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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我沿着罗文庄园的石阶往上走到一半时,就因惊恐而掷不开步子。谢伊不得不拽着我走上了余下的台阶。

“我改变主意了。”我的脚在铺地石板上直打滑。

“太迟啦。”他咬紧牙关,继续拽着我往上走。

“我根本就不应当把你变成狼人,”我说,“这样你就没办法把我拽到任何地方了。”

“你别给我添乱啦。”他卯足了劲又将我向前拽了一步,“你欠我的,记得么?上个星期你在酒吧里撇下我就走了。我觉得瑞恩那天晚上后来一直在盘算着要打断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很有可能哦。”

“所以说,你真幸福,我竟然还在这里带着你参观这个地方。”

“你的盛情我没齿不忘。我相信这肯定是一座漂亮的房子。”我在他的臂膀中扭来扭去,“好了,放开我啦。”

“别这样,卡,快上台阶啦。你答应过我的。你正打算让我抱着你进去吗?”

我望着实心乌木制成的双扇门。“也许吧。”

“你要是真这么想的话,那我就以原始人的方式将你扛过肩头。”他咧开嘴笑了,“那个样子可不太好看哦。”

我味起了眼睛。“那样的话你会很享受的,对吧?”

“想试试吗?”

我挣脱开他紧握着的手,疾步跑上台阶。谢伊从夹克衫里取出了一把巨大的铜钥匙。趁着他开门的时候,我观察起了这座宅邸的外观来。

这座宏伟的庄园在天空的映衬下轮廓鲜明,宅邸的正面呈现出迷雾般的孤寂色彩。整栋建筑物从正门向两边宽阔地延展开去。三层楼中的每一层都整齐如一地镶着高大的直棂窗。侧墙上装点着形态各异的石像:盘旋的蛇、跃起的马、尖叫的狮鹫、咆哮的凯米拉。长着双翼的石像鬼蹲伏在屋顶上,似乎随时会从屋檐上飞跃而下。

“你还不进来吗?”谢伊扶住敞开的门。

我将视线从那些雕塑上移开,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漆黑的庄园里。一进到里面之后,我旋即倒吸了一口气。敞开的双扇门背后是一个宽敞无比的大厅。广阔的大厅外侧是一个环绕四周的阳台。两列大理石台阶沿着远处的墙壁,朝相反的方向通往楼上。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盖精美的水晶枝形吊灯。阳光透过窗户投到吊灯的棱镜上,在石地板上折射出了数不尽的彩虹光芒。大厅里尽管见不着任何家具的踪影,但却处处摆满了艺术品,精致的瓷花瓶高至我的腰部,一套套齐备的盔甲手持利戟,防护手套上还挂着狰狞的狼牙棒。

“我说过的。”谢伊走到我身旁,“奢华。”他的声音撞在墙上反弹回来。

我点了点头。

“图书馆在第二层,穿过那些门直走就到了。”他接着说道,“这两列台阶分别通往这座房子的东西两翼。你是想立即开始研究呢,还是想先参观一下?”

“我想先确保我们在这里是安全的。”我咕哝了一句。

“那就先参观房子吧。”他说着,朝右侧的台阶走去,“我住在东翼。”

我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回头往后看。异乎寻常的寂静笼罩着整座房子;我们踩在石地板上的脚步声在我们周围发出了阵阵回响。

“你怎么能够适应这样一种生活呢?”我意识到自己在压着嗓门说话。

“我其实还没适应过来。”他耸耸肩膀,“一直孤身一人的感觉很奇怪。”

“这里的安静令人难以置信。”

“有的时候我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声播放音乐,然后打开房门,让音乐声充斥着各个厅堂。”他说,“感觉会好一点点。”

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定间距就会在地板到天花板之间悬挂一辐幅真人大小的人物画像。我扫视了其中一幅,不由得呆住了。画中一位男子被悬吊在了漆黑的半空中,脸部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画布阴暗的色调令他的折磨者显得模糊不清。我看了看对面墙上的画像。画面大同小异,只不过这回画中人成了一位女子。

“我们能走快一点吗?”我咕哝着说道。

“真抱歉,”谢伊说道,“我本来应该预先告诉你这些画的。博斯克倾向于病态的艺术品味。”

“你果然不是讲笑的。”我们继续向前走,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地板,“话说回来,这些到底画的是什么内容呢?”

