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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长生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

这种肆意张扬、尊荣又傲慢的颜色,充斥眼耳口鼻,叫人为它窒息。在这般耀目的黄色面前,任何言辞,噤了声,失了意,只余下一心的憧憬崇敬。

他被这样的黄色死死压制。源自泥土的颜色,却剔尽世间凡俗,高贵不可一世。飘展的旌旗,雍容的幢幡,黄金般缀满双目。他想靠近一步,用手轻抚它,那黄色灼热地烫人的脸,拒人千里。

凤冠霞帔,云裳霓影,一张精致的美人脸凑过来。

“来,这块逐春糕你拿着。”纤纤玉手,递来一块酥软的糕点,有诱人的清香。“风这么大,也没人给你多披些衣裳,冻着了怎办?”

他懵懂地嚼着糕,甜到心里,真是好吃。抬头看那美妇人,身后宝盖彩结,犹如香云软雾。“跟姐姐走,有琉璃饼,桃津糖,你来不来?”他愣愣地点头,她像观音一样慈善,由不得他拒绝。

她牵了他的小手,嫩滑滑的,有一点心软。怎奈见了满目刺眼的杏黄,面容忽然多了一丝狠意。

沿途的人叫她“娘娘”,对她恭敬有加。他随她进了凤轿,五彩云纹的锦垫,像陷在棉花堆里。继续盯了她的脸看,神仙一样的人,仙宫一样的摆设。

彩云般的车子开动了,浮在云端里,他有些胆怯。她和蔼地笑,打开一只螺钿描金的食盒。闻到糕饼的香气,他就忘了其它,甜甜地尝着。一会车子进了山路,剧烈颠簸起来,上下晃得厉害,他如骰盅里上下摇动的骰子,找不到安歇之处。

“不怕,就快到了。”她安慰他,拉过他小小的身子。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他便安静了。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远到他觉得困顿,倚在她身上睡着了。

醒时,见到霜雪似的缎子,从头顶的帐子倾泻下来。她坐在床边的绣凳上,朝他招手。

“起来洗个脸,有好东西吃。”

一身杏黄底子的锦绣衣裳,小小的尺寸,正合他的身。他穿好,觉得新衣格外好看,不觉欢喜地笑了。她也在笑,附和的笑容后,有男孩子见不到的悒郁,像糕点上的一粒灰,手一抹,就不见了。

桌上放了一只雕龙的金盆,他好奇地摸了摸龙头,须目皆张,仿佛要咬他的手。他缩回来,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她一笑,“自己会洗脸么?洗给姐姐看看。”

他低头,热汤是奇怪的青色,用里面的丝巾沾湿了脸,竟火辣辣的痛。他叫了一声,泪汪汪地看她,却见她只是冷笑,“怎么不洗了,连你也嫌弃我?你要听我的,懂吗?”她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进水里。

他拼命挣扎,捱不过她力大,一张脸全没了进去。钻心的疼,像走在荆棘林里,扎了一脸的刺。他感觉到潜在的危险,没敢张嘴,闭了眼竭力挣脱。手膀子拗了,下巴撞了,折腾了半晌,大概她觉得够了,一手拎开他,丢弃旧袋子也似,扔在一边。

他疼得“哇哇”叫唤,用手捂住了脸,她意犹未尽,顺手掀了金盆,将热水泼在他脸上。青汁顺了衣襟往下流,所过处“呲呲”冒着气。他睁开眼,视线里模糊地闯进一些鬼影,虚浮地飘着,看不清面貌。他吓得大叫,蓦然间觉得自己要瞎了,有股强大的力量刺激他的双眼,令他张不开眼皮。他的泪不停地流,滚过他的脸。泪珠为什么会像刀子呢?不是在滑落,而是一寸寸割过皮肤,越发痛彻心扉。不知是喝到一口汤汁还是什么,他的叫声渐渐嘶哑,直至喉咙里像是塞了一个铁球,完全吐不清字音。

他看不见,叫不了,但还听得到。听见她的冷笑成了痛快的大笑,仿佛有个戏班逗得她笑出了眼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一定是遇到了妖怪,绝望的他这样想,不知这个变身的妖婆要如何待他,深深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

“你哑了,是不是?这样更好!你就再不能挡我的路。”她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句话。

他听不明白,使劲地流泪,用手摸索脚边的空处,希望找到逃跑的路。桌椅,床角,香几,妆台,橱柜,他以手代替他的眼,不顾一切地摸着。再摸,竟摸到她的手,像枷锁紧紧铐住了他。

“你逃不走的,认命吧!我这就送你回去,你会喜欢的。”柔媚的声音,再听到时恍如魔鬼。他徒劳地张嘴,大吼大叫,可惜是无声的,像个装傻的优伶。她用什么铁器,一下砸中他的后脑,眼前一黑。

