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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First Visit

转过第十一个弯角后,谷明智终于决定放弃记住走过的路径。

根本就是一座迷宫。他庆幸自己有把摄影器材带来——回去以后再重看影像,大概可以画出一张简单的地图。

到达了第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是在四幢瘦长的旧楼之间一片约五、六公尺方圆的小空地,没有一幢楼呈正规的四边形。

在右边的地上有一堆机器装置,用杂七杂八的零件凑合而成,像一只不幸搁浅的深海生物伏在那儿,漆着不同数字的几十条金属喉管从它四面伸出,沿着附近的楼房墙壁爬沿而上。机器发出古怪的低鸣,周围的粗糙混凝土地都湿成水洼。

谷明智明白了,是抽水机,“吴公大厦”建筑群根本没有外界供水,而是依靠自己挖掘的水井。

等候在他前面的是三条街巷,不规则地往更深处延伸。谷明智无法断定应该怎么走,他只是凭感觉,知道自己一直朝着西南方向前进。

既然是第一次来探视,当然越是进入建筑群的中央越好。他选了中间那条窄巷。

走进去十多公尺,拐了两个弯后,他步下一小段崩缺的石阶。之前他已往下走过好几级石阶,可是在外围丈量时,街道全是平缓无坡的。难道整片“吴公大厦”的地势就是一个凹锅的形状吗?他把这个记在电子记事簿里。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碰上过任何人。

再转了个角,前头的巷道突然变成隧道的模样。谷明智再仔细察看,原来是在左右两幢楼之间三、四公尺高的半空,硬生生架着一座悬空的木屋,下头保留着让人通过的道路。那小得可怜的空中木屋有两扇窗户,窗外晾着男女的衣物,窗里看不见人影。

虽然屋底下的空间其实很高,谷明智经过时还是反射地低下头来。

——真愚蠢啊。屋子要是真的塌下来,低下头又有什么用?……

不过,这座空中木屋倒给了谷明智一点启示:在这“吴公大厦”建筑群里肯定住着不少人——没有居住空间的压力,就没有建这种危险木屋的必要。

他看看手表,已经进来五分钟了,可是他判断自己还是处身建筑群的外围,没有碰上行人就是证明。

虽然电子表不会骗人,可是谷明智确实感觉到,自己进入“吴公大厦”的时间好像比五分钟长得多。这是从没有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对时间和步伐的感觉一向很准确。

一进入“吴公大厦”,他就发现巷道里的空气跟外头的截然不同,不是气味、温度或混浊程度,而是……质感。好像比在外面要花多一点点气力来呼吸,每走一步也像多了一点似有若无的阻力。他不知道是否是狭窄环境形成的心理作用。

谷明智又经过两、三幢相似的空中木屋底下,看来这是“吴公大厦”常见的东西。每次经过,谷明智还是无法自控地低下头来。

前面的路似乎越走越宽。谷明智有一种像从荒郊渐渐走向城市的感觉——虽然包围着他的其实一直都是丛丛的混凝土。

终于他遇见了第一个行人。在前方巷道的远处,一个看来很矮小的身影出现了。

谷明智不由感到紧张。虽然他一直就希望快点碰上这里的居民——侦探的工作,毕竟就是与人沟通,从而获取需要的资料。

接近至五、六公尺时,谷明智看清了:那是个身材瘦小的老人。穿着一身灰色唐装衣裤,双手各挽着一个沉甸甸的红白相间塑胶袋,蹒跚地低头走着。

——住在这片封闭之地里的人会是怎样的呢?他们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外来人?……

两人渐渐接近时,谷明智仍在考虑是不是要跟老人打招呼。最后他决定了:在看见老人投过来的眼神后再说。

结果他没有得到任何提示,老人压根儿就没有看谷明智一眼。或者应该说,是仿佛看不见他一样,老人就这样继续直走。要不是谷明智在最后一刻紧挨在右侧的墙壁上闪躲,两人准会碰上。谷明智不解地回头,瞧着继续远去的老人背影。

