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Mapping
“妈的,你到哪儿去了?”
老狗透过电话喝骂的声音,吵得连车厢里其他人也听得见。谷明智的耳朵却像隔着一层厚膜,不管什么声音在他听来都像在来自遥远的地方。
谷明智已经忘记了,自己怎样逃出“吴公大厦”,怎样坐上这列地车。
不过他仍然清醒。当发现手机早已经恢复接收信号后,他第一个是打给老狗——老狗是少数知道他进了“吴公大厦”的几个人之一,也是最有可能进去找他的一个。听到老狗那很有精神的声音之后,谷明智松了一口气。
“可别告诉我,你整晚都在里面!”老狗继续咆哮,但声音明显细小了。
谷明智拿着手机的手还在颤抖,他没有说话。
“你没事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亲眼看见一个人被杀了。
谷明智知道自己应该告诉老狗(甚至应该报警吧?),可是他能怎么说?李金本来就是个假名,这种人也很可能没有任何可追查的身分……
——更重要的是:我怎么告诉老狗,看见杀人的是马雨林?
那个马雨林,二十五年前就上了绞刑台的马雨林。
“你现在在哪儿?”老狗又追问。
“在地铁上……我还好……”谷明智第一次能够回答。
“那就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女朋友有多担心?我昨晚拨不通你的手机,转接到你侦探社的电话,接听的就是她。”老狗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马上过去看她,陪她等了好几个钟头呢。可是后来我约了一个线人见面,只好先走了。我想,她现在还在你那边。”
“谢谢……”谷明智只能说这一句。
“你没事就好了……”老狗顿了一顿:“听我说:对你的女人好一点。”
“我知道。”谷明智在车厢中点点头。
其实他还想告诉老狗:当年他辞掉了职务,有一半是为了茉莉。自从转职之后,他跟她天天都可以见面。不过一想到老狗刚离了婚——而且原因也很明显是工作的关系,他决定还是不说比较好。
“究竟你在里面遇上了什么事情?”
——真要说的话,这列车到了终站也说不完。
“迟一点再告诉你。”谷明智很含糊地说。“现在我不想说。”
拥抱着茉莉那柔软丰腴的身躯时,谷明智想: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自己活着。
刚才他一掏出钥匙,坐在侦探社里的茉莉已经听到声音,飞快跑过去开门。谷明智抱起她,用脚后跟把门关上。
“你整晚没有睡?”谷明智抚摸着她的脸,她点点头。
“看你。”他的手指扫过她的眼肚。“眼圈差点比我的还要黑。”引得她噗嗤笑起来。
“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终于茉莉也开口问了,眼神里有轻微的责备。
自从听见黄道行说,已经有一个侦探在“吴公大厦”里失踪之后,茉莉一直反对谷明智接下这工作。那张预付支票的价码虽然非常可观,但茉莉当时却冷冷地说:“你现在又不是刑警,为什么要接受冒险的工作?”
——当然,那个时候茉莉就很清楚:这么有趣的猎奇事件,谷明智是无法忍受把它拒之门外的。
谷明智放开茉莉。他看见了,沙发前的木几上仍放着昨晚的饭菜,全部仍盖着碟子。
“对不起……”谷明智叹息。
“你还没有告诉我。”茉莉定定地瞧着他不放。“昨晚发生了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谷明智淡淡地回答。
一到早上九时正办公时间,谷明智就拨了黄道行律师事务所的电话。
对方的铃声在响。谷明智瞧向宁静的侦探社里,茉莉静静地蜷卧在沙发上睡觉,她刚才已经打电话请了一天假。
电话接通了。
“谷先生,早安。”苍老的声音仍然是那样温文。
“首先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谷明智瞧着茉莉。他用手掌半掩着话筒,尽量轻声地说:“你派去跟着我的那个人,今早死掉了。”
“嗯。”黄道行没有任何激动或意外的反应,也没有问谷明智李金是怎样死的,就像只是很淡然地回应一句“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谷明智这次说话的声音大得多。“这个案件我不干了。你完全不用劝我,也不必建议提高价钱,我决定了。我会把钱退还给你。”
“退钱可不必。”黄道行只是说了这句话,没有任何挽留的意图。
——当然了。以吴恩鸿的财富和人脉,可以再雇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侦探……
“谷先生,还有其他事情吗?”黄道行这次主动问。
谷明智感觉好像满肚子气,但对着这个老家伙却又毫无办法。
“没有了。”
“那么再见了,谷先生。祝你以后也工作顺利。”
之后的三天,他没有踏出过家门(也就是侦探社的门)一步。那个装着摄影机和文件档案的袋子还搁在一角,没有碰过一下。
这几天他都以速食或者外卖快餐度日。这些无益的食物,茉莉看见就皱眉。可是吃着这些东西,谷明智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它让他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回到“外面的世界”。
当然睡觉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梦见“吴公大厦”里的一切。
特别是阿彩,他常常梦见她。在戏院后面第一眼看见的她。“绫波零”。他有点冲动,几乎想从那大堆DVD碟片里找出整套《新世纪Evangelion》重看。
茉莉发现了他带回来的那卷画布。
“这是什么?”