“你会喜欢的。”她在地上拨弄他的小身子,这是她最得意的猎物。

“明儿!明儿!明儿——”声嘶力竭的叫喊,透着肝肠寸断的心酸。

他听到了,费力地撑开眼皮,微微的缝隙里,瞥到影幢的明净玉容。脸孔依旧很疼,痛楚如一把锯子,要割开他整个头颅。他神思不清,不知该哭还是该叫,手舞足蹈,惊吓得想挣脱眼前人的怀抱。

是的,她正抱着他,虽有好闻的香气,可像极了先前那个恶女人。

“不怕,是娘亲,明儿乖,有娘在你身边,不怕。”她泪如断线,泣不成声。身边有人给她拭泪,“娘娘保重,大皇子吉人天相,万福金安。”

他好痛。他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给他止痛,两手颤颤地抚着脸,触到坑洼如山沟的皮。他甚至找不到嘴唇,只摸到溃烂的两块肉,一碰,痛入骨髓。

她见不得他这样的抚摸,又是惊天动地的哭喊,“叫御医,御医怎么还没到?再不来,我诛他九族!”

“臣罪该万死!”颤颤微微的求饶。那老人冰冷的枯指搭上他的脉,她又叫了起来:“搭脉有什么用!你看看他的脸,你要救他的脸!”老者一个寒噤,捧了他的脸仔细端详。他心里燃起了希望,不哭了,小心等他的判决。

“禀娘娘,这……外伤可痊愈。”

她心情稍安,和颜悦色地问:“容貌可能恢复?”

老者迟疑了一下:“怕是此生无望。”

她震怒:“胡说!连你也治不好他?”

“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老者徐徐说道,“大皇子初生之际,臣记得国师曾批其命格,言有此一灾,娘娘记得么?虽然命数之说不可全信,但大皇子如今正应验了此劫,好在性命无碍……”

“混账!”她怒极反笑,指了御医骂道,“你医书不精,妄谈什么命运!你今日若是救不了他,你自己的命,就到今日为止。”

老者扑通跪地,“娘娘饶命!不是臣妄言,是……是臣没本事救他这张脸。大皇子的脸皮被揭去一层,能保得命在,已是奇迹。倘若依臣的调理方子,好好养着,面皮上即可生出新肉,康复有望。但要想恢复旧日容貌,且不说这个,哪怕像寻常人一样,有端正的五官,都是不易啊!臣自知没有神仙之术,不知神通变化,就算娘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变不出来啊!求娘娘明鉴。”连磕响头,咚咚有声。

这些话不难懂,他全部听明白了,一颗心沉到黑暗的谷底。他不会再有常人的五官,他是个没脸的怪物,无法见人。贪恋几块糕点,竟至于斯,是他的错吗?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他完全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失去了所有。

“既是如此,那边有一壶酒,你去饮了吧。”她冷冷地说。

老者大骇,一个劲地磕头。她无动于衷,“娩儿,他不肯喝,你就去劝个酒吧。”

身边那宫女应了,她怀里的他听到老者流泪的声音,啪嗒,啪嗒,落在酒杯里。然后,很沉的一记,像是醉倒了一张椅。

“娩儿,御医怎么倒了?”

“回娘娘,他岁数大了,老眼昏花,跌了一跤。”

“扶他起来吧。”

“回娘娘,他好像已经断气了。”

“那就抬出去,省得脏了地方。你们也都退下吧。”

大殿里悄静无声,只有他们俩。她紧抱着他。胸前柔软的绸缎,叫他觉得舒服,好像让脸上的疼痛减轻了似的。

“明儿,娘对不起你,娘救不了你。”

他听见她的心跳。咚,咚,有点快,不,越来越快,像后面有什么在追赶。

“娘该怎么办?你说。不能让你父皇看到,他会比我还伤心,你是他第一个儿子,我们要瞒着他,你说对不对?”

她的心跳杂乱无章。一时往这里跑,一时又到了那里。他的脸真疼。

“明儿,你说呀,为什么我们一家子出来打猎,你突然会变成这样子?是谁害你的,你记得吗?你说出来,娘替你报仇。明儿,你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天可怜见,你竟然……竟然连嗓子也哑了……娘的命好苦!就算恢复了容貌,他也不会立一个哑巴……”

他糊涂地听着,太子是什么东西?他真的从此是一个哑巴了吗?

