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压低了音量的喊声继续从百夫长们口中传出,弓箭手和步兵开始往左右两边散开,腾出空间,现在,圣殿军的阵宽触到了战场的边缘。不到三分钟,他们就完成了重新布阵,两人间隔约一码。头排之后的七排错落排开,这样可使弓箭手们不被前排的人所碍,可以更容易地呼喊和看清前方。
几分钟前就可以看到,每个救赎者手里都拿着一根约六英尺长的像矛一样的东西。而现在,距离更近,且他们停下了脚步,手中的东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其粗细和重量都不大可能是矛。随着百夫长们一声令下,那些东西的用途就显而易见了。救赎者们花了很长时间用随身携带的槌棒将于中的木棍敲入土里,倾斜的角度一致,明显是防卫线。
“为什么要设一条防卫线呢?”伊德里斯·普克问。
“不知道,”凯尔回答。“你们看呢?”
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都耸耸肩。
“说不通啊。看来是被马特拉兹人吓破胆了。”凯尔焦虑地看着伊德里斯·普克。“你确定马特拉兹人不会进攻?”
“他们为什么要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呢?”
此时,圣殿军正在忙着削尖木棍的顶端。
“他们想要激马特拉兹人进攻,”过了一会儿,凯尔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转身对伊德里斯·普克说,“马特拉兹人现在在射程内。五千弓箭手,每分钟六箭——你认为马特拉兹人能抗得住六十秒内射向他们的三万支箭吗?”
伊德里斯·普克抽抽鼻子,考虑了一下。
“两百五十码距离可不短。我不在乎到底有多少箭射过来。每个马特拉兹军人从头到脚都被包在盔甲里。箭是不可能从那样的距离穿透锻造过的金属的。并不是说我认为被那样的箭雨袭击是件舒服事儿——但一百个射手能有一个射中目标就算运气好了。何况,他们根本没有足够多的箭——每个人也就几十支吧——来维持大强度的攻势。如果那就是他们的计划……”伊德里斯·普克耸耸肩以示对此计划的不屑。
凯尔朝五个同样在西尔伯利山顶观察敌情的马特拉兹侦察兵看去。其中一人正要离去,看来是去报告圣殿军的防御线的,这一情况从马特拉兹军的前线的位置应是难以看到的。从弄清圣殿军到底在拿那些木棍干什么到决定此事是否值得报告还是花了一段时间的。
看着侦察兵消失后,凯尔又转过身看着圣殿军那边的动向。十二个旗手,正扬起画着红色救世主像的白色旗帜。百夫长们发出口令,虽然听不真切,但从几千名弓箭手一起拉弦扬弓的姿态来看,必定是瞄准的命令。短暂的停顿之后,百夫长们再次下令,旗手手中的旗帜猛地挥下。黑乎乎的箭像云朵一样从四个方向飞向宅中,朝马特拉兹人的前线冲去。
三秒钟后,箭落到了马特拉兹人的阵营,士兵们纷纷低头避开攻击。五千支箭噼噼啪啪打在马特拉兹人的盔甲上,又弹开来,被攻击的一方弯腰低头,就像在躲避风雨一样。侧翼,被箭击中的马匹嘶鸣起来。接着,又是五千支箭射来。十秒钟后,又一波。两分钟内,箭雨持续不断地朝马特拉兹人袭来。只有少数人阵亡,稍多一些的人受伤——关于盔甲对马特拉兹人的保护作用,伊德里斯·普克没有说错。但想想吧,那些骚动声、持续不断的金属撞击声、短暂停顿后再次落下的箭雨、不幸被射中眼睛和脖子的人的惨叫,马特拉兹人何曾遭受过如此狠毒可怕的攻击?再站在原地,忍受那些出身低贱、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本事正面交战的修士们的卑鄙进攻有什么意义?
