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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Interview

The Block:I'm not here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拍一帧货真价实的UFO照片。”

谷明智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诚挚而灿烂的笑容。那双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红丝满布的眼睛,几乎眯成了黑线。

黄律师听见这句话,扬了扬半白的眉毛。他转过头来,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凝视谷明智那张瘦削的脸好一阵子。

谷明智的脸,怎么看都该用“平凡”来形容。只有那双可怜的眼睛很引人注目,瘀黑的眼圈几乎让人怀疑他的职业是拳击手(当然,即使这是事实,以他高瘦的身材顶多也只是次中量级);两条深刻的折纹,自眼袋下缘开始向脸的两旁斜斜延伸,几乎到达颧骨。

黄律师看了他几秒,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又重新把视线投向贴满墙壁上的大堆照片。

“当然啦,最好能够连外星人也拍进去。”谷明智又笑着补充。

坐在正门旁边的女秘书,原本一直在假装查阅办公桌上那堆档案文件。她隔远听见谷明智这两句话,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愠怒地瞪向谷明智。他却没有看向她。

黄律师继续看着那数以百计的照片。有明显刚贴上不久的新照片,也有的已变旧发黄,偶尔夹杂着从报章杂志剪下来的图片。从天花板直到地板,照片占据了“明智侦探社”左右两边墙壁每一寸可用的空位,有的地方甚至重叠贴了两、三层。

这许多照片并没有什么主题可言。拍摄的大都是风景:寻常的城市街道;看不出特色的郊野山头;某几栋不明用途的工业建筑或处理厂;荒废的建筑工地;还有许多片不同天气、时分、季节拍摄的天空。当然也有人物在照片里出现。但显然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特别的拍摄对象,拍摄的角度和技法都平凡得可以。照片给人的感觉,就仅只是为视觉所及处作个记录而已。眼睛的代替。

“所以你就拍了这许多照片?”黄律师似乎已经看够了,把眼镜摘下来,朝谷明智问。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为了拍到UFO?”

谷明智扫视一下自己拍摄的照片。“有少部分是吧,主要都是因为我喜欢摄影。或者应该说——影像是我的嗜好。”

黄律师瞧向侦探社里其他地方。三个巨大的钢材档案柜旁,堆着一叠叠的录影带,几乎到胸口般高。最后面的墙壁横列着四部不同大小的电视,还有一座附有两个小屏幕的剪接机台。电视底下的木柜里塞着各种播放器材,从早已绝迹市面的Betamax到最近的DVD录影机都有。两台残旧的VHS录影机闪着时钟显示。一台仅比手掌大一点的数位摄录机搁在电视上,影像输出线一直延到机台后那堆乱草般的电线间。剪接机的旁边,甚至放着一座已尘封的八厘米胶卷放映机。

黄律师理解地点点头。他拄着手杖,慢慢走回室内中央唯一的沙发——它其实也是谷明智晚上的睡床。

沙发前的木几上,仍放着刚才女秘书送来的咖啡。黄律师没有喝过一口,已经开始变凉了。

谷明智整一整领带结,背负着手站在这个老律师面前。

“你为什么相信世上真的有UFO?”黄律师的语气仍旧认真。

女秘书把脸埋在手掌间。

——完了……这生意九成又要泡汤了……

正如她所料,谷明智一听到对方提起这话题,就笑得咧着牙齿。

“因为我在七岁那一年亲眼见过了,到现在是唯一的一次。那个飞碟就停在我家窗口外头的半空中。我那个时候真的看得呆住了……”

然后,七岁的谷明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父亲房间,从衣柜深处找出老爸那台老旧的手动式照相机。当他走出客厅时,窗外发光的圆盘却已经消失。他探头出窗外,天空中没有遗下一丝痕迹。

接着那三天他死也不肯放开那台照相机,连吃饭时也要把它挟在大腿中央,睡觉也要抱着它……

可是这些往事他都没有机会说出来。黄律师伸手止住了他,显然这律师并不是真的对UFO有兴趣。

“我可以抽烟吗?”

谷明智掩藏着轻微的失望。“当然可以。”

黄律师从西服内袋掏出一个精致的银烟盒,打开有点像蚌壳的盖子,从一排整齐的小雪茄中挑了一根。

女秘书微笑着走过来,把一个充作烟灰缸的茶杯碟子轻轻放在几上。

黄律师看见这碟子,知道谷明智没有抽烟的习惯,也就把烟盒收起来。他又从衣袋拿出一小盒长火柴,把叨在嘴边的那根小雪茄点燃。

“那么……”黄律师把摇熄的火柴放到碟子里。“……你相信世上有吸血鬼吗?超能力?人体自燃?”

刚回到座位的女秘书叹气摇头。

“这些我都没有见过。”谷明智并不觉得这个老律师在戏弄他。他认真地搔搔头发,然后正经回答:“所以我不会答你‘不相信’,我只能说‘不知道’。”

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映照出黄律师吐出的烟雾。室内突然变得沉默,只有墙上那个残旧的时钟发出滴答声。

女秘书继续假装翻文件,心里却在疑惑:

——这老头子问这些东西干嘛?……

“关于……”黄律师似乎思考了一阵子,才继续他的问题。“……鬼魂呢?”

