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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凯尔!过来看,”克莱斯特把一个背部中箭的人翻过来后大喊道。亨利看着凯尔走过来,自己却不愿上前,有些不安。“看,”克莱斯特说,“是韦茨特比。”凯尔盯着那张从他记事起在圣殿每天都要看到的十八岁的脸。“这是加迪斯双胞胎中的一个。”含糊亨利说。当他把另一具尸体拖到这具旁边并翻过来时,三个人都沉默了一阵。“这是他的兄弟。”院子的另一端靠近下水道管口的地方传来一阵喊叫声,四个马特拉兹士兵开始对一个已放弃抵抗的救赎者拳打脚踢。三个男孩冲过去,想把他们拉开,但他们却毫无住手的意思,直到凯尔拔出剑来威胁若不停下便将他们大卸八块。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把躺在地上的救赎者拖到一边,马特拉兹士兵们不服气地在旁边看着。紧张的气氛被另一个守卫打破了,他手持一把弯成L形的剑朝他们走过来。“看看这个吧,”他一直说,“看看这个吧。”凯尔慢慢地退后,走到克莱斯特和亨利身边,眼睛一直盯着那四个士兵。

凯尔、克莱斯特和亨利站在昏迷的救赎者身边,他背贴着墙,脸和嘴唇都肿了,牙也没了。

“他看上去有点儿面熟,”含糊亨利说。

“是,”凯尔回答道,“是提尔曼斯,纳夫拉蒂尔的徒弟。”

“救赎者巴姆菲尔?”克莱斯特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昏迷的年轻人。“嗯,你们说得对,是提尔曼斯。”克莱斯特冲着提尔曼斯的脸打了两个响指。

“提尔曼斯!醒醒!”他摇晃年轻人的肩膀,提尔曼斯呻吟起来。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但双眼无神,无法聚焦。

“他们把他烧死了。”

“把谁烧死了?”

“纳夫拉蒂尔神父。说他跟男孩们有身体接触,就把他放在大烤盘上烤。”

“令人遗憾。毕竟他算是不错的了,”凯尔说。

“只要你把背老老实实贴在墙上,”克莱斯特说,“他还给过我一块猪骨头呢,”克莱斯特的语气几乎勉强算得上称赞了。

“我受不了那尖叫声,”提尔曼斯说,“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死。然后他们告诉我,如果我不报名来这儿,那也是我的下场。”

“一路上是谁负责的?”

“斯佩普·罗伊和他的人。他们告诉我们,等到了这儿后,上帝的眼线会跟我们一同作战,如果表现好,我们就会有个全新的开始。不要杀我,老兄!”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另外一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跟我一样,都不是士兵。我想……”

提尔曼斯的眼睛开始古怪地转动,一只失去了焦点,另一只越过凯尔的肩膀向远方看去,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克莱斯特又打了个响指,但这次没有任何回应,除了越来越涣散的眼神和越来越紊乱的呼吸。一时间,他仿佛在问“那是什么?”随后,脑袋便垂向一边了。

“他熬不过今晚了,”含糊亨利说,“可怜的提尔斯曼。”

“是啊,”克荣斯特说。“还有可怜的巴姆菲尔神父,真没想到他是那么个死法。”

凯尔被告知三点钟到维庞德大人的公务室,在此之前,必须对此事保持缄默。等他终于被带到维庞德面前时,宰相大人几乎看都不看他一眼。

“必须承认,当你说圣殿会在孟菲斯城内攻击阿贝尔时,我是心存疑虑的。我当时觉得说不定这是你编的借口,好为你自己和两个朋友在这里谋个位置。现在我向你道歉。”

凯尔不习惯身居高位的人承认自己错了——特别是当他们的判断事实上并没有错的时候——所以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并投有接话。维庞德递给他一张传单——上面面了一个袒胸露乳的女人,画得很粗糙,画像上方有一行字:孟菲斯的荡妇。传单接下来把阿贝尔描述成一个臭名昭著的渎神者、一个出卖肉体的荡妇,生活奢靡,崇拜邪神。她是罪恶,传单最后总结道,向天国吼出复仇的毒语!