——呵呵……看来外人在这儿不太受欢迎呢……

庆幸的是,前面的巷道好像越来越宽广。而且,谷明智好像开始听见声音。

——总比还没有看见一个人好吧……

他仰头看着两边楼房之间的一线天空,灰蒙蒙的颜色。

出乎谷明智的想象:“吴公大厦”建筑群的中央,存在这么样的一条市街。

伏在杂货店门前的纸箱上那只黄猫,用带着警戒的眼神盯着他。他瞧向店里,三台麻将十二个人在酣战中。全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男女,看不出哪个是店主,也没有人看一眼他这个站在门口的陌生人。这杂货店似乎半点儿没有要做生意的打算。谷明智放弃了,继续向前走。

经过一家小小的裁缝店。玻璃橱里穿着旗袍的模特儿人偶,那只扬起的手掌缺了两根指头。木造的店门闭着,也不知道是否营业中。

上方一个霓虹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霓虹灯管缠成一条毒蛇的形状,身体是绿色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则是红色。他猜想招牌亮起时,大概眼睛那颗红灯泡会闪动吧。

店前有一个大木柜台,上面放着附有水龙头的巨大铜壶,旁边整齐排着十几只倒扣的瓷碗。一个竖立的小木牌上写着:“二十四味每碗一元半”。

一元半,在外面大概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价钱。

这儿全都是外头的城市里快将被淘汰殆尽的老商店,在这窄小的街巷里一气聚集起来,谷明智感觉好像坐时光机器回到了童年的时候。

凉茶店里有个老伯坐在藤椅上,正在听卡带录音机播放的戏曲,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谷明智看见在店铺的深处,放着装有活蛇的圆盘形铁笼子,还有一个囚着一大堆蟾蜍的玻璃柜。他决定还是不要踏进店里比较好。

“给我一碗。”他从裤子口袋掏出硬币来,放在柜台上。

老伯听见了,似乎有点不情不愿地从椅子站起,拖着一双塑胶凉鞋走过来,倒了一碗凉茶放在谷明智面前,然后收起硬币,随手抛到柜台角落一个堆满零钱的塑胶小盆里。

谷明智捧起茶碗。但他想到途中见过那口水井,只敢呷一小口。

——假如在这座迷宫里拉起肚子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老伯,我有事情想问一问。”谷明智仍旧捧着碗,叫住了正要回到椅子的店主。“这儿有没有可以查询的地方?比如街坊福利会、互助委员会之类……”

老伯听见后伸长了脖子,好像听到非常荒谬的问题似的。

他只是摇摇头,然后说一句:“快走吧。”坐回椅子上,继续哼着戏曲。

谷明智不太肯定:老伯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他快点离开这店铺,还是快点离开“吴公大厦”?……

他把茶碗放下来。离去时他又提醒自己:下次再进来,记得带两瓶水……

再步过十几家老店铺,谷明智终于发现有一家让他感到比较亲切的店:没有任何招牌或装潢,店里可见的空间全都堆满了残旧的电器、摄影器材和电脑零件。最前面几个纸箱内塞满了黑胶唱片、色情电影的碟片和盗版的电脑软件,中间夹着一些皱折的成人杂志。旁边一个塑胶水桶里装着几十个不明电器的遥控器。

店主就坐在门外左侧一把高脚的圆椅上。是个头发微秃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穿着一件有点脏的红色格纹衬衫,口袋上插着四种颜色的原子笔和两柄小螺丝起子。一看就是很沉迷电工的那种类型。

“怎么样?”店主咧起两排黄牙齿。“看中了什么吗?”

