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男儿意气敌万人
又见初春。
一个新的开始。
世纪末这一个春季的蓬勃生气,能否在最后关头吹醒这片暮气沉沉的国土?
路小宇在家乡武汉的田郊上,计算自己留在故乡的日子还余下多少。
——不经不觉已回来了四个多月……
——是回京的时候了……师父,你可好?
家乡的气息固然教他依恋不舍,可是一想起师父佟潜的脸孔,便又恨不得马上起行赶回京师。
四个多月以来,路小宇已交结了不少湖北武坛的好手名宿与江湖好汉。当中还有不少是自动上门拜访的。谁不想见见当今京师顶尖高手的开山大弟子——何况更是自家湖北的子弟!
佟潜的武名已响遍各省各地武林;“武勇学会”各人凭着这名声,正向四方扩展、建立关系。佟潜连番苦战所播下的种子,结出了累累果实。
除了路小宇外,“武勇学会”的许多外地武师及入室弟子,都在这半年间前赴各地,与各方江湖人士,尤其是一些早有反逆意向的秘密结社建立联系。好像莫二弟便回到了广州,跟粤东一带的洪门人物接触。还有其他势力,诸如甘肃回乱的残余、山东的拳勇、各方的零散帮会等,俱已有武师弟子前赴交往。
佟潜当然知道,这等江湖草莽之辈,并非全部可堪信赖;即使信得过的,亦难以组成一股真正独当一面的力量。如今他只是尽量把其中少数具救国热忱的志士聚合起来,若他日一旦推行变法,朝廷大势逆转,新党与旧党必作一时的抗衡,说不定这一股江湖奇兵,将可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扭转乾坤。
假如大势倾向维新变革,这些预先联络的江湖势力更可能顺应加盟,并带动群众力量,制造更庞大的革新声势。这将大大补充现今维新派人士那种单纯“自上而下”策略的不足。
这正是当初谭嗣同和佟潜议定的大计,也是佟潜在京师成立“武勇学会”,并刻意在京中决战扬名的真正目标。
路小宇每次想起这一点都感到兴奋无比:师父佟潜也是整个维新救国大计的其中一环。
这才是路小宇心中最敬爱的佟潜。
维新党人的努力经营没有白费。
去年(一八九七年)末,列强开展了侵吞瓜分中国的行动。虎狼露出了尖利的犬齿。十月二十日,德军强占山东胶州湾——那片佟潜和古辟风曾日夕相对的海岸。
十一月,俄国不甘心让快到口的东北肥肉给偷吃了,遂亦派军舰占下旅顺和大连。
清王朝可怜尤如待宰羔羊。
即令最昏庸的帝王亦不愿当亡国之君。光绪帝决心把耻辱和恐惧化为孤注一掷的勇气。
维新运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契机。
佟潜看着四月的阴雨,盘算各地武师弟子回来的日子。
就在昨天,四月廿三日。
风终于卷起了云的一天。
光绪帝亲下“定国是诏”,宣布变法正式开始。
维新派的声势空前壮大。康有为上月卷土重来京师成立“保国会”,正大有可为。
佟潜并没有特别激动。眼前只余下应做的事。
心中所剩的,只有不多的愁,不多的喜。他仿佛在那宿命的一天间顿悟一切前尘。
将来?谁晓得……就像她……
半个月前,缠绵病榻多时的恭亲王奕欣终于病卒,结束了他那饱历忧欢起伏的一生,见证了一个末落王朝的盛衰功过。
——而她呢……
——她是否照顾得了自己?……还是又要坚强地把自己柔弱的身躯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是他的梦。唯其是梦,方才不朽。
不朽得可以无视于现世的一切……
佟潜已无所求。他确信在千万次轮回转生中,自己必再与她重遇。
只要相见一眼便满足的重遇。
马车在官道上缓行。六月的闷热飘忽袭来。
往京师之路。
——我回来了。
车中的谭嗣同不免如此对自己说。虽是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然而即将一伸平生抱负,仍是教人兴奋莫名的事。
当然,一切并非如想象般顺意。
后党亦早已展开“活动”。最明显的一次莫过于两个月前,慈禧亲自下令把帝傅翁同龢开缺回籍。此举可谓对君主权威的直接挫折。
但更教人深感忧虑的是:当多数维新派人士正沉醉在开天辟地的梦想里时,后党已进一步抓紧实权。最受慈禧宠信的荣禄,乘着这风云诡变的时际扶摇直上,实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掌管北洋三军近三万员,对京畿一带具有绝对控制权。
军权,才是真正的实力。
谭嗣同深知,这将是变法成功与否的决定性因素。
——总有办法的。
谭嗣同想起正身在京师的佟潜。已有一年多不见了。佟潜的成就令他感到惊异。
——真没有看错你!