“我也没有见过。所以答案也是一样。”

黄律师略点了点头,也不确定是表示满意还是同意。

“我没有弄错的话,你从前是警察?”

“当了六年,有三年是刑侦探员。”谷明智整理一下那身已有点旧的黑色西服,尽量站直瘦削的身躯,微笑问:“不像吗?”

黄律师不置可否。“许多干你这行的都是警察出身,不过似乎很少像你这么早退役的。什么原因呢?”

谷明智收起笑容,耸耸肩,“是因为觉得不适合吧?”

“可是你应该是个不赖的刑警啊。”黄律师指向文件柜顶上一个已铺满灰尘的奖杯。

一九九X年警察射击锦标赛

定靶组  冠军

“呵呵……”谷明智恢复了笑容。“这个……不瞒你说,在警队里凡是要求力气的事情,我都没什么信心——在警校时所有体能类和逮捕技术类的项目,我都是马马虎虎过关。唯有这个,我倒是满行的。”他闭上左眼,手指作成握枪状。“也许因为我从小就用镜头来瞄准东西吧?”

“你对自己视觉方面的能力,似乎满有信心的?”

“算是吧。”谷明智再次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发。

“视像记忆方面呢?”黄律师隔着西服,拍拍藏在里面的烟盒。“这个烟盒,刚才你看见盒子内侧的衬里是什么颜色?”

黄律师的语气带点考验的意味。

女秘书紧张地瞪着谷明智。

谷明智收起笑容,他凝视着黄律师的眼睛。

“紫色。”

“我抽了这根之后……”黄律师扬了扬夹在指间的雪茄。“里面还剩下多少根?”

“四根。”谷明智的语调铿锵而肯定。“或者说三根半。有一根你以前抽过,剪短了。我刚才就觉得奇怪,怎么你不先抽掉那半根?还有那个烟盒上,刻着‘T.H.’两个英文字母。我猜应该是你的名字吧?”

黄律师再次点点头。这次很明确,是表示赞赏。

“谷先生,刚才很抱歉。”黄律师拿起一直放在沙发旁那个皮革公事包,平放在自己膝上。“问了你好一堆问题。可是我所要委托的事情……需要聘请比较特别的人,我得先确定你是不是合适。”

谷明智耸耸肩头。这类话他早就听过不少,每个客户都觉得自己委托的个案比其他人的特别。

“那么……我合适吗?”

“谷先生正是我们要找的人。”黄律师干咳了一声,“你已经正式获聘。”

透过茶色镜片,谷明智的视线穿越茶餐厅阁楼的细小窗户,凝视就在马路对面的那座大厦。

——或者应该说是“大厦群”比较正确。

“‘蜈蚣大厦’?没听过!”

半个小时前,就在这家“发祥冰室”楼下门前的报纸摊,那个报摊老板一边在整理一叠叠色情杂志,一边给了谷明智这个答案。

——没听过?可是分明就在你对面啊。

至少,土地厅的注册资料是这样说。

——那个老律师提供的资料也是一样。

“老板……”谷明智当时再问。“对面这条街呢?”他指向马路对面那堆老旧的建筑。“没有人跟你订报纸吗?”

那报摊老板抬起头来,凝视对面的大厦。

这家“发祥冰室”至少也有三十年历史了,门前这个报纸摊也不新。谷明智看见那张小凳子的磨损程度,断定至少也有十年。

可是这位老板瞧着对面那堆大厦时的眼神,却像看着陌生的地方。

他搔搔头发,摇摇头。继续垂首收拾那堆裸女封面的杂志……

谷明智继续瞧着窗外,不用眼睛就拿起桌子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已变凉的奶茶。

那几乎完全连成一体的巨大建筑群,最高大概不过十几层,却以宽度产生出强大的压迫感——无间断地完全占据一整条长街,长度相当于市内一般街道的五倍以上。

谷明智仔细地观察那外壁,还是可以看得出不同时期建筑手法的痕迹,可是时间把分野抹得模糊了。紧挤在一起的不同建筑物,一律因为残旧而被同化,混成一体。

——大概因为都是不合规定的违章建筑,所以破落得这么厉害吧?……

各种不同大小、形状的窗花格子;塞满陈旧杂物的铁笼式阳台;大量外露的水管和排污管;呈现各种斑纹颜色的剥落外墙;从窗户伸出一直延上屋顶的大堆电线;杂七杂八的晾晒衣物;积着各种垃圾的檐篷;崩缺得读不出名字的招牌……仿佛拼凑成一幅巨大而神秘的图腾。

谷明智摸摸放在身旁椅子上那装着摄影器材的袋子。瞧着这样的建筑风景,他有股冲动马上把它仔细拍下。不过他按捺了下来,拍摄的机会以后还多着。

——而且这次要调查的,不是它的外面……

谷明智虽然从来没有在西埔区生活或工作过,对于这区却一点也不陌生:以贫穷指数而言排在全市前三位的西埔旧区,同时也拥有全市最大的二手电子、视听、摄影器材市场,谷明智每个月最少也来逛三、四次;南边那部分则是东南亚和南亚裔移民的聚居地(主要因为租金低廉),以价廉味美的泰国、越南、印度菜馆知名。谷明智很喜欢吃印度的“唐多利烤鸡”,茉莉偶尔也会陪他去那边吃——当然,只有在她不觉得自己胖的日子……

