界不会生长,罗兰。”

“不会吗?我小时候,埃蒂,有许多地图。其中一幅我特别记得,叫做西土之伟大王国。地图上有我的家乡蓟犁,然后是丘陵领地,我成年以后这个王国被暴乱推翻,连年内战。然后是山丘,沙漠,山脉,以及西海——绵延一千多里——但是我却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才走过这段距离。”

“这不可能,”苏珊娜急切地说,声音里透出恐惧。“即使你一路靠脚走过来,也不可能花上二十年的时间。”

“呃,你得允许他时不时停下来寄张明信片、喝杯啤酒什么的。”埃蒂插话道,只是没人理他。

“我并没有靠脚走,大多都是在骑马,”罗兰说。“我偶尔会放慢脚步——是这样说的吧——但是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赶路,逃开约翰·法僧,那个率领起义者推翻我的国家、还想把我的头挂在他后院的旗杆上的暴徒头子——他这么想也有理由,我猜,毕竟我和我的同胞也杀死了不少他的人——而且我还偷了他非常珍贵的东西。”

“什么东西,罗兰?”埃蒂好奇地问道。

罗兰摇摇头。“过几天再告诉你们……也许永远不告诉你们。现在,别想那个,想想这个:我走了好几千里路,因为世界正在生长。”

“这绝对不可能,”埃蒂再次重申,但是他还是吓得发抖。“有可能是地震……洪水……海潮……我不知道还……”

“看!”罗兰愤怒地打断他。“就看看你周围!你看见了什么?一个像孩子的陀螺般慢下来的世界,正如它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加速前进那样。看看你的猎物,埃蒂!看看你的猎物,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他两步走到溪水边,捞起那条钢蛇,看了一会儿后扔给了埃蒂。埃蒂用左手接住,蛇身断成两半儿。

“看见了吗?它已经耗尽。我们在这里找到的所有生物全都已经耗尽。即使我们不来,它们不久也会死掉。同样,那头巨熊本来也会死的。”

“巨熊生病了。”苏珊娜说道。

枪侠点点头。“寄生虫毁坏了它的生理功能。但是为什么寄生虫以前没有攻击它?”

苏珊娜没有回答。

埃蒂仔细检查那条蛇。与巨熊不同,它看起来完全是人工制造,由金属、电路板,和好几码(也许是好几里)的蛛丝一样细的电线组成。但是他看着手中这半条蛇,发现它不只在表面有点点锈迹,里面也生了锈,而且还有一块湿渍,仿佛油漏出来或水渗进去。湿气腐蚀了一些电线,貌似青苔的绿色物质爬满数个指甲盖大小的电路板。

埃蒂翻过蛇身,发现一块钢板显示它是北方中央电子有限公司的产品,板上还有序列号,但是没有名字。可能太不重要,所以没有命名,他暗想。只是一个精密的旋转挖土机,目的是时不时地给熊老兄喂点儿吃的东西。

他扔掉钢蛇,两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罗兰捡起拖拉机模样的机器人,猛拉其中一个轮胎。轮胎很轻易地掉了下来,随之也落下来一团锈尘。他把它扔到了一边。

“这个世界中的一切要么休眠,要么瓦解,”罗兰开口,语调平淡。“同时,让整个世界连贯——时间,大小,空间方面——的各种力量正在衰弱。我们小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但是现在我就处在这个时期,而且我不相信它们仅仅影响我的世界。它们也会影响你们的,埃蒂和苏珊娜;还可能影响其它上亿个世界。光束正在瓦解。我不知道这是根源还是有什么其它原因,但是我知道这是真的。快!靠近点儿!仔细听!”