“娘对不起你,救不了你!”她呜呜地抱了他大哭,哭得他衣襟尽是泪水。良久,她徐徐抽泣着停下,咬牙切齿地道,“娘只能帮你杀了那些仇人。你看,那个庸医已经死了,谁也不能再害你了。”

她的心跳忽然一停,他的心一拎。

“不要怪娘……娘是无可奈何啊。”她的语声渐低,抚了他的身子,轻轻哼一首儿歌。唱着唱着,她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药丸。

他昏昏欲睡,察觉到她松开了手。连她也要丢弃他了,他的手用力地挥,想要捞住她的衣角。她远远地看着他,走远了,才觉得那张脸真的丑到无可救药。她遮住双眼,痛苦地仰天大叫:“啊——”

天,能不能给一个答案,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

他独自躺在黑漆漆的山坳里。

“娘!”他心里叫着,发不出人声,喉咙里干干的响动犹如野兽。到处都是黑色,风吹过,他打个喷嚏,觉得有侵骨的寒,刺破衣裳贴进身体。他唯有哭,眼窝里的泪汩汩地流,流了不知多少时候,忽然感到渴。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饥渴使他不得不用手摸索,山石,藤草,老树,黄土。无尽的重复。他被脚下的石头磕着脚,人一歪,就了山路滚下去,撞在一株树上,晕了过去。

醒来,天亮了,勉强撑开一线眼皮,能看到陡峭的山坡。他又饿又渴,爬起来摸了石头走。走走,哭哭,停停,从早晨到晌午,太阳从树叶的缝隙中射下暖暖的光。他抬头仰望,眼皮儿红红的,好像血的颜色。

“喂,小心!”他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脚下一滑,他又往斜坡下落去,刷刷刷,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追在他前面,捞住了他。

“你这个小娃……”说到一半,看到他的脸,对方惊惧地一推。

他伸出两手,要人抱,尽管她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天哪!你的脸怎么了……全是伤,真可怕。”她震惊地望着,看到他的小手,在风里发抖。她忍不住踏前一步,把他揽在怀里。“别怕,你只是受了伤,是不是被狼咬的?这里的狼很多呢。你家里人呢,他们在哪里,你怎么一个小孩子跑到这里来?”

他的喉咙咔咔作响,她意识到他是哑巴,又添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啦,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小孤儿。算了,我带你的回家,好不好?今天没打到猎,我们没有肉吃,不过明天,运气可能会好一点点。”她捡到他,像打了猎物一样,兴高采烈,“我们先回去煮一锅菜汤,你的手好凉,回去喝点热汤就好了。”

听到“汤”,他本能地害怕,想逃离她的怀抱。她抱了他在山路上走,被他这样一挣扎,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到沟里去。

“哎呀,你别乱动,我跟你说,这条路陡得很。你人又重,我抱你已经很吃力啦。”她笑眯眯的,并没有着恼。

他听了安静下来,努力睁着眼,想看清她的容貌。靠到十分近,眼皮撑到十分大,看见她细长的小眼睛,微有点塌的小鼻子。她长得很平庸,在他眼里,却像菩萨。

“啊哈,到家了。对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嗯,你没名字是么?我帮你起一个。你是我从山里捡回来的,就叫小山儿吧。我和你名字很像,我叫小石头。”

小石头,真的很好记。他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她很惊喜,“咦,原来你都明白,太好了,我终于有个伴了。小山儿,你做我弟弟好不好?你这样丑,不可能是我妹妹吧。别生气,我随便说说的,嗯,你的脸嘛,是有点难看,不过我不会嫌弃你。”

他指指嘴巴,他渴极了,如今就算是汤,他也敢喝。她记起来,忙起身去张罗,“不急,你先喝点山泉水,我这就烧汤做饭。”

清凉的泉水,就像小石头清纯的心,让他感到安全。前两天的经历,做梦一般,不真实地存在他的记忆里。菜汤的香气飘来,是草根的味道,他却如饥饿的小狼,吃什么都好。用鼻子嗅嗅,竟然还有红薯,很大的一块,烤得香香的,嘴角不禁流下口水。

小石头把吃的端到他身边,“张嘴。”他依言张开嘴巴,她捞起菜叶舀进他嘴里。嗅到菜叶的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端住那个木碗,咕咚咕咚大口饮起汤来。这是多么美味的汤,从舌尖到喉咙,唤醒他麻痹了的知觉。他本来觉得舌头已经烂掉,是这汤让他确定还能咂摸出滋味。

“等等!等等!别全喝光了,给我留一口!”小石头大叫,从他口中夺下最后一口汤,灌到自己嘴里。“哈……好喝。”她抹了抹嘴,数落他,“我知道你饿,但我也饿啊。你不能全喝光,总要给我留一口嘛。明天,一定要打只野兔,山鸡也成,吃了肉你的伤会好得快些,对不对?”