“没什么,不重要的。”谷明智却把画布匆匆收起来。茉莉露出疑惑的眼神。
他就是这样三天都待在侦探社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不要再想……这事情已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就在第三天的晚上,他的手机响起来,是收到短讯的铃音。
来自“赤木”。
“好几天没有在网络上看见你/你显然也没有看电邮/找到有趣的东西/快看”,还附带一个网络IP地址。
虽然手机也有网络功能,但谷明智觉得还是用桌上的电脑比较好。
他查看电邮的收件箱,积存了五十多封未读电邮。他找出来自“赤木”的一个,内容什么也没有,只有同一个IP地址。
他把那堆数字复制/贴上浏览器的地址输入栏。
是一个没有任何标题的网页。全黑的背景,中央只有一张图片,但却等待了几秒还没有完全显示。
——才一张图片而已,不用多少频宽吧?……这网页的服务器真不济……
又等待了十几秒,还是没有开始显示。他这时才发现:浏览器显示这个图片档仍在下载中,大小达到八百四十三MB。
——什么?……这么大?……
等了大概十分钟,终于也感到不耐烦,他打开即时通信软件,里面显示“赤木”正在线。他打了一通“Hi!”,戴上附有麦克风的耳机,改用即时语音通信。
——“赤木”的声音只出现在网络上,他/她永远不用一般电话谈话。
“你有看那个吗?”“赤木”的声音是有点粗哑的中年男声。当然,因为是透过电脑发出,要变换声音非常容易。
“那图片还在下载中。怎么搞的?到底是什么网页?”
“不就是你拜托我找的东西嘛!”
“是……关于‘吴公大厦’的网页?”谷明智马上紧张起来,忘记自己已经放弃了调查。“网络上会有这东西?”
“‘网络上没有的东西’倒比较难找呢……”“赤木”的语气有点轻佻,跟那声音有些不搭调。“不过这网页,我倒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因为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一般搜寻方法根本找不出来。”
“那么你又怎么找得出来?”
“你看看这图片,我再说明。”
谷明智趁这段时间查看其他电邮。他知道“赤木”也必定是趁这时间办着其他事情,所有上网的人都是这样。
终于图片又过了十几分钟才完成下载。图片非常大,超过了谷明智的电脑屏幕的分辨率,只看见一片灰白的图案,他按下“调整图片显示大小”的键钮。
是一帧照片。
拍摄的赫然就是真正“吴公大厦”正门顶上那四个木雕字体。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拍的——所有字体的笔划都完好无缺。
“你还没说怎么找到它。”谷明智的呼吸急促起来。
“很简单。我用了一个自己写的软件,它可以辨认图片上的文字,并且在网络上自动搜寻。我键入了‘吴公大厦’,结果就找到这个。”
不,一点也不简单。一个这样的软件(而且具有可靠的辨识率),绝对可以高价卖给垃圾电邮商——许多免费电邮或网志服务,都是靠“图像化文字”来分辨申请者/留言者是人类还是机器。
“这照片拍的是不是真的‘吴公大厦’?”“赤木”问。
“是的……”谷明智回答。“查到这个网页的制作者、拥有者之类吗?”
“查过了,没有结果。服务器在俄罗斯——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之地。我倒是查到它被浏览过的人次——在我们之前只有五十七次。我告诉你,这类被遗弃的‘鬼网’,在网络上累积了成千上万。不过内容有这么大的倒是很少见——因为太浪费资源了……”
听见“赤木”用“鬼网”来形容这个网页,谷明智感到有点寒意。“对……那么这八百多MB是怎么回事?”
“是隐藏在图片档里的额外资料。”“赤木”解释。“听说恐怖组织也用过这一招来传达信息。不过,把这么大量资料压缩进一个图片档里,技术可不简单。”
“是什么资料呢?”谷明智越听越是兴奋。
“给些样本你看看。”透过即时通讯软件,“赤木”传来一个文字档案。谷明智打开它,里面是一堆密麻麻的数码和字母,完全看不出其中的模式。
“你能够分析出它们是什么吗?”