边上的骑兵先沉不住气了。左边的两个旗手中箭倒下后,队伍开始乱起来,那是信号吗?受伤的马在嘶鸣,自己胯下的坐骑紧张不安,随时会冲出去,而透过头盔护目甲上的一道缝隙又无法看清状况,于是,一片混乱中,左翼的三匹马冲了出去。是进攻开始了吗?没人愿意像懦夫一样躲在后面。就像田径场上的运动员一样,本来就绷紧了神经,一旦有人抢跑,所有人都跟着蹿了出去,前排瞬间失控。后方传来稳住队伍的命令,但立刻被淹没了。就在这时,箭雨再次袭来。
突然,左翼的马匹齐齐向前奔去——焦躁、愤怒、恐惧和疑惑让他们再也无法按捺。
白营的纳赛斯看到这一步,气得骂了起来。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把这些人叫回来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挥动令旗命右翼骑兵即刻出击。命令发出之后,山顶的侦察兵才到达,告知他圣殿军侧翼的弓箭手们布下了刺猬阵般的防御线。
西尔伯利山顶上,看到骑兵们仓皇出击,凯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骑手们前进的同时策马列队,很快排成三行,膝盖顶着膝盖,朝三百码外的弓箭手进发。一开始,他们的速度跟人慢跑差不多,骑手们立在马镫上,左手扯辔,右手持矛。四十秒内,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前进了二百码,同时承受着敌营射过来的近两万支箭。最后五十码了,近两千人猛然发力加速,朝弓箭手冲去,欲将其踏于马下。
嘴里仍能品尝到泥土和恐惧混合滋味的弓箭手们又射出了一波箭。更多的马匹惨叫倒地,将它们的骑手甩下马,还牵连了旁边的马匹也同时绊倒。但队伍仍在向前冲,眼看就要撞上了。
没有一匹马会愿意撞到人身上,或是去跳一个它无法跃过的屏障。也没有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面对奔马和长矛会不躲避。但当牲畜面对死亡本能逃避时,人却有可能选择死亡。经过训练,他们可以勇敢面对。
就在群马像咆哮的巨浪般奔来,眼看就要把他们踩个粉身碎骨时,弓箭手们迅速后撤到由密密麻麻的削尖的木棍组成的防御线之后。有些人滑倒了,有些人速度不够快,便被马踩翻或是被矛刺中。前排的马匹冲得太快,来不及止步,齐齐撞到木刺上。受伤的马的惨叫声令人联想到世界末日,它们跌倒在地,摔断了脖子,骑手们也纷纷落地。就在他们倒在地上像鱼一样翻滚挣扎时,救赎者们用手中的木槌给予他们致命的击打,或是两人搭伙,一人按住伤员,另一人朝盔甲的连接处刺剑,一时间,地上的泥土都被染成了红色。
大多数马躲开了木刺。一些绊倒了将骑手甩了下去,另一些猛地刹住,但由于强大的惯性,前后的马匹撞到了一起,还有一些跑进了旁边的树林。骑手在咒骂,受到惊吓的马却嘶鸣着朝安全的后方逃去,再没了平日的威风。数百骑手都摔到了地上,圣殿的弓箭手从防御线后冲出来,用木槌猛击倒地骑手的头部和胸部。基本上是三打一——三个浑身泥泞的救赎者围攻一个马特拉兹骑兵,后者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并拔剑防卫,但立刻被再次推倒,刀剑从他护目甲的缝隙或是盔甲连接处刺入身体。离防御线边缘稍远的弓箭手不再恐惧,他们怀着满腔怒火,向撤退的骑兵发起攻击。更多受伤的马匹倒地,其余的像发了疯似的夺路狂奔。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责任所系,为了增援骑兵,纳赛斯不得不派出他的前线步兵,共计八千余人,八人一列。不幸的是,他们朝敌阵行进了一半,正撞上撤退的骑兵队,受了伤的惊马疯狂地奔跑着,冲人了步兵的队列中。人多拥挤,加上左右两边都是密林,后面又有人,面对奔马的士兵根本无法退让到一边。绝望的士兵们只能用力往旁边推挤,想要让出路来,要摔倒的人本能地抓住旁边的人来保持平衡,顿时队伍形成向两旁和向后的人浪,乱作一团。
就这样,马特拉兹步兵的进军全面受阻,阵线崩溃——士兵们摔倒在崎岖不平的泥地上,咒骂不休,又把旁边的人绊倒。而圣殿的弓箭手们获得了重新组织起来的时间,他们放出了剩余的箭。但这次,马特拉兹人处于静止状态,两军距离不到八十码,如果力道足,瞄得准,箭甚至可以穿透盔甲。
虽然只有几百人被奔马或是箭矢所伤,但剩下的几千人都乱了阵脚,各队队长不得已只好大声下令士兵重新列队,继续前进。尽管被刚刚的混乱所扰,加上要身穿六十磅的盔甲在泥地上行进,进攻的势头仍然凌厉。五十码。二十码。十码,最后几英尺,他们将长矛瞄准敌人的胸膛,开始冲刺。
但就在他们即将短兵相接的瞬间,救赎者突然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几码,避开了敌人的进攻。前排的马特拉兹兵站立不稳,一时间,有人前进,有人后退,在混乱中,势头一下子再次被削弱了。