可是来过西埔区这么多次,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留意过,这儿有这么一堆巨大建筑物存在。

——就像楼下那个报摊老板……

谷明智把手指伸进茶色镜片底下,揉了揉眼睛。为了掩藏那对有点吓人的黑眼圈,他平日出外时都戴着这副眼镜。

通上阁楼的阶梯传来响亮的皮鞋足音。

“迟到了,对不起。”一个头发梳得油光亮滑的男人头颅从阶梯探出来,朝谷明智扬了一扬下巴。那傲慢的语气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冰奶茶!”男人朝楼下的侍者喊了一句,才继续踏着皮革底的牛仔靴走过来,坐进谷明智的厢座对面。鬓角流着油般的汗珠。他脱下那件有点土气的格子纹外套,毫不介意地露出挂在左腋底下那沉甸甸的警枪。

“多久没见了?”警探把手机、香烟包、白钢造的军用打火机一一从外套口袋掏出来排在桌子上,然后直视谷明智的脸。“那天接到你的电话,还以为自己听错。”

“对不起,老狗。有事情要帮忙才来找你。”谷明智搔搔头发。“不过之前也确实有几次想起来,应该跟你打个招呼。不过总是提不起劲儿……”

事实是:侦探社的生意差劲,他自然就不好意思找老同僚叙旧……

“更让我吓一跳的,倒是你的侦探社竟然还没有倒闭。”老狗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从香烟包抽出一根来点燃。

“令你失望了。”明智咬着嘴唇说。“刚刚才接了一个不小的客户呢。”

“呵呵……”老狗猛地喷出一口烟雾。“大客户吗?那么我替你调查的事情也很值钱吧?有佣金吗?”

“老狗,那是贿赂。”谷明智忍着笑说。“不如你索性辞掉这混帐工作,跟我一起调查吧,酬劳我分三成给你。”

“呸,才不跟你一块儿疯呢。”

侍者从楼下送来用塑胶杯盛着的冰奶茶。老狗拿起来用吸管搅了几圈,第一口就几乎喝掉了半杯,然后他从衬衫口袋掏出那本只有手掌大小的笔记本。

谷明智也掀开西服,掏出电子记事簿,准备记录资料。当然,那记事簿是附有摄影镜头的型号。

“你托我调查的那个案件纪录……”老狗却没有打开笔记本,只是握在指甲修剪得很短的手掌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可是西埔警区在四年前才开始电脑化,那批旧档案还没有输入。”

“什么?”谷明智紧皱着眉头。“这是什么年代了?四年前才开始搞电脑化?”

“你不是没有到过这个辖区吧?”老狗又狂抽一口烟。“这儿有三‘最’——人口最稠密,犯罪率最高,资源最少。听说这套新系统的拨款,也是从员工福利部那里一点一滴省下来才存到的。”

“旧档案不是也应该输进新系统里吗?”

“不用花人力吗?”老狗耸耸肩。“的确是在进行中,不过慢得像乌龟。实在太多了。你到我们的档案室,瞧瞧那一堆堆像山的东西就明白了。而且输入新系统的优先次序,是从较近期的案件开始的。十年前的嘛,你再等三、四年吧。”

谷明智把电子记事簿放到桌子上。

“那么,只有从那堆档案里挖它出来?”

“需要一些时间。”老狗用力把烟捺熄,接着马上点了另一根。“管档案室的老家伙里,有一个跟我有点交情。不巧他最近放长假了,等下个星期他回来后再说。”

谷明智心里叹着倒霉。

“不可能再快一点吗?”

“除非有非常有力的新证据出现,再拿到局长的许可,就可以正式把档案拉出来。”老狗嘿嘿笑了几声,“你可不想这么高调吧?”

谷明智摇摇头。“那么我们说另一件事情……”他指向那个小窗户外。

“啊,对……”老狗用拇指沾一沾唾液,揭开那绉巴巴又沾满汗湿的笔记本。然后他也瞧向窗外。

那残旧、阴暗而复杂的建筑群。

“‘吴公大厦’……”

谷明智的身体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聚精会神地瞧着老狗。

老狗看着手上的笔记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没有查到什么……”他把烟叼在唇间。“警局里,包括在这区已经二十几年的老家伙,都提供不出关于这大厦的什么来,大半人甚至连这大厦的名字都没有听过。老实说,我调到这儿也有五年了,可是在你向我提起之前,我也从来没有听过‘吴公大厦’这名字。”

“这是不可能的。”谷明智用手指头戳在桌面上。“这大厦至少有巡逻路线吧?”