他点头。野兔和山鸡,听起来太有诱惑。要是他的眼皮可以再睁开些,他真想陪她一起去打猎。

但是没有以后了。

次日,小石头去了,再没有回来。他在家等了一天,到傍晚,实在饿得不行,摸到她烧汤的地方找吃的。好容易叫他寻着半块红薯,饥不择食地吃掉了。吃完,见天黑了,不敢乱跑,乖乖窝在地上睡觉。

再后来,他就知道,小石头回不来了。

他又大哭,哭了半日,没力气了,再去找东西吃。这次,花费了更长的辰光,找到了一些根块。他不知是什么,也不知如何生火,只能用水洗干净了,一口口咽下吃了。有点甜,又有点涩,吃完,舌头麻麻的。起码肚子是饱了,他于是安然。

后来,他从一块翻板下,找到一个存放食物的地窖,小石头把很多红薯堆在里面,还有残存的一点宝贵的盐。这个发现叫他感激涕零。在小石头的破屋子里住了两个月后,他学会了把山泉水一碗碗端回家存起来,学会了挖一些草根、果子、茎叶来吃,学会了捡些木柴枯草,用小石头留下的火石生个火。他学会很多生存之道,几乎每项技艺,都在饿极了之后,花很长的辰光摸索出来。他靠了以前看过的,一星半点的印象,一知半解地用手一次次尝试。

如今,他可以把眼皮全张开了,用手掰住,就能看清这个世界。虽然眼皮微感疼痛,但比起先前,他更能忍受得住了。脸上结好了疤,软塌塌的肉,摸上去像别人的皮。有次,他大了胆子,在山泉边映照自己的脸,如同见鬼,是他畏惧的容颜。从此不再去看。

天冷了,他一夜比一夜更难以入眠。这个破烂的草屋依了山洞而建,没有可以御寒的衣物。一到夜晚,他在屋外点燃一小堆柴火驱赶野兽和寒气,再把收集的草铺成一个小垛,钻进去,瑟瑟抖了身入睡。经常会惊醒,火不知几时熄了,冻得发僵的他就不得不再烧一堆。他时常怕火会把草屋全烧起来,柴火始终很微弱,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燃着。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万物孤寒冷清,他觉得已经不能再住在山上。最要命的是,这地方没有盐了。他很想看见人,听见说话声,吃香香的熟肉。他知道人会嫌恶他的脸,因此用仅有的破布把头包起来,露出眼睛上的两个洞。带上一把不算锋利的小刀,一块火石,拣了一根小臂粗的长树枝,就上路了。他没有余粮,沿途随时停下来,挖挖地上,总有可以入口的食物。

他没想过会不会像小石头,出去了就不知所踪。他的耳朵很灵敏,听到远处树枝折断的声音,就会警觉地伏倒在地,静默良久。这样慢慢地走,沿途惊动一只野猪,好在它对他并无兴趣。他走了一天,隐约看到了人烟,这时渴得走不动了,他跪下来,倒在路上喘息。一个老婆婆挎了篮子走过,他闻到馒头的香气,掩藏在一层棉布下,却瞒不过他,给了他跳起来的力量。他向老婆婆伸出手去,那根长树枝让她像遇贼一样地惊恐,倒退数步落荒逃去。

他记起自己被人憎恶的命运,丢下了树枝,他这样弱小,对人是没有威胁的。

村庄里一排排土屋,门口或多或少挂了辣椒干、玉米棒,他馋馋地盯住了张望。一只小狗在舔骨头,骨头很光,没半点肉末,他巴巴地陪了狗凝视骨头,舍不得挪开目光。谁家的饭菜新出炉,揭盖的香气穿过泥墙,传到他的鼻端。立即有了精神,他匍匐着穿过低矮的栅栏空隙,躲在木板门外偷窥。

村妇放置好碗筷,拍拍手去田里叫汉子儿子,他趁机溜进屋里。打开锅一看,黄白色的一块块炒面,撒着碎菜叶子。他顾不得烫,抓了一把丢在嘴里,另一只手狠狠抓了一团。可是他手小,扔到嘴里不过两口,急切间看到桌上的碗,拿起一只,往锅里挖了几下,看到碗高高地堆起来,满足地张大了眼。

他到底心虚,怕村妇回来,不敢久留,瑟缩地往门后溜去。没想撞在一个高大的汉子身上,碗飞落出去,和炒面混在一起,跌成烂糊。

“小贼!偷到爷爷家里来!”汉子捞住他,蒲扇大的巴掌一阵乱打。

厮打中他的面罩掉落,村妇带了儿子回来,比他高两个头的男孩愣是被吓哭了,指了他喊“妖怪”。村妇大感不安,见他扑倒在地,仍然抠着炒面吃,心生不忍。她叫住汉子,盛了一碗面给他,但又恐他是疯子,赶他去屋外吃。

