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The Manager
谷明智非常小心地踏过那湿滑的瓷砖地面,他可不想滑倒在这潭混着鲜血与脏水的水洼中。他抱着袋子,在一排排倒吊的猪尸之间穿过,尽量不碰到它们冰冷光滑的皮肤。有的猪尸给剖开了两半,那些呈露内里骨肉的切面,有如一幅幅立体的抽象画。
谷明智当然知道,在这种地方其实不应该用“尸体”来形容这些猪。自己不也常常吃猪肉吗?可是看见它们在阴暗中悬吊的模样,他无法不把它们跟“尸体”联想起来。
天花板的日光灯管全都关掉,只靠前后门口透进来的自然光照明。谷明智隐约看见两边墙壁铺着跟地面一样的白瓷砖。也有的铁钩没有挂着猪。那些吊在半空,满布着蚀刻的尖钩令人看得心寒。空气中残余着用喷火枪烧去猪毛后的焦味。
在前面,“绫波零”那瘦小的身影已经跟他距离十多步远,快将走到那个透进阳光的出口,背光的身影这时回过头来。
“还不快走?”她的声音在瓷砖墙壁之间回荡。“很喜欢这儿吗?”
“为什么要经过这地方?”谷明智一边加快脚步。
“捷径嘛。”
——谷明智却觉得,自从进来“吴公大厦”之后,自己每刻都在绕远路。
他们在屠宰房前的熟食摊坐了下来。“绫波零”拿起放在折叠式木桌上的玻璃水杯和铝制茶壶,用不太热的清茶洗一洗水杯,随手就把洗过的茶倒在一旁。
“我们在这里干嘛?”谷明智仍然很不安,并起双膝坐着圆折凳,把袋子放在大腿上。
“我肚子饿嘛。”她又倒了一杯茶,把四根竹筷子插进去。“我每次画画就很快饿,反正也是顺道。”
谷明智瞧瞧手表,四时二十分。其实,他进来才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而已,可是身体和心理都很疲倦。
耳朵上挟着铅笔的中年摊主,朝“绫波零”扬一扬下巴。看来她是这儿的熟客。
“老样子。”她朝摊主说,又别过头瞧着谷明智。“你要什么?”
他摇摇头。胃囊完全缩紧了,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倒是很渴。可是一想到这儿用的全是井水,他还是决定忍耐一下。
“那么我要一瓶可乐。”“绫波零”朝摊主扬扬手。
“这儿有可乐吗?”谷明智几乎是在叫。
“当然有,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可乐端上来时,谷明智一口就吸掉了三分之一瓶。那熟悉的味道令他感到宽慰。
两人沉默坐了一会儿。终于,谷明智掏出自己的名片——他已经考虑了很久。
“绫波零”接过名片看了一会儿,又瞧瞧谷明智。并没有很意外的反应。“侦探社……”
“是私家侦探社。”谷明智托一托眼镜。
“我当然知道是私家侦探社。”“绫波零”冷冷地说。“电影里常常有这种角色,通常不久后就跟女主角混在一起。”
当然谷明智知道,她说的是“民艺戏院”里放的那种片子。
“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谷明智有点腼腆地说。“我不知道你的……”
“我叫阿彩。”她很爽快地回答。“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原来是这么土气的名字,绝对没有像“绫波零”那种引人遐想的味道。
谷明智把整瓶可乐喝光了,才再开口。
“你刚才说,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人……你从来不出去吗?”
“不。”阿彩的语气像说着非常自然的事情。“没有出去的需要嘛。”
谷明智又习惯地搔着头发,“……住在这儿的人都这么想吗?”