“就是没有。”老狗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这有够古怪的。我确实问过了,真的没有任何人巡逻这大厦,它也没有出现在警局的编班表里,从来没有。”

“连大厦外头的街道也没有?”谷明智指向窗外的马路对面。

老狗摇摇头,燃点第三根烟。

“可以这样说……”他用烟指一指窗外。“在西埔警局的地图里,那儿是一个人人都看不见的黑洞。”

谷明智再次想起楼下那个报摊老板。

“从来没有人投诉吗?”他搔着头发,“比如有人在里面被抢劫,或者居民遭窃、失火之类……”

“我已经查过电脑系统了。”老狗回答。“没有任何一宗发生在这地段的罪案或意外,没有任何里面的人报过案。至少在这四年里是如此。”他把烟灰弹到灰皿里。“正式纪录上,这个叫‘吴公大厦’的地方,犯罪率是0%。”

茶色镜片之下,谷明智的眼睛眯成了黑线。

两个人沉默着,一同凝视窗外那片建筑风景。老狗慢慢地一下一下抽着烟,直至已燃到了烟蒂的滤嘴,他才把烟捺熄。

他站了起来,穿回那件格子纹西服,把放在桌子上的物件逐一收回衣袋内。“我得走了。那个旧档案,我有消息通知你。”

“谢谢。”谷明智微笑。“欠了你的人情。”

“反正都是还你的。”老狗双手插在西服口袋里,耸一耸肩膀。“没有你那三次帮忙,大概我现在还是警目。”

那是他们都还在东警区总局的时候。老狗是凶杀组,谷明智则是盗窃组。那三宗杀人案,老狗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谷明智当时怎么看得见别人全都看不出来的线索。老狗曾经尝试把谷明智挖过来,还在跟盗窃组的头子商量时,谷明智却已经递了辞呈。

“啊,对了……”谷明智匆匆从椅旁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公文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帧照片,放在老狗面前。“……还想让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帧复制放大成SR大小的照片。拍摄的是一堆密麻麻的老建筑物,残旧阴暗一如此刻在窗外看见的大厦外墙。照片中央本来应该有一个人物,但却被厚厚的马赛克格子掩盖着。

“他妈的,这马赛克是什么意思?色情春宫照吗?”

“你想这背景,是在‘吴公大厦’里吗?”

老狗看着照片一会儿。“不知道。可能是吧,可我不知道。”他又再瞧向窗外。“我一次也没有进去,以后也没有进去的打算。”

“是吗?”谷明智露出失望的表情。

“需要我把它给其他人看看吗?”

谷明智想到:刚才老狗已经说过,西埔警局里并没有人知道关于“吴公大厦”的多少事情;他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次调查。他摇摇头,把照片收回公文信封里。

“我不知道你查的是什么事件,也不想问。”老狗微笑着说。“不过,这绝对不是什么通奸或是钱债案吧?我很高兴。至少我知道,你没有把你那颗脑袋浪费在那种事情上。”

谷明智托一托眼镜,不在乎地笑了笑。

“有没有想过回来?”老狗认真地问。“以我现在的力量,要让你在西埔警区复职,应该不算困难。顶多欠一点人情……”

“我现在还好。”谷明智马上回答。“而且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再次跟那样的家伙为伍。”

老狗皱眉。“你知道,我们不是全部都是那样的……”

“我当然知道。”谷明智再次微笑,“否则我不会找你。”

老狗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般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阶梯。

“喂……”谷明智叫住了他。“……刚才我看见,你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老狗的身体停住了,他背着谷明智,摸了摸左手的无名指。

“是两年前了。”

“很遗憾呢……”

“没什么好遗憾的,是早晚的事情。”老狗朝后挥了挥手,便拾级而下消失了。

谷明智垂下头来,凝视仍然摊放在桌子上咖啡杯旁的那个公文信封。

一张名片,一个十分平凡的白信封,平排放在侦探社中央的几子上。

谷明智瞧着黄律师从皮革公事包里掏出这两样东西。

当这个老律师说“你已经正式获聘”时,谷明智几乎马上就想回答:“我可还没有答应接受委托呢。”可是,他看见坐在后头的女秘书那欢喜得握着拳头的神情,也就把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他首先仔细看那张名片。

黄道行律师

除了名字之外,名片上就只印了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电邮地址,没有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和地址,也没有其他头衔。

“我并没有公开执业。”黄道行托一托老花眼镜。“我只替一位客户工作。”

“就像汤姆·海根(Tom Hagen)?”谷明智半开玩笑地问。

“有点类似吧。”黄道行显然也是“教父”迷。“当然,我这位客户不是黑手党,我们提出的条件你也可以拒绝。”

谷明智笑了。因为过去工作的关系,他一向不喜欢律师。不过,眼前这个老人很有趣。

黄道行的表情认真起来。

“关于这次调查,我们需要尽量保密。”

“当然,这是我们基本的行规。”

“我这位客户,你应该也认识。”黄道行双手按在公事包上。“他是吴恩鸿先生。”

后面的女秘书惊讶得缩起双肩。

“这个城市里,有谁不认识他?”谷明智却仍然表情平静。

吴恩鸿——基本上,今天任何一个本市居民,要在一天起居生活里不给他赚一毛钱,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即使只是扔一件垃圾,最后也极可能给送到他的回收处理厂;在这侦探社里,随便一指就是一件从他旗下的便利商店、电器连锁店或大型家具中心买回来的东西;还有看不见的电线、电话线和电脑网络;市场占有率最高的收费电视频道;从这儿的窗户往外看,下面的街道每两分钟最少会有一辆属于他的出租车经过……一直数下去的话可以没完没了。