谷明智的视线扫向那堆旧电脑。“啊,那不是C-64吗?……”

“嗯……”店主走过去把那个像大码键盘的灰色长方盒子拿来。“这是好东西呢……算你便宜一点,两百块吧。不过,还能不能开机我就不保证了。”

一部完好的C-64,今天在网上最少也叫价两千美元。谷明智一向不喜欢讨价还价,他想也不想便从钱包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交给店主,把那小巧的电脑挟在臂下。

“谢啦……”店主笑着把钞票塞进有点油腻的牛仔裤口袋里。

这店主看来是个老实家伙,谷明智决定试一试。

“这个地方……”他从衣袋抽出那帧打了马赛克的照片向店主展示。“你知道吗?”

店主只看了一眼就轻松地回答:“知道啊,这是‘荣记大酒家’的招牌嘛。”他又打量了谷明智一眼。“你要去这地方吗?我带你去。”

终于也有一次遇上好事情了。“可是要麻烦你……”

“不麻烦,近得很啦。”他说着就向街道前方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回头。“怎么了?不去吗?”

“可是你的店……”

“没关系。”店主再次咧开嘴巴地笑。“这儿没有人偷东西的。”

谷明智开始觉得有点不妥,不是因为走过那重重的弯角——他早已习惯了——而是这里的楼房比之前走过的还要残旧脏乱。有的原本比较宽的巷子,有一边被木搭的小屋占据了,好几段路他都得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已经跟着那位店主走了两、三分钟,虽然也不能说很远,但又不像是店主口中说的“近得很”。

“你那个袋子……”店主回头问。“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会儿?好像很重的样子。”

“不用了……”谷明智尽量轻松友善地微笑回答。他衣服底下已经渗满汗。“还有多远的路?”

“快要到了……”店主耸一耸肩说,又再向前走。谷明智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除了继续跟着店主走之外别无选择。

更糟糕的是:谷明智发现巷道的地上,零星散着针筒……

他开始在想,有什么借口说服店主带他回去刚才的市街。

“等一下……”他想到了。“我忘记还有东西要买。我这是去探一位老人家,是他叮嘱我带给他的……”他努力压低着声调里的紧张。“麻烦你,先带我回去刚才那边,好吗?……”

“没问题。”店主的回答轻松得出乎谷明智的意料。店主绕过谷明智之后,却并没有往来路走,而是站着上下打量谷明智。

“你拿着这许多东西,挺辛苦的……”

谷明智看见,店主眼镜底下的眼神瞬间改变了。

“……不如你先把东西放下来吧。”

店主撩起衬衫的下摆,从腰后拔出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看见店主那诡异的笑容,谷明智感到口干舌燥。

这一刻他只是想:那个侦探就是这样失踪的吗?……

店主吹起一记口哨。

谷明智后头的巷道远处马上响起足音。

他往后斜眼瞄瞄,巷道似乎出现几个奔跑接近中的影子。

接着发生的事情,连谷明智也不肯定自己怎么能够办得到,也许是他那个惶恐回头的动作,令店主有点松懈吧。

谷明智假装仍在瞧向后面,却突然侧着身子往前冲,用身体右侧那个沉重的袋子,压向店主手上的短刀。

刀尖刺在袋子上。不知道是因为袋子的材质够厚实,还是袋子里的摄影机够坚硬,刀刃“啪”地往横移,刀柄脱离了店主的五根指头。

下一刻,谷明智双手狠狠把那副一点二八公斤重的C-64横砸在店主的侧脸。

键盘飞散。

谷明智看也没看这攻击在店主头上造成了什么效果,只懂抛掉那台报废的小型电脑,双手把店主的身体推向一边墙壁,然后拼命向前奔逃。

在谷明智转过第一个街角时,他好像听见身后接连发出喝骂和惨呼的声音。可是他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那位中古电器店主仍然因为C-64的攻击而躺在地上呻吟。

他已经是最幸运的一个。

在他不远处的暗巷里,四个大汉横卧在地上,三人已经昏迷一动不动,另一个抱着碎裂的膝盖在不停惨叫着滚来滚去。其中一个昏迷者的右手还握着小刀,肩关节已经脱了臼;另一人的鼻子变成个烂柿子一样,鲜血仍不停沿着下巴滴到胸口和地上;最后一个则像只乌龟般缩起伏在地上,看不见受了什么伤害。