埃蒂走近那个表面间隔漆着黄黑斜条的金属盒,突然,一段异常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起了那座位于荷兰山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危房。这座危房离他和亨利长大的街区大约一里,占据莱茵侯得街一块无人照看的杂草地,附近的孩子都把它称做鬼屋。埃蒂猜想这个地区的孩子们肯定都听说过关于鬼屋的恐怖故事。整座尖顶房子阴沉沉地矗立在街边,紧盯着从它屋檐阴影下走过的路人。窗户已经没有了,当然——小孩儿不能靠近的时候会朝着窗户扔石头——但是它也没有被人乱涂乱画,没有变成幽会场所,也没有变成射击场。最奇怪的是它一直立在那儿:没有人为了骗取保险金或只是为了看它烧起来而在那里放火。孩子们说那里闹鬼,这是当然。当埃蒂和亨利有一天站在路旁看着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特意过来瞻仰这个众多谣言的主角,虽然亨利告诉他们的母亲他们只是和一群朋友到达尔伯格去看胡塞火箭),他们感觉这房子可能真的闹鬼。他难道不是感觉到那些古老的维多利亚窗户像危险的疯子似的紧盯着他不放,还渗出一股浓烈的敌意吗?他难道不是感觉到一阵微风把他颈背和手臂上的汗毛都吹竖起来了吗?他难道不是清晰地感到只要他踏进这个地方,门会在他后面砰地关上、锁紧,所有的墙壁会包围他,像对付死老鼠似的把他的骨头碾成粉末吗?

闹鬼的。有鬼的。

现在,当他一步步靠近金属盒时,当年神秘的危险再次侵上心头。鸡皮疙瘩开始爬上他的两腿、双臂;颈后的汗毛硬硬地倒竖起来。同样地,他感到一阵微风吹过,尽管空地边缘的树叶纹丝未动。

但是他继续走向那扇门,(因为那实际就是一扇门,尽管这扇门是锁着的,而且永远不会对像他这种人开启)然后耳朵紧紧贴在盒子上面。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在半个小时前滴下一罐强酸,现在才刚刚开始产生反应。奇怪的颜色在他紧闭的眼睛里飘来飘去。他似乎听见有什么声音从点着电子火炬的长走廊尽头传来,在他耳边低语。那些式样摩登的豪华烛台把所有东西照得透亮,但是又突然黯淡下来,变成阴沉的蓝色光束。然后是空虚……遗弃……荒凉……死亡。

机器还在不停运转,但是粗嘎的杂音不是夹在里面吗?嗡嗡声下面的一种绝望的震动声,好像心律不齐似的?这个比巨熊还要高级的机器不是最终开始走调了吗?

“亡灵的殿堂里一切都很寂静,”埃蒂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小声说。“在这亡灵的石殿里,一切都已经被遗忘。看看黑暗中的楼梯;看看毁灭的房间。这些都是亡灵的殿堂,蛛网连结,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着一个归于沉寂。”

罗兰一把把他拉回来。埃蒂迷茫地看向他。

“够了。”罗兰说。

“不管这里面是什么,情况不妙,对吧?”埃蒂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他仍然可以感觉到盒子散发出的力量正在召唤他。

“对。现在,我的世界里的所有东西情况都不妙。”

“如果你们俩想在这里露营,那就恕我不奉陪了,”苏珊娜说。她的脸色在氤氲的暮气中看起来惨白。“我要走得远一点儿。我可不喜欢这里给我的感觉。”

“我们三个都到远一点儿的地方露营,”罗兰说。“我们走。”

“好主意,”埃蒂说道。他们离开盒子,这时机器的声音逐渐减弱。埃蒂感到金属盒对他的影响也逐渐消退,尽管它仍然在召唤他,邀请他去探索半明半暗的长走廊,黑暗中的楼梯,结满蛛网的毁灭的房间,控制面板一个接着一个全部熄灭。

29

晚上埃蒂又做梦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了第二大道,向第二大道与第四十六街街口的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走去。路上,他经过了一个音像店,扬声器喇叭里高声放着滚石乐队的曲子:

我看见红色的门,我想把它涂黑,不再有任何颜色,我想把它涂黑,女孩儿穿着夏衣从我身边走过,我只得摇摇头,把我的黑暗赶走……

他继续向前走,经过一家在四十九街与四十八街中间、名叫“你的倒影”的商店。他在橱窗中挂着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发现他比以前看上去好很多——头发虽然有些长,但是透出健康的茶褐色。他的衣服……呃,天哪!从头到脚一幅傻帽儿模样。鲜蓝的外套,深红的领带,浅灰的西裤……他还从来没有穿过这样一套超级雅痞的行头。

这时突然有人在摇醒他。

埃蒂还想继续往梦境里钻,他可不想现在就醒过来。在他走到熟食店、用钥匙打开门进去、看见玫瑰花田之前,他可不想醒过来。他想重新再看一眼无垠的玫瑰红地毯、笼罩头顶的碧蓝天空、帆船一般漂浮在天空的白云,以及远处的黑暗塔。他的确害怕从恐怖高塔中散发出的黑暗,那种黑暗好像要把任何靠近的人生吞活剥似的,但是这并不阻碍他渴望再次看见这一切。需要再次看见这一切。

可是摇晃他的手总是不肯放弃。梦开始变暗,第二大道上汽车尾气的气味变成了炭火——气味淡淡的,因为火堆基本已经灭了。

是苏珊娜在摇他。她看起来非常害怕。埃蒂坐起身,伸出胳膊环抱住她。他们晚上是在赤杨林的另一边露营的,但仍然听得见溪水汩汩流过撒满碎骨的空地。罗兰睡在火堆另一边。他睡得不好,毯子全蹬掉了,膝盖紧贴着胸口,身体蜷成一团,没穿靴子的双脚看上去又白又窄,毫无攻击性。大螯虾的攻击让他失去了右脚的大拇趾,同时残疾的还有他的右手。

他一遍又一遍含糊地低吟着一些话。听了几遍以后,埃蒂意识到他跪倒在那块苏珊娜杀死巨熊的空地时说的也是这句话:快走——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罗兰歇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呼唤那个男孩的名字:“杰克!你在哪儿?杰克!”

罗兰喊声中透出的绝望与凄凉让埃蒂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抱紧苏珊娜,她也在瑟瑟发抖,尽管夜晚十分暖和。

枪侠翻了个身,星光落进他瞪大的眼睛。

“杰克,你在哪儿?”他对着夜空大叫。“你快回来!”

“噢上帝——他又疯了。我们该怎么办,苏希?”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他听上去那么遥远,好像远离了一切。”

“快走,”枪侠又开始喃喃低语,翻过身膝盖抱在胸前仰面躺着,“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沉默了片刻,随后胸口一振,撕心裂肺地喊出男孩儿的名字。一群大鸟儿从后面的林子里惊飞起来,呼呼地扇着翅膀,向远处安静的地方飞去。

“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苏珊娜睁大眼睛问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许我们该叫醒他?”

“我不知道。”埃蒂一眼瞥见枪侠挂在左臀的手枪,枪外面裹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兽皮,放在枪套里面。从罗兰躺着的位置很容易拿到这把枪。埃蒂最后加上一句,“我觉得我不敢。”

“他快被逼疯了!”

埃蒂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该怎么办?埃蒂,我们该怎么办?”

埃蒂的确毫无头绪。罗兰被海怪咬了以后,他可以用抗生素止住炎症发作;可是这次罗兰又发作,埃蒂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能够治好他的抗生素。

“我不知道。和我一道躺下吧,苏希。”