谷明智以不解的表情看着老律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黄道行的思考反应,和他那苍老的外貌不大搭调。“你在想:吴先生绝对请得起比这儿规模大几十倍的侦探社,为什么要找你?答案是:我们确实也已经委托了其他人。可是正如我说过,这件事情需要比较特别的脑袋,因为这是一件特别的事情。”

他那只干皱但修饰干净的手,捡起几上那个白信封。

“大约一个月前,九月七日早上,在吴先生府邸的信箱里,发现了这个信封。”

完全干净雪白的普通信封,没有写上任何东西,封口粘着已拆启的透明胶带。

“信封经过检验,没有发现任何陌生者的指纹,信封和胶带的来源也都调查过了,全都是本地生产,在市内任何一区的街头文具店都买得到。”黄道行说着又补充:“当然,一切调查和检验都是委托私人专家进行。我们直至目前还没有报警。”

他的手指谨慎地打开信封。

“信封里外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东西。”

两根指头从信封里拈出一帧3R照片。

谷明智双手把照片接过来。

“请小心,这帧是真本。”黄道行盯着那照片。“虽然我们已经用高解析扫描作了备份,复制品理论上不会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差别。”

谷明智看得很仔细。

照片在日间拍摄。背景是一堆异常稠密的旧建筑,灰暗肮脏的外墙和旧式的铁枝窗花,有几户窗外晾着衣物。右边有一个还没亮起的巨大霓虹招牌,只看见下半部是“大酒家”三个字,多处灯管早已破烂。

照片中央拍摄了唯一的人物:一个似乎是小学生或初中生的男孩,尖细而白皙的脸,透着一股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一双大眼睛直视着镜头,显得有点困感。照片只拍摄了他的上半身,穿了件白色短袖衬衣,但无法确定是否是校服,因为他的胸前被一张报纸遮住了——男孩双手左右握着一张《今日都市报》的头版,朝着镜头展示,报头上的日期清楚印着今年九月六日。

“我们当然已经拿九月六日的报纸对照过。”黄道行说。“的确是当天的。”

谷明智把照片翻过来。一如预料,没有写上任何文字纪录,用的是最普通的相纸品牌。

“我们有给几个专家看过。”黄道行再次托托镜片——谷明智看出,这是当他心里有所期待时的反射动作。“不过也想问问你的意见。你看这照片有没有伪造的可能?”

谷明智很仔细地再看照片一遍。

“从人物和附近景物的光源,还有物件的边缘和大小比例……看不出有动过手脚的痕迹。大有可能是真的。”他想了一想又补充:“当然啦,以今天的电脑技术,世界上根本再没有百分之百肯定无伪的照片。”

“嗯。”黄道行点点头。“跟其他专家的意见一样。”

“这算是什么呢?”谷明智小心地把照片放在几上。“绑架勒索的照片吗?”

“里面这个男孩——或者应该说,这个男孩的脸孔,确实是吴先生唯一的儿子。”

谷明智扬起眉毛。“可我记得——”

“你没有记错。”黄道行再次从公事包内掏出东西来,这次是一张夹在透明塑胶套里、已经旧得有点发黄的报纸。

谷明智第一眼就看见报纸上的年份日期,是十年前。

这宗新闻本来绝对足够成为当天《今日都市报》的头版头条,可是因为同日揭发了市政厅的贪污丑闻,它被挤到了第三版。

魔术表演不明意外

商人独子离奇失踪

魔术师助调查未遭起诉

警方未确定属绑架与否

“(本报讯)一小型游乐园之魔术表演前日发生离奇事故,一名家境富裕之少年观众事后失踪,至今仍未寻回。据调查之警探透露,虽然少年之亲属至今未收到任何勒索电话或信件,但仍未排除少年遭人绑架之可能……”

“……事件中失踪少年吴望飞(十三岁)为本地一名地产商人吴恩鸿之独子……少年于前日(二十一日)晚在家佣陪伴下,前往西埔区‘松园游乐馆’游玩,并于约八时四十五分开始观看该馆之魔术表演。其中一陈姓魔术师(四十岁)邀请少年协助,表演将人变走消失之‘五鬼搬运’戏法,唯少年进入密封之魔术器材之后即告失踪,至今未知去向……”

这宗失踪事件的细节,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十年前的吴恩鸿还未是今天的吴恩鸿——他在近十年内的暴富速度,是城内人人谈论的奇迹。

谷明智还记得:这事件当年作为奇谈,确实成了人们几天的话题;可是之后由于再没有任何线索进展,很快便在人们脑海中淡了下来。

令谷明智奇怪的却是:以吴恩鸿今天的地位,这宗奇案竟然没有在媒体再次浮面。假如没有人提醒,不少人甚至已经忘记他曾经有这个独生子。

谷明智猜想,吴恩鸿也许运用了他在商业和媒体上的巨大影响力,把大量欲重新挖掘这案件的报导压了下去。然而,按道理这种人为的审查也不可能达到完全封杀——一切关于吴首富的事情对媒体而言,就如血腥之于鲨鱼。更何况,这事件涉及那千亿财产的一位当然继承人,而且具有这样吸引人的玄秘元素……

——就好像大家因为某种原因,不约而同地集体忘记了这件事情……

“你对这事件必定有印象吧?”黄道行的手指头敲在那报纸上。

当然,而且记忆很清晰。谷明智甚至也有保留这张剪报,现在应该还收藏在这侦探社里某个角落。当年他更特别为了这宗奇案,连续一星期每天都买五、六份不同的报纸。

如今这张报纸重现眼前,谷明智就像重新发现有趣的事情,满怀兴味地仔细读着。

上面印着两张粗糙模糊的黑白图片,一张当然就是吴望飞的照片,是很端正的那种学生证件照。谷明智马上拿那帧新照片对照,果然非常相像。

——或者应该说,怎么看都是同一个孩子……

谷明智朝黄道行扬一扬手上的照片。“吴先生本人也确认了吗?”

