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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兽

拜诺恩躺卧在完全的黑暗中。他确定自己已经睁开了眼睛,然而眼前漆黑幽闭,不见一物。

赤裸的身体给某种冰冷而湿润的东西包覆着,全身皮肤有一股强烈的刺痒感觉,四肢被重压得无法动弹。

窒息。他张口试图呼吸。涌进口腔的却是一种腥苦的流质物。浓浊的腐烂气息里混和着金属的味道。

是泥土。

——我已经……死了吗?不对……所有的感官都还很清晰……我……还活着!这里是……

被活埋的恐怖感瞬间淹没了他。每个毛孔都渗出冷汗。他疯狂地喊叫,但叫声却只有在自己耳蜗内回荡。

四肢狂乱地挣扎。十指在那狭隘的空间里拼命挖掘。可是以这仰卧的姿势根本无从出力,只能不停扭动身体,把空间逐公分扩张。

缺氧渐渐变得严重。拜诺恩感到全身的血与体液都在翻涌,每一根管道膨胀欲裂。意识逐渐模糊稀薄。所有骨头关节发麻酸软。牙齿紧紧咬噬着腥苦的泥土……

他忘记了自己如何挣出那个地狱。

一阵挟带着针般细雨的寒风刮过来,吹得他混身颤抖。他俯跪在那个五、六呎深的墓穴旁,痛苦地呕吐起来。泼撒一地的尽是泥黄色的胃液苦水,当中有十几条粉红色的蚯蚓,兀自在灰土地上作垂死的蠕动。

良久他方才清醒过来,紧抱着双臂惶怯地站立。风雨没有一刻停息,他那副给泥土染成铅灰色的裸体在狼狈地震颤。湿漉的黑发贴缠在脸颊和颈上。

他垂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皮肤薄得近乎透明,一根根青色的静脉清晰可见。

然后他抬起头。他瞧向前方。后方。左边。右边。

全部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一条空无一物的地平线。没有半棵树。没有起伏的土丘。只有平整的灰铅土地,从所有的方向无限延伸。天空密布着几乎同一颜色的厚云,凝重如静止不动。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还是我弥留等待死亡的地方?我要留在这儿多久?

他仰天瞧着天空许久。云雾始终毫无变化。他无从分辨那股寒风从哪方向吹来。

最终他连站立的气力也消失了。四肢大字形地平躺下来,双眼轻轻闭上。仿佛感觉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萎缩,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消逝……

“人子,你已经觉醒了吗?”

眼睛睁开的一刹那,风雨都霍然息止。

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瞬间消失。

刚才的声音细小得像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然而拜诺恩清楚听见每一个字。

他惊异地爬起来,发觉手腿也恢复了力气。四处探看,依旧是那片空茫无际的风景。墓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回复为平整的地面。连刚才的呕吐物也不见了。

只余下他自己。还有天与地。

——是谁在说话?

他看见了。在某一个方向的地平线上。

最初那只是一颗细小的黑点,但是往这儿接近的速度极快,几秒后拜诺恩已经能够辨出其轮廓。

他再擦擦眼睛,然后那东西便站立在他面前。

“是你向我说话吗?”

野兽那硕大乌黑的躯体有如石像纹丝不动,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只有头颈上的火红鬃毛在飘飞。三只异光流漾的漆黑眼睛漠然地俯视拜诺恩。

“这里只有你和我。”血红的兽嘴露出如刀戟的獠牙,分叉的长舌随说话吞吐。

“这里?”拜诺恩像要再次确认般瞧瞧上下四方,赫然发现天空的乌云已经散去大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天体:比月亮巨大几十倍;球体表面的山绫起伏清楚可见,仿佛近得伸手可触;泛出的光芒带着一种妖异的赤色。

“这里是……”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宇宙任何角落的‘界’。”兽鼻上的皱纹深如刀刻,鼻孔冒出蒸气般的白雾。它的六条壮腿轻轻踏了踏灰土,然后伸出左前足搔搔腹部,扬起一丛萤光的蚤子。

