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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以杀止杀天下仁

月缺本难免。

谭嗣同仰首观缺月,内心感叹:

——还有没有看见月圆的一夜?

中秋前十二天的这一夜,他终于步出了府邸。

回首一看,大门前妻儿的身影已如此迷糊,但他们那殷切忧虑的目光又是此清晰。

谭嗣同一笑,远远向他们挥挥手。

然后背负着国与种的命脉,独自赴一场宿命的约。

袁世凯。

不满二十七岁即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委员,雄视东北一方的豪雄。

当今北洋军中的鹰派。统率天津小站七千新建军,与董福祥麾下的甘军、聂士成之武毅军合称“北洋三军”,为整个大清王朝军力之精华。

这三军当中,康有为坚持挑选袁世凯为游说对象,因为袁世凯当年曾捐金列名于“北京强学会”,与维新派有过浅浅的关系。

谭嗣同并不以为然。

他风闻袁氏权力欲极旺盛,具有气吞天下的野心,如此虎狼之辈,未必足以托赖。

但康有为反而认为,正好可以用袁氏的野心和冒险性格为新党出力,说不定比起另两人更易说动。

早前他们曾考虑选择麾下人数最多的聂士成,可惜聂士成的换帖兄弟王照拒绝当说客,只好作罢。

不论如何,路已走到中途。

——回不了头吧?……

谭嗣同苦笑。

他摸摸藏在衣内腰间的匕首。

“阁下可先回贵会分舵了。”佟潜坐在“武勇学会”的客房中这样说。

坐在他对面的宋大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佟潜呷了一口茶又道:“现今敝会正要有所行动,宋兄若仍留在此地,恐怕不大安全……”

“我明白……那么以后的联络……”

“不必了。江湖人以信义行事。我相信他日情势变动之际,贵会兄弟必能乘时配合。”

“嗯。”宋大手展开脸笑道:“佟师父,祝马到功成!”

宋大手说罢便即站起,一双巨掌抱拳一拱,便自动身离去,临行前又说:

“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佟潜微笑不语。

看见了。终于看见了。

袁世凯的府第,庞大而外观简朴庄重,别有一股不凡的气派。

——这多多少少可见出他的个性吧?

谭嗣同的忧虑有增无减。

——前两天内光绪帝二度召见,对袁世凯会有怎样的效果?

——新党今早才得的那道密诏,在袁氏心中又会有多大的份量?

——罢了。不用再多想。

——反正都已豁出去了。只要进了这道大门,和他见了面,说了要说的话,一切便完结了。天下大势都摆在他眼前,只等他的一句答案。

——他若坚持不允……

——我身殉。这柄匕首将抹在我的咽喉上。鲜血将洒在他身上……这血是否感动得了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若一口应允……

——我们相不相信他?

——不相信又如何?不相信也得相信。他才是那个手掌兵符的人。刀和枪用在我们身上,会跟对付荣禄一般凶狠。

——曾经有一天,我这样问过:我们干的一切是不是太仓猝了?

——我答不了。

——反正这条性命,也不再属于自己了。

——让血流吧!

幽暗的“黑房”内人影幢幢。

九条高矮胖瘦壮弱不一的人影。

一样的,只有那股如久伏饿兽般的杀性。

九人全都无言,呼吸亦似无声。

静静地看着向保。

大厅中活像在举行一场诡异的祭典。

向保锐利的眼神中透出笑意。这是他手上最强悍而绝密的一支奇兵。

只有最后一人——第十个人并未归队。

——还是早已出动?

一网打尽。向保的脑海中就只有这四个字。

专责监视“武勇学会”的密探刚刚回报:“武勇学会”所有精锐包括佟潜,突然全部失去踪影。

完全消失。

向保并不担心。

——没有什么难题的……

——只要第十个回来……

向保看看自己一双铁掌,幻想它们如何把佟潜的头颅摘下来。

早前经太后批示,他已获配给两支火枪队调用。

然而他这一次决心不动用他们。

他无法忘怀左肩上的创痕。要恢复自己的信心和气势,他需要一场轰烈的胜战。

——没有猛兽般的意志,如何图谋天下?

眼前九人都是野性难驯的狮虎,没有压杀天地的霸气是无法驾驭他们的。

他坚信:从部下的气质可以看出领袖的才干。看看当今清廷中那些卑躬屈膝的狗奴才。

向保确知大清气数已尽。但方今之世,仍未到起乱的时机。朝廷的军力对外固然如丧家之犬,对内却仍是卓卓有余。

所以他要仗着腐败的后党仍然得势之利,尽力结集收拢精锐力量。

他更预计,往后中外交战更趋频繁之际,他便可乘机踏足兵部,趁战争之便,架构自己的军事势力。

一切计划是何等完美。他怎甘心只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第一勇士”?不!不只是满州第一,他要做天下第一!中国正需要强人,而他深信这个强人便是自己!

可是,强人不可以有挫败,不可以有遗憾。

要抹去败绩,要填平心中的隐憾,他——

必杀佟潜。

一所更黑暗的秘室。

伸手不见五指。

良久。

“可以了。”

“嚓”地一声,炸出一丝火光。

灯燃起。灯火暗弱,室内各人眼目仅能依稀辨物。

“你是说……‘五鬼搬运’?”