黄道行点头,“他也怕自己的记忆模糊了,我们找来当年照顾过吴公子的帮佣和学校的班主任老师,他们第一眼就确认是他。”

谷明智接着再看报纸上另一张图片,是当时的记者在现场拍摄的。下面的文字说明,图中的就是那场“五鬼搬运”戏法的道具。由于过于模糊,无法判断是什么质料制造,形状有如一个连同盖子的巨大中国式水缸或鼎壶,表面上有许多似乎是恶鬼脸孔的雕刻。如果藏得下一个直立的人,这东西最少也该有一百六十公分以上的高度。

谷明智把手上的照片跟报纸拼在一起,再次比照男孩的脸孔,越看越确信是同一个人。

可是,两帧照片相隔了十年啊。

今天即使吴望飞真的重现人间,他也应该已经二十三岁了。

“怎么样?”黄道行抚摸唇上的雪白胡须。“开始有点觉得,这照片是伪品的可能性增加了吧?”

谷明智第一天接受侦查训练时,教官就告诉他一个原则:最简单容易的解释,通常就是真正的解释。

谷明智左手叉着下巴,右手支托着左手肘,凝视那张照片沉思。他思考着伪造这样一张照片的种种方法。最重要是取得素材,也就是里面吴望飞的脸,要从哪儿找来?他失踪前的旧照吗?太容易让人拆穿了——尤其是孩子的样貌变化得很快,可以用的旧照片根本就不多。

找一个和吴望飞很相似的男孩,再在后期用电脑技术修改?甚至整张脸都由图像高手用电脑合成?……

——不。推理得太快了。还有更基本的事情没有考虑。

——比如,动机……

“这会是……恶作剧吗?”谷明智半试探地问。

“以吴先生今天的地位……”黄道行双手放回公事皮包上。“任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不会毫无意义。”

谷明智点头。“可是也不大可能是勒索,或者有其他要求吧?”

“为什么呢?”

“没有一个勒索犯会笨到这种地步,花这么大的工夫去伪造一帧令人难以置信的照片。”谷明智顿了一顿。“除非……”

“除非这帧照片本来就是真的。”黄道行凝视着他。“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找像你这样的侦探吧?”

一具因长期日晒而泛黄的人体骨骼模型,被隔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模型旁放着一个很大的金属盖子玻璃瓶,深茶色的药酒里盘着一条已经死去不知多少年的毒蛇,深处浸着大堆不明的东西。

谷明智站在这家跌打医馆外瞧了一阵子。此刻他正站在西寮街与文津道的交会处——也就是“吴公大厦”巨大建筑群外围的西南角。

他站在街角,瞧瞧两边的马路。刚过了正午,文津道的马路还是跟平时一样繁忙,汽车群卷起一阵又一阵夹带热气的烟雾;西寮街那边就冷清得多,偶尔才有车子驶过,路旁停泊着几辆货车。

谷明智留意到了:所有货车都停在对面那一侧的马路。他再看看文津道那边,也是一样。“吴公大厦”建筑群楼下的街道,没有任何汽车停泊。

这个不起眼的现象,再次支持了谷明智心里的想法:所有人都为了某些原因,忽视了“吴公大厦”的存在。这种忽视很可能是无意识的,却出奇地集体而一致……

建筑的楼下四周倒还有店铺,全都是跟这跌打医馆一样的老店,许多是诊所和牙医。大概半数以上都是无照经营吧?但没有任何人干涉。

——这些店铺就是“吴公大厦”跟外界最后一线的连系吗?……

谷明智整理一下肩上的背袋,然后脱下左腕上的塑胶电子手表,把手表调至计时秒表的模式。他往东瞧瞧文津道的前方,手指按下了秒表的“开始”,他迈开穿着橡胶底皮鞋的双足。

谷明智用平常的步履,沿着“吴公大厦”南面边缘往东走,一边在想着到目前为止所知关于这大厦的一切。

黄道行律师留给他的资料,总算交待了这巨大建筑群少许的基本历史。

真正的、原来的“吴公大厦”当然不是这么巨型。它只是位于现在这堆楼房里某处——估计大概在最中央偏东——的其中一幢。建造于四○年代末、这个城市刚脱离了日本侵略军统治之后不久。一层八户、共八层高的住宅大厦——在当年来说已经非常不得了。

一听到“吴公大厦”这名字时,谷明智就很敏感。“这大厦……跟吴恩鸿先生有关吗?”