“‘界’?……”拜诺恩好奇地端视上空那个星球。他看见上面好像有流动的河道。

“不要再看了。在这个‘界’里,眼睛是没有用处的。即如此刻你眼中的我,也并非我真实的样貌。这只是我呈现在你之前的一种‘相’。”

“我不明白……”

“这个‘相’,以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说明的话,就是我与你意识交流的一个媒介。我必须借助‘相’与你说话,因为我的实体无法呈现在你跟前。正如我无法以一个细胞、一颗原子、一个星系的形态呈现。因为这等形态超乎了你感官的界限。”

拜诺恩满脸疑惑地盘膝坐在地上,这才发觉原本光秃秃的泥土上已生长了一层短薄的草苗。他禁不住伸手来回抚摸。那柔软的触感十分真实。

“你是说这一切都不存在吗?……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话?为什么选择我?”

“我并没有选择你。我本来就存在于你的灵魂里。我同样存在于一切拥有‘永劫’的灵魂里。(当然我说‘灵魂’是让你容易理解而已,那并不等同人类宗教所指的‘灵魂’,只是概念相近。)”

“‘永劫’……你是指吸血鬼的因子吗?”

野兽那长着三支弯曲犄角的头颅点了一下。“这已经是我和你第三次相会了。三次都是在你濒临死亡的时刻。只是在‘界’里发生、看见、听闻的一切,在你回到凡界后不会遗下任何记忆。”

“那么说,你也存在于所有吸血鬼的灵魂里?”拜诺恩紧握着双拳。“所有的吸血鬼都能够看见你吗?冯·古渊呢?”

野兽那如巨蛇的尾巴挥动了一圈。它的身体缓缓地伏下来。

“被欲望淹没的灵魂是无法与我会面的。你问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你忘记了吗?这是只有你与我共存的‘界’,也只容得下你和我。在这里你跟我提及任何人的名字,我也不可能知道。”

拜诺恩因为这连串虚无的答案而纳闷。他手肘支在膝上,托着脸沉思了好一阵子。然后他问:“你能够告诉我,吸血鬼从何而来吗?”

野兽大笑起来,那笑声当中夹杂着像金属刮擦的锐音。拜诺恩感觉到陆地也随着笑声而震动。

“你终于也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野兽眨眨额顶中央那只眼睛。“(就用‘吸血鬼’这个你比较习惯的名称吧。)吸血鬼从何而来?你为什么不问:人类从何而来?还有‘他’又从何而来?”

野兽的前爪往身体右侧招了招,那儿的土地马上像流沙般凹陷,破裂出一个地洞。一具人形从洞口缓缓爬上地面,如牲畜般四肢着地。

他那苍白、瘦削的赤裸身体不自然地颤抖。他从齿间发出极端痛楚的呻吟,全身皮肤随之自行出现数以百计的创口。一根根如尖锐刀刃的白骨自皮肉底下突破生长出来,染满了闪耀生光的淋漓鲜血。

拜诺恩认得他。是天才吸血鬼布辛玛在伦敦秘密培育的那头怪物。“开膛手杰克”。“活死人的杀戮者”。在布辛玛的笔记里,还有那本《永恒之书》上多次出现他最古老的名字:“默菲斯丹”。

这个“默菲斯丹”此刻的样子,与拜诺恩在伦敦看见的“杰克”一模一样。他明白这是野兽从他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形象。

然后野兽左边的土地也裂开来了。

这次拜诺恩一眼便认出,自第二个洞口爬出来的是谁:鲁道夫·冯·古渊!

拜诺恩咬着下唇,指头深深陷进掌心,强压着心底的暴怒——他努力提醒自己,在这里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这个冯·古渊额上并无“钩十字”纹记。黄金的长发依旧耀目,然而那张俊美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一贯那睨视苍生的冷笑。

“梵姆帕亚(Vampire)与默菲斯丹(Mephistan)。”野兽的声音在旷野上回响。“他们的遗传因子出现于凡界并非偶然。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奖赏的争战。一场游戏。或者说是恶作剧。”

“他们是黑色与白色的棋子。胜利或失败与他们无涉。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为了自身的存续,只能按照奕者的意志而行。”

“你是说:他们是给指派来我们的世界的吗?”拜诺恩感到一阵无由的悚然,像是在接触某些他梦想以外的事物。“你说的‘奕者’是谁?神?还是魔?外星人?”