尽管屡屡受挫,马特拉兹人也抱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他们必须赢——他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军人,武器精良,终于到了面对面决战的时刻,而且占据五比一的优势。怀着必胜的信心,马特拉兹人继续向前推进。空气中充满了呼喊和尖叫声,还有刀剑的撞击声,以及马特拉兹人嗡嗡的喘息声。由于人数增多,空间愈发显得狭窄,一列是有二十人,为了投入战斗,为了荣誉,所有人都在往前挤。可惜,只有前排的马特拉兹人才有机会战斗——能够自由出击的只有不到一千人。而救赎者们由于人数少,活动的区域大,一个敌人攻击的致命范围只有十几英尺,可以轻易避开。挨着前排的人无法前进,只能更加焦急地往前推搡,更糟的是,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往前挤,中间的也是如此。遭受攻击的前排将士想要躲闪、退到一边或是后退,却发现无处可去。来自身后的推力大得惊人,把他们推向长矛的尖刺和木槌的击打。有些人受伤倒下了;另一些无法在推力下保持平衡,加上泥地湿滑,站立不稳,连带后面推他的人也一起倒地一再后面的人也接二连三受到牵连。中间的士兵迫切想要参与战斗,便设法从前面倒地的人身上跨过去。尽管他们并不愿意,后面的推搡还是使他们从同伴的身上踩了过去——很多人自己也被湿泥滑倒,或是被地上挣扎的人弄得失去了平衡。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自由活动,盔甲又有什么用呢,当他们徒劳地想从地上站起来或是爬过两三个人的身体时,沉重的盔甲反而成了负担。雪上加霜的是,还要一直承受前方猛烈的攻击。
而救赎者们就算摔倒了,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爬起来或是被同伴拉起来。过了三四分钟,倒地的马特拉兹人已经摞成了一道人墙,阻碍了进攻,保护了救赎者们。然后,由于人太多,后面不明状况的人还在不停地往前推。前方每一排的崩塌都被后方错认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也就更加受到冲锋的鼓舞。成堆倒地的马特拉兹人中,很少有人死亡,甚至受重伤的也不多,但在推搡中,倒在烂泥中的骑士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如果再有一个人倒在他身上,那就动都动不了了。若是加上第三个,他就会像孩童一样无助。想想他的愤怒和恐惧吧 多年的训练、无数的征战和伤痕,如今却面临被踩死这样窝囊的死法,要么就等着某个粗人拿着术槌砸向胸膛,或是从头盔的护目甲和腋下刺进去。何等的痛苦、恐慌和无望!而就在这一切发生时,后面二十排的人仍然认为胜利在望,还在往前挤,想要在战斗结束前在荣耀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传令官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落到了战线的后方,他们焦急地等待着消息,无法看到前方的灾难,也不知道败局已定,于是他们向指挥部报捷,并申请加强火力以期尽快结束战斗。
白营则收到了来自西尔伯利山的截然相反的战报,因为山顶的侦察员可以清楚地看到前线的溃散。但即使在山顶,能看出大难临头的也只有男孩们和伊德里斯·普克。侦察员们并无确切的把握,也就不敢提出让马特拉兹军撤退的建议。这个想法听上去太荒谬了,很可能是他们判断错了。于是,他们虽上报了令人警觉的情报,其中却充满迟疑、假设和反复。纳赛斯既收到了前线要求增援的信号,又收到了西尔伯利山上发回的不那么乐观的报告,但他不敢也不愿相信马特拉兹人会败。他本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却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下,把大部兵力都押在了对敌的最后一击上。敌人既病且弱,武器匮乏,而马特拉兹人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过去的二十余年从未败过。不可能失败。就这样,尽管西尔伯利山顶的情报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仍然立即下令第二和第三梯队发起攻击。
山上,男孩们和伊德里斯·普克看见第二和第三梯队开赴前线,所有人都不由地惊叫起来,声音里充满震惊和愤怒。
“发生什么事了?”阿贝尔问凯尔。她的情人举起一只手,苦笑了一下。
“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场仗已经输了。那些人是去送死的,而等他们的尸体都堆在这里腐烂的时候,谁能去保卫孟菲斯城昵?”