埃蒂拉过一张兽皮盖在俩人身上,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止住颤抖。

“如果他真疯了,他可能会伤害我们的。”苏珊娜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只是以巨熊的样子出现——它那双通红的溢满仇恨的眼睛,(而且不是也有一种困惑藏在这对眼睛的深处吗?)和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利爪。埃蒂的视线飘向那把左轮枪,就放在罗兰健全的左手边,他想起当他看见机器蝙蝠向他们冲过来的时候,他的速度是多么的快,快得就好像他的手已经消失。如果枪侠真的发了疯,而且如果他和苏珊娜成为他疯狂攻击的对象,那么他俩根本没有胜算。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他把脸紧紧贴在苏珊娜温暖的肩窝,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罗兰终于安静下来。埃蒂抬起头望过去,枪侠已经陷入沉睡。埃蒂又看看苏珊娜,发现她也已经进入梦乡。他在她身边躺下,温柔地吻了吻她丰满的胸部,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不是你,伙计;你会很长、很长时间睡不着。

但是他们这两天一直在赶路,埃蒂已经筋疲力尽。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下沉。

回到那个梦,他想。我想回到第二大道……回到汤姆与格里的熟食店。我就想要这样儿。

但是那晚,那个梦再也没有回来。

30

太阳升起来,他们匆匆吃了早饭,整理好行装,重新分配了行李,然后回到了那块楔形空地。映照在清晨的阳光下,这块空地看上去没有那么恐怖了,但是他们三个仍然尽量远离斜漆着黄黑线条的金属盒。如果罗兰有任何关于前晚噩梦的记忆,那他没有表露出丝毫。他早上起来以后就像平时一样洗漱整理,一如既往地心事重重、默不作声。

“你打算怎么从这里出发沿直线前进?”苏珊娜问枪侠。

“如果传说是正确的,那应该没有问题。你还记得你以前问过关于磁场的问题吗?”

她点点头。

他在随身小包里掏来掏去,终于找到一块已经磨旧的方形软皮,软皮上面缝着一根银色长针。

“指南针!”埃蒂叫道。“你的确是个神鹰童子军!”

罗兰摇摇头。“这不是指南针。我当然知道指南针是什么,但是那些日子我是靠太阳和星星辨别方向的,而且即使现在我也这样做。”

“即使现在?”苏珊娜有点儿不安地问道。

他点点头。“这个世界的方向也在移动。”

“上帝啊。”埃蒂插口道,他试图想像一个北方向东或西慢慢移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但是立刻就放弃了。这个事实让他感到眩晕,仿佛他正从一座高楼的顶端向下看。

“这只是一根针,是钢的,完全可以当做指南针使用。现在光束就是我们的路线,这个针会显示出来。”他又开始在随身小包里掏来掏去,这回拿出一只粗糙的陶杯,杯子一侧有一道裂痕。这杯子是他在营地遗迹里找到的,后来他用松胶补了补。罗兰走到溪流旁,用陶杯盛满水,回到苏珊娜的轮椅边,小心翼翼地把陶杯放在轮椅扶手上。等杯中水平静下来,他把钢针丢了进去。钢针沉到了杯底。

“哇!”埃蒂叫道。“太棒了!我真要五体投地地匍匐在你的脚下,罗兰,只是我可不想弄皱我的裤子。”

“我还没结束呢。苏珊娜,扶稳杯子。”

她照做,接着罗兰缓缓地把她推进空地,在刚才进来的地方停了下来,罗兰小心地把轮椅转了方向,背对着入口。

“埃蒂!”她叫了起来。“快来看!”

他弯腰凑近陶杯,发现水已经从杯口溢出。钢针慢慢上浮,浮到水面以后就像软木塞似的浮着,不再转动。钢针一头指着他们身后的入口,另一头笔直地指向前面古老的密林。“他妈的——一根浮针。现在我算是什么都已经见过了。”

“扶稳杯子,苏珊娜。”

她扶稳杯子,同时罗兰推着轮椅走进空地,与金属盒的方向构成直角。这时,钢针失了准头,上下浮动起来,片刻之后又沉到了杯底。当罗兰把轮椅推回到刚才的位置时,钢针重新浮上来,指着刚才的方向。

“如果我们有一张纸和一些铁屑,”枪侠说,“我们可以把铁屑撒在纸的表面,铁屑会慢慢聚成一条直线。”

“如果我们离开这个入口,还会这样儿吗?”埃蒂问道。

罗兰点点头。“不仅如此,我们还能够亲眼看见光束。”

苏珊娜转头望过去,胳膊肘稍微碰了一下陶杯。水溅了一些出来,钢针又开始乱晃……然后停了下来,指着原来的方向。

“不是那样,”罗兰说。“你们俩低头看——埃蒂看脚尖,苏珊娜看大腿。”

他们都照做。

“当我让你们抬头的时候,顺着钢针指的方向朝前看。不要看其它的地方,就盯着你眼睛能看见的。现在——抬头!”