他捡起破布,缩在外面,狼吞虎咽地吃,没两口就噎住。瞥见一只水桶,连忙伸头去喝水,村妇在屋里看见,叫了声:“那是狗喝的。”她汉子拽了拽她,让她别多事,趁早送走瘟神。

吃光了炒面,他把碗放在门口,重新缠好脸上的布,默默离去。他不想远离村庄,荒郊野外,他随时是孤独一个人。而在这里,家家的灯火与他无关,却能借他一些温暖,重温人世的热闹。他寻了一个屋角,靠近牲畜的窝棚,悄悄地蹲下来。天暗了,没人留意到那里多出一个小孩。

很冷,很冷。灯火尽熄后,他钻进窝棚,和牲畜们挤在一起,这才安稳地睡去了。

在村庄与山路上流浪,有天,他终于来到一座小镇。巷子前玩闹的孩童,发现了这个外来者,好奇地围过来看。他们掏他头上的破布,以为里面藏了东西,他只顾闪躲,无意推搡了一下,碰倒一个女孩。女孩一哭,其余的孩童一齐拳脚相加,利落地打了他一顿。他的裹布又散了,大家眼对眼望了,吓得一哄而散。

一个路过的白衣人留意到他。招手,唤他走近,仔细查看他的伤口。白衣人有个背囊,草药的香气扑鼻传来。他仰着脸,想到那个御医。

“难道是鹤茅汁给毁的容?”白衣人沉思,又掰开他的嘴,“你莫非还喝进去了?能说话吗?”他“啊啊”地叫,尽最大的力气,只能发出这个音。

“跟我回医馆吧。哦,忘了问你,你爹娘呢?他们在哪里?我想帮你治病,如果他们允许,我就先带你回住处。听得懂吗?”

他点头,又摇头。白衣人琢磨了好久,弄清他并无爹娘,不由叹息,牵了他的手往镇里走。他偷觑白衣人的长相,一对大大的眼睛,几根稀疏的胡须,看起来不讨厌。闻着草药的香气,白衣人好像变得更神圣了,他快步迈着双腿,紧跟这个好心人的步子。

他想,也许好日子要开始了吧。

白衣人的医馆很旧,残窗破梁,草药到处都是,很多碎末散在地上。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这个伯伯能给他吃的,给他地方睡觉,他就能满足。

白衣人给他搭脉,他不晓得搭脉有什么用,伤口明明一眼就能看见。

“你叫我华大夫……噢,我又忘了你不能说话,没事,我给你开几帖药,把毒清出来。”白衣人一边说,一边站起拿了一个箩,大把大把抓药。不多时,累了小山样高,对了他又道:“你坐着,我去煎药。那边橱里有果子吃,自己拿。”

果子对他比药重要。他欢天喜地跑到红漆橱柜前,寻宝似地找他的果子。好大的一颗,他放进嘴里,甜得骨头酥掉,是他很久没尝的美味。

院子里飘来苦苦的药香,他又放了一颗果子在嘴里,甜。数了数,剩下的仿佛可以吃很多天,舍不得一次尝尽了,他把橱柜的门拉上。想了想又拉开,怔怔地看着果子诱人的外形,咽口馋涎,迅速地拿了一颗,飞快地丢到嘴里。

他这样斗争,吃一颗,再斗争,再吃一颗,等华大夫端了一碗药走出来,所有的果子都被吃完了。他满面通红地看着华大夫,对方并没有察觉,在他这样一张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的面目是混沌的,原始的,再没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变化。宛如一张白纸。

“喝药吧。要喝上半个月,你才能说话。”华大夫和蔼地说,对了他狰狞的脸,神情并无异常。这让他分外感激,立即乖乖地捧了碗,把药一股脑喝下去。

经过喉咙时,药汤犹如呵进一口雪天的冷气,清凉凉地灌进肚子里。他顿时觉得嗓子很舒服,像路障被人搬除了,想放声大喊一记。

“怕你嫌苦,我多加了点糖。好不好喝?”

他点头,眼睛不由湿了,这是第二个小石头。他忽然丢下碗,抱住华大夫的腿,他不要离开这里,他想一直待下去。华大夫拍拍他的背,不好意思地道:“喂,别这样……你怎么哭了?唔,看病救人是应该的呀,我会治好你的,不要怕。”

他抬起头,华大夫贴近了看他,发觉那一双像黑洞般的眼睛,透着雪亮的光芒。

这天之后,他在华氏医馆住下。华大夫的生意很冷清,偶尔来几个病人,开了方子,也不付钱,放下半斤猪肉,或者丢下几株花草就付了账。华大夫并不在意,隔三岔五到附近山里去采药,走时嘱咐他看着医馆。