“大概可以。”“赤木”非常淡然地说,那是比豪气说话更有自信的语气。“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有一个问题……”谷明智不好意思地说:“不能再增加你的‘服务费’……我刚刚又失业了。”
“没关系。”“赤木”很爽快地回答。“反正我觉得满有趣的。”
中断了谈话之后,谷明智才想:我在干什么呢?分析了又怎么样?……明明已经放弃了嘛……
不过,算了吧。虽然两年来他从没有真的跟“赤木”见过面,他倒是了解他/她的脾气。即使谷明智不提出要求,“赤木”大概也会自己进行分析,黑客总是有这股傻劲。
他呆呆坐在桌前好一会儿,继续瞧着那“吴公大厦”四个字。
——反正也坐到电脑前面了,就找找看吧……
他在搜寻引擎键入“马雨林”。
搜寻结果里夹杂了最少一半关于“雨林”或“热带雨林”的条目。不过,对正目标的条目也有很多,大部分都指向谷明智早已熟悉的资料。
马雨林是这个城市出现过最凶恶的连续杀人魔,逞凶的时期大概由七○年代中期至末期,最后可确知的被害者共十九名。那是从他家中冰箱搜获的大量冷藏人体器官,还有一些保存的死者物件中确定得出的人数。有人则根据那时期的失踪人口数字推测,真正死者数目最少有三十人。
而他本人从被捕直至登上绞刑台,都没有透露过任何关于自己行凶的内情。
两公尺的身高,一百二十多公斤的体重(每次都要出动八名狱警押解)——当时的报章自然用上“怪物”这称号来形容他。这无疑是一种低贬:虽然马雨林只有小学毕业程度,但能够在几年间如此频密地杀人、肢解尸体,而一直没有被人发现,显示他的智商并不低。
不过肯定是一个疯子。从他自己拍摄的八厘米影片里可见,他通常把受害者迷晕后,掳回他位于市郊的大屋地牢里,然后才进行虐杀。进行酷刑——刑具通常就是他那拥有怪力的双手——和杀戮时,他都会穿上一身连带披风面罩的摔角手服装。警方从他家中搜出大量外国的职业摔角杂志,证明他是个摔角迷。显然,穿成这个样子杀人,是为了满足他某种扭曲的幻想欲望……
二十五年前,当马雨林被问吊时——传说行刑的狱警花了三次工夫才成功吊死他,但亦无法令他颈椎折断,他窒息了超过十分钟才完全静止——谷明智才只有几岁。但酷爱神秘事物的谷明智,当然也对连续杀人犯这课题兴趣浓厚,有关马雨林这个“土产”的资料,他在学生时期已经非常熟悉。
最令谷明智感奇怪的一点是:马雨林的受害者不分男女,也没有多少共同特征;那些影片里也没有他性虐或强暴受害者的场面,显然他杀人的动机并非源自性欲。
谷明智曾经作出这样的推论:马雨林喜欢职业摔角所表现出的力量;他穿着那身摔角装进行虐杀,很可能也是表现出同一种欲望。支配死者的精神(酷刑虐待)、生命(杀戮)和肉体(肢解),证明自己强大的力量/权力……
他想起几天前看见李金被杀的情景,那个疑似马雨林的家伙……
谷明智一想起他,皮肤又冒起鸡皮疙瘩。他想起小孩时也听过大人们或电视里说起这个人,记忆中好像也为此作过噩梦……
李金被杀戮这过程,倒是跟马雨林一贯的手法有点不符。这次他很迅速地下了杀手,没有留着活口作施虐之用。
——大概他感觉得出,李金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吧?……
至于为什么留下了谷明智这个活口?这就没法跟马雨林的“往绩”比较了——马雨林行凶的过程,从来没有被他人目击或撞破。他被捕的原因,纯粹是因为一次误把一只冷藏保存的脚掌扔进了垃圾袋而被揭发。
——也许他放过我,也是一种“支配”的表现……
谷明智一直想着,一面在随意浏览那些搜寻的结果。
在第四页,他却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条目。
那是三年多前《今日都市报》的一篇访问文章。那连结并非直接来自该报网上版,而是另一个网页的转载。
文章是因为具有七十六年历史的廊屋监狱即将拆解而写的(现在原址兴建的商业中心已经启用了),访问了一位名为张年的退休老狱警,讲述一些狱中秘闻。
话题包括一些知名囚犯的轶事,马雨林当然也包括在内。文中记者转述,当张年提及马雨林时,谈及行刑前一个月的事情:马雨林被囚禁多时都一直异常沉默,但那个月却突然不断胡言乱语,而且多次呼喊“我不是马雨林”……
——这么有趣的事情,我当时竟然漏看了。大概因为标题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吧。
谷明智把文章储存起来,又把那位记者的名字写在随手贴上,粘贴在电脑屏幕旁。
他在犹疑着,是不是应该拨电话去报馆找这记者。
——还要再深入吗?……
他把搜寻引擎的选项改为图片搜寻。
马雨林那帧唯一的犯人照片,在许多热带雨林风景照的包围下显得格外突兀。
嘴巴微微张开,尖长的犬齿。
当年的马雨林已经三十六岁。
而几天前谷明智看见的那个巨汉,绝对不像是六十几岁的老头。
谷明智想到这一点,眼睛瞪大了。
消失许久的人再次出现;年龄不相称;在“吴公大厦”……
跟吴望飞的个案惊人地相似。
谷明智的心跳加速。
第二天,谷明智接到老狗的电话。
“那个档案我拿到手了。”老狗的声里带着愠怒。“为什么不早对我说,是跟吴恩鸿有关的事件?”
“对不起……是客户的要求。不过,其实你早晚会知道……”
“就是嘛!”老狗的声音更大了。“如果早明说是关于吴恩鸿的,我只要一个小时就拿到这档案!”
“我就是不希望那样……到时候恐怕连警察厅长都知道这事情了。”谷明智顿了一顿。“没有关系了,其实我已经退出调查。”
“因为那一晚吗?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需要些时间理清楚这事情……对了,档案只有你一个看见吗?”
“是的。档案房的那个老朋友只看外面的编号,也懒得打开来看。”
“那么档案里有什么特别的资料吗?”谷明智原本一直横躺在沙发上,此刻已坐直了。
“你不是说已经退出了吗?”老狗赌气地说。
“就当是我好奇问问吧。”
老狗在话筒另一头用力地吞吐了一口烟。“不知道你掌握了多少资料,又怎么晓得这儿有什么地方算‘特别’?”