他们抬起头。一瞬间,埃蒂除了树林什么都没看见。他试图放松眼睛……突然,光束就在那里,就像当初他从树桩的突起看出一把弹弓一样。一霎那他明白了罗兰不让他们看其它东西的原因。沿着这条直线撒满了光束,只是非常微弱。松树与云杉的针叶都指向光束的方向,灌木的树枝也微微向同一个方向倾斜。并非所有被巨熊推倒的大树都沿着他们过来的小径——小径东南走向,如果埃蒂没弄错的话——的方向倒下,但是大多数都这样,就好像在它们摇摇欲坠的时候被金属盒散发出的某种力量向那个方向推倒。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地上的影子。太阳在东面,影子无疑指向西面。但当埃蒂朝东南方看去时发现也有交织的影子沿着钢针指的方向隐约织成交叉图案。

“我好像看见什么了,”苏珊娜不是很确定,“但是——”

“看那些影子!影子,苏希!”

苏珊娜瞪大了眼睛。“我的上帝啊!它在那儿,就在那儿!就好像天生在那里!”

既然埃蒂已经看见,他就不可能再忽视它;这条黯淡的直线就是光束的路径,一路穿过空地四周乱糟糟的树林。他突然感觉到漂浮在他周围(或者穿透他身体的,就像X光似的)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一股移开这条直线的冲动,向左也好向右也好,油然生出,埃蒂不得不压制住这股冲动。“喂,罗兰,这光束不会让我生不出孩子吧?”

罗兰耸耸肩,脸上泛起微微一笑。

“它就像河床,”苏珊娜惊叹道。“河床如此宽阔,你几乎看不到边……但是它始终在那儿。只要我们不离开光束的路径,这种影子的交叉图案就不会改变,对吗?”

“对,”罗兰回答。“当然它们会随着太阳的移动而改变方向,但是我们一直都能够看见光束的路径。你必须记住,光束沿着这条路径照过来已经上千年——甚至上万年了。你们俩抬头看天空!”

他们抬起头,发现稀薄的卷云也沿着光束的路径互相交织……而且处在光束路径正上方的云比两旁的移动得更快。它们正被推向东南方,黑暗塔的方向。

“看见了吗?即使天上的云也必须遵从。”

一小群鸟向他们飞过来,但是在穿过光束路径的当口,它们开始向东南方向偏斜。尽管埃蒂亲眼看见这些,他的眼睛却无法相信。当这群鸟最终摆脱光束的影响后,它们又沿着原来的方向飞去。

“呃,”埃蒂说,“我猜我们该上路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话都是这样说的吧。”

“等等,”苏珊娜盯着罗兰说。“不止一千里的路程,不是吗?我们到底要走多远,罗兰?五千里?一万里?”

“不好说。反正非常远。”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到那儿?我坐在这见鬼的轮椅上,你们俩在后面推?我们这样子朝黑暗塔每天走三里就已经不错了,你知道的。”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路线了,”罗兰耐心地回答,“目前这也就足够了。苏珊娜·迪恩,我们会越走越快的。”

“是吗?”她的眼光变得凶狠,他们都看见黛塔·沃克的影子在她眼睛里闪烁。“你准备好跑车了吗?即使你有跑车,我们也得有条该死的路能开才行!”