“我怎么知道?没有人会理会别人怎么想,也不觉得有必要告诉别人自己怎么想——想起来,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些事情的人。”阿彩顿了一顿,想想又说:“你刚才问的……大概是吧。我好像没有怎么听人说起去外面的事情。”
这对于谷明智而言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明明知道外面有一个这么大的世界,有这么多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假如是他绝难忍受不出去看看的冲动。
谷明智看看四周。这窄巷里的熟食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他觉得,这儿比之前他经过的“吴公大厦”任何一处地方都好像明亮一点。单是这个已经令他的心情放松不少。
摊子的另一角有三个男孩,正拿着冰棒棍子绑成的橡皮筋手枪在互相追逐。这样古老的“玩具”,外面的孩子简直无法想象。
此刻谷明智终于有机会静下来,思考进入“吴公大厦”以后所看见的一切,比较他还没进来之前的想法。完全一致,就像听完老狗的情报之后的感觉:有一种“力量”阻隔着“吴公大厦”跟外面的城市。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不能说它是完全无形的——连手机网络的讯号也被隔断了;但也显然不是纯粹物理性的——被隔断的不止是空间、物质或能量,也包括时间。
而从阿彩的话中他更了解:连人心也被隔离了。
这样的“力量”(暂时勉强这样形容这个状况吧?)大概不是人为的,至少他不相信有人能蓄意制造出来。
可是要他简单地接受这就是超自然——比如说“‘吴公大厦’闹猛鬼”之类——他又不会服气。虽然对UFO兴趣浓厚,他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兴趣蒙蔽了判断力。例如,满街书立着那些开口外星人、闭口鬼魂的廉价“玄秘专家”。
吴望飞这事情,还没有判断出是不是真正的超自然事件。不过谷明智想:假如是真的话,就很可能与这种“力量”有关。两者都涉及时间的扭曲。
几个孩子追逐间走了过来。谷明智很喜欢孩子,他希望将来茉莉最少跟他生两个。他本来想摸摸这三个男孩的头,可是他想到这儿的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不知道怎样看他这个外人,还是避免身体接触为妙。他犹疑着,只是微笑看着他们。
阿彩则毫不避讳地把三个小男孩都搂在怀中。这时谷明智才看见阿彩真正放松、灿烂地笑,露出上排两只不整齐的犬齿。她这样笑的时候,脸容似乎才与真实的年龄相称。
她又轮流跟每个男孩紧紧拥抱了一下,谷明智留意到拥抱的刹那,阿彩的表情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怜爱。
就像母亲搂抱、安慰跌倒受伤的孩子一样。
阿彩最后掏出一些零钱,分给三个孩子。他们欢呼着一哄而散。
“你看,这里是人居住的地方啊,还有孩子……”摊主把阿彩常吃的叉烧饭端来之后,她一边用不锈钢的长柄匙拨弄着碟上的肉,一边说:“……虽然也有不少令人害怕的事,可这里不是恶魔的巢穴啊。其实外面也是一样的吧……对了,你不如告诉我,外面跟这儿有什么不同?”
“你自己去外面走走,不就知道了?”谷明智看见那堆叉烧,想起刚才的死猪。
“也对。”阿彩一边咀嚼,一边回答。“不过现在我过得还不错,没想过要出去。也许有一天吧……”
“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画那些画?”
“我其实没有学过。戏院要找人画画,我没有钱,画出来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客人投诉,就是这么简单。”
“那就是说:这是反正怎样都会有人干的工作,不过凑巧是你?”
“也不完全是啦。”阿彩像小孩子玩沙般把碟上的饭粒拨来拨去,“画那些画时好像感觉挺不错的。我不是说画画之后就会肚子饿吗?也许就是因为心情放松啊。”
谷明智隔着袋子抚摸摄影机。不错,自己在拍摄之后也常常是这种感觉。
“对啦……你刚才说:不觉得有必要告诉别人自己怎么想。可是你不也用了另一种方式,向别人传达你的想法或感觉吗?”
阿彩听见这句话停止了吃饭,一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着谷明智。谷明智呆住了,跟这么美丽的脸对视,有一种可怕的压逼感。可是谷明智又不能忍着不看。左颚那道伤疤变得明显了,是意外吧?他想不到有谁会狠心在这么可爱的脸上割下去。
这美好的凝视(至少对谷明智而言),被一个突然走近的男人打断了。
男人很年轻,大概和阿彩差不多年纪。头发全都往后梳,再用大量发胶固定得贴服。穿着一件黑色皮外套,内里却没有穿上衣,胸膛上挂着长长的金项链,从脸到衣饰都轻佻得很。
他伸手搭着阿彩的肩,但马上被她甩开。
男人瞄一瞄谷明智。谷明智朝他微笑点点头,但他毫无反应。
“阿彩,有没有听说那事情?”
“什么事情?”
男人舐舐嘴唇。“孟老蛇的手下在拼命找人呢。听说他们有五个人给打伤了,而且一点儿也不轻,两个断了手脚。”
他接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谷明智。“听说是外来的。男人,穿着西服。”
阿彩瞪着谷明智。谷明智的眼睛在茶色眼镜下也睁得一样大,西服底下又再开始冒汗。
“说完了吗?”过了一会儿,阿彩恢复过来,粗鲁地问那男人。“我还在吃饭呢。”
“这个……”男人朝谷明智扬一扬下巴。“你朋友?外面来的?”