“我不清楚,”他说,“我觉得它们或许是殉道者的画像,但上面没有任何标签,那些折磨方式和我所了解的基督教殉道者所经受的磨难也不尽相同。”

“这么说来他就是喜好人们遭受苦难的图画咯?”

“也许吧,”他回答,“不过,许多艺术作品都是以苦难和死亡为主题的。博斯克的油画和人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画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想也是。”

他突然往右一拐,我急匆匆地跟着他走向一个侧厅。当我走到下一个拐角处时,差点儿撞上了一个人。这是一个美貌的男子,背上长着一对皮革般的宽大翅膀。我惊叫一声,伏倒在地变换狼形,对着他龇牙咧嘴。

“你怎么啦,卡?”谢伊皱起眉头,似乎对离他所站位置几英尺之外的威胁浑然不知。

我绕过谢伊悄悄潜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高大的有翼生物,它一只手上握着一根长矛,矛尖直指我们。男魔一动不动地站着,动作定格在了武器蓄势待发之势。

“这只是一座雕像,”谢伊哈哈大笑,“你竟然会对着一尊雕塑吼叫。”

我向前缓缓挪动,嗅了嗅男魔那大理石材质的脚。谢伊还在笑个不停,我变回人形,怒视着他。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这座房子里有男魔的雕像。”

“这座房子里的雕像可多了。我想,每隔五十英尺以内你就会见到一座雕像的。花园里的雕像数量就更多了。”

“那些雕塑全都是这样子的吗?”我注视着眼前的雕像。

“很多都是。”他说道,“有一些是长着翅膀的女人,不是男人,不过他们全都有像这样子的武器。有一些是动物的雕像——这么说吧,神话故事里的生物,不是真实存在的动物。”

我一阵战栗。

“你为什么会怕它呢?”他说道,“我以为你担心的是幽魂呢。”

“除了幽魂之外,还有别的东西要担心的。”我喃喃而语。

“你的意思是说,这座雕像是根据真实存在的生物而仿造出来的吗?”他伸出手去触摸男魔的翼尖。

“说对了。”

他将手猛地抽了回来。“该死的。”

“话说,我们要去参观什么地方呢?”我问道,巴不得尽早远离这尊雕像。“我想带你去看看我的房间。”他腼腆地笑了,“就在这条过道的尽头。”他领着我走过门厅,在右边的最后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呃?”我等着他将门打开。

“我只是在想我上一次清扫房间是在什么时候。”他说道。

“博斯克的手下没有帮你清扫房间吗?”我戳了戳他的侧腹,咧嘴一笑。他摇了摇头。“他们想这么做,但我拒绝了。我可不想让陌生人翻箱倒柜地搜査我的物品。”

“尤其是当你把一本禁书拿来当睡前故事阅读的时候更是如此咯?”

“嗯,那也是原因之一。”他笑着打开门。

谢伊的房间既算不上凌乱,也称不上整洁。他的床上书本成堆,几件丢弃在一旁的毛衣搁在一张木椅上。主管们的书摊开放在一张古老的写字桌上。海蒂斯就摆在书的旁边,在午后阳光的映衬下泛着微光。再瞧瞧地板,没有如同小山般摇摇欲坠的脏衣服堆,比我自己的房间可要整齐多了。

谢伊朝四周环视了一下。“还行。”

“对我来说这已经称得上是一种极大的进步了。”我说道。

“好吧,我很高兴知道自己没有冒犯到你那见不得人的清洁癖。”

我笑了起来,他走上前来,一只手拂过了他的头发。

“那……”他喃喃说道。

房间里的空气霎时间变得令人震颤。我心里很清楚,谢伊和我此时正呆在他的卧室里,别无他人。冷静点,卡。你就不能在五分钟里管好你的荷尔蒙吗?