“比如说,一些详细的背景资料,例如关于事发地点……”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老狗不耐烦地咆吼。“你不是进了‘吴公大厦’里嘛!”
“什么?”谷明智整个人站了起来,紧紧捏着话筒。
“这里写:‘松园游乐馆’的登记地址是文津道九十号……按地段就是在‘吴公大厦’。你不是因为这个才进去调查的吗?”
——黄道行那家伙,还有什么瞒着我的……甚至骗我的?……
“当时那些刑警真糟糕。从这档案看,调查非常马虎。也许他们不大想理会‘吴公大厦’里发生事情吧?”老狗笑起来。“呵呵,原来‘吴公大厦’的报案率不是0%,至少十年前有这么一宗失踪事件……真奇怪,关于吴恩鸿儿子的事情,怎么这么多年没有人挖出来再报导?……喂,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谷明智这时才回过神来。
“松园游乐馆”……“五鬼搬运”魔术表演……
他想起阿彩家里那副魔术扑克。
“档案里有关于那个魔术师的资料吗?姓陈的那一个。有没有亲属?”
传来老狗翻过纸张的声音。“……唔,只有很简单的个人资料,没有关于亲属的。真粗心,他们只盘问了一天就放了他回去……”
“老狗。”谷明智很慎重地说。“拜托你,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看这档案。我答应你,要是我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而且关系破案的话,一定马上告诉你。”
老狗沉默了一阵子,谷明智听到他在抽烟的声音。“我记起来了……那天你给我看那帧打了马赛克的照片……马赛克盖着的就是吴望飞吗?”
谷明智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老狗说。“别自己干危险的事情,必要时就找警察啊。”他笑了笑,又补上一句:“当然,找一个能干的警察。”
挂上电话之后,谷明智瞧向一直搁在墙角的那个袋子。
——是看看的时候了。
“茉莉,这几天不要上来找我,我想独自一个人。”谷明智在电话里抛下了这几句,挂线之前他又补上一句:“别担心。”
茉莉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谷明智知道这句“别担心”其实没有什么作用。不过茉莉大概会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说这三个字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令她安心。
打了这通电话,又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足够份量的速食品之后,谷明智就一头栽进那大量的摄影片段里。
为了安全起见,他先用另一个硬盘作了备份,然后才把摄影机连接到剪接机台,再输出到最大的那台电视上观看。
连接剪接机器不是为了进行编辑,而是机器上的旋钮和推移界面,更方便他控制影片前进/返回/重播的速度。
他不要放过影片的任何片段。
在观看的同时,谷明智又摊开一张雪白的画纸,拿着铅笔,同步把影片里所见行走过的路线和距离画在纸上。本来用电脑的绘图笔也一样(而且更方便后期处理),但要同时面对电视和电脑屏幕,同步操作不同的机器界面,实在太过累人,所以决定还是用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完成之后再把这手绘的路线图扫描进电脑。
谷明智那擅长处理影像的脑袋,这时发挥了最大作用。本人的记忆加上影片的帮助,他仿佛又重新到访“吴公大厦”一次。
意识再次穿过那迷宫般的巷道。
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点一滴地建起了一个“吴公大厦”街巷的三维模型,再透过铅笔把路线以平面方式记录在画纸上。沿着路线写满了各种地形特征的标记文字。
只花了两个小时,他就完成从入口到那条商店街的一段路程。主要原因是这段路他没有逃跑的需要,所以特别记忆清晰。
电视上出现了那家中古电器店,还有那个店主“友善”的笑容。
——那台“C-64”就这样报销了,真有点可惜……能够带回来多好,真的捡到超值的便宜货呢……
他瞧着镜头里的店主,他希望那记“C-64攻击”不是真的太重吧。虽然对方是想打劫自己的匪徒,但谷明智始终讨厌暴力,亲手打伤一个好端端的人还是令他难受。
接着是店主带他走的那一段。现在谷明智弄出了头绪:那儿是“吴公大厦”建筑群里较偏近东南的地区。这一段路的片段他看得非常仔细,就是想确定一下,店主是否真的把他带到了“荣记大酒家”的招牌附近。
他把那段路线用笔记录了之后,又把影片倒回去,用慢速再次播放。他的眼睛不放过电视上每一点景物的影像。尤其是接近他将要遇袭的地点时,几乎是用上了逐格播放的速度。
终于经过三个半小时,用不同速度重看了那不过十来分钟的片段无数次,他在其中一个镜头角落发现了一些东西。
是在两幢楼房的狭隙之间,好像看见了一个文字。或者只能说,是四分之三个字。
——好像是“家”……
他记下电视上凝止画面的格数。备份仍然连接着电脑。他走过去,从备份硬盘的影片里找出那一格影像,用软件把它撷取成图片档,接着将图片放大,又调高亮度和进行清晰处理。
的确非常像是一个被遮掩了左上方一小角的“家”字。而且以影片中的比例来说,字体的面积必定不小。
谷明智把吴望飞的照片拿来对照。
几乎一模一样的字体。
谷明智把这个“家”字出现的地点,在路线图上标记出来,再拿红色签字笔在上面打了个圈。
——只要去这里看看,就知道那个冢本说的是不是事实……
他倚在沙发的椅背上,重重地透了一口气。
——我在想什么?不是已经决定不会再进去的吗?……
这时饥饿感升起了。他这才记起,自己从早餐(其实不过是泡面)之后就什么都没吃过,窗外已经是黄昏。