——读你的信时就有这种感叹……
——慎之!向保也应该有所活动了……
明明已经看得见京城,路小宇却没有回归的兴奋。
不知怎地,许多深藏心底的前尘旧事,在这数天以来时常无故地在脑海内涌现——越近京城,越是强烈。
他开始眷恋这些旧记忆。
——时光就这样消逝了……
他站住,解下背上的大刀。
拔刀出鞘。寒光满野。
刀。就是为了刀,他经受了几许惨酷的苦练和死斗,强吞下多少凄酸和屈辱。
小红。湖北老乡中那个五年前仍是鲜嫩娇柔的淘气小姑娘,今个春天回去时却看见她已在抱孩子。也许她跟他一样,仍没有忘怀从前在高高堆起的莴草中那激动的喘息声……
然而时间就是无情的割裂。
或许知道她丈夫已在两年前去了之后,应该偷偷去探她一回。可是他错过了跟她重拾往昔欢愉的机会。而且错过了一生。
——不!我不是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想她的吗?……既然回到老乡时,也没有跟她说过半句……为什么等到现在再度远在千里外时方去追惜怀念?
是的。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已不长久?
佟潜在房中静坐。夜蝉的鸣叫在寂静中信为响亮。
每个人都快将回来了——包括谭嗣同。
佟潜静候。这一年来,他练功的时间比从前少得多。
可是他清楚感受得到自身体内日夕增添的每一分精气。这种精气在绝对静止的肉体内仍不断汇聚,就势以待那随时出击的一刻。
自从当日身受致命重创而不倒,反而奇迹般以精神驱动身体击毙恩师后,佟潜已彻底领悟了武道的极意——不再是肉体上的武技,而是意和神的武道。
静坐之际,他只觉耳目一片清明。一切武学上的攻防招术,已化为脑海中单纯的直线和曲线。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一切事物和力量起动时所带动的空气变化,从而预知对手出招的意图和方位。
这种预感力量正在不断增长……
他仿佛听见一记教人心折的骨断声。
路小宇左腕骨、右膝盖骨、下颔骨、左胁四根肋骨俱已碎裂。
可是他从未想过放下掌中刀。
眼前的黑衣人仿佛是死神的化身。
路小宇看得出这份教人震慑的功力。
“你是向保。”下颔碎裂的嘴巴语音不清。
“你应该觉得荣幸。”向保傲然道。“只有你跟一个姓曾的剑客,由我亲自出手。”
——是刚从柳州回来的曾我老师。
路小宇一阵心痛。他已知道那位平日慈祥和慈善的曾老师的结局。向保还活着。
——还有正从华山回来的袁式丰、从广东北上的莫二弟……
路小宇右掌紧握刀柄。刀光映入眸子。
他隐隐从刀光中看见了一位令人敬仰的前辈。
大刀王五。
——“小宇,你的刀跟我的很不相同。”
——“我的刀以气势压迫对手取胜;你的刀却偏带有一股凄楚而虚无的哀劲。”
——“你的刀中还有执念的一招,我想连我也未必挡得了。”
——“哀兵必胜。但是当你能够使出这一刀时,便是你舍弃生命的时候了。”
路小宇闭目。
向保愕然。
——这小子……
路小宇浑身气息全无。
向保只感觉到:眼前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小子,竟然在一瞬间化为了一个空虚深远的无底黑洞。
向保竟感到无法出招击杀路小宇——谁能再杀死一个死人?
路小宇的刀静如死水。
向保凝视这柄刀。
佟潜叹息一声。
步出书房。
血光暴现。
一声更刺耳更震撼的颈骨折断声。
向保捂着左肩——这是他近十年来第一次受创。
——刚才的是什么鬼刀……
他看看地上的路小宇。路小宇的头颈软软歪倒一旁,嘴角却带有那么一抹笑意,直看得向保心头发寒。
向保真正被打伤了——不是左肩,而是自信。
佟潜的形象自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知道,要治愈创伤,必要击杀佟潜。
佟潜轻抚路小宇冰冷的脸庞。爱徒暴猝,竟只掀起他眼中一丝淡淡的哀愁。
此外脸上再无半点表情。
佟潜默默抱起路小宇的尸身,走上那一条他曾抱着恩师的尸身走过的路。
路小宇下葬后,众人一道联袂回府,以免再受袭击。其中有唯一安全回来的莫二弟和刚从广州带来的六名年青好手。
除了路小宇,曾我、袁式丰、严在田、文浩又及四名入室弟子俱遭狙击身亡。
“武勇学会”受此严重打击,虽然一片愁云惨雾,却也激起了众人仇恨之心,与朝廷鹰犬对立的决心更形强烈。
从葬仪返回“武勇学会”途中,宋大手走近佟潜。他虽只属“哥老会”的联络人,但为免身份败露,乃以武师教习之名寄住在“武勇学会”内;不过他亦知紧守本份,从未逾矩参予佟潜与各武师间有关学会事务的商议。
“佟师父。”
“嗯?”