凯尔的脑袋里像是有小锤子敲似的嗡嗡作响,他努力想弄明白这一切有什么联系。

“城墙外的进攻者沿途抛撒这些传单,”维庞德说,“这次是再也瞒不过去了。阿贝尔·乌特拉兹在人们的心中比白雪还要纯洁。”

显然,人们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但传单上骇人听闻的谎言对于凯尔来说实在难以理解,他和维庞德一样困惑。

“关于这个,你有什么想法?”维庞德问。

“没有。”

“我听说你审问了一个人犯。”

“他被关押前就已经半死不活了。”

“他说什么了吗?”

“他告诉我们的都是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他说这次袭击并不认真,来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士兵。我们认出了其中的十个——厨师、书记员,还有几个虽然是士兵,但经常开小差。所以才这么容易就击退了他们。”

“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讲。人们都认为马特拉兹人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击溃了圣殿的精英刺客。”

“圣殿的精英杂役还差不多。”

“这次袭击激起了民愤,而士兵们的英勇和武艺赢得了广泛的赞扬。不能说一些与民众看法相左的话。你明白吗?”

“博思科就是想激你们向他发起攻击。”

“好吧,他达到目的了。”

“给博思科他想要的东西是件愚蠢的事。我没有说谎。”

“那你倒是转性了嘛。不过,我相信你。”

“那么你必须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认为打败真正的圣殿军队有这么容易,绝对大错特错。”

维庞德今天第一次正眼看面前的男孩。

“上帝啊,凯尔,你该知道这世界本来就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人类历史上没有什么灾难是无人提醒过的,从来没有。给出警告并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人也从来没从中得到过任何好处。马特拉兹人在这件事上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更不用说是托马斯·凯尔的意见了。世道如此,不管是你这样人微言轻的小子,还是我这样位居宰相之位的老头,都一点儿办法没有。”

“你不去阻止他们吗?”

“是。我不会,你也不要去。孟菲斯是这个世界上强权的中心。凯尔,维系帝国的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力量:贸易、贪欲和人们对于马特拉兹人不可战胜的信仰。在城墙后面等着圣殿来围城绝对不是备选项。博思科不见得会赢,我们却一定会输,只要我们躲着他,就已经输了。或许我们可以在围城战中耗个一百年,但不到六个月,暴乱就会从这里一直蔓延到某个鸟不生蛋的边远共和园。战争来了——最好接受这个事实。”

“我知道圣殿会怎么打仗。”

维鹿德看着他,动了怒气。“那你指望怎样?成为顾问吗?正在拟定作战计划的将军们不仅征服了已知世界的一半,他们还曾和所罗门·所罗门并肩作战过,或者接受过他的训练,尽管大多数人并不很喜欢他。但是你——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是,打起来像饿疯了的狗一样的孩子。忘了你说的话吧。”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凯尔退下,随后又加了一句,仿佛存心让他不痛快:“你应该让所罗门·所罗门活着的。”

“他会让我活着吗?”

“他确实不会——但这样就更加暴露了他的虚弱。如果你饶他一命,就会赢得马特拉兹人极大的好感,并把你的敌人反衬得一钱不值。对于拥有者或是受害者,力量都是一样无情的——它摧毁后者,迷惑前者。事实是,没有人能长期拥有你那种力量。过于依赖命运赋予的力量只能自取灭亡。”

“这些道理是你自己编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从来没有站在一群除了等着看他被破肚挖肠没有别的事情好做的人面前?”

“那么说你是在自怜喽?你本来不用走到那一步的,你自己也知道。”

凯尔不知该如何作答,气得转身就走。

“顺便说一句,报告中你和你两个朋友的功劳将会大大缩减。你不可以对此有怨言。”

“这又是为什么?”