“这个世界和我们赶路的方式都会改变的。”

苏珊娜在罗兰面前摆摆手,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你说话的样子就像个老妈妈,总是说上帝会决定一切。”

“难道不是吗?”罗兰严肃地说。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接着仰天大笑起来。“噢,我猜这全取决于你怎么看。我能说的就是,罗兰,如果上帝真的决定一切,我可不希望看到他作出让我们饿肚皮的决定。”

“快,我们快走吧,”埃蒂插口道。“我想赶快离开这儿,我可不喜欢这鬼地方。”他没说错,但并不全是这样。事实上他非常急切地想踏上这条隐蔽的征途。每走一步就是离玫瑰花田和统治一切的高塔又近一步。他意识到——不是没有惊讶——他希望看看那座塔楼……死也要看到。

恭喜你,罗兰。他暗忖。你成功了。我已经成为了信徒,有人该唱哈利路亚了。

“我们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儿。”罗兰弯下腰,松开左腿上的生牛皮绳,缓缓地解开了他的枪带。

“这又是什么花样?”埃蒂问道。

罗兰拉下枪带,递给了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他平静地说。

“放回去,哥们!”埃蒂感到剧烈的矛盾搅翻了五脏六腑;他紧握拳头,但是仍然感觉到手指在颤抖。“你觉得你在做什么?”

“我的理智每时每刻都在被抽离。在我体内的伤口愈合之前——如果它能愈合的话——我并不适合佩戴这个。你明白的。”

“你接着,埃蒂。”苏珊娜平静地说。

“如果昨晚那只蝙蝠袭击我的时候你不是带着这该死的玩意儿,我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枪侠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坚持把枪递给埃蒂。他站着的姿势表明,如果需要的话,他会这样站一整天。

“好吧!”埃蒂叫道。“见鬼,好吧!”

他从罗兰手上一把抓过枪带,粗暴地系在了自己的腰上。他应该感到欣慰,他想——在夜里难道不是他看见这把枪离罗兰那么近、然后开始担心如果罗兰真的疯了会发生什么吗?但是他并没有感到丝毫安慰,反而只有恐惧、内疚和一种陌生的伤痛,痛得让他想哭。

没有了枪,他看起来很奇怪。

一切全不对了。

“可以了吗?现在笨蛋徒弟有了枪,师傅却被解除武装,我们能走了吗?如果树丛里冲出什么巨兽的话,罗兰,别忘了掷刀子。”

“噢,那个,”他喃喃说道。“我差点儿忘了。”他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刀子,刀柄朝外地递给埃蒂。

“这太荒谬了!”埃蒂大叫。

“生活就是荒谬的!”

“说得好,你就把这句话写在明信片上,然后寄给《读者文摘》吧。”埃蒂把刀塞进腰带,挑衅地盯着罗兰。“现在我们总可以出发了吧?”

“还有一件事儿,”罗兰回答。

“我的老天爷啊!”

罗兰嘴角勾起一抹笑。“开个玩笑而已。”他说。

埃蒂大张着嘴合不拢,身旁苏珊娜又开始笑,笑声银铃般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31

他们花了几乎整个早上才穿过被巨熊毁坏的林地,但沿着光束的路径,走起来要容易一些。当他们终于穿过交错倒地的树木、杂乱无章的灌木丛之后,在他们面前又出现了一片深林,这时他们赶路的速度也有所加快。从那堵石墙里冒出的溪水欢快地从他们右面流过,另外几条小溪也汇聚进来,这条溪流现在听上去深了一些。这里的动物多了——他们听见这些动物在树林里觅食——而且他们还两次看见了鹿群。其中有一头雄鹿,看上去起码三百磅重,头顶上长着一对优雅的鹿角,鹿头高昂,像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接着,他们开始上坡,溪流也转了向,不再沿着他们的路线流淌。天色渐沉,暮霭即将降临,就在此时,埃蒂好像看见了什么。

“我们能停一下吗?休息一分钟?”