他站起来,做了五分钟的伸展运动;吃了六块乳酪饼干和只加了牛奶的即溶咖啡;淋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再继续这个他几天前才正式辞退的工作。
空中的垃圾栏网;鸦片烟窟与纹身汉;转过无数的弯角……虽然影片其实都是一个镜头连续拍摄,但因为慌乱地奔跑逃亡的关系,看来就像跳脱的音乐录影带(当然没有音乐)。谷明智分析这段落所花的工夫比之前多得很,单是要用影像的移动来判断奔跑速度——从而计算出行走距离——就很费神。这段路线他没有把握画得十足准确。
“民艺戏院”。他在图里画了一个大大的标记。听到影片里收录的呻吟声,他笑了起来。少年时,他当然也偷偷进过放色情片的戏院,不过放性虐待片子的还是头一次。
然后他看见了阿彩。
由于镜头别在胸口高度的关系,一般拍摄人物的角度都有点不理想,有时人物的头脸也会越出画面的顶部。不过娇小的阿彩,她那张“绫波零脸”却刚好对着镜头。
在那老旧而灰暗的背景之下,阿彩画的宣传画虽然题材令人沮丧,但那丰富的色彩却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
——就像她这个人。
遇上阿彩的这段影片,谷明智进行得更慢:他常常把注意力都投到她身上,忘记了看四周的环境。他重新开始了三次才能真正投入。
看到进入真正的“吴公大厦”那一段,他特别留意拍摄到的那四个门顶大字,并对照那个奇怪网页里的每个字体。除了中间崩缺的地方之外,其他完全一样。连木雕周围的混凝土纹理也相同。网页里的确是真实的“吴公大厦”。
然后是探访“管理员”的经历。
谷明智突然想起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位冢本先生。电视画面里出现了“管理室”内墙壁上那些剪报——包括有一帧热带小岛图片的那张英文剪报。
反正已经干了同一工作太久,谷明智想转换一下,让脑袋休息。他坐到电脑前,再次打开搜寻引擎。
他思考了一阵子。然后分别用中、英语键入:
东南亚 岛 日本士兵 二次大战 冢本
他很快就找到想找的东西,连同跟那剪报相似的小岛照片,岛屿的形状一模一样。
又是发生在七○年代的“新”闻:日本皇军冢本义郎兵长,在太平洋战争后期被派到今菲律宾领海的葛斯巴岛,率领小队操作及守备岛上的高射炮,负责攻击经过的美军侦察机;后来队员相继因疾病死亡,但冢本仍然独自坚守岛上炮台……
一九四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但冢本已经被人遗忘(或者以为他早已死掉?),从来无人向他下达撤回命令;而他虽然用无线电收听到天皇的投降诏诰,但却一直不肯相信,认为是美军捏造的假消息,以打击皇军士气……
直到一九七五年,一支野生影片的拍摄队伍到了葛斯巴岛,并发现仍然在世的冢本义郎。冢本三十年来相信战争还未结束,仍然独自坚守该岛。摄影队中有通晓日语者向他劝告,但他充耳不闻,甚至枪击驱赶摄影队,幸无人受伤……
此消息传开之后,日本当局终于找来冢本当年的军曹,亲身到葛斯巴岛向冢本下达解除任务的指令,冢本方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三十年的真相。冢本被带回本国,之后的生活和去向则再没有任何媒体报导记录……
谷明智一口气读完这些资料。里面说冢本被发现时五十八岁……
——他现在已经超过九十岁吗?……那么可怕的老头,一点儿也不像……
已经是第三个了。
吴望飞。马雨林。冢本义郎。全是被困在时间迷阵里的人——虽然冢本还算是合乎常理的一个。
马雨林的摔角装,冢本家里的枪和军旗,他们仍然活在自己那个早就不属于外面世界的梦里。是“吴公大厦”维持着他们那疯狂的梦。
谷明智曾经想象,“吴公大厦”存在一股“能量”,把它跟外面隔绝。马雨林和冢本同样是这股“能量”的体现。
谷明智感觉得到:他对“吴公大厦”的观察,好像已经渐渐能够归纳出一点点东西来。还未至于是“结论”,但至少也是“概念”。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其中还有一些空白的地方。
他离开电脑,在侦探社来回踱步了一阵子,然后又再回到那堆影片里。
他很快完成了从“管理室”逃出后直至到达阿彩家的那段路线。
谷明智仔细地观看在阿彩那小屋里拍摄的片段,镜头停在每件家具和杂物前,也拍摄到阿彩握着水果刀蜷伏在床上的姿态,有如一只受惊得太累而入睡的小动物。
——她现在怎么样呢?……
当镜头很仔细地扫过墙上那幅大画布时,他突然按下暂停。
他发现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就在那幅钉在墙上的画布的边缘处,画布上方的墙壁上,也涂着油彩,而且跟画布上的不搭调。
——画布底下的墙壁也画了东西。
谷明智瞧向摊在地上那幅从阿彩家拿回来的油画,那个疑似吴望飞的“人像”。
——她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许多都忘记了……
她的画布必定藏着某种秘密,而且肯定是跟吴望飞有关的——她是在看见吴望飞的照片后,进入某种状态而画下了这幅画……
谷明智深沉地呼吸了好一会儿。他把电视和播放的机器都暂时关上,决定先休息一阵子才完成余下的工作。
他需要充分的准备,因为接着就要透过屏幕再次面对马雨林。
按照报馆编辑提供的地址,谷明智到达了美宜区的这幢旧楼。
写那篇访问的记者早在两年前已离职。幸好三年前负责的编辑仍在,而且对于过去的文稿和相关资料都有好好保存的习惯,很快就从电脑里找出老狱警张年当时的联络地址和电话。谷明智已经用电话和张年取得联系——幸好三年后他还在,而且仍然住在这儿。
谷明智昨天完成了“吴公大厦”的路线图。他极需要出外透透气,正好就来这次探访吧。
马雨林杀死李金的过程,仍然在谷明智脑海里徘徊不去。他禁止自己去想象现在李金变成了什么。
按下2A室的门铃。
隔着铁闸出现的是一个比谷明智还要高的老人。两边脸颊都深陷了,但眼睛仍然很有神,打量着谷明智那副戴着茶色眼镜的脸。
“你就是……谷先生?”