“不可能。告诉我不会的。不会那么糟糕的。”
“你自己看看吧,”他指了指前线战场。几千名圣殿的弓箭手已经朝马特拉兹军的两翼甚至后方包抄过去,用木棍和木槌进行攻击,由于每个人倒下都会牵连到旁边的三四个人,队伍一下子就陷入混乱了。“我们必须离开,”凯尔柔声说。“罗兰,”他召唤她的马夫。“把她的马牵过来——快点!我的天!”他生气地吼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他朝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点点头,那两个男孩便开始往帐篷走去。但就在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人跌跌撞撞朝他们跑过来。“等等!”是库尔豪斯,他的脸涨得通红,情绪十分激动。
“小姐,你兄弟西蒙出事了。我们在后方看骑兵出击时,他不见了。我本来以为只是在人群中走散了,可是当我回到帐篷里时,发现你父亲给他作生日礼物的盔甲不见了。一个小时前,他和帕森爵士在一起,那个混蛋还开玩笑要西蒙跟他一起参加第一轮冲锋。”他停了一秒钟。“我想他现在在战场上。”
“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阿贝尔朝库尔豪斯吼道。但她立刻又转向凯尔。“请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闻言,凯尔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克莱斯特并没有。
“如果你想让他们两个人都送命。这倒是个好办法。”克莱斯特让她看看下面的战场。“几分钟后,那里就会有三万人,都挤在一块土豆地里。救赎者们已经赢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屠杀。你想让他到那里去?那绝对是大海捞针,还是一片火海。”
但阿贝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是绝望而恳切地看着凯尔的眼睛。
“求你,救救他。”
“克莱斯特是对的,”含糊亨利说。“不管西蒙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没办法了。”她置若罔闻,还是盯着凯尔的眼睛。但慢慢地,她无助地垂下了眼帘。
“我能理解,”她说。
可就是她这副样子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凯尔的心。在他听来,那句话宣告了对他的信任的破灭,而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觉得,自己在她心里已经变成了某种神一般的存在,而要辜负她对自己的这种崇拜是不可能的。这一切都被瑞芭看在眼里,她一直都没说话是指望其他人可以阻止凯尔。但她也知道,一旦事情牵扯到阿贝尔,他就不理智了。尽管她对自己的救星一直又敬又怕,而平日里他碰见她时也是一副漠然的样子,可她仍能看得出,只要一扯上阿贝尔,凯尔就会做出疯狂的举动。
“别去,托马斯,”她的口气严厉得像位母亲。阿贝尔又惊又怒地瞪着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女仆会这样违逆自己。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她也无法单叫瑞芭一人住口。可瑞芭的话没有任何作用,凯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扭头看了看狼藉的战场,心不由地一沉。他又看着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尽可能掩护我,但别撤得太晚,把自己也栽进去。”
“我才不掩护你呢,”克莱斯特说。
凯尔笑了。“记住,假如你们俩有一个射中我,我会知道是谁的。”
“如果是我,你不会发现的。”
“和她的护卫一起回孟菲斯。我会尽快赶上去的。”
两个男孩回到帐篷去取行头。凯尔把伊德里斯·普克拉到一边。“一旦情况不对,就到树顶森林去。”
“我们可不想走到那一步,孩子,”伊德里斯·普克说。
“我知道。”
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回来了,开始安置武器。伊德里斯·普克让阿贝尔的一位侍从武官上前。脱下身上的制服——一件有蓝色和金色飞龙图案的衬衫,上面绣着马特拉兹一族的族训:宁死不屈。伊德里斯·普克把衬衫递给凯尔。“这样下去的话,所有的人都要杀你。换上这件,好歹马特拉兹人不会把你当敌人。”
“万一你被俘,”阿贝尔说,“他们会意识到你值一大笔赎金。”
听到这个,克莱斯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他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似的。