黄道行以点头作回答。

“‘吴公大厦’的冠名者‘吴公’,是吴先生的父亲吴伯仙。‘吴公大厦’就是吴老先生兴建的,建成后出售的利益,是吴老先生挖掘的第一桶金。可以说,‘吴公大厦’就是吴家的发迹地。”

邻近地区相继发生政治动荡,驱使大量难民自五○年代初开始涌入这座城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中许多人就聚居在“吴公大厦”四周。木建的寮屋,就像野草在“吴公大厦”这株大树的叶荫底下迅速冒起、蔓延。当年这座城市还处于百废待兴的时期,土地权模糊不清,建筑规章更无人理会。这些新居民一旦占了这地方,就再没有离开过。木搭的屋子渐渐盖成混凝土的小楼房,然后又相继被十几层高的大厦代替。

——简直就像自行成长变大的生物。

不可思议的是,它直至几十年后的今天还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干预。西埔区虽然是市内发展最迟缓的旧区,但这么大量的土地被长年非法占用,市政府竟然都没有采取过任何取缔行动——土地,在这个狭小的城市,是最贵重的资源。

经过一家杂货店前面,谷明智瞄了瞄内里阴暗的店面。在两个盛着干制凉果的玻璃瓶之间,他看见一个老婆婆坐在竹编的椅子上,那张蜡黄色的皱脸也在瞧着他。冷漠的眼神,没有半点儿招呼客人的意思。

他仰头往上望,店铺上方的墙壁排列着水管,“吴公大厦”至少也有供水和排污系统,这些都得收费。也就是说,政府对内部居住状况应该有某程度的掌握,否则向谁收钱呢……

谷明智一边走着,一边把这一点记在电子记事簿上,回去后要再调查一下。

他继续走着,越过了三家可疑的牙科诊所、一家纸扎烛品铺和一家药材店,心里继续想着过去两天的调查。

与黄道行会面结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就是坐在电脑前,在网络搜寻引擎键入“吴公大厦”这四个字。

出来的搜寻结果有十二页之多。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吴公大厦”关键词,全部都是分散出现的结果。例如,姓“吴”的人名与“大厦”在同一句子里出现。他尝试进入了十几个连结,全都和“吴公大厦”没有任何关系。

他改用英文输入。人所共知吴恩鸿的名字英文拼法是“Ng Yan Hong”,不过他也试用了“Wu”、“Woo”、“Ang”等多个拼音,而大厦也用过“Building”、“Mansion”、“House”、“Court”……结果还是没有任何一个组合搜寻得出一个有关系的连结来。

黄道行提供的资料中也列出了“吴公大厦”建筑群所处的地段。于是,他又把街道地址键入,结果还是徒然。

谷明智过去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不管是以前仍在警队时,还是后来当私家侦探,许多次调查都是依赖网络,而且是利用最普通的搜寻引擎取得很多有用的资料,不只一次单靠网上得到的线索直接破案。今天的世界,不管任何人或事,要在网络上不遗下任何痕迹实在是太困难了——不,那甚至是奇迹。何况是与吴恩鸿这种人物有深厚渊源的地点?

他相信还是有关于“吴公大厦”的线索收藏在网络的某处,只是用一般方法无法找出来,他需要专家。

于是他发了电邮给一个叫“赤木”的人。

严格来说,谷明智不算真的认识这个“赤木”——他只在电脑的语音通信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还有在即时对话软件、电邮和网络留言板上谈过话而已。还有就是每次“赤木”完成委托之后,谷明智会把一笔费用汇进一个指定的账户里,每次的户名都不一样。

从声音听得出,这个“赤木”似乎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键入文字比电话上说话时流畅得多,显然不善与人交际,甚至可能是长期隐蔽在房间的类型;替谷明智工作是为了兴趣多于金钱,因为以他的电脑知识,要在网上赚几十倍的钱也应该轻而易举;从“赤木”这名字看,也许是《新世纪Evangelion》的死忠拥护者……此外,谷明智对“赤木”就一无所知。

然而,“赤木”每一次都能顺利完成委托;而且他也很可靠,事后从来不在网上透露、炫耀这些调查结果。谷明智觉得,对于这个人,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他很快就接到“赤木”的回复,答应接下这工作。显然“赤木”对“吴公大厦”这事情也生起了兴趣……

终于走到了另一个街角——文津道与药局街的交会点,谷明智按下秒表的“停止”。二分十秒。他知道自己的步速是大约每秒一点五公尺。也就是说,这段街道的长度大约是一百九十公尺。

他把秒表归零,再循药局街朝北走,用同样的方式丈量。这边的街道比文津道冷清得多,店铺有一半以上都紧锁铁闸,似乎都已经倒闭许久。在文津道他还遇上过十几个路人,在这边则一个也没有。直抵北面的荣华街时,秒表显示是一分三十四秒,大约是一百四十一公尺长。

谷明智在网络搜寻时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利用全球卫星图片库,找到了这一区的空中拍摄照片。当然,除了一堆密集得过分的灰黑建筑物外,卫星照片上看不出半点门道,但至少确定了,“吴公大厦”建筑群是呈颇为工整的长方形。