他依然蒙着脸,如今是华大夫亲手蒙的,透了几分雅致,一见就知是受伤,无人讨嫌地来揭。住了十天半月,病人晓得他不会说话,不忍差遣他,反而屡屡送他小玩意。他有了自己的玩具,面粉娃娃,草蚂蚱和漂亮的黑石子。后者让他想到小石头,但他竟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可惜半个月过去,他的嗓子像鸭子,依然无法开言。华大夫苦思冥想,翻遍医书,换了十几味药,重开一方。他放心地喝着,苦中有甘,比他在山上的草根汤好喝太多。病没医好,人是孤儿,善良的华大夫不忍心叫他走,于是他滞留医馆。不过他的年岁实在太小,既不识字,也没力气,就算想打杂,做不了什么事。对华大夫来说,不过多了一个听他说话的病人罢了。

这个病人不仅听话,更无怨言。因而几次挫折下来,华大夫毫不厌烦,兴致勃勃地为他继续开下一剂汤药。很多年以后,他想起这件往事,才明白华大夫可能只是喜欢做医生,他是华大夫最好的试药者。不过即便如此,在寒冬收留了他的华大夫,仍是他最大的恩人。

换过七、八次药后,冬去春来,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那时华大夫出门采药,他扫完了地上的草药末,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开门,是一个比他年纪稍长几岁的垂髫幼女,略高他一些,蓝花布衣裙。他觉得她真是靓丽极了,睁大眼看得发呆。

“我娘病了,华大夫在吗?”她脆脆的声音像折藕。他摇摇头,怕她不懂,又摇手。小丫头失望地问:“几时会回来?我娘病得厉害。”

“刚……走……”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不想让她看出他的困窘。说完话,他又惊又喜,裹布下洋溢着无人见到的笑容,暗自快乐着。

“那怎么办?”她眼圈一红,险险要当了他哭出来。

“不……怕。一、回、来……我、叫、他。”

小丫头微笑,伸手摸摸他头上绑的布条,“疼吗?”

他又是摇头。

“等华大夫治好我娘,我再来找你玩。”她说了住处,叮嘱他要把口信传到,华大夫一回来,就请他来她家里。

小丫头走后,他心急火燎地在医馆里乱窜。华大夫几时回来呢?

直到黄昏,医馆里没有再出现一个人,华大夫的身影始终不见。晚上他胡乱想着心事,但是身体由不得他做主,疲倦的他很快睡着了。

次日,有病人一大早上门,他连说带比划,告诉对方华大夫一夜未归。这是个热心人,连忙叫了人来商量,一群街坊讨论的结局是山上出事了。几个壮实的男子提了家伙上山,午后,有人先下山,说华大夫跌到沟里,折了一条腿,拿担架去,马上会被抬回来。折腾了半个时辰,总算将华大夫安全救回医馆。

华大夫苦了脸叫他帮忙抓药。他看到华大夫的伤势,知道没法子给那个小丫头的娘看病,非常伤心。他欠小丫头一个承诺,这使他在煎药时抑郁寡欢。但华大夫却很高兴,终于听到他会说话,尽管时常词不连句。

在华大夫一心觉得自己是神医,医好了他的哑病时,轮到他为华大夫端药。

“小药罐儿,”华大夫亲昵地叫他,这是开第三帖药时起的绰号,“你如今会说话了,长大后就不会是个哑巴。其实你只是嗓子肿了,把上面的肉瘤去了,就好了。”

他似懂非懂,透过裹布望着华大夫。

“唉,至于你脸上的伤,我就无能为力啦。医生不是道士,变不出活生生的血肉来。嗯,不过我听说这世上有种易容师,专门修改人的相貌,可能救得了你的脸。”华大夫认真地说到这里,噗哧一笑,自嘲地道,“谁知道呢,说是可以削掉人的骨头,割掉人的脸,这样一个人就会像另外一个人!真是荒诞不经!书上记载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医术,小药罐儿,你说,会有人达到那样的境界么?这不成了神仙?”

华大夫兀自神往,蓦地想到自己其实距离神医还很遥远,未免有几分惆怅。

“小药罐儿,不管怎么说,我到底把你的嗓子医好了。”华大夫抚着断腿,悲喜莫明。

这些话叫他看到了一线光明。世间竟有神奇的医术,可以治好他的脸!这是他本已绝望的事。他决定去寻找易容师,这个想法当即遭到华大夫的坚决反对。

“你如今才几岁,就想一个人行走江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何况你,话都说不清!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好好多住几年,身体养胖些,个子长高些,再积累点盘缠——你知道什么是盘缠吗?没银钱,根本走不了多远。”

