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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Home

阿彩的家就是其中一座那种固定在两幢楼房之间的“空中木屋”。

攀上只用粗铁丝固定的木爬梯时,谷明智仰着头,看见上方楼房那一线狭缝中露出的天空,阳光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心里在大叹倒霉。

阿彩在他上方,他倒没有看她,因为他知道只看见她的屁股,这样似乎很不礼貌。他垂头专注于每一步梯级。

阿彩掏出一把小钥匙,单手很熟练地就把房屋门上的锁解下来,把那道只比纸板厚一点的木门推进去。

两人都爬进屋里之后,阿彩把木门关上,拉下门闩,然后掀开门旁小窗户的窗帘,朝外面下方看了一会儿,才对谷明智点了点头。

谷明智这时松了一口气,才终于有心情看看阿彩的家是什么模样。

因为是按照巷道的形状而建造,这小屋狭窄但内里很深,感觉就如置身在货柜里一样,也因为两侧都贴着楼房外墙,只有前后有小窗户能透光,形成房屋中段特别昏暗。

阿彩按下门旁的开关,小屋顶上唯一的灯泡亮了起来。

谷明智这才看见屋里的布置。最接近门口这一部分不知算是客厅还是工作间,有一把很残旧的单人皮革沙发,旁边放着好几叠膝盖高的旧杂志,叠得非常整齐。此外就全是各种绘画工具,一张小木桌上堆满了油彩、画笔、调色板和其他各种小器具,画架上挂着一幅仍然空白的画布,地上则竖立放着四、五幅已完成并裱框的画。

房屋中段就算作是卧房。低矮的床铺自然十分窄小;对面的衣柜,以一个普通女孩的标准来说也是小得可怜。柜子顶上竖着一面小镜,镜旁杂用小物很少,完全没有化妆品。柜子底下塞了一双很旧的布料运动鞋。

睡床上方的墙壁也挂着阿彩的画作,但并没有框架,而是用钉子直接把一整幅大画布固定在板壁上。

至于用塑胶板间隔的淋浴间和厕所,还有厨房——其实只是一个小火炉加上一个杂物柜——则全部挤到了房屋的最后头。

阿彩这时吁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她回到家之后,本来一直在脸上的那种紧张神色瞬间消失了。

“看来你得在这儿躲一阵子。”她说。

小屋里的天花板其实不算矮,谷明智的个子也并非高出标准很多,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把身体弓着。

“你说我得躲多久呢?”

“我怎么知道?可是……”阿彩视线移向窗户。“已经开始天黑了。相信我,晚上你绝对不想在‘吴公大厦’里走。”

——不会吧?……

才半个小时之前,当他们刚刚逃离了那间“管理室”、阿彩对他说一句“我带你离开这地方”的时候,谷明智的心情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

可是在快要到达出口的时候,阿彩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往回头走。

“干什么?……”谷明智焦急地问。

“那边……有人看守着。”

阿彩又带着他绕过好几座残旧的楼房,走向另一个出口。

这次谷明智也看见了:在前面的巷道,有两个男人站着,手里拿着用报纸卷着的不明长条物。

更要命的是:当他们再转往第三个出口时,在途中看见一面墙壁上,贴着一张粉红色底纸的油印海报。

海报上没有写一个字,只有一个画得很粗糙的人物半身像。非常平凡的一个男人,戴着眼镜,穿着西服。西服上扫着密密的斜线,表示是深色的。

不能说海报上这个男人画得很像谷明智。假如是在外面贴一张这样的素描,你随便可以在街上找到一个你认为相似的路人。

然而在这时,在这里……

除了这幅素描,海报上就只印着一个标记,是一条手绘的毒蛇。

谷明智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撕掉那海报,而是摘下自己的眼镜。

“不如把你的外套也脱掉吧。”阿彩提议。

可是谷明智想到胸口的笔形镜头,还有一直连接到袋子里的视像信号接线。

——她大概未必知道是什么东西吧?……

谷明智很小心地把那管伪装的钢笔,从西服外套内侧的暗口拉出来;仔细把视像接线收短到袋子里,最后利用笔杆上的夹子,把镜头固定在袋子的带上。他这才脱去外套和解下领带。

“那是什么?”阿彩好奇地问。

其实,告诉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不过一开始没有好好说明,现在才告诉她,又好像很尴尬。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她。本来要胡编一个谎话很容易——反正她对这类器材应该没什么认识,不过,谷明智是个讨厌说谎的人,除非有很重大的必要。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阿彩说。

“没有其他出口吗?”