“是的,就是我打电话给你。”谷明智觉得还是把眼镜摘下来比较好。
“你……”张年继续打量着:“……不是警察?”
——好锐利啊。可能因为当过狱警的关系,对警察的气味比较敏感吧?
“已经好几年没当了。”他透过铁闸的缝隙递上侦探社的卡片。
张年戴起用颈绳挂在胸口的老花眼镜,细看那卡片,“私家侦探……有人委托你来找我的吗?”
“没有……”谷明智不想说得太详细。“算是为了个人的兴趣吧。”
“你说过……想问关于马雨林的事情?”
“是的,正如电话里说的,我是因为调查关于他的事情,才读到你那篇访问文章。”谷明智把从电脑列印出来的文章向张年展示。
“嗯……”张年想了一会儿,才把铁闸打开来。
张年的身体消瘦得很,但从那突露的宽横骨架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壮硕的男人。
谷明智坐下来后打量一下张年的屋子。比起多数老人的家整洁得多,没有成堆积存的旧物或者无用的杂物。很明显在没有任何人协助下独自生活。
张年把热茶递给谷明智时说:“我还以为,到我死的时候,都不会再有人问我这件事。”
“谢谢。”谷明智接过茶杯。他瞧着张年的表情,似乎“这件事情”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谷先生,我首先想问你: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谷明智想起黄道行也问过类似的话。
“我不能说完全相信……但我也不会说一定没有。这跟马雨林有关吗?”
“你先回答我。”张年虽然衰老,但说话仍然非常清晰明快。“你相信世上有些事情是常理无法解释的吗?”
这样的问题,简直就像三流的科幻或恐怖小说常见的对白。什么才叫“常理”呢?不过谷明智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我常常都提醒自己要保持开放的态度。”这也是三流侦探小说常见的回答。
“那就好了……”张年喃喃说。“我很少把这事告诉别人,就是不想被人们当作疯子。”
谷明智再次拿起那份访问的列印稿。“你在里面说,马雨林在最后那个月不断地告诉别人‘我不是马雨林’。那是怎么一回事?”
“二十五年前了……”张年呷了一口茶。“那个时候,在廊屋监狱,我当时已经四十一岁。不过因为身材高大,力气也不错,所以给派到监狱的特别囚室看守马雨林,也负责押送的工作。当然也有其他人啦,每次押他至少也用上十来个人。平时看守也由二十人轮班,所以其实我每个星期通常只是看见他两次左右。大概上头都知道这是非常讨厌的工作,所以加派了同僚来分担。”
“马雨林的最终上诉很早就审完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余地,而且当年这里也没有什么参考精神报告啦、判入精神病院那一套。所有人都希望马雨林快点消失,好让大家忘记那个噩梦。在三个月前已经排好了刑期。”
这些谷明智都早已知道,但还是很耐心地听着。
“虽然很早就在等待死期,但是马雨林还是没有说话。这类凶恶杀人犯我也见过不少——当然没有一个比得上他。这类犯人在被定罪之后,通常很喜欢跟狱警谈话。有的甚至喜欢把自己犯罪的过程仔细描述给狱警听,为的是让狱警也害怕他们。可能这已经是他们仅有的娱乐吧?可是,马雨林除了提出一些最基本的要求之外,平日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大约在行刑前一个月,他不断地说话,或者说是‘呼冤’更贴切。他不断大声叫,说自己不是马雨林,他还说自己是钟济文。”
“谁是钟济文?”谷明智讶异地放下茶杯。
“钟济文是我们当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同僚,也负责看守马雨林。他当时大概只有二十岁吧?刚从学校毕业没有多久。”
谷明智的呼吸变得急促。
“谷先生,我知道这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张年犹疑着。
“我知道,请继续说下去。”
张年看见谷明智那信任的眼神,又接着说了。“不只如此,马雨林不断说一些关于钟济文的事情,家人啦、读书的事情啦等等。又说了许多关于监狱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是只有狱警才会知道的。”
“他要证明自己真的是钟济文。”谷明智说。
张年点点头,“我们当然把这些都向上头报告了,但是上司们没有作任何处理。这事情太荒谬了——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亲身来听过马雨林说的话。只是听过一些录音带,然后就说会‘处理’,结果到行刑那一天都没有怎么处理过。”
“那还不容易?”谷明智问。“找钟济文来对质一下不就行了?”他没有问张年,钟济文长得像不像马雨林,有没有可能真的搞混了——因为世上根本没有人可能长得像马雨林。
张年的脸一阵煞白。
“问题就在这儿:马雨林发生变化的时候,钟济文请了病假,没有上班。”
“我的天……”谷明智仿佛在呻吟。
“几天之后,有几个同僚忍不住私下去钟济文的家,结果却只见到和他同住的父母。他们说,钟济文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张年顿了一顿,好像要让心神平静一点,才继续说:“之后,直到今天,钟济文都没有再出现过。”