“你不认得他?”阿彩的声音很镇定自然。“住在东九栋那边的阿志呀。”
男人愕然地再瞧瞧谷明智,半信半疑。
“好啦,我还有事情。”男人用戴满金戒指的手掌搔搔鼻子。“先走了。”
确定男人完全离开之后,谷明智马上慌乱地辩说:“没有啊,那不是我……”
“我知道。”阿彩站起来冷冷地说。“五个人?一看就知道你没有那种能耐。”
谷明智感觉倒霉透了。怎么这么巧?竟然同时有另一个人进来,而且弄出暴力事件,惹上一个什么“孟老蛇”——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善良的家伙……
他在考虑:不如请求阿彩改为带他到“吴公大厦”的出口……
“放心吧。”阿彩这时却抓出一把硬币,放到桌上付帐。“这边不是那些家伙的地盘。我们走吧,去找管理员。”
谷明智心里盘算着。似乎跟着阿彩应该不会太危险——她十分熟悉这里的事情。
而且,“吴公大厦”的管理员——他确实很渴望看看是个怎样的人。说不定有很重要的线索等在那儿。
“那个‘孟老蛇’……是什么人?”
“你不会想知道。”
谷明智把袋子背上。“之前跟踪我那个……纹身的男人,就是他的人?”
“不。”阿彩笑着回头瞧他。“你倒很厉害啊。一进来就弄得两帮人要找你。”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谷明智的声音有点像哀求。
“走吧,不早了。而且要绕一段路。”
“为什么要绕路?”谷明智紧张地问。
阿彩又再露出那捉弄人般的笑容。
“无论是什么日子,‘吴公大厦’里有些地方是你永远也不想经过的。”
在阿彩的引领之下走了几乎二十分钟,谷明智终于看见了货真价实的“吴公大厦”。
要不是有人引路,谷明智要独自找到它恐怕不大可能。
这地带的楼房密度比之前经过的地方还要高,基本上就是一幢紧挨着另一幢而建,中间连后巷都没有。有好几次都要穿越楼宇的正门和后门才能深入。
“吴公大厦”的四周尤其挤得厉害,大厦前后左右已全部被其他楼房密贴地包围了。两人得先进入一幢旧楼,穿过一条又长又阴暗曲折的走廊,走出一道生锈得好像一碰就碎的后门铁闸……
正对在眼前就是“吴公大厦”的正门。
谷明智抬头看见正门顶上钉着四个木刻字体。不知道是原来的颜色还是年月的关系,四个字都是深黑色,其中“厦”字中央的一些细小笔划早就崩缺了,“公”字左上角的一撇也已脱落,乍看还以为是写着日文的片假名。
谷明智心里有点感概:今日的巨富吴恩鸿,他的家族发迹之地现在却是这个模样……
“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谷明智问阿彩。
“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她耸耸一边肩膀。“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我那时候只是想:既然这里人人都叫这个地方做‘吴公大厦’,我就很想知道真正的‘吴公大厦’在哪儿。问过很多人才找到的。”
——这个女孩的好奇心,在这里也许已经是异数……
谷明智瞧着那狭小的正门,老旧的铁闸打开着。里面当然也是昏昏暗暗的。
“你有没有进去走过?”
“只在下面的大堂,听说上面是很容易迷路的。你看,周围都紧贴着楼房,有的楼层还互相打通了。反正也都只是住人的地方嘛,我就没有兴趣上去了。”
阿彩顿一顿再说:“倒是跟楼下的管理员谈过两、三次。人很古怪——你待会儿不要吓到啊——不过满友善的。他每次几乎都一直在说关于这地方的事情,看来他对这里比谁都熟悉。你要找照片里的那个地方,问他准没错。”
她招招手,示意谷明智跟她走。
进入之前,谷明智特意拉高衣襟,让挂在胸口的镜头拍摄到门顶“吴公大厦”那四个字。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谷明智匆匆赶到阿彩后面。
所谓的“大堂”其实异常狭小,是一个反转的“L”字形状,天花上只有孤伶伶一个黄色灯泡照明。一进门里就看见,左边墙壁有好几排铁造的信箱,不过显然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人使用过,其中最少三分之一都打开着。
——谷明智这时想到:这儿是不是曾经有邮递服务呢?即使只是很久以前。假如有的话,那邮差必定对这儿的地方和街道有某种掌握……
“对了……刚才在吃东西时,我听你跟那皮条客说过一个地方名……你们这儿一定有地点的名字吧?可是,我沿途从来没有见过街道名字或号码,也不见楼房有名字——这‘吴公大厦’倒是唯一的例外呢。”
“地区和楼房的名字是有的。不过大家住得久了就知道,人人都好像懒得写在墙上。”阿彩看着谷明智,眼睛滚转了一下。“你不问我,我倒从来没有想过这事情呢。也没有任何不方便,反正名字都只是写给不知道的人看。”