“这附近就没有了。”阿彩接着又解释:“当然,我不知道的出口可能还有很多。可是其他我知道的,都要走远一点的路。”

谷明智明白,自己继续在这些迷宫般的巷道里钻得越久就越危险。刚才也碰见过好些行人,幸好都不是找他的人,但幸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结果就是现在,他站在阿彩的家里。

跟一个这样的女孩在小屋里独处,怎么说都不能算是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这屋子里的气氛和环境也都不错,除了这样的“空中房屋”的安全性令谷明智有点担心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他看看电子表,已经六点二十五分,茉莉大概已经在侦探社里等着他。

“你好像很不自在。”阿彩看着他。“因为这屋子太小吗?”

“不。”谷明智把袋子放到地板上。他转动一下酸痛的肩膀,“很好的屋子。”

“真的吗?”看来她对自己这个家颇为自豪。“长得矮小也有好处呢。住这么小的屋子也没有局促的感觉。”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

“我都忘记了有多久……”阿彩用脚趾把拖鞋脱下来踢到一边去。“从前我跟爸爸一起住。几年前他死了之后,就变成一个人。”

“对不起……”

“没什么的……”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反正小时候的事情我大都忘记了。”她摸摸左腮那道伤痕。“连这个怎么得来的都不记得啦。”她瞧瞧自己的身体和手臂上粘附的油彩,“不行啦,我要去洗澡,平时我下班回来就洗。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谷明智往窗外看,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是你家嘛。”

她一边从柜子里找替换的衣服,一边说:“你也休息一下吧。肚子饿的话,厨房那边的柜子里有吃的东西。”

淋浴间那道间隔的塑胶板其实很薄,不过里面并没有照明,映在板子上的身影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黑影。黑影在移动着,当然是在脱衣服。

谷明智猛力摇了摇头,然后趁这机会打开地上的袋子,检查里面的摄影机。他打开那小小的LCD屏幕看看,运作仍然良好,已经连续拍摄了四个小时以上,刚才所有经过都记录在硬碟里。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把电源关掉,这时已经没有继续拍摄的必要了。

——而且再拍下去,给茉莉看见可糟透了……

淋浴间发出水声。

为了分散注意力,谷明智开始观看睡床上方的墙壁上那幅大油画,画布上画的和“民艺戏院”的宣传画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背景是一片黑夜中的原野,有几株古怪扭曲的大树,巨大茂密的树冠跟幼小的树干完全不成比例,好像让风一吹就要倒下;草地(大概那堆黑色的东西都是草吧?)上有只猫伏着,身上布满了五、六种颜色的花纹,双眼大得几乎占了脸庞的三分之一,尖细收缩的瞳孔似乎直视着看画的人;上面一角出现了三条翻跃在半空中的海豚,又令谷明智疑惑,那片“草地”其实是不是海洋;另一边有个凹陷了一边的月亮,巨大得逼近树木的顶尖,泛着深蓝的色彩。

画技跟戏院那些性虐待色情画同样稚嫩,可是非常大胆,大胆得似乎根本没有要让人感觉美丽的意图,就像孩子的画。谷明智倒觉得,其中有一种能够直接把情绪传达给观看者的魅力。

——假如她出去外面,好好学一下技巧,说不定会成为很棒的画家呢……

阿彩从淋浴间出来了——她洗澡的速度恐怕是世界女子冠军。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身穿着另一件背心,下面则换成了短裤,露出一双比上身皮肤白皙得多的腿。谷明智急忙把视线转回画布上。

“这画你喜欢吗?”

“嗯。”谷明智点点头。他其实可以说出更多赞赏的话,不过,他怕她会误会自己是在讨好她。

阿彩坐到画布底下的床上,仍在擦着头发。

“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替你看看,确定没有危险就带你走。”

“麻烦你了。”谷明智说着走到沙发,背朝着她坐下。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只有毛巾擦过湿短发的轻微声音。

好像他们忽然间才同时醒觉,两人其实认识了不过几个小时。

终于过了许久,阿彩又问:“你不饿吗?”