他想到没饭吃的日子,很是后怕,便不再坚持。脸面固然重要,肚子仿佛更重要,饥饿的感觉,他不想再有。

华大夫在山沟里过了一夜,染上了风寒,回来的那天起开始咳嗽,给自己开了一堆药,吃下去都不见好。华大夫是个乐观人,大大咧咧地没什么,一边咳嗽一边跟他说着笑话。他生怕华大夫像小石头一样不见了,每日用心地煎药、监督华大夫喝下去,可没过几天,看到地上一摊血迹。

华大夫晓得自己活不长,把他叫到床边。

“我那些医书你不懂看,丢了又可惜,找找这镇上的读书人,帮我送给他们。草药嘛,我标好名字和用法,如果有谁识字,你叫他们按照上面写的,给得病的人拿去。未必是立即见效,可大抵会有些用处罢。”华大夫一脸苍白,整个人几天瘦掉一圈,说话时颧骨一耸一耸,脸上的肉已经塌了下去,“至于你,就去找易容师吧。你的脸最好别让人看见,很多人不喜欢相貌丑的人,你要躲着他们,免得受欺负。”

跟了华大夫,他有半年没哭过,这时又流下泪,浸湿了裹布。

捱了七、八天,华大夫咽了气。出殡那天,他看到另一户人家办丧事,当中穿丧服的小丫头,是他记得的那张脸。

过了两天,有人占了他住的医馆,说华大夫早抵押了房契。他听不懂这些纠葛,被赶了出来,又成了流浪的孩子。怀里有华大夫留给他的几百文钱,吊在腰上贴肉藏着,他矮小的样子很容易被忽略,没有人搜他的身。他比以前流浪时要富有,也比以前更贫穷,除了卑贱劳苦的命运,不知道还拥有什么。

揣着仅有的钱,他踏上了寻找易容师的旅程。这是支撑他的一个信念,又像一个归宿,找到了,心就安定了。

一去经年,他始终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易容师的消息。

这期间他从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变成羸弱却坚韧的少年。他被人贩子骗过,被小混混欺压过,被守城官兵打过,被拦路强盗抢过,被打赌的人烧光过头发,被打猎的豪门公子追杀,被当作麻风病驱逐出城,被豢养在笼子里观赏……人们无耻地羞辱他,把他踩在最低贱的泥沼里。最终,他丑陋的容貌成了护身符。他们太过厌恶他这张脸,以致若提刀砍了他,仿佛对不起精美的佩刀。

逃跑和驱逐,追赶和躲避。他慢慢学会在危险来临之前远遁,在杀机未露之前抽身。有时他利用他的脸,赶走很多居心叵测的人,这让他深感快活,索性坦露着半张疤痕累累的脸面,招摇过市。非我同类,他从每个人的目光里读出这个词,敏感而伤心地接受事实。没人愿意收留他,没人企图招惹他,他无法赚钱,只能在城市巨大阴影的缝隙中,时而乞讨,时而拾荒,以此延续他微不足道的生命。

他捡起的杂碎和他一般命运,粉身碎骨,坠入尘埃。

到了某个年龄,他的个子不再长高,瘦瘦小小的,像落了霜的葱。五官胡乱排列在脸上,唯有一双眸子,含了惊人的亮光。他越来越像潜伏在丛林里的小兽,怀着高度警觉,沉迷于简单而奇诡的臆想。他以为易容,出自华大夫对典籍的迷信,否则尊贵如御医,为何没想到过这一途。又或是江湖骗子的招数,被路过的医者误以为真,用笔墨穿凿附会地记载。

他时常做噩梦,千百次地在梦里重复被毁容,大汗淋漓地惊醒。有时他的记忆发生错乱,觉得毁掉他脸面的,正是他的娘亲,而华大夫则是无能的御医。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这般残酷的遭遇,一想起这些,结疤的怪脸就疼痛不堪,如剥皮拆骨,无法安歇。

曾经有一次,他无比接近他想要的人生。

那时他刚刚流落到一座北方的城市,万户千门,处处飞阁崇楼,红窗绿瓦。他倚在街角,无意中听到有人提及易容术。

“瞎说,真有这样高明的易容术,我不如弄个王爷做做!”

“哈,你倒不贪心,不如做皇帝好了!”

“倒不是我不想,只是皇帝小儿比我小太多啦,你看我这副老骨头,做他爹差不多!”

“你做皇帝他爹,不是要进皇陵里睡大觉吗?哈哈!”

“呸,呸,咱们不谈这个了。你家婆娘不是嫌颧骨高么,叫她去找那个易容师,削掉一块骨头如何?”

“哎——人家骆医师要价可不是小数,她那个黄脸婆,我不嫌弃她,她倒嫌弃自己。花几十两金子给她换脸,我不如重新买个小老婆!”