宋大手悄声道:“现在朝中情势还未明朗,咱们‘哥老会’直隶分舵的兄弟仍不敢轻举妄动。万望见谅。”
“我明白。”
“按舵主所谕:只要新党人士能取得军队的支持……分舵五百兄弟听候差遣。”
“拜托。”
夜深。禁宫内的“黑房”:大内总营。
室内阴沉无比。大内总营里长年都有如此一股肃杀之气。
一灯如豆。
向保亲笔写好了最后一封信。他吁了一口气,随即步至床前,掀开被褥,揭开床板一个暗格,提出一个古拙而坚实的小铁箱子。
向保把箱子放在书桌上。
他伸手往胸前一抓,取下挂在胸口那片进出“黑房”必须佩戴的小铁牌,以双手指头往铁牌边缘掀动,把铁牌掀成了两半。
两边铁牌中央,夹着一根小钥匙。
向保谨慎地拈出小钥匙,插进那铁箱子的一个小洞孔内,扭转数圈。只听“卡”的一声,铁箱盖子弹开。
箱内所收藏的却不过是一小堆翠绿色的翎毛,虽也算是罕有之物,但却乎并不值得要花功夫如此密藏。
向保小心翼翼地把九根绿翎毛逐一放进九封早已预先写好的信札内。
这批信件,明天一清早便将有大内密探专责快马送到各指定之处、指定之人手上。
向保相信:这便等如宣布了佟潜的死刑。
七月初五。
谭嗣同重踏京师。
也踏进了腥风血雨的死斗中。
他义无反顾。
这是宿命。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
跟杨锐、林旭、刘光第等获光绪帝破格召见后不久,谭嗣同昂然步入了生命历程中的高峰。
七月十九日,光绪帝怒然发起了他自决定变法后最强烈的一次攻势,把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及其下四侍郎一并革职;曾遭以上等人阻挠上呈条陈的礼部主事王照,则获赏授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
更惊人者,是皇帝又于翌日即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加四品卿衔,行走于军机处,全力策动新政。如此破格的拔擢,并且一气进入权力核心,实为开朝未有之事。
此举大大削弱了旧党于朝中的影响力。新党人士固然为之雀跃不已,尊称四人为“四京卿”。
然而,这种公然对抗的态度,加深了光绪帝与慈禧太后之间的嫌隙。两党的对立已极度明显。
秋季光绪帝奉陪慈禧至天津阅兵,可能便是两党斗争爆发之时。
谭嗣同并不在乎。
“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
这是他写给老师欧阳中鹄的其中一封信里说过的话。
也正是他一生思想和实践的精华。
山岗上风急且劲。
佟潜身穿玄黑长衫,手中提着白折扇,仰观山岗上一方高拔峻挺的巨岩。
左方突然传来笑声。原来是山岗下草丛中,三五个寻常人家的小孩在捉昆虫玩耍。
佟潜不禁微笑,心头却又添感触。
“你来早了。”
一身白衫的谭嗣同从山岗另一头拾步而上说道。
谭嗣同终于登上,跟佟潜并肩而立,眺望山下那一脉江山千古秀。
“你累了。”佟潜道。
谭嗣同额上有汗。
“不打紧。秋天也快到了。”
沉默。只有风声跟孩子的欢闹声。
二人凝视那群活泼的小孩。
“为了他们……也为了他们的孩子……”
“有意思。”谭嗣同抹去额上汗珠。
“你们那方面……”
“刚商议过了。今夜我会去见一个人。”谭嗣同眼瞳中似有忧色。
“能成功吗?”
“尽力而为。”
“那么也是我‘进去’的时候了。”
“佟潜……小心为上。”谭嗣同说罢便举步离去,临行前又道:
“总有再见的一天。”
佟潜神色漠然,冷冷看着谭嗣同渐远的身影。那飘飘白衣在丛丛的黑与绿之中无畏地前进,看在佟潜眼中,仿佛一只浑身发放灿白光芒的流萤,即将以肉体撞碎黑暗和虚无,炸出闪亮夺魄的极光。
同时,谭嗣同也远远回望佟潜的身影。那玄黑的衣衫迎风飘舞,仿佛一面傲立高山的壮丽狂旗,让每一个经过看见的人都敬仰、激动、流泪。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互相凝视。就在这一刻,历史停顿,尘世凝止。世界的一切在这短暂的一刻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两颗相知的心在猛燃,烧出的是万年不灭的火和传说,纪念一股以一人敌万军的豪情和一份以肉体见证义理的永垂不朽的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