“可是像这‘吴公大厦’,你就不知道了。”
“因为我从来没必要来这一带嘛。”阿彩揉揉眼睛。“这儿的人都是这样的啦。没有必要就不会离开自己平时活动的地方。”
乍听之下好像很奇怪。不过谷明智想,外面世界的人不也是一样?有钱的人一生也不会踏足西埔区。他甚至认识过一、两个人对自己住的高级住宅区、上班的金融区和几个高级购物餐饮区了如指掌,但此外市内其他地方就从来也没有去过。
——只不过在这儿,同样的状况发生在一个小得多的范围里而已……
正对着信箱的另一边墙壁有三道紧闭的门。最内两道门上各写着“储藏室”和“水电间”。最接近大门的那道则写着“管理室”,门中央有个像信件入口的长方形细小窗口,也是紧紧关上了。
谷明智走进大堂的“L”字弯角,往内里瞧瞧。那儿有一条通往楼上的阶梯和一道用铁链锁上了的后门,还有一架最古老的手拉式闸门电梯。机台正停在地面这层,里面亮着灯光,似乎还能运作。
阿彩敲敲“管理室”的木门。
几乎在她敲第四下的同时,门上那块小窗板就从里面拉开来。房间里的人看来非常警觉。
一双戴着厚厚圆形镜片的眼睛,塞满了那个窗口。
“啊,原来是你。”那男人的口音有些古怪,但说话好像充满精力。
“冢本先生。”阿彩连挥一下手也没有。“我带了个朋友来,有事情要问你。”
谷明智想,阿彩应该说得礼貌一点。看来这女孩确实很少跟人应对。
窗口里那双眼睛在圆镜片底下滚动,瞧向正走过来的谷明智。
谷明智托一托茶色眼镜,尽量礼貌地说:“你好……其实是有关一个地方的问题,想请教你。”
那双眼睛一直在瞧着谷明智,显然是有点犹疑。谷明智考虑,不如就在这儿掏出照片来,隔着木门问他……
下一刻他就听到里面门闩打开的声音。“管理室”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朝里拉开来。
“欢迎,欢迎!先进来坐。”穿着一身土黄色卡其布制服的冢本,站在门口很热情地说。谷明智现在当然知道那口音是日本口音。
冢本比阿彩高不了多少,但身体却很厚实,令人觉得像个会行走的小冰箱。西瓜般圆滚滚的头颅,理着非常整齐的平头,头发已全变白。那副圆形眼镜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年,两边的耳托早已掉了,现在用橡皮筋穿着挂在耳朵上代替。
虽然怎么看都是已经衰老得非常厉害的老人,但却站得像旗杆般笔直,动作也非常灵敏。
“进来吧!大丈夫(日语‘不打紧’的意思)!”冢本咧开两排廉价黄色假牙再次说。
谷明智与阿彩对视。她扬起眉毛,他笑了。她没说错,果然是很亲切的人,特别是在“吴公大厦”里更难找。
房间有一种蒙着昏黄颜色的气氛。正如所有老人的房间——富有的老人也许例外吧?——塞满了各种旧东西,不过似乎仍然很整洁,没有发霉的气味。
可是谷明智进来三秒之后,就开始发觉有点不对劲。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一面墙壁上悬挂着的那面放射状太阳图案的日本皇军旗。看来已经非常残旧,正中央横写着“七生报国”的毛笔字都已经褪色,军旗各处都有毛笔的签名。
在军旗旁又挂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框架,里面夹满了发黄的旧照片。其中最醒目的一帧,里面是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半身像,那仍然鲜艳的红唇,明显是后来再用朱笔加工润饰的。其余的照片有团体学生照,也有一堆军人的合照。
——谷明智只扫了一眼,就看出这些团体照的共通点:里面都有个戴眼镜的矮个儿。
假如只是这些东西,谷明智还不会觉得紧张,反倒可能感到亲切——他自己的侦探社墙壁也是这副模样。
真正令他生起警戒的,是挂在军旗另一旁的东西:一杆老旧的“三八式”步枪。乌黑的金属枪管和木枪托都擦得发亮,上面还装着旧式的望远瞄准镜。
在步枪的下方又挂了一串连同厚皮带的手枪套,里面牢牢插着一柄“南部十四式”手枪。皮带上甚至附着铜色的子弹。
——不是吧?……
冢本把门关上之后,拿出两把圆凳给他们坐。房间里有个小火炉,本来就烧着一小壶开水。冢本忙着张罗茶壶、茶叶和杯子,然后又走到一具非常古老的留声机前,把唱针放到细小的45RPM黑胶唱片上。扬声器放出不知什么人唱的日本演歌。
——如果这一切真的属于他,他少说也有八、九十岁啦?……
冢本把沏好的茶送给两人。把茶杯递给谷明智时,他又再盯着谷明智,看了又看,令谷明智很不自在。
对视了一阵子,谷明智忍不住把视线移开。他看看冢本的床,是很简单那种铁架木板床,像军营中那种。毛毯折叠成非常整齐的四方形,床单也拉得平滑,没有一丝折痕。
冢本却仍然看着谷明智,刮净胡须的嘴巴露出有点奇怪的笑容。