“在红馆做了那样的事后,你就被很多人讨厌了。想想我对你说的话,也就没什么难理解的了。就算你不理解,关于昨天的事也不能吐露半个字。”

“我才不在乎马特拉兹人怎么想呢。”

“那正是你的问题,不在乎人们怎么想,不是吗?但你真的应该在乎。”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马特拉兹人从自己的属地涌进孟菲斯。城里被骑士和他们的兵士、妻子、妻子的佣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更不用说还有火量各色各样的窃贼、妓女、赌徒、货郎、小偷、放高利贷的和想发战争财的商人们。但麻烦并不仅仅与金钱有关。马特拉兹的贵族们如何排序就是个复杂的问题。在战争中的位置代表了在马特拉兹社会中的地位 马特拉兹人的作战计划一方面是军事战略,一方面却像皇家婚礼上的位次排列一样。随时有人被冒犯,或是冒犯别人。正因为这个,虽然战争迫在眉睫,元帅却花了大多数时间办宴会和各种聚会,试图捋顺大家的羽毛,向他们解释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的位置事实上却具有十分重大的战略意义。

其中的某次聚会,凯尔也被邀请参加(这是维庞德调解凯尔与马特拉兹贵族之间关系的一次尝试),就在这次聚会上,事态又朝人们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尽管元帅一般情况下不愿见西蒙,更不愿让他抛头露面,但他并不总是如愿,特别是当阿贝尔恳求他让西蒙出席宴会时。

维庞德大人是掌握和操纵情报的高手,不管是真情报还是假情报。整个孟菲斯布满了他的线人,其社会地位涵盖了从贵族到贱民的各个阶层,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如果他想要一件事广为人知,或至少是被人众相信,他就会给这些线人一个故事,真的或是假的,他们再将这个故事传播开去。这样一个散播有用消息、封堵不利传闻的手段历来被统治者们广泛使用。维庞德和其他利用这一黑暗艺术的人不同,他知道,当事情真正重要的时候,要想让线人取信于人,他们所说的几乎每件事都必须是真的。这样做的结果是维庞德想让大众相信的谎言总是无人质疑地就被全盘接受了。他在凯尔的事上花了大心思,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复仇的火苗在和所罗门·所罗门有关或亲近的人心里燃烧得有多旺盛。几乎可以断定凯尔会被暗杀。尽管维庞德对凯尔说了那样的话,他却放出话去,凯尔和马特拉兹守卫并肩作战,勇敢地拯救了阿贝尔,也因为这样,凯尔被投毒或在漆黑的小巷子里被人下黑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不幸的是,如果有人问维庞德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大费周折。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并没有人问他。

维庞德和元帅已经进行了几个小时毫无成效的商谈,试图制定一个充分考虑到身份高低和力量强弱并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作战计划,让马特拉兹贵族们毫无怨言地服从安排。最棘手的是,他们需要所罗门·所罗门,作为一名战功赫赫的军人,他的分量使他能够在马特拉兹贵族之间斡旋并达成妥协,缓解矛盾。

“要知道,维庞德,”元帅郁郁地说,“我一向敬佩你在处理这些问题时的巧妙手法,但不得不说,这世界上有些问题是无法用重金贿赂或是趁夜将你的对手推落悬崖来解决的。”

“您想说什么,陛下?”

“我想说的是那个男孩,凯尔。我并不是在为所罗门·所罗门辩护——你也知道我试图阻止决斗的发生——但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认为那男孩有任何胜算。”

“如果您意识到了呢?”

“没必要说一些事后诸葛亮的话。别告诉我你选择的总是做正确的事,而不是明智的事。事实是我们需要所罗门·所罗门;他可以让这些混蛋们各就各位,乖乖听话。事实就这么简单——我们需要所罗门·所罗门,我们不需要凯尔。”

“凯尔救过您的女儿,陛下,而且为此差点丢掉性命。”

“你看,你算说到点子上了。你应该知道,哪怕所有人都感情用事,我也不行。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并十分感激。但我的感激只是作为一个父亲。若是站在一个统治者的立场,我要说,所罗门·所罗门对这个国家的意义远比凯尔大得多。你也无法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么您在后悔什么,陛下?后悔没有在决战前派人把他推下悬崖吗?”