“别老针对她,”凯尔说。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伙计。我觉得她倒不会有什么事的。”
话至此,凯尔朝下走去,几乎是跑下了山坡。三十秒后,他就来到了战场上。眼前,第二梯队已经加入到第一波进攻的混乱中,又是八千人挤在了原本一半人数都容纳不了的狭小空间里。救赎者们已经从两侧包围了他们,将新来的人也困住了——增援的马特拉兹人仍旧无法自由括动,不过给敌人提供了更多可以从容地处理掉的活靶罢了。
士兵们左推右搡,队伍不复齐整。他们不得不绕过巨大的尸堆,有的甚至高达十英尺,就像海水绕过岩石一般。凯尔加快脚步,不到两分钟就来到了马特拉兹军的最后方。与山顶可以鸟瞰全局时不同,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前方的情况。队伍末端的士兵有些踟蹰不前,有些在往前挤。凭借刚刚在山顶看到的,他知道,前线和侧翼,屠杀都在进行中。而这里,只有成队往前拥的士兵,随着这里或那里出现缺口,他们会不断变换方向,前线的一次溃散会被他们当作又一次胜利的推进,从而更受鼓舞,除此之外,这里甚至连大的声响都没有。就这样,数千人怀着些许不耐和建功立业的希冀慢慢地朝可怕的死亡走去。
凯尔沿着马特拉兹军的末端寻找西蒙的身影,正如克莱斯特所说,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说,从西尔伯利山顶往下眺望时他还能自欺欺人,现在就只剩下绝望了。即使西蒙还没死,他也永远找不到他。只可能有两种结局,要么他死在这里,要么就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去面对阿贝尔。就算她能接受他已尽力的事实,他却不甘心。他不想失去她的崇拜。
片刻之后,他要担心的就不只是自己在阿贝尔心中的形象问题了。在一队向前推进的马特拉兹士兵一侧,出现了二十四个救赎者。他们三个一组,攻击任何试图找到路径突围到前线的步兵。一个人用长镰钩绊倒敌人,第二个用当初砸木桩的重木槌击打,第三个用剑刺敌腋下和眼睛。消灭了这些散兵后,他们甚至开始用镰钩去钩成排推进的士兵的腿。深陷在拥挤不堪的混乱之中,脚下泥泞湿滑,而且从来没有意料到会遭到这样的袭击,以往战无不胜的马特拉兹军人们纷纷倒地,如初生的婴儿般无助地挣扎翻滚。
此时,一组救赎者看到了凯尔,便从三个方向向他袭来。一支箭射中了左边的那个,右边的则被一支短箭放倒。第一个无声地倒下了,第二个则惨叫着挠着胸口。而当凯尔一剑砍向第三个的脖子并割至后颈时,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犹自挂着惊奇的表情。他抽搐着倒在地上,倒在几秒钟前被他杀死的六郡郡守身旁。凯尔接着投入了第二轮战斗,他拽住对手的胳膊,前额猛地向其面部撞去,同时麻利地将剑刺入了他的心脏。拿镰钩的人被亨利的短箭击中,大张着嘴倒下了,但克莱斯特的箭只击中了挥槌人的胳膊。不过那家伙的运气也只持续了两秒钟,凯尔脚下一滑,恰好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趁机给了对手腹部一剑。那人嚎叫着倒地,估计还要躺在那里几个小时才会死去。又一波涌上来的马特拉兹士兵击退了剩下的救赎者。凯尔浑身是血地站在原地,茫然无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面临如此混乱拥挤的局面,纵有一身好本事也是枉然,他现在不过是个困在死人堆里的孩子。
就在他准备转身之际,前方突然又来了一次松动,是有六十人左右的纵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打开了通向前线的大缺口。有那么一秒钟,心中充满恐惧的他意识到这个缺口就是通往死亡的门户,但辜负情人信任的担忧最终促使他冲上了那条短暂开启的死亡之路,他比那些身穿重甲、脚下打滑的兵士跑得快得多,很快就冲到了离前线上几英尺的地方。然后,死去和将死的马特拉兹人堆成了无法穿越的人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面前的人没有一个人身上有伤口,他们不过是摔倒在同伴身上,又被身上之人的重量和来自身后的推力压垮了。一时间,只看到一堆堆的死人,耳中只听到低沉、古怪的呻吟声。一些人的头盔掉下来了,另外一些尚能腾出一只手来的人自己取下了头盔,绝望地想要呼吸点空气。他们的脸涨成了紫色,有些几近黑色——一些人喉管中发出可怕的抽气声,艰难地想把空气吸入肺部——但空气无法穿过他们被压烂了的胸膛。就在他看着的时候,有人停止了呼吸,大张着嘴仿佛被困在河岸上的鱼。有些人对他讲话——可怕的低语:“救命!救命!”他想拽起几个,但他们就像被嵌进了圣殿用米粉和混凝土砌成的墙壁一样。他转过身,看着身边死去的和尚在垂死挣扎的人们。
“救命!”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他低头,看见一个年轻人,脸呈现吓人的青紫色。“救命!”凯尔扭头不再看他。“凯尔,救救我!”