谷明智用有点焦急的目光朝阿彩求助。阿彩也感到奇怪,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我不知道啊,他从来也没有这样看我”。
谷明智瞧向另一头。那边墙壁也和“明智侦探社”的墙有点相似,贴满了旧剪报,大部分是日文的。谷明智从汉字理解,大多是当年皇军取得胜利或推进的报导,除了其中一张:日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头条。不过,那并不是真的从报纸剪下来,而是影印本。
在剪报当中,有一张英文的特别吸引谷明智注目。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七五年,报导里有一帧照片,拍摄的是一个小小的热带海岛……
阿彩这时干咳了一声,“冢本先生,有事情要问你……”她用眼神催着谷明智。
“啊,对……”谷明智急忙从口袋掏出那帧打了马赛克的照片。“这里拍摄了一个地方,我相信是在‘吴公大厦’——我是指这地区——里面某处,想请你看看知不知道确实地点。”
冢本伸手把照片接下时,视线仍然直视着谷明智的脸,看来这个老人的周边视力和手眼协调都仍然保持得极好。
谷明智装作很自然地喝了一小口茶。
终于那凝视结束了,冢本垂头看了照片好一会儿。
“不是啦,这地方不在‘吴公大厦’啦。”冢本整理着眼镜的橡皮圈说。
这答案令谷明智非常意外。
最关键的是:冢本的答案并不是“没见过”、或者“不肯定”,而是很斩钉截铁地肯定说,这地方不是“吴公大厦”。
——看来他对“吴公大厦”的布置非常了解,而且对此拥有强烈的自信……
“不会吧?”阿彩把照片从冢本手上拿过去,仔细看了一阵子。“这地方分明很像嘛,我应该见过的。”
“不是。”冢本的答案仍然异常肯定。“‘吴公大厦’没有这地方。”
他把照片拿回来,指着照片上说明。“这个大招牌,是‘荣记大酒家’的啦。可是,‘荣记’前面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啦,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
谷明智马上想起来:之前那个中古电器店主说的也是“荣记大酒家”。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相信面前这个日本怪老头。
至于现在要再去找“荣记大酒家”,他可敬谢不敏了。虽然不知道之前那中古店主是不是真的带了他到那酒家的附近,可要是真的话,再遇上那伙人的机会就非常高——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在“吴公大厦”里失踪的侦探。
“我相信你。”谷明智急忙回答,然后又想令气氛轻松一点,接着补充说:“你是‘吴公大厦’的管理员嘛。”
冢本却没有笑。“你认为我这个管理员很可笑?”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这个岗位有多重要?”冢本的表情完全变了,像钢铁一样冷硬。“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巡逻多少个小时?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独自守夜有多孤独?”
他指向一边墙壁上挂着的旧勋章。“只要命令还没有撤下,就要一直留守下去!这是男人的荣誉感!男子汉在生一天,就得如樱花灿烂……”说着说着,冢本的话就变成了日语,而且是舌头震动的那种浓重关西口音。说话不久甚至变成唱起军歌来。
谷明智瞧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枪,又瞧了一眼阿彩,她的脸很苍白。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管理员已经进入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突然指着谷明智的脸,说了一大堆听不明白的话。
阿彩的瘦小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移到房门前,偷偷把门锁打开。她和谷明智相视一眼,同时微微点头。
冢本这时面朝墙上的军旗,立正敬礼。
两人趁着冢本别过去那一刻,马上夺门而逃。
阿彩那奔跑的速度出乎谷明智意料——或许一个矮个子每天画那么大的油画,已经是一种很充分的锻炼。谷明智抱着袋子,很吃力才勉强跟在她后面。
——可不要在这种迷宫里跟丢了啊……
不过冢本似乎没有追过来,“管理室”里面继续传出雄壮的军歌声。
冢本仍然沉醉在他最美好的日子中,距离现在六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