谷明智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行刑前最后那几晚,有一晚是我负责看守的……那个‘马雨林’不断在哭……那哭声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张年一边说,一边在摇头。
“你……相信他……已经不是马雨林吗?”谷明智很谨慎地问。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呢……”张年却继续在说:“就是那一晚,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马雨林’的身材比起刚进来的时候好像矮了少许……”
“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个不可能,更不可能的是在行刑之前发生的事情。”张年的脸已经失去血色,但他坚持继续说下去。毕竟已经憋了这么多年。“行刑之前,按手续要验明死囚的正身。可是你猜结果是怎样?”
“他的指纹……跟以前不同了?”谷明智的声音变得沙哑。
张年用力地点头。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DNA,法律上一个人的身分就用指纹来证明。”张年咬牙切齿地说。“上司最初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是他们最后还是决定马上行刑。还先用大量的镇静剂弄得他意识模糊。我当时不在现场,这些都是同僚后来告诉我的。”
连续杀人魔马雨林逃脱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么巨大的责任,他们决定用绞绳把整件事情掩盖。
“当然,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只余下我跟一些同僚的记忆,他们毁掉、改写了所有纪录。钟济文变成了因健康理由而辞职。我们也都被警告,不能把事情传扬出去。”张年闭上眼睛。“谷先生,你得知道,那个时候的风气不比现在,尤其是在监狱里。即使我们是公务员,也有很多不成文的规则一定要遵守,否则可能连生命都有危险。”
谷明智理解地点点头。本来是警察的他,当然能够体会个人在体制里的那种无力感。张年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可做的事情。
“我有一点不明白。”谷明智问。“之前有什么特别的事件发生在马雨林身上吗?”
“对……这才是重点……我还没有跟你说。”张年回过神来。“这也是我听来的,事发时我正好休班:有一天马雨林因为肠胃不适,要押送去医院看病。虽然是快要死的人,可是也不能看着不理啊。听在场的同僚说,看完病之后,在回程的途中,马雨林突然好像很兴奋,身体在床上不断转来转去……”
“我也干过押送马雨林的工作,真是讨厌极了。我们会用十几条皮带把他缚在床上,还要给他戴个钢造的口罩——你也从相片见过他那对犬齿吧?简直就是凶器……虽然是这样缚着马雨林,可是看见他这样挣扎,那位同僚当时仍然害怕得不得了。关于马雨林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有人还说他是吸血鬼呢……天晓得他是不是真的挣得脱?之前他安安静静的还好,可要是发作起来……那同僚当时就是这样想……”
“更该死的事情凑巧就在这时发生了:那辆囚车竟然出毛病,停在马路中央。”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谁都知道押送马雨林绝对出不得差池,每次出发前一定把车子彻底检查清楚。当囚车突然停下来那一刻,我的同僚感觉就像心脏从嘴巴跳出来一样。你猜他们当时怎么想?”
“有人要救马雨林,在路上拦住囚车?”谷明智迅速回答。
“对。”张年微笑点点头。“不过很快就知道不是那回事。囚车前后都有警车协助护送,车上的警察虽然都马上下了车戒备,不过并没有发生枪战之类。”
“其实很难相信马雨林这样的人会有同党吧?”谷明智问。
“大概是吧?不过只要是看守他的时候,你就很自然什么都往最坏的情况想象。在囚室外看门时,我们是从来不打瞌睡的呢。”
谷明智点点头。“载着马雨林的囚车熄火了,而且停在路中央,那倒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嗯,非常糟糕。虽然已经马上用无线电叫了另一辆车子来,警察也呼叫了同僚来增援,但囚车最少也得四十五分钟才赶得到——能够装得下马雨林加上十二个狱警的坚固囚车,可不是到处都有啊。”
“更可怕的是车子停下之后,马雨林似乎更兴奋了。那同僚说,整辆囚车都因为马雨林的挣扎而晃动。那儿经过的车子也有不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位指挥的狱警队长有点儿神经过敏,他急于找一个可以暂时囚禁马雨林的稳妥地点。那儿正好接近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只是两、三分钟的步程。那队长就决定把马雨林移送过去……”
“等一等。”谷明智扬起眉毛。“有‘私立精神病院’这种地方吗?”