唯一站着的是个身高很普通的男人。那身黑西服却被他的身体塞得微微隆胀,令人想象得到衣服底下发达的肌肉。理着整齐平头,架着一副沉实黑框眼镜的脸也非常普通,只是比较黝黑,不知道是先天的肤色还是经常户外活动的结果。

男人抛去从其中一名壮汉手上夺来的钢管。染满鲜血的钢管发出清脆响声,一直滚到巷子侧面的污水沟里才静止。

男人的西服和白衬衫上没有沾上半点血渍,他也完全没有喘气。假使现在有人路过看见,也许只会以为他是另一个碰巧经过的路人。

男人木无表情地瞄一瞄地上的汉子。

——下手太重了点。

他踏着黑皮鞋,走到刚才谷明智消失的那个弯角处,往里面探着。弯弯折折的分岔路。

——糟糕,跟丢了……

他再看着那迷宫般的巷道,又摸摸旁边粗糙墙壁。他想起许多年前一处曾经待过很久的地方。那是一片丛林,他一生都不能忘记,在那丛林,在他面前死去的每一个人……

——想不到,就在城市中央,也一样有这种鬼地方……

谷明智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迷路,跑过的每一段路都是之前没有见过的。

他已经不再奔跑。他庆幸自己每天都有保持慢跑锻炼的习惯。不过,既然后头再没有传来追兵的声音,还是保留一点体力比较好。

他穿过好像是某幢楼房的露天中庭的地方。“中庭”上方大概十多公尺高处张着一面大网,上面满满兜着不知积存了多久的垃圾,大概全是从上层楼房的窗户抛下来的。

他低着头,忍受着那股熏鼻的臭气,快步走过网底下。

要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开始牢记行走的方向,只要大体上朝一个方向走,最终一定能够走出去。“吴公大厦”并不是真的很大,最多走十五分钟应该就会到边缘……

——可是进入四十多分钟之后,谷明智确实感觉,“吴公大厦”的内部,仿佛竟比刚才丈量过的范围要大得多……

不是把精神放在这种奇怪想法的时候,先想怎么离开这儿再说。是不是要找人帮忙?他想到老狗。应该还没有下班吧?他清楚老狗的个性。尤其是现在老狗已经离婚,大概一天有十五、六个小时都泡在工作中吧?

谷明智掏出手机。这才发觉电话无法接收任何讯号,甚至连拨紧急电话的功能也没有。

这是不可能的。“吴公大厦”就在繁忙又人口稠密的西埔区中央啊,电话网络不可能覆盖不到。而且进来之前他才和茉莉通过话,声音也非常清晰,肯定电话没有毛病……

谷明智的脑袋快速运转,刚才见过的许多回忆画面一一重现。

的确没有任何一家商店里看得见电话,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用手机,连那个应该是电器迷的店主也没有带着……

他收回手机,然后检查一下袋子。袋子的皮革表面因为刚才碰上刀刃而轻微破损,但并没有被洞穿,里面的摄影机也良好运作着。他安慰地轻轻拍一拍这架救了他一命的机器。

没有其他选择了,只有靠自己走出去。

他继续又走了大约五分钟,同时脑袋里开始把走过的路画成一条路线图。虽然有几次被巷道弯角逼得改变方向,又有两次要在岔路中选择,但大体上还是朝着一个方向走……

这时他嗅到一种古怪的气味。好像带着香甜,但嗅了一阵子又有点恶心……

然而前面只有一条路。他想到刚才遇险时那些追过来的人影,又绝不想回头,只有硬着头皮走。

到了发现那怪味的源头时,谷明智感到后悔不已。

那一排迎着巷道的木搭建筑,与其说是木屋,不如形容为棚子还要恰当。一片昏黄的棚内挤着十几张铺了竹席的木板床。床上躺满了看不清面目的人,全都是侧身卧着,手里捧着鸦片烟枪。每个床头都点着老旧的油灯。