佟潜的声音。

“是……亲眼看见的。”

“哦?……”佟潜沉吟间,找到室内角落处一个长方盒子,把盒上灰尘拍去。

“师父,这是……”

“老朋友。”

盒子打开。一柄古拙的单刀横卧盒内。刀鞘仍光亮生辉,刀柄的缠布已霉旧,却仍裹得坚实。

“老朋友……”

他凝视对面的石墙,目光仿佛已穿透墙外,无限延伸,直至再次看见那片原始的嘉义大竹林。

“以杀止杀?”

“对!以杀止杀!”坐在房间内的谭嗣同坚定地说。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对面那人壮硕的背项。

那人转过头来。

如鹰的眼睛。盯紧了猎物便绝不再放开的眼睛。

“这的确是皇上的密诏。”袁世凯说着,把手中那张纸放回桌上。谭嗣同把纸片折好,放入襟内。

“可是……”袁世凯粗壮的食指抚摸唇上的髭胡。历史就在这轻抚中来回打转。“怎保皇上平安?”

谭嗣同站了起来。

“阁下只要于军中诛杀荣禄,其余我们自有人料理——包括颐和园里的那个人。”

袁世凯双目猛然一瞪。

只见谭嗣同傲立的神态,就如一匹纵横荒漠的苍狼。

袁世凯暗忖:以七千对抗二万多,有多少胜算?就算是奉诏勤王……这一次要怎么押?

他此刻却蓦然发现,谭嗣同腰衣下贲起了一点儿,似乎藏着些什么……

“好!”袁世凯闭目道:“诛荣禄,不过像杀一条狗而已!”

谭嗣同步出袁府之际,脑海中始终挥不去袁世凯的形相、气度和说过的话。

——一个永远教人摸不透的人。

英雄和枭雄就是如此难辨。唯一的分别是:英雄讲原则,而枭雄——不讲原则便是唯一的原则。

谭嗣同迷迷忽忽走在夜街上,完全失去了方向。

——我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接着又应该干什么?……

没有了。

他知道再没有什么要干的事了。一切按计划进行。现在不过是等待——等待成功,或是等待失败、死亡。

他冷笑。

——血总是要流的。

血并没有流得太多。

而整场维新变法的寿命不过短短一百零三天。

失败也许会是成功的开始。但是在这个阶段而言,失败终归仍是失败。

太快了。袁世凯太快把新党出卖了——不过在谭嗣同夜访的两天后。

慈禧亦在即日得到了荣禄的通电,旋于翌日宣布再出“训政”。光绪帝像个造完了甜梦的小孩,一切权柄遭剥夺殆尽,两天后被带到瀛台,终其一生成为被软禁的阶下囚。

自“训政”当日(八月初六)开始,新党人士迭遭搜捕。率先被通缉的是康有为、康广仁兄弟。康有为事实上却早于一天前乘轮船逃亡而去,弟弟康广仁不免成为代罪羔羊。

然后——

八月初八。还有七天即是中秋月圆。一家团圆好日子。

然而此刻天上偏偏云雾重积,好像掩盖今年即将染血的月光。

一名黄衣汉子,气呼呼地在街道上狂奔。他那厚重的脚步,每一记都像要把内心的郁愤踏进土里。背上斜挂的大刀随着摇晃,一下一下的轻击背项,仿佛是背后一个无情的追赶者。

大刀王五。

——他是在逃?还是在追?

他终于看见了那幢古老的大屋。

也看见了“武勇学会”四个狂飙似的大字。

却见大门上贴满了封禁的条文。

王五一愕。

——怎么了?

他举拳擂打大门,大声喊叫。好一会儿,门内也没有半声回应。

“他妈的!你们去了哪儿?你们去了……”

他已鸣咽。

“呛”的一声,拔刀在手。

他跪了下来,以刀支地。

泪夺眶而出。

“他妈的!啊,小佟,你在哪……你出来劝劝他吧……他这个傻瓜,不肯走呀!他还说什么……流血,就从我开始流……这是什么道理?什么道理啊?……疯子!疯子!……哈哈……”就在王五半哭半笑之间,他浑然不知,就在自己脚底下数尺之处,佟潜亦隐隐感受到这名铮铮铁汉泪水的热力。

这所大屋追溯起来,曾经是康熙年间一名以富商身份作掩饰的天地会香主在城的寓所。

而这座地下室,即是当年那位香主特别建作藏械、密议、隐匿之用的地方。

谭嗣同与江湖中不少好汉素有交往,其中一位好友便正是那位香主的后人,亦即此屋的原主。这便是谭、佟二人看中了它作为“武勇学会”会址的原因。

这个地下室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秘道,直通到街角一口早已无人使用的废井。此道兼具秘密出口与取水之用。

此外,便只有从佟潜卧房床下的暗格出入了。

当一名年青弟子夜间到井壁取水时,已顺道潜出打听得外间消息,并且回报佟潜。

佟潜出奇地冷静。

现在他己看清整个大势。

江湖道上的各方力量大概已不能借助了。他们只余下这所地下秘室中二十多人的力量。

——够了。

那个目标如此清晰地呈现。佟潜看透了,谁是中华大地背后阴魂不散的恶鬼。

就把那恶鬼一举击杀,中国也许便有一线希望。把陈旧腐化的根源一气打散,嫩芽般的新生力量才有生存的空间。

刺杀慈禧。

以杀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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