也就是说,这建筑群占地大概有二点七公顷。

一个位于都市中央、二点七公顷大的黑洞。

里面究竟住了多少人呢?除了住宅之外还有些什么?大概只有进去才能知道吧……

在接近街角的药局街一边,正好有一个入口。那并不是门,而是两栋楼之间的一条窄巷。

谷明智探头往阴郁的巷内看。巷道两旁的墙壁全都布满弯曲的水管与乱缠的电线,水管破漏处像在下着小型的雨,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脏兮兮的水洼,表面漂浮着反光的油污,巷道内里十几步处就往左转弯,看不见更深处。

他再次想起黄道行那天的话……

“……先前我们委托过的侦探社,有一名侦探在调查中途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原因,到现在都没有再出现。”

谷明智听见这话时,表情马上收紧了。他瞧一瞧后头的女秘书,她的脸变得苍白。

“我们检视过他留下的所有侦查报告,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唯有他失踪前留下的一张便条纸上,什么都没有写,就只写着‘吴公大厦’这四个字。”

“只是因为这样,你们就觉得这大厦跟吴望飞的事情有关系吗?”谷明智搔着头发。“有点武断啊。”

“也因为这个。”黄道行戳一戳几上的照片。“这儿的风景很像‘吴公大厦’。只要你去那儿的外头看看就明白了。”

老律师顿一顿,又说:“这是到现在唯一的突破。你应该理解,这事情对吴先生有多重要。只要是一点点可能性,他也不会吝啬调查的花费。”

谷明智点点头。

“当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故,假如你还是决定不接受这次委托,我是十分理解的……”

……谷明智把那个沉重的黑色袋子的掮带斜搭在左肩,袋子安稳地伏在右腰旁。他拉开袋子顶部拉链。藏在里面的最重要器材,是一台他亲自改装的数位摄影机:把原有的记忆体拆除,换装了容量达一百六十GB的电脑硬盘,再加上一个自制的后备电池箱,能够连续拍摄六小时以上的高解析影片。

一根幼小得不起眼的黑色视频线,从袋子里的摄影机伸出来,一直延入谷明智的西服左内侧,再穿过内里一个特制暗孔,接驳至西服胸袋上插着的一枚伪装成钢笔的微型镜头。只有5mm直径的隐藏镜头所拍摄出的画面质素,当然远远不合谷明智的理想,但秘密拍摄总得作点牺牲。

无法确定“吴公大厦”里有些什么样的人,大剌剌地举着摄影机走进去不是明智的举动。

——尤其已经有一位侦探失踪了……

谷明智完全没有想过要因为这事情而拒绝委托。当然,他不是像冒险小说或电影里那种享受肾上腺素急升的勇猛侦探。只是关于这事件的一切太吸引他了,尤其是“吴公大厦”,简直就是他梦想得到的工作。

——黄道行大概也看透了这一点吧?……

谷明智继续检视袋里的器材。微型麦克风安装在袋子外一个钮扣旁,也接续妥当了。

电话这时响起来。他一边掏出来,一边提醒自己:待会儿要把电话转为震动模式。

还没按下“通话”键,他已经从铃声知道是茉莉打来的。

“你……还好吗?”茉莉的声音中带有轻微的紧张。不过,她平日也是这样。

“很好。”谷明智惯性地搔着头发。“刚才跟老同僚叙旧了。现在正准备进去。”

“进……‘那儿’吗?……”茉莉声音里的紧张感更浓。

茉莉也就是“女秘书”。那天因为谷明智要跟客户会面,她特别向医院请了半天假——假如让客户看见“明智侦探社”的社长连个秘书都请不起,多寒酸啊。

“嗯……是‘那儿’。”谷明智有点支支吾吾。

他想:如果黄道行知道这位“女秘书”其实是谷明智的女朋友,大概不会在她面前提及侦探失踪的事情吧……

“你会待到晚上吗?”

“不。只是第一次,就约略走一圈看一看吧……应该会在傍晚前会回去。”

“好吧。”仿佛从声音里“看得见”茉莉在电话那头的笑容。“我下班后先回家弄些菜,晚上拿过来跟你一起吃。”

“不用啦,去外面的馆子。”谷明智咧着牙齿。“别忘了,我刚收下那张支票呢。”

“可是,吃外面的东西容易发胖……”

又来了。“我说过多少次?我觉得你不胖嘛。”

“可是我自己觉得。”茉莉每次都是这样回答。而且,通常这时候就把右手叉在腰肢上。

“好吧……”谷明智的声音像在投降。

“……”茉莉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在断线前说了一句:“小心。”

谷明智收起电话时,女朋友最后的声音仍在脑海中回响。他再次望向那阴暗的巷道深处。

他从衬衣口袋掏出照片。就是那帧疑似吴望飞的神秘照片,比起早前向老狗展示的那帧小张,中央的男孩同样被马赛克掩盖着。

首先就是要确定:照片的背景是否真的就在“吴公大厦”里?

瞧着那堆马赛克格子,谷明智却清楚记得原本的照片里那个男孩的表情,迷惘而有点急切的眼神。

仿佛在向所有看见这照片的人求助。

正如从前在警队里办案,谷明智一再提醒自己:

这不是个解谜游戏。有活生生的人正在那儿等待你的救助。

谷明智收紧了茶色镜片底下的目光。他收起照片,按下袋子里摄影机的“开始”键,拉起袋子的拉链。

往巷道里走出一步。

第一次踏入“吴公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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