我慌里慌张地环视着房间,急于打破这种紧张的气氛。虽然我很想感受谢伊的抚摸,但是我与瑞恩的争斗使我不敢再随意冒险了。我的目光落在了由一条牛仔裤半遮着的一个行李箱上。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朝行李箱走了过去。

“没什么,真的。”他说着,跟在我身后,“只是我这些年来随身带着的收藏品。”

我对着他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我才不信呢。”

“嘿!”他还来不及抓住我胳膊阻止我,我便已经蹲在箱子旁,打开行李箱的锁扣,将沉重的盖子掀开来。

我瞬时笑了起来。“这些全都是漫画书嘛。”

“嗯,是的。”他弯下腰,将里面一叠叠的漫画堆整齐,“不过,这些都是漫画精品,有一些还是珍藏本呢。”

我浏览了其中的几本。在我拿起一叠漫画书的时候,我的手指触摸到了一件柔软的物品。我皱起眉头,推开那些漫画书,将手指埋进毛绒料子中。我从箱子里抽出手时,见到自己的拳头里抓着的是一条精致的毛毯。

谢伊清了清喉咙。“这是我母亲织给我的。”

“我记得的,”我将手指拂过柔软的毛线,“这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他从我的手中一把抓过毯子。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吗?”我问道,担心自己将毛毯取出来的举动引起了他的反感。

“我不知道,”他喃喃说道,“真是奇怪。”

“咋了?”

“这条毯子,”他说道,“好像……我觉得它的味道变得不一样了。可我甚至还没有把它凑到鼻子旁边呢。”

“啊。”我点起了头,“它的味道并没有变。是你变了。你的唤觉比起以前来要灵敏得多。你的感官知觉也随之增强。”

他眉头紧锁,将毯子举到鼻子旁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他紧闭双眼,倒吸了口气并且一个踉跄向后退开,见到这一幕我猛地跳了起来。

“谢伊?”我抓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啦?”

“我……”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我记得……我能看见她的脸庞。我记得她的笑声。”

“噢,谢伊。”我喃喃说着,将他拉近身边。

他睁开眼睛,目光中充满了记忆。“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完全有可能是真的,”我说,“气味和记忆是水乳交融的。你的守护者感官为你解开了尘封的记忆。”

他皱起眉头。“也许吧。”

“感觉真实吗?”我追问道,“似曾相识?”

“前所未有的真实。”他说道。

“那么,那确实是你的母亲。”

他在手中搓捻着毛毯。“等等……不,不可能。”

“谢伊?”

他抓起我的手,拉着我朝大厅的方向往回走。

“怎么啦?”我问道,他拽着我步履匆忙地走回到主厅里宽阔的楼梯平台上。

他没有回答,而是在通往图书馆的髙大木门前停下了脚步。他从牛仔裤裤袋里掏出了一把瑞士军刀,摆弄起锁头来。我听到咔嚓一声,门开了。

他一言不发,阔步走进了房间。我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他一块进去了,边走边打量着这个图书馆。除了我们学校的体育馆之外,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图书馆耸立于庄园的第二层与第三层,三面墙壁都安装了落地型的嵌入式书架。每一面墙上还分别装了一列螺旋状的铁艺楼梯,通往书架上层的环形阳台。我从未见过数量如此之多的书。难怪谢伊这么渴望进入到这里。这个图书馆既美丽又可怕,似乎在其完美的外表之下隐匿着危机,正如食虫植物会用色彩鲜艳的花来引诱昆虫一样。

“这里真叫人惊叹。”我呼了口气。

谢伊正凝视着外墙。图书馆里唯有这面墙没有摆放书籍。高大的彩绘玻璃窗框起了一个能容得下两个人在里面站立的巨大壁炉。我顺着谢伊的视线望向了壁炉架上悬挂着的一幅画像。

与罗文庄园过道里陈列的诡异油画不同,这幅画像显得更具传统风格,尽管画中人的表情沉着得几近严肃。一位身着朴素白裙的女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她那一头深咖啡色的秀发披洒在一侧肩头;她淡绿色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泪光。她的身后站着一位男子,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而悲伤,轻柔的金褐色卷发拂过了他的下颌。

尽管我所凝视的是两个陌生人,但这幅画像却令我喉咙一阵哽咽。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忧伤的脸庞。我站到了谢伊的身旁。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喃喃自语。

“谁为什么不告诉你什么事呢?”

“我舅舅。”他将视线从画像上移开,“那是我的母亲……我想还有我的父亲。”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你确定吗?”

“要是你确信我的嗅觉能唤醒一段真实的记忆,”他说,“我在嗅闻毛毯时脑海中见到的就是这个女人。”

“可是,博斯克不让你保留他们的任何照片啊。”我说道。

“说的极是。那为什么他要在自己的图书馆里保留他们的一幅画像呢?”他说,“而且,为什么他不想让我看到画像呢?”

“也许他是怕你在见到你父母亲的照片之后会回想起某些事情。你现在既然见到这幅画了,有没有记起什么事情来呢?”