谷明智摇摇头。虽然已经隔了很久没吃东西,又经过这么多耗费体力的活动,他仍然感觉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

“我也不饿……”阿彩说完,又开始沉默了。

谷明智想:她大概平时也不多说话吧?他想起在戏院后面第一次看见她的那副冷冷的模样。

“那么……我先睡了。”她拉起被褥,盖着自己双腿。

“你平时也这么早睡吗?”现在还没有真正入夜。

“平时晚上我会画画。”她指一指那幅空白的画布。“不过有别人在时,我没法专心画。今天也就算了,而且刚才跑得很累。”

“打扰你了……”

“不打紧。”她的身体滑进被窝里。“你也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找些东西给你铺在地板上?”

“不用了,这沙发就可以。”他拍一拍椅把。

“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就让灯亮着,我照样睡得着。”她把身体翻侧,面朝着壁画那一边。“晚安。”

“嗯……”

谷明智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才转过头,伸出脖子偷偷看阿彩。她的身体在被褥下静止地蜷曲,只有微微的呼吸起伏。真的睡着了吗?有个陌生男人在屋子里,她也睡得着吗?……

他可睡不着,他在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根据那个皮条客说,有一群流氓被打了,而且伤得非常严重,打人的是个外来人。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有人跟我同一时间进来?……倒真是多亏他啦……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放在沙发边那些旧杂志翻阅,都是些自然科学和野生动物的外国杂志,而且已经是七○年代的出版物。阿彩就是看了这些,才画出墙上那些画吧?

他随便翻到其中一页。有好几幅大照片,拍摄的是脸上画满符文的非洲土人。他放下了杂志,又看看屋子里其他东西。墙壁上有两排木板架子,上面堆满了杂物,都是些摆设装饰,还有螺丝起子那类小工具。

有一件东西特别引起谷明智的注意,是一副扑克牌。他走过去拿起来。

扑克并没有盒子,只是整叠放在那儿。他拿起翻看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扑克,可是把整副牌握在手上时发现有些异样。

他用双手把扑克整一整,再仔细看。果然,整副牌怎么叠也叠不整齐,有十多张的边缘突出了一角——虽然只有一、两毫米,用眼睛要很仔细才看见,但用手指摸摸就感觉得到。

谷明智微笑。是用来玩魔术小玩意的特殊扑克:每张牌都呈轻微梯形,只要把一张牌反方向插进去,随时又可以用那突出的牌角把它找出来。这玩意儿他小时候也有一副。

他把扑克放回去,又再瞧瞧阿彩。似乎睡得很沉。

他觉得很无聊。再看看手表,才七点多。她真的这么早睡吗?大概只是不知道跟我有什么话好说,就这样避过尴尬的场面吧?这也好……

他又想起茉莉。把电话掏出来,仍然没有信号。茉莉现在大概已经很焦急了,希望她不会胡想些什么……

谷明智想,既然有时间,不如再工作吧。他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装满调查资料的文件夹,重新坐到沙发上。

进入“吴公大厦”闹了这么久,结果似乎没什么头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位侦探会在这儿失踪,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事情。他是不是也遇上了那个中古店主呢?或者误闯更危险的地方?……

——可是他最初怎么知道,照片里的地方是在“吴公大厦”里?

直到现在谷明智只得到一个情报(而且是未确定的):那位冢本管理员很肯定地说,照片里拍到的地方,并不在“吴公大厦”内——或者用冢本的说法是:“‘吴公大厦’没有这地方”,而且还很仔细地指出了照片的“错处”……

谷明智从文件夹里抽出放大的照片来,是没有打上马赛克的版本。吴望飞那双迷惘的眼睛又在看着他。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冢本的说话很有可信性。大概精神有问题的人多数不会撒谎吧?当然谷明智不是心理学家,在警队里也不是专门应付心理罪犯,“精神病患会不会说谎”这一点倒没有办法确定。

——就算疯子不会说谎,你始终也无法保证,他说的是真实经验,还是仅仅生自脑袋的幻想……

不过冢本的话提醒了他:不要忘记了这照片是伪造的可能性。

最困扰谷明智的始终是:不管照片是真实还是伪造,他无法确定拍摄/伪造它的人有何动机。没有了动机,这事情甚至不能称作案件。

一般的犯罪,侦探都会从犯人动机方面着手调查。偷窃或行抢的罪犯,目的是为了金钱,那么追踪赃物流动就是最有把握的线索;杀人往往是因为私怨,那么就从受害人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这就是为什么像连续杀人狂那种心理罪犯最难抓——他们的动机隐藏在自己那颗扭曲的脑袋里,超乎了常识的范围。

而这个事件呢?