野兽呵呵大笑起来。他两旁的人形马上产生了变化:“默菲斯丹”背项长出了一双纯白羽毛的巨大翅膀,头顶发出令人眩目的光芒;冯·古渊的头上则突露出两支尖锐的弯角,下面双腿变成一对长满黑色硬毛的羊足,后臀生长出一条幼小而形状像箭矢的古怪尾巴。

“他们变成这个样子,你会比较容易接受吗?”野兽的笑声不止。“别把一切都套进你既有的概念里。那只会妨碍你看见实相。忘记那些无意义的称号吧。可怜的人类已经为它们虚耗了数千年。

“奕者的存在,不可证明,也不可否证。你不必理会。那是不属于你、吸血鬼、‘默菲斯丹’或任何凡界苍生的领域。我已经说过了:胜负与棋子无关。棋子行走于棋盘里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争战与存续。”

“那只是他们双方的战斗吗?人类呢?人类是属于哪一方?”

“人类并不属于任何一方。人类不是棋子。”野兽的三只眼睛泛出嘲讽的神色。“人类本身就是棋盘。就是他们的战场。人类注定最后一无所得,只是充当灵魂的容器而已。”

“什么?”拜诺恩跳跃站起来,朝野兽挥舞着双臂。“你是说,人类不过是为了盛载吸血鬼的因子而存在的……‘容器’?”

“不只是吸血鬼。也包括他们。”野兽伸爪指一指右旁的“默菲斯丹”。“本来确实是如此。”

拜诺恩顿时跪了下来,双手抓住泥土,用力得指甲缝也渗出血来。不知何时双眼已经湿润。

“何故如此悲伤?”

拜诺恩无法回答。他的手指越陷越深。整只右手掌也钻进了泥土底下。在里面他摸索到一件坚硬的东西。

拜诺恩发出的狂怒嚎叫令野兽也略微退后。从土地里他猛然拔出一柄银白长剑。

“为什么?”拜诺恩呼喝着把长剑投向野兽的左旁,贯穿了冯·古渊的胸膛。可是这个冯·古渊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插着长剑的创口也没有流出半滴鲜血。

“为什么?”拜诺恩再次跪下来。“为了什么?这么长久以来我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对。”野兽没有动容。“你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我曾经相信世上还有值得战斗的东西……可是真相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而你现在就不相信了吗?”

拜诺恩看见自己的泪水在土地上聚成了一个小水洼,一张脸蓦然在那水中倒影内出现——是慧娜的脸。

“人类的心总是如此急躁——这是你们最大的弱点。可是也不能怪你们。因为你们的生命是多么短促啊。”

“听完我的说话吧。如我先前所说,人类确实只是吸血鬼与‘默菲斯丹’争斗的战场。然而后来出现了重大的变化。”

“最初的关键是:‘默菲斯丹’失败了。彻底的失败。他们甚至沦为吸血鬼玩弄权力的工具。”

拜诺恩抬头看。站在野兽右侧的“默菲斯丹”完全静止了下来,皮肤渐渐变成了铅灰,与土地的颜色一样。不一刻他已经化身为一座毫无生机的泥塑。

“争战大势已定。奕者当然乏味地离座,遗弃了这个残局。”

野兽轻轻挥动蹄爪,把那座泥塑击得粉碎。

“吸血鬼、‘默菲斯丹’、人类三者,原本构成一种美妙而又相互依存、战斗的制衡。然而其中一角无力地崩溃了。只余下吸血鬼与人类。猎食者与猎物。欲望取代了战志。而欲望——没有限制的欲望——最终必将导向毁灭。”