更要命的是:两个身材横壮的中年汉子,正交叠着双臂站在木棚跟前,四只眼睛已经盯在突然出现的谷明智身上。

谷明智听见自己吞下唾液时喉结滑动的声音,更大的声音来自心跳。他瞧向左边那个汉子,只穿着薄薄的背心,胸口和手臂的肌肉都是健身房锻炼出来的那种发达形状,裸裎的肩臂刺满了龙虎纹身。

谷明智马上又把视线移到地上。他记起警队的前辈告诉过他的事情:在监狱里的囚犯,会把眼神接触视作挑衅……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低着头,用他觉得最快但又不显得像逃跑的速度,走过那一排鸦片烟窟。

已经越过烟窟十多公尺了,谷明智仍然不敢回头看一眼,继续一样的步速走着。

——要是给他们知道我在拍摄,死定了……

然后他听见后头有足音。并没有追赶上来,但是确实在跟踪着他。

——我的天……

一轮紧张又令他忘记了刚才脑海里那张路线图。他加快脚步,每逢看见弯角就转进去。

但仍然甩不掉后方的脚步声。

在这种时刻,谷明智很荒谬地突然想起那部恐怖电影《厄夜丛林》(The Blair Witchproject)。

他有朝着袋子上那个麦克风叫喊:“假如有人拾到这架摄影机……替我告诉茉莉,我爱她……”的冲动……当然,他没有真的说出口。

当他想到电影时,却真的给他遇上了一家电影院。

挂着生锈的“民艺戏院”招牌的两层建筑物,是谷明智见过最小间龌龊的戏院。建在一片比较开阔的空地后面。空地上有一辆卖甘蔗和干制凉果的手推车,一个戴着渔夫帽子的老人正坐在车旁打盹。

谷明智几乎用跑的走到戏院门口那个细小票房跟前,没有理会正在上演什么戏,用最快的速度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塞进票房的小窗口里。

坐在票房里的是个懒洋洋的老女人。她瞧也没瞧谷明智,只是拿起红色的铅笔问:“即场票吗?”

“一张!”谷明智的手指焦急地在窗前敲打。他这才发现玻璃窗上贴着“全院票价一律七元”的标语,又是便宜得荒谬的价钱。

老女人拿起那张钞票,却像要仔细研究一轮,才断定那是五十块钱。谷明智急得快疯了。

“没划座位的,自己找地方坐吧。”老女人撕下一张油印绿色戏票,连同四十三块的零钱推往窗口,谷明智没有点就把零钱塞进口袋。

他自己把戏票撕下票根,塞进守在门口那个瘦得像只老母鸡的带位员手里,径自掀开带着浓重霉味的绒毛布门帘,另一只手同时摘下茶色眼镜,步进里面那黑暗的空间。

戏院里迎接谷明智的,是从音响爆发出来的一阵女人嚎叫声,他几乎吓得跳起。

看一眼那片小得可怜的银幕,他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叫。

一部拍摄粗糙的性虐待色情片正放到中段,那个被绳子五花大绑的金发女人——谷明智不大肯定是不是真的欧美人——全身剧烈扭动着,乳头上两个金属夹子在晃来晃去。

谷明智不再看下去,他也不等眼睛适应黑暗,就跌跌撞撞地往戏院深处走。幸好似乎没有多少观众,他碰到的都是空椅子。

“快坐下嘛!”有人这样咒骂着。谷明智看过去,隐约见到好像是坐在前头第五排的一个男人身影。在那男人双腿之间好像有些东西在耸动。谷明智无法判断是那男人自己的手,还是那儿伏着另一个人。