没有勒索的要求。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又为什么要拍摄/伪造这照片,再把它送到吴恩鸿的信箱里?如果撇除了金钱的欲望,还有什么?……

——还是只是很纯粹地想告诉别人:吴望飞还在世,而且仍然是十三岁时那个模样?

谷明智想象:假如我知道一件这么奇怪的事情,我也会很想告诉别人,甚至证明给他们看。

——就像我渴望拍到UFO照片的心理一样……

问题是:如果是真实的事情,又有什么必要用这种秘密而隐晦的方式来传达?这岂不是反而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吗?

相反,如果照片是伪造的话,那又是另一种矛盾——正如他跟黄道行说过,谁要费很大工夫来伪造一帧令人难以置信的照片?

他拿着照片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又拿出把吴望飞打了马赛克的版本来对照一下。

——等一等。

把两帧照片并排而看时,他想到另一个角度:

假如这帧照片要传达的信息,本来就不在中央这个人物身上呢?假如照片真正的主角是后面的背景呢?

“来‘吴公大厦’吧。”

——也许这才是照片要说的话。

——也是拍摄/伪造照片的人的目的。

谷明智再次想到那个失踪的私家侦探,失踪前在备忘录上写下“吴公大厦”的名字。仅仅这样就把照片的背景跟“吴公大厦”连系了起来,这一关节似乎有点薄弱,而且有关的资料全部是黄道行律师事务所提供的。那家有名的侦探社封锁了有关的消息,也从来没有报警——当然,如果说是吴恩鸿利用财力把事情掩盖了也不令人奇怪。但始终还是有点可疑。

谷明智一直也在瞧着照片思考,照片里的吴望飞也一直在瞧着他。

——你很想离开那个地方吧?不管那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地方……请你再耐心等待一下吧。我正尽力来找你,带你回家……

谷明智渐渐觉得眼皮变得沉重,不知不觉就在沙发上入睡了。

照片从指间滑落到地上。

切断它。

拉不出来……先把这个切掉……

阿彩的左手握着水果刀,在虚空中不断用力地拉扯、推进刀刃,好像想把某种东西锯断。宽松的背心底下,两颗乳房随着动作而剧烈晃动。

要把这个切掉……卡住了……绞不回去……都粘成一团啦……

她的右手拿着吴望飞那帧照片。

不要害怕……已经死了……切掉它……

她的大眼睛里流漾着异常狂乱的光芒。左边腮子那道疤痕,似乎因为亢奋充血而透红。

切掉它……好了……只剩下这个……一起用力拉出来……一……二……三……

谷明智在沙发上醒来时,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窗户。透过窗帘看得见,天色已经微明。他低头瞧瞧手表,五时十一分,日期已经跳到第二天。

——足足睡了几乎十个小时吗?……看来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累。

他舐舐嘴唇,很干燥。他站起来,想找杯水喝。

他转头瞧瞧阿彩的床。她仍然伏在被窝里,身体比昨晚缩得更紧。

谷明智大大打了一个呵欠,这时才发现散落在地上的文件和照片,想起自己昨晚看着看着就累得睡倒了。还是不要让阿彩看见这些东西比较好,他蹲下身子,开始收拾文件。

捡起吴望飞的照片时,他却赫然发现一件事情:

照片的左上角,印上了一个红色油彩的指模。指头很小。

谷明智站起来,想再次瞧向仍入睡的阿彩。可是当目光扫过去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更令他讶异的事情:

竖立在画架上那幅画布,昨晚还是一片空白,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幅填得满满的油画。

谷明智走过去细看。

笔触异常潦草,似乎是在非常混乱的情绪下绘画的。油彩还没有干透。

画的背景是大片漆黑。中央画了一个人——或者说勉强可以辨别出是个“人”,因为身体手足各部位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有的地方不可能地延长,有的折断了,整个“人体”就像一条煮得太软的意大利面一样。