“然而‘默菲斯丹’的失败,也促使吸血鬼自身产生了权力结构。经过长久的内斗淘汰而幸存下来的吸血鬼统治者都拥有不凡的智慧,洞察出毁灭的方向。他们采取了自我克制的方式来延缓毁灭的进程。然而这是不足够的。欲望的力量超越了任何的主观意志。毁灭最终还是会降临。”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在这场游戏里最无足轻重的一方——人类,出现了变化。”

“是什么变化?”拜诺恩擦去泪水。他抬头发现,天空变成了完全的血红。那个奇怪的天体消失了,代之浮现的是无数有如水母般飘游的细胞。

“所有生命体都依循着一个共同法则:尽一切手段把自己的基因——即遗传情报——繁衍、延续下去。这是过程,也是目标。不为了什么,而是必定如此。”

“为了遗传因子的存续,生命体必要恒常地改变自己以适应外界的环境,否则难逃被淘汰的命运。”

“人类则与其他生命不同:他们拥有改造环境以适应自己生命形态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文明’的建造。也因此人类的遗传因子再无改变的必要。进化完全停止了——至少表面上如是。”

拜诺恩继续看着天空。在细胞之间开始出现某种黑色的粒子。粒子逐一入侵每个细胞的壁膜。黑色素缓缓在细胞内扩散,直至把细胞核完全吞噬。

“但事实上人类的变异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因为他们的基因没有忘记吸血鬼这恐怖敌人的存在——即使吸血鬼只是长年隐藏在历史的暗影之中。那种恐惧烙印在人类的遗传情报里,代代传续而并未消失。”

“终于人类产生了对抗吸血鬼的能力——虽然只是处于稀有突变的阶段,但是另一场战争的黎明已经来临了。棋盘变成了另一颗棋子。”

野兽伸长分叉的赤红舌头,舔舔前方的土地,那儿的泥土马上湿润溶化。

一个美丽的裸体女人像婴儿般蜷卧在那个坑洞中央。她的样貌显得贞洁无瑕。白皙的肌肤在灰土映衬下像发出淡淡的光芒。

拜诺恩几乎再次哭出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可是他知道她是谁。

他的母亲。

“那是机率微小至极的突变。可是终于也产生了。而且不只一次。其中一次就是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体里。”

一直呆站在野兽旁的那个冯·古渊迅速把插在胸口的长剑拔出来。他踏进那个坑洞,把女人牢牢按压在地上,开始向她施暴。

拜诺恩想下去阻止,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瞧着母亲被自己的宿敌蹂躏。她的脸痛苦地紧皱。阴部流出许多鲜血。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野兽的语音仍然不带任何感情。“现在你明白了吗?关于你的存在的一切。你的使命(或是宿命?)。现在的你有必要知道这一切。因为这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你已经觉醒了,人子(Son of Man)。”

那个坑洞渐渐合起来了,把一双仍在剧烈交媾的男女掩埋。土地又恢复平静。天空中的细胞也消失了,回复原来灰云密布的景色。

拜诺恩垂头看看,发现自己已经穿回一身猎人的衣装。寒风再度刮起来,把他的黑色大衣扬起。

他整理一下衣袖,然后抬头朝野兽问:“那么我此后要往何处去?”

“这是属于你的争战,与我无关。”

“我会胜利吗?只凭我一个人?”

“要是我把结果告诉你,有差别吗?每一件事情你必预知结果才去做吗?”

拜诺恩微笑——这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笑。

“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你说过,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我看见和听见的,在我回去以后都不会有任何记忆。那么你告诉我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记忆’是不重要的。”野兽闭起三只眼睛。“‘记忆’只是个体与万物擦身而过遗留的残余物而已。”

“雏鸟怎样学会飞翔?幼狮如何懂得猎杀?那都不是‘记忆’,而是遗传因子的觉醒与解放。”

野兽转身踱步而去。六条兽腿在灰土上留下两行深陷的爪印,每踏出一个印记上面都燃烧起蓝色的焰朵。爪印最后串起来,变成一条弯曲蜿蜒的火焰之路。

野兽的身影已经远去,消失于地平线之外。可是拜诺恩仍然听见它最后的话。

“你也是一样的,人子。去吧。跟随你身体的意志,去飞翔和猎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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