凯尔吃惊地回过头。他认出了地上的年轻人,尽管那人的面孔又青又肿。向他求救的是科恩·马特拉兹。一支箭擦着他的右耳色过,射中了一个身穿盔甲的死人。他低头对科恩说:“我能让你走得痛快些,怎么样?”
但科恩仿佛没有听见。“救救我!救救我!”一种低低的、粗厉刺耳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吓人。遇到相识的人更让凯尔感到眼前情景的可怖,还有更深的无助感。焦急中,他扭头一看,刚刚打开的缺口由于救赎者们将侧部的马特拉兹士兵赶向中间而开始闭合。他站起来,想趁还有路的时候冲出去。“救救我!”科恩·马特拉兹眼睛里的某样东西让凯尔毛骨悚然——骇人的恐惧和绝望。凯尔将手伸入死人堆中,用尽全身力气推着,害怕和愤怒给了他额外的力量。但科恩纹丝不动——身下一个,身上三个,加上盔甲的重量,似乎有一千磅那么沉。他再推。还是不动。“抱歉,伙计,”他对科恩说,“没时间了。”
突然,他后背遭到重重一推。一下子栽倒在地。他又惊又怕,想要抽出剑来摆脱袭击自己的人,又在泥上滑了一跤。
撞他的是一匹马。马儿看着他,充满期待地向他喷着鼻息。凯尔盯着那畜牲——它的骑手死了,它在寻找能将它带离战场的人,凯尔立刻抓住拴在马鞍上的绳子,在巨大的鞍桥上绕了一圈,打了个结,然后跑到科恩身边,把绳子从他腋下穿过,拴住他的上身。科恩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眼睛也失神了。幸运的是,绳子虽细,但很硬,大概原本是装饰而不是派实际用处的,凯尔轻易地就将绳子从科恩的一条胳膊下塞进去,又从另一条胳膊下拉了出来。他捆科恩时,手不太听使唤,气得他大声咒骂,而当他想跳上马鞍时,又滑倒了。眼看缺口就要闭上,他更加绝望,一把抓住鞍桥,冲着马耳朵大吼了一声。受惊的马立刻发是向前冲去,尽管在泥地上滑了几下,差点摔倒,最终还是找到了平衡。平日里它背上可以负重二百磅,拖拽的力道不容小觑。刚开始还没什么动静,随着马儿猛一发力和科恩右腿的断裂声,他被从把他压得几乎送命的死人堆里拖了出来。这一用力,马又差点滑倒,而凯尔也几乎抓不牢马鞍。但他们三个立刻朝缺口挤过去,速度也就每小时四到五英里的样子。但这是匹经过良好训练、身强力壮的马,而且,尽管周围一团乱,它仍然很高兴终于又找到了指引它的骑手。之前一直保护它在战场上游荡却能毫发无伤的本能再次发挥了作用。凯尔低着头,尽量把身体放平,随时准备拔出匕首割断绳子;只要拴在绳子上的科恩拖了他们的后腿,他就会那么做。但导致那么多马特拉兹士兵死亡的泥泞却成了科恩的救星。不管往哪个方向拉,昏迷的科恩都像雪橇在雪地上一样不费力地滑过去了。凯尔不敢抬头,只能用脚踢着马前进,没有看到两个救赎者正朝这缓缓移动的畜牲靠过来。他也没看到他们一起惊恐而痛苦地倒了下去,是被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放倒的。
不到三分钟,马儿穿过了乱糟糟的人群,他们正被推挤到战场的中间。马驮着惊魂未定的凯尔,拖着神志不清的科恩,悄悄地离开了战场,来到了位于西尔伯利山和战场边缘的树林问的一条小路上。离开人们的视线后,凯尔停下马,下马检查科恩的情况。他看上去像是死了,但一息尚存。凯尔飞快地剥下他的盔甲,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肚皮朝下放在马鞍上。科恩还在昏迷中,断掉的肋骨和右腿让他不住地呻吟。凯尔牵马向前。约摸五分钟后,战场上的喧嚣就被鸟叫和掠过树叶的风声取代了。
走了一个小时后,凯尔被突如其来的倦意击倒了。他试图找到进入树林的路,但树间布满荆棘,无奈之下,他只好用剑去砍,胳膊上和脸上被划伤无数道之后,终于开出了一条路。一过了边缘地带,那些带刺的灌木就都不见了,围着树根的只有些烂叶子。他把马拴好,小心地将科恩放到地上。他盯着科恩看了几分钟,似乎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会和他一起来到这个地方。他尽可能轻柔地把他的腿摆正,砍了两根树枝固定好。然后他就躺下了,立刻陷入了深沉而可怕的睡眠中。