那“人体”被夹在一堆古怪金属的空隙中。隐约可以辨别,当中有机器齿轮和杠杆。不管是那“人体”还是机器上,都涂着一滩滩番茄酱般的鲜红。

“人体”上面有一张脸。瘦削而年轻,被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

脸上透出一种悲伤的表情,是个男孩。

谷明智不用看手上的照片。

——吴望飞。

他跑到床边,轻轻掀开阿彩身上的被褥。

他在想该怎么唤醒她。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她和吴望飞有什么关系?……

可是谷明智这时看见了:被褥下侧身蜷伏的阿彩,双手握着一柄水果刀。

更诡异的是,阿彩的脸以各种颜色的油彩,涂画了有如原始民族图腾的花纹。有像鸟翅骨的平行弧线、有复杂的旋涡、类似文字的符号……

——昨晚我看见的原来不是梦……

谷明智试图把刀子从阿彩的手掌里弄出来,可是她握得非常紧,简直就像溺水的人握着浮木一样。他害怕再勉强会弄伤她或自己,只好作罢。

他想起昨晚“梦”中看见的阿彩,她那狂乱的眼神。他犹疑着该不该唤醒她。

——假如她醒过来也是那个状态,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他还是把被褥盖回她身上。幸好她似乎睡得很熟(昨晚“工作”了好一大轮的后果吗?),先考虑一下再决定。

把文件收拾回袋子里之后,他又再次启动摄影机,开始仔细地拍摄小屋里的一切。这儿可能藏着更多的线索。

敲门声令谷明智几乎整个人弹起来。

他惶然瞧向那道薄薄的木门,同时把装着摄影机的袋子放到地上。

——是谁?——

再次敲门。

谷明智想起墙壁架子上放着螺丝起子。虽然他对打斗没有什么信心,但总比赤手空拳要好。

门外这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谷明智先生。”

这令谷明智打消了找武器的念头。

他走过去把门闩拉起,再把木门往内拉开。

出现在前面的是身材和相貌都很平凡的男人。穿着一套很平凡的黑色西服,戴着很平凡的四方黑框眼镜。

不平凡的是:他左手插在裤袋里,很自然地挺直站立着,但是脚下的却是只有两、三公分宽的梯级。他完全没有一点需要努力保持平衡的迹象。

“谷明智先生,终于找到你了。”

“是吴先生派你来的?还是黄道行?”

“是黄律师雇用我的,不过他本人我倒没有见过。我叫李金。”

恐怕是假名。

“你从昨天下午就跟踪着我进来?”

“我想谷先生应该理解,先前也发生过侦探在这里失踪的事件。”李金的语气和表情都保持事务性般的冰冷。“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不事先告知你,是尽量不想影响你的调查工作。”

“为了我的安全?”谷明智失笑。“你看见外面那些像通缉素描的海报吗?因为你,我正给人围捕。”

李金咧出牙齿,却并不像在笑。

“这样不是向救命恩人说话的语气啊。谷明智先生忘记了,在那巷子里快要被人包围的事情吗?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来追你?”

谷明智无言以对。

“谷先生,现在请跟我走吧,我会护送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谷明智回头瞧向床上的阿彩,仍然在熟睡。他还没有机会问她。

“最好还是马上走,我到现在已经弄伤二十六个人了。他们不会放弃的,这儿只会越来越危险。”

李金说着时,用右手背擦擦鼻子。谷明智这才发现,李金的右手一直倒握着一柄短刀,刀刃巧妙地收藏在手臂内侧。是“冷钢”刀厂出品的著名“Tanto”系列,那日本刀刃的造型很受欢迎。谷明智记得十几年前就在电视的直销广告里见过这玩意儿的示范,像船缆那般粗的悬吊大麻绳索,它一刀就能齐口斩断,同时又锋利得可以刮胡子。

谷明智再次看看阿彩。他无法肯定她醒来后是否处于正常状态,何况现在又突然加入一个这样可疑的“伙伴”,可能更引起她的过激反应……

——似乎只能等下次再来找她……

“请等一等。”谷明智朝李金说,回头把袋子挂到肩上。

他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走到那副画架前,把那幅诡异的油画从画板解下来,卷成一个长筒。

“我已经确定了出口在那边。刚才看过,没有人。”李金一边走一边说。

黎明时分的“吴公大厦”巷道更冷清阴暗,谷明智感到一股寒意。

“假如待会儿又有人呢?”

李金不置可否。谷明智已经知道答案。

谷明智打量着走在身旁的李金,应该是佣兵那类人物吧,可是外貌绝对看不出来,也许这张脸就是黄道行雇用他的一大原因。

“你很喜欢打人吧?”