又是一声惨叫,谷明智忍不住看了银幕一眼。

银幕虽然小,可是投射在上面那根近镜拍摄的粉红色假阳具,比谷明智还要高。

在如此接近银幕之下,他一时无法分辨,假阳具插进去的那堆肉色东西,是属于男或女的哪一个部位。

很奇怪,这么荒谬的视觉冲击,还有四周的黑暗,反倒让谷明智的心平静了一点儿。

他用接近爬行的方式,到达戏院的最后头,再横越一整排的空椅,坐到最远角落的座位。座位左侧正好是个盖着厚门帘的出口。

他尽量蜷缩身体,眼睛紧紧盯着刚才进来那个入口。

大约一分钟后,入口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谷明智没有仔细瞧那个进来的高大身影。他马上蹲着身子离座,贴近地面从旁边的后门爬出去。

一条充溢着尿臭气息的短短走廊,旁边是只有一格男女共用的洗手间,正对着他的就是厚重的出口木门。

用力推下门闩的那一刻,他只祈求门没有上锁。

再次看见阳光,令谷明智心头稍稍放松,他回身把门轻轻带上之后,才开始打量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谷明智看见了,自从进入“吴公大厦”后最美丽的东西。

一个女孩子没有任何表情地凝视他。因为身材矮小而不容易确定年龄,大概是十八到二十二、三岁吧?衣着已经不能够用“随便”来形容——到处是小破洞、不知道洗过多少次的白色小背心;宽了几个码的筒状牛仔裤;塑胶人字拖鞋……一头似乎自己修剪、到处都不整齐的清爽阳春短发。晒成橄榄色的脸庞有少许圆胖,嘴巴和鼻子都小小的,唯有瞪着谷明智的那双眼睛又大又亮——这张脸假如出现在外头西埔区的电器街或电脑商场,铁定要给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行人形容为“很像绫波零”……

“绫波零”的左手握着一把油漆刷子,右手指间挟着几支画笔,身上到处是各种颜色的斑点。

谷明智这才再看看四周的环境,那是戏院后头一片勉强可以称作“后院”的小空地,两边搭着高高的铁支架,架起上方几乎有三公尺高的大片绿色塑胶半透明瓦面。

在戏院外墙处倚着一块很大的木板,用惨绿的大字写着电影名《美国性虐大观》,还有下面大堆宣传字眼和演员名单,其余绘画的人物和场景都已经不用说明了。

图画绘画得异常粗疏。各种性交或虐待的场景露骨明了,但人物的身体比例、透视和动作姿势都出错了,画者显然没有受过正式的绘画训练。然而,那些色情影星施虐或受虐时流露出的邪恶或惊悸表情,却透出一股很强烈的诡异感觉。或者说,画里的人物能够让人感到虐待过程的恐怖,多于激起观看者的性欲——以色情电影的宣传画来说,非常失败。

很明显的,画这种画就是“绫波零”的工作。

“绫波零”已经盯着谷明智超过五秒钟。她并没有露出想要责备这个闯入者的意思,而只是像在问“你接着想要怎么样”。

谷明智并不是拙于言辞的人——跟人攀谈是当侦探的基本条件。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遇上一个这样的女孩,他竟一时失语了。

可是他仍然清楚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他没有向“绫波零”解释一句,就取下肩头的袋子提在手上,然后低身钻进那幅广告画与墙壁之间的三角形空隙里。

“绫波零”对这举动几乎没有丝毫反应。她似乎只担心那幅画会给谷明智弄翻,上前扶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动起笔来,她正在替其中一个女主角涂上棕色的乳头。

不一会儿,那道后门又再打开来,两臂刺满纹身的壮汉踏出来,左右看了看,又眺望一下这“后院”外头的巷道,然后盯着正在专心绘画的“绫波零”。

“绫波零”又画了几笔,好像这时才发现纹身汉的存在,也在盯着他。

躲在那狭小空间的谷明智心脏怦怦乱跳。他这时发现,自己左手上仍握着茶色眼镜。他在想,有必要自卫时,就用这眼镜刺向那个人吧。“教父第三集”的尾段高潮戏,不是也有个杀手用这一招吗?