两个小时后,当噩梦变得无法忍受时,他醒了过来。科恩·马特拉兹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还没恢复神智。凯尔知道至少应该找点水喝,但他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呆呆地坐在地上是有十分钟,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很快,科恩开始呻吟起来,同时不安地扭动身体,随后,他睁开了眼睛,发现凯尔正低头盯着他看。他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冷静点,你会没事的。”
科恩瞪大了眼睛,仍然惊魂未定,他试图往后挪动身体离凯尔远点儿,但结果只是痛苦地叫了起来。“我要是你,就不会想到处乱跑,”凯尔说,“你的大腿骨断了。”腿上的剧痛在慢慢减轻,几分钟里,科恩一句话也没说。
“发生什么事了?”最后,他开口问。凯尔如实相告。听完后,科恩半天没说话。“问题是,”他终于说,“我从来没见过,我是说,一个救赎者。从来没有。有水吗?”科恩现在这副无助凄惨的样子加上他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凯尔看得是又怜又恨。
“到这里之前我看到某个地方有烟。昨天还听说附近有个村子。我会尽快回来的。”他把马的防护甲扒下来,尽可能把马背上沾满泥浆的鬃毛清理掉,然后牵着它上了小路。他翻身上马,抚摸着它的脑袋。
“谢谢你,”他对马说,随后策马离开。
三个小时不到,科恩·马特拉兹就被一个当地农民带回家了。他被安置在床上,断腿也被接上,并用四块榛木板和八条皮带固定住了。凯尔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勉强弄好他的腿,期间他又昏了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呻吟。他还没醒,而且看他惨白的脸色,根本不像是能醒过来的样子。
“把他的头发割下来,”凯尔对那农民说,“把他的盔甲埋到树林里,万一救赎者过来这边就麻烦了。要是他们问起来,就说他是个帮工。如果我能平安到达孟菲斯,那儿的人会派人来接他的。他们会付钱给你。如果他们不付,他好了之后也会付给你的。”
农民看着凯尔。“收起你的建议,还有你的钱。”说完,他就走了,把凯尔和科恩两人单独留下。没过多久,科恩醒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我现在记起来了,”科恩说,“是我向你求救的。”
“是的。”
“这是哪里?”
“一个农场。离战场两个小时的路。”
“我的腿疼。”
“那个样子还要六个星期。还不知道能不能长得直。”
“为什么救我?”
“不知道。”
“我不会为你做同样的事的。”
凯尔耸耸肩。“事情没发生之前谁也无法确定。不管怎么说,我是做了——也没什么好讨论的。”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早上我就去孟菲斯,如果能到那儿,我就叫人来接你。”
“然后呢?”
“我会带着朋友们离开,到一个士兵们既不疯狂也不愚蠢的地方。输掉那样一场战斗简直是不可能的。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凭什么认为还有第二次机会?普林赛普斯可不会待在西尔伯利山闲逛,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光辉形象。他会一直打到孟菲斯城门下的。”
“我们会重新组织起来的。”
“组织谁?四分之三的马特拉兹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