谢伊又一次望着画像。“没有。”

我牵起了他的手。“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掌心,“要是我能了解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我明白的。”我们俩巳经拨开了层层乱石堆,现出了底下团团蠕动的丑陋秘密。“那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我们开始执行到这里来的最初计划。”他说道。

“研究吗?”

“嗯。研究。”我朝那些好儿层的书架瞥了一眼。“知道从哪儿开始吗?或者,你舅舅有没有使用卡片目录呢?”

“要是有的话就没什么挑战性可言了,不是么?”他打趣地说。

“那我就开始浏览啦。”我说道,对他嘲弄的眼神视而不见。

他露出一抹坏笑。“有件事儿。”

“什么事?”

“一个上了锁的书柜。”

“听着有玄机。你之前查看过了吗?”

他一阵脸红,搓了搓自己的颈背。“虽然我讨厌承认这一点,但是我对闯入博斯克的图书馆一事有点儿内疚。我觉得不去动那个书柜就能弥补我的内疚……多多少少吧。折衷因果论。”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孩。”我嘀咕了一句。

“所以你才喜欢我呀。”他咧嘴一笑,穿过房间。

那个桃花心木书柜竖立在外墙隔么的角落里,旁边搁置的一座落地大摆钟发出了安静的滴答声。谢伊撬开锁头将书柜打开。里面摆放着六个架子的黑皮书,他从最上面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书。

“这本书完全是手写而成。就像是一本日记一样。”

“这本书有标题吗?”

他翻开了书的扉页。“海蒂斯编年史。”

这个标题很熟悉,我有种感觉,这些书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

“上面还有年代,”他接着说,“1900年至1905年。”

我从下面一层抽出一本书。“这本书是1945年至1950年的。”

我开始阅读书里的内容,证实了我的猜疑。这本书是一部系谱,记载了守护者各个族群的完整历史。

“我真搞不明白。”谢伊皱着眉头,“这里列出了一大堆名字,几乎就像是一部家谱。里面还有各个家庭成员的注释。”

“这些书对我们没什么用处。”我合上书,把它放回架子上,“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图书馆里的其他书上。”

他望着我,一脸惊诧。“你在说些什么呀?”

“这些书记载的并不是我们所要了解的海蒂斯。”我说道。

“那这些书是关于什么的呢?”

“这些是主管们关于守护者族群的记录。”

“真的吗?”他的眉头一抬。

我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书,放回架子上。

“关上书柜,然后上锁。”

“你不想阅读这些内容吗?”他问道,“这记载的可是你们的历史啊。”

“我了解这些历史。”我说,“看这些书只会让我们俩争吵起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里面不仅记载了各个族群的经历,”我说道,“更主要的是,记载了族群的形成过程,族群的主人,以及主管们在过去所指定的配偶。”

“配偶?”他的目光掠过了最底层书架,“你是说这里头有一本书详细记载了你和请恩的配对方式。”

“对的,”我说,“还有族群历史上其他所有配偶的配对方式。除了其他内容之外,这些书各自就是一部家谱。”

他凝视的目光逗留在这些书上,手指微微抽动。

“别管这些书了,谢伊。”

“可是——”

“你看了又能怎样呢?”我说道,“你只会生气。现在把书柜关上吧。”

他低声嘀咕着什么,不过他还是关了书柜上了锁。

“您还有其他命令要吩咐吗,伟大的阿尔法?”

“别这么自以为是了。”我挥挥手指着图书馆里那一排排从地板一直叠放到天花板的书籍,“我们的任务巳经够繁重的了,别把我们的研究工作搞得跟肥皂剧似的。”

“肥皂剧?”他注视着我,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将我搂住。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着。

“谢伊?”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才意识到他是在暗自发笑。于是,我也露出了一抹笑容,开始笑出声来。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滴落,我的胃开始阵阵发痛,可我却笑得更灿烂了。我们并排躺下,两个人的笑声撞击在石地板上后,久久回荡在罗文庄园这个广阔无比的图书馆里。

在还没遇到谢伊之前,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开怀大笑过,如此轻浮而自由,我的身体因喜悦而颤抖着,心中的怒气消散殆尽。然而,尽管舒心的笑声使我重拾活力,可我还是禁不住思忖着,联姻仪式是否意味着他很快就将离我而去,又是否意味着跟他在一起时的这种感觉将随之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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