——问题是:本人可不是那种级数的黑手党杀手啊……

“绫波零”盯着纹身汉两、三秒后,脸庞很自然地转往棚子外头,朝着外面的巷道扫视了一眼,然后又回过头来继续绘画。

她并没有明显向纹身汉表示些什么。可是却足以令纹身汉相信,她这个向外扫视的反应,透露了他要追踪的那个人去向。他马上跑出棚子,往其中一条窄巷走进去。

“绫波零”又继续画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第一次开口。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他走了。”

谷明智这才从那三角形空间狼狈地爬出来。

“你是怎么惹上这些家伙的?”“绫波零”又再继续绘画,一边说着。她的声音当然和动画片里的绫波零不一样,低沉得多,而且带了少许沙哑。

谷明智苦笑叹息,“因为我……倒霉啦。”他瞧着“绫波零”的脸,这才发现她的左边颚骨,从耳腮底下开始几乎直到下巴,有一条已经因为年月而变得淡淡的伤疤。

“很久没有看见外面的人了。”“绫波零”这才放下画笔,仔细打量着谷明智。“当然,来找毒品或女人的人不算在内啦。你两样都不像,你来是干什么的?”

“找……一些东西。”谷明智微笑回答。不久之前他才被骗了,可是现在这女孩子却给他可以信赖的感觉。当然,她样子漂亮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的语气很不友善,反而令他觉得比那个中古电器店主要可信得多。

——唉,我在想什么呢?自从进来这里之后,就没有一件事情在预料之中嘛……

“你一定找得很辛苦了。”“绫波零”指指他的脸。“看你的样子,三天没有睡过的模样。”

谷明智想起茶色眼镜还拿在手掌里。他把眼镜戴起来,掩盖那双黑得有点吓人的眼圈。“不,我本来就是这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急于解释。“对了……请问哪儿可以借到电话?”

“电话?这里没有这种东西。”“绫波零”耸耸肩。“你还站在这儿?那家伙可能回来啊。他们……可不是好玩的。”

“可是似乎你不太害怕他?”

“因为我是这里的人啊。”“绫波零”摆一摆手。谷明智不确定她说的“这里”,是指这戏院,还是“吴公大厦”。“而你嘛……外面来的人……”她本来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似乎不想再吓怕谷明智,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谷明智想到那个失踪的侦探。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外来人在这儿遇上了什么变故?大概是两个星期之前的事情。”

“绫波零”摇摇头。她把双臂交叠在胸前,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谷明智很想把心里所想的说出口,但是要开口请求这么一个矮小的女孩子:“请问你可以送我出去吗?”他实在没有这种脸皮。

他却又不想就这样离开。目前为止,除了那个骗人的店主之外,这个女孩子是他在“吴公大厦”里唯一能够作这种程度沟通的人。就像在满布Dead Link的废弃网页里,突然发现一个还能使用的连结。

他决定还是把那帧照片拿给女孩看。

“这地方?好像见过……”“绫波零”拿着照片端详,她手上的油漆,在照片角落印下了一个大大的指印。“……可是不太肯定。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地方吗?”

“也许。”因为要把照片递给“绫波零”,谷明智和她的距离站得近了,他不由有点紧张起来。“可以再想一想吗?”

“绫波零”继续拿着照片看,蹲坐在一条充作凳子的木方上,乳沟马上从那破背心的领口展露出来。谷明智把视线移开。

女孩直到现在都没有笑过一次。这一点令她更像绫波零了,谷明智想。

“真的记不起来了。”她把照片递回给他。“不过我倒知道一个人,他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

“是谁?”谷明智眼中闪出希望。

“是管理员。”

“什么管理员?”谷明智搔搔头发。

“这还要问?”“绫波零”终于第一次笑了——虽然笑得很浅。“当然是‘吴公大厦’的管理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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