“怎么了?”苏珊娜问道。

“好吧,”罗兰回答。“我们停一下。”

突然,埃蒂又感到了亨利的存在,肩膀沉甸甸的。噢,看这个娘娘腔。娘娘腔是不是又从树里看出了什么东西?娘娘腔是不是又要刻东西啦?是不是啊?噢,真是可爱呀!

“我们不是一定要停下。我的意思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

“——看见了什么,”罗兰接下去说。“不管是什么,闭上嘴,仔细看。”

“真的没什么。”埃蒂感到热血一下子涌上脸,他试图不去看那棵吸引他注意力的白蜡树。

“不对。这肯定是什么你需要的东西,绝对不是没什么。如果你需要,埃蒂,我们就需要。而我们不需要的是你甩不掉过去记忆的包袱。”

埃蒂感到脸烧了起来,他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感觉罗兰那双淡蓝色的战士的眼睛直勾勾看进他困惑的心。

“埃蒂?”苏珊娜好奇地问。“怎么了,亲爱的?”

她的声音给了他勇气。他径直走向那棵笔直的白蜡树,从皮带里拔出罗兰的刀子。

“也许真的没什么,”他轻声嘀咕,接着又费力地说道:“也许很重要。如果我没弄砸,那倒真是个重要的东西。”

“白蜡树非常高贵,而且充满力量。”罗兰在他身后评价,但是埃蒂几乎没听见。亨利嘲弄尖酸的声音消失了;他的羞耻感也随之无影无踪。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那根吸引他注意的树枝,树枝靠近树干的部位变粗,略略鼓起,而埃蒂想要的正是这种粗怪的形状。

他觉得钥匙的形状藏在这根树枝里——那把在颚骨燃烧的火焰中昙花一现的接着又变成了玫瑰花的钥匙。三个倒写的V字,中间那个比两边的更深更宽,而且在末端还有一个小S形。这是秘密。

梦中的低语又在他耳边响起: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

也许,他暗忖。但是这回我一点木料也不能浪费。浪费一成都不行。

他小心翼翼地把树枝砍下来,削尖了细的那头儿。树枝变成一段约九英寸长的粗木。他掂了掂,木头挺重的,隐隐散发出一股生命力,似乎迫切地想显出钥匙的神秘形状……当然是在灵巧的手中。

他是那个能工巧匠吗?这重要吗?

埃蒂·迪恩对两个问题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枪侠伸出健全的左手,握紧了埃蒂的右手。“我想你知道一个秘密。”

“也许我是知道。”

“能说出来吗?”

他摇摇头。“最好不要,我想。现在还不行。”

罗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我们就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你是不是发现了我的……我的问题出在哪儿?”

埃蒂心想:他这样提到那种快把他折磨死的绝望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我不知道。现在我还不能肯定。但是我希望是这样,兄弟,我真的希望。”

罗兰又点点头,放开了埃蒂的手。“我谢谢你。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干吗不好好利用呢?”

“我没问题。”

他们继续上路了。罗兰推着苏珊娜,埃蒂走在前面,手里拿着那块藏有钥匙形状的断木,木头里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流动,神秘而温暖。

32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后,埃蒂拿出罗兰的刀,开始雕刻。刀子惊人地锋利,似乎从来不会变钝。借着火光,埃蒂一刀刀刻得很慢,也很细心。木块在他手中翻来转去,他一刀刻下去,纹理细密的木条就卷起来。

苏珊娜双手交叠在脑后,躺在地上,看着星星在夜空中慢慢移动。

罗兰站在营地另一边,营火映在他身上。他又一次听见疯狂的声音在他痛苦困惑的脑中响起。

曾经有一个男孩儿。

曾经没有男孩儿。

有。

没有。

有——

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掬成杯形放在痛得快裂开的头上。他真想知道备受折磨的神经到底什么时候会绷断。

噢,杰克,他想。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

在他们三个的头顶,古恒星与古母星缓缓升上夜空,各踞一方,隔着他们失败的婚姻铸成的天河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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