李金摇摇头。“没有必要的话,我会尽量避免。这一天里我动手的次数,已经超过过去一年的总和。”

“那可真麻烦你了。”谷明智嘲讽地说。

“谷先生,不用理会我的事情,你只要作好你的调查就可以,也不要把有关调查的事情告诉我。我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只要把我当作一件‘工具’就可以了。”

——也有人喜欢被别人当作“工具”啊,这个世界可真是充满各种各样的人……

“那么就当我向你求教吧。”谷明智说:“我想你大概经历过很多极端的事情,也到过不少奇怪的地方吧?我想问问你:怎么看这个地方?”

李金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不是那种擅长用语言描述的人。”李金回答。“我活在一个简单的世界里。我只能够这样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到过像这样的地方。”

——完全同意。

“你还会再来调查吗?”李金问。

“会的,你一样会跟着我来吧?”

李金点点头。“幸运的话,你不会再看见我,就当我不存在吧。不过恐怕下一次来,我们都得改换一下装扮。”

这时他们听见了鸡啼声。

“快到出口了……”李金轻声说。

转过一个弯角,再登上一条只有十几步的青砖斜路,他们进入比较宽阔的巷子。

这儿似乎也是商店街。不过这时分,大部分店铺紧锁着门户。只有一家卖鸡的,那横拉式的铁闸打开着,店内两边各是三层高的鸡笼,里面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店中央上方只有一盏盖着红色塑胶灯罩的灯泡亮着,看不清店铺有多深。

谷明智自小就害怕禽鸟——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次看见这类卖活家禽的地方都厌恶地躲开。他马上跟李金调换了左右位置,贴近另一边的店铺走着。李金没有因此表示异议。

就在两人经过鸡店的时候。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店里扑出——

李金的反应快得像机器,那日式短刀已经朝着黑影的胸部高度刺过去。

一只硕大得异常的手掌,半途把李金握刀的拳头,连同半截刀锋一同包覆着。

李金想马上拉刀拖割,但发觉手掌像被干固的混凝土胶住了,连一毫一分都动不了。

冷汗。

一道闪光从高而下袭向李金的脸。

李金伸出左臂,格住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但感觉就如格在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上,一点也无法阻止那强大的压力。

一柄很寻常的割肉厨刀,劈飞了黑框眼镜,从李金的左眼角切入,完全割开了左眼球,继续斜向斩断了鼻梁。再在右脸颊破开一道长长而深刻的创口才脱离。

同时李金那只握刀的右拳,被那包覆的巨掌捏碎了骨头。

李金没有喊叫,一切好像在静默里进行。

除了两边鸡笼里狂乱惊恐的骚动和啼叫。

厨刀接着从左到右水平划过,割破了李金的右颈动脉与气管。

李金的身体像在浪潮冲击下崩倒的沙堆。

谷明智整个人震惊得呆在原地,可是更令他吃惊的事情仍在后头。

李金倒地之后,谷明智完全看清了那个袭击者。

谷明智没有现场看过职业篮球比赛,因此,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型的男人。大概两公尺高,肩宽是谷明智的一倍半。

假如只是这样的,谷明智还不至于如此吃惊。

巨汉穿着一身好像蒙面职业摔角手那种奇异服装,那色彩斑斓的贴身衣裤展现出他身上每寸夸张的肌肉。头上罩着黑色的丝袜,却只盖到鼻底下为止。

咧开的大嘴巴,上排有两只尖长的犬齿。

巨汉放开李金已软瘫的手,双手拉着背后那鲜红披风的两角,高高往两旁举起,像是展开一双染血的翅膀一样。

巨汉就像一个活生生会行走活动的噩梦。

虽然隔着黑丝袜,看不见巨汉的眼睛——谷明智宁愿看不见,但谷明智知道巨汉正瞧着自己。

——并向他展示自己的“美丽”。

——是他……是他……不可能……

巨汉放下披风,蹲低了身子,抬起李金的一只脚,然后举步倒退,轻松地把李金的身体拖拉进鸡店里,就像拖着刚放血的家畜一样。

在地上拖出一条湿漉漉的血路。

假如不是已经十多小时没有吃东西,谷明智现在已在呕吐。

李金似乎仍有少许意识,绝望的眼神瞧着谷明智。

几秒之后,巨汉和李金隐没在鸡店深处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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