“当时有一家,大概十几年前结束了。”张年回答。“那一天正下着大雨。我的那些同僚就把几件雨衣盖在马雨林身上,把他连同那滑轮床从车上卸下来,推到那家病院。听说有些同僚,甚至警员都反对这做法,可是那位队长坚持这个决定。告诉我的那个人说,当时那队长的表情有点神经兮兮,好像惊吓过度的样子。”
“结果他们在里面待了几乎一个钟头,替换的囚车才赶到呢。我那同僚说,这是他人生里最长的一个钟头。他心里只是一直在想:‘快点儿离开这里……’”
“马雨林呢?”谷明智问。“这一个小时里有什么异样?”
“我不是亲眼看见,这倒不知道。不过听说直至回到监狱,他一直没有停止挣扎,而且不断隔着口罩不知在说什么。”
“然后……”谷明智站了起来。“……他就开始出现你之前说的变化?开始说自己不是马雨林?”
张年点头。“就是在这事件发生之后。”
“当时负责押送的十二个狱警里……”谷明智的目光收紧,“……其中一个就是……钟济文?”
张年再次点头。
谷明智又坐了下来。听了张年的证言之后,许多谜团之间好像显现出了一条连接的丝线,包括关于吴望飞的事情。
张年瞧见谷明智呆呆坐着好一阵子,忍不住说:“谷先生,关于马雨林的事情,我已经全部都告诉你。”
“还有,”谷明智表情看来呆滞,其实脑袋正敏锐地运转。“那家私立精神病院……它在西埔区,是不是?”
“你……你怎么知道?”张年那双有点黄浊的眼睛瞪得大大。
谷明智的口袋里有一张列印照片——影片里拍摄的那个疑似马雨林的巨汉。他本来打算让张年确认一下的,可是现在决定不要了,何必再增加这个老人的罪咎感呢?让他知道马雨林果然仍然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几天前才又杀了一个人……没有这个必要。
谷明智向张年再次致谢,然后步向大门。
就在他刚打开铁闸时,张年在后面又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不过我不知道有多重要。”
谷明智回头看他。
“我说过马雨林没有出现这‘变化’之前,一直都很安静……其实他也有古怪的时候。是在深夜里。每当他睡不着,就会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并且对自己喃喃说话……”
“说些什么?”
张年铁青着脸。
“他会不断重复地说:‘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
回到侦探社,谷明智亮着电灯。
那幅完成了的“吴公大厦”路线图就贴在墙壁上,掩盖着他过去所拍摄过的照片。
他坐在办公室前,眼睛仍然瞧着那幅地图,仿佛已经深深着迷。
在完成绘画路线之后,他又尝试把最初丈量过的“吴公大厦”外围街道加进图里,发觉竟然完全不合比例——那条路线超越了“吴公大厦”的范围。
他恐怕自己画错了,又再从头看一次影片,重新检查每一段路线的距离。虽然不免会有些误差(毕竟只是用肉眼来估算),但是不可能差得这么远。他本来在遇上阿彩之前就应该走出了“吴公大厦”。
他因此得出一个诡异的假设:
“吴公大厦”内的空间,比它的外围还要大。
这在物理上当然不可能,可是现在只要是关于“吴公大厦”的一切,即便是最荒谬的现象,谷明智都已经不敢排除。
他几乎就想打电话给黄道行律师,他有很多事情想问这老头。例如,为什么隐瞒“松园游乐馆”的所在;例如,是不是真的有个侦探失踪了……可是,他知道黄道行不会给他真实的答案。
电脑发出响声。他摇动鼠标令屏幕亮起,是即时对话软件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来自“赤木”。
“仍然没有头绪/工作中”
看来那网页照片里的大堆隐藏资料,仍然令他/她有点头痛。谷明智想:大概最困难之处,是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类型/用途的资料,正如办案时不知道犯人的动机一样。只要知道那个目的,以后就好办了。
他又再瞧瞧墙上的地图,忽然生起了一点灵感。
他键入回复。
“看看是否是地图的座标?”
那边的“赤木”沉默了好一阵子。大概五分钟之后,“赤木”打来信息。
“thx”
然后就断线了。
谷明智的身体僵直坐在办公椅上。
在那地图上,其中两个地点除了画上红圈之外,旁边还各绘上了三颗星星,又写着“注意!”的字样。
他盯着这两个地点。
有个“家”字的巨大招牌。
阿彩的家。
他知道,到这两个地方去,很可能就找得到答案。而他又已经完全掌握这两处的位置和行走路线。
——只要进去一会儿……答案就在那儿……
对于谷明智而言,“答案就在那儿”,比任何的回报是更大的诱惑。
他打开办公桌底下其中一个抽屉,从深处取出一个长卷布包。
放在桌子上,拨开布包。里面是一柄短折刀,还有一柄四十公分长、通体黑色的警用强光手电筒,合金制的长柄沉重、冰冷而坚硬。
——真是个傻瓜。
谷明智心里已经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