“你是存心让我难堪吗?首先,我会给他一大袋黄金,让他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而这正是战争结束后我要做的。”

“如果他拒绝呢?”

“那我就要怀疑了。他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

“因为你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给了他一份好工作。”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就算是,我也要纠正这个错误。这个男孩是个麻烦,就跟那个待在鲸鱼肚子里的灾星一样。”

“拿撒勒的耶稣吗?”

“就是他。等和圣殿之间的麻烦解决后,他必须走。就这么定了。”

让陛下心情糟糕的还有一件事:想到要和自己的儿子共度一整个晚上,他就心烦意乱,这份羞辱差不多超出他的忍耐力了。

照当晚的发展来看,宴会进行得很顺利。到场的贵族们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是心甘情愿地将不和搁置一边,齐心协力来对付圣殿对孟菲斯,特别是对阿贝尔的威胁。宴会上,她看上去是那么甜美、风趣,美得惊人,让圣殿对她的可怕描述更显得荒谬,也给了马特拉兹人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求同存异,还那些宗教疯子以颜色。

整个晚上,阿贝尔都竭力避免去看凯尔。她的爱是那么炽烈,她担心最迟钝的人也会有所察觉。而凯尔却将她目光的躲闪视为对自己的回避,并因此而闷闷不乐。在他看来,她以他为耻,羞于在公共场合与他为伍。另一方面,元帅对于西蒙会使他蒙羞的担心却被证明是多余的。诚然,西蒙仍然不会说话,一直沉默地坐在位子上——但他一贯的警觉、恐惧和困惑的表情却不见了。事实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一会儿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一会儿又似乎被逗乐了。或许是跟属下们废话太多,陛下喉咙发痒,有些想咳嗽,却又出于礼节不便这样做,这让他更加烦躁。

另一件让元帅心烦的事是坐在西蒙旁边的年轻人。他不认识这个年轻人,而那个讨厌的家伙整晚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晃动自己的右下,指指点点、比比划划,或是画着小圈,活像个疯子。最后,陛下实在忍不下去了,正要叫侍从佩皮斯告诉那年轻人住手,否则就滚出去,后者却站了起来,等待大家安静——在这种场合下,这一举动是很不寻常的,谈笑声几乎一下子就停止了。

“我是乔纳森·库尔豪斯,”库尔豪斯开口道,“西蒙·马特拉兹殿下的语言教师。西蒙殿下有话要说。”听到这里,整个房间的人都安静下来了,人们与其说是出于敬意,不如说是由于震惊而住了口。西蒙随后也站了起来,开始像库尔豪斯一样古怪地晃动他的右手。库尔豪斯开始翻译:“西蒙·马特拉兹殿下说,‘我整晚都坐在凯文·卢瑟尔斯市长的对面,此间,卢瑟尔斯阁下三次称呼我为口齿不清的白痴。’”说到这里,西蒙好脾气地笑了笑。“‘卢瑟尔斯阁下,说到口齿不清的白痴,就像孩子们玩耍时常说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而看到卢瑟尔斯气得涨红了脸,眼珠都快鼓出来了,大家笑得更加厉害。西蒙的手飞快地动着。

“西蒙·马特拉兹殿下说,‘凯文市长宣称坐在我对面使他蒙羞,’”西蒙嘲笑地向凯文一鞠躬,库尔豪斯也照样来了一下。西蒙的右手又开始动了。“‘我要对您说,卢瑟尔斯市长,受到侮辱的是我。’”

说完,西蒙就坐下了,脸上还挂着宽容的微笑。库尔豪斯随后也坐下了。

一时间,席间的人都惊呆了,尽管还有人在笑或鼓掌。随后,就像大家商量好似的,所有的人都决定忘记刚刚看到的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谈笑声转眼又响了起来,至少在表面上,一切又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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