那两人说说笑笑,走没影了。他反复念着骆医师的名号,想找个人打听,又知绝不会有人告诉他,便沿了街一条条地找。走上一日、两日,这个城总有走完的一刻。

走了十来步,他忽然停下,想到那两人提到“几十两金子”,脸色苍白。卖了他也不值这个数,他如何搞得来这样一大笔钱?

唯有偷。

混迹在最猥琐最肮脏的地方,他见过太多小偷。他穿破旧衣衫,常被人当贼暴打一顿,而真的窃贼往往衣饰光鲜地远走高飞。曾有人叫他入伙,他一头的裹布,是很好的掩护。他不答应,又被一阵毒打,骂他不识抬举。他答应自己,除非快饿死了,才能去偷点吃的。这个誓言,让他的偷窃次数降为每年一两次,因为手脚不纯熟,十有九次要挨打,可到底,换来了肚子的安稳。

这一回,他被易容的欲望弄得神魂颠倒,决定破誓。

到玉蝶轩外窥视,能价值数十金的,只有骨董便于携带和逃跑。这家铺子店面小,进出客人不多,偷听方便、易于窥探。他等了一日,在门外不远处乞讨。到傍晚,店里来了一个主顾,一身浮光耀彩的华服,刺得他双目迷离。他瞠目结舌地凝望那人,玉雕般的容颜,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

这样的脸孔,竟为一个男人所有,他不由自惭形秽,不敢再看。

“紫先生,这方昆璧砚卖五十金,我另有两位主顾也看中了。要是不要,你给个准信。”

店老板的话让他神智一清,是的,他只要偷一件就好,卖了钱,就能求见那位传说中的易容师。

“我要了。”那位紫先生很干脆,手一招,身后一个锦衣男子从包裹里取出一把金锞,撒在案上。他在店外看得咋舌,店老板惊喜地收罗起来,将砚台郑重包好。紫先生取了砚,叫锦衣男子持了,两人一并坐上花罗轿子,往城里的客栈去了。

他一路尾随,眼见两人往最豪华的“一间堂”去了,心知偷盗无望。谁知临近时,轿子一停,在门口的酒肆停下,锦衣男子前去打酒,劈里啪啦报上一堆名目,而砚台始终持在手里。末了,老板递上一纸清单,叫锦衣男子查点。

他目不转睛盯紧了砚台,锦衣男子终于往柜上一放,执了清单数数。他飞快地走上,若无其事地拿了砚台,锦衣男子的锐目刷地一扫。他惊得心要跳出,连忙拔腿就跑。

没跑出两步,身子被锦衣男子拎在半空,双脚离地,无比狼狈。

“萤火,住手。”他裹脸的布在黄昏中透着诡异,那位紫先生望了他若有所思,“既然他蒙面而来,就是不想暴露身份。这玩意不值什么钱,让他拿去就是,或许,对他很重要呢。”

那个叫萤火的男子顿时收了手,默默退在一边。他紧张得一颗心咚咚直敲,冲了紫先生恭敬地磕了个头,然后飞奔而去。

他捧了砚台,激动得不知所以,边跑,边跳,恨不能高歌一曲。他有种即将迎来自由的感动,差点一个趔趄,将到手的幸福飞出。好在他抱得真是牢啊,如同嵌在胸口的印记,脚崴了,砚台仍在,在他身上生了根。

次日午后,他寻着了骆医师的居处。络绎不绝的人流,花花绿绿的男女,捧了各家的宝贝,往里面送。几时轮得到他这样寒酸的客?他不怕,守了门口,终有见着的一日。他在不远的巷子里,挖了个洞,埋好他的宝物。之后日日夜夜的,等骆医师门庭冷清的时候。

大雨天,飞瀑流鸿,门前少了车马,积了水。他淋得透湿,挖出他的砚台,让雨水冲刷干净了,拿去孝敬骆医师。

“什么破玩意。”并无识货的眼光,高高在上的医师斜睨着他,不屑一顾。

“玉蝶轩的昆璧砚,值五十金。”

“我这砚台还值十两银子呢!”骆医师推开他的宝物,不耐烦地叫送客。如此衣衫褴褛的乞丐,真有五十金,为何不能先添件新衣?

“我想易容,我没有脸,求你救救我!”他急得大喊。

骆医师来了兴致,叫他揭开裹脸的布。倒吸一口冷气,没吓得退后数步,已是胆大。骆医师兀自冷漠地权衡,他一脸期望,以为对方会像华大夫一样手痒。

“我只给正常人易容。”骆医师思来想去,寻到了推脱之辞,“你连五官也没了,如何易容?总不能割了别人的脸皮给你。除非是大罗金仙,给你变一副脸面,否则,你这脸就这样罢,越易容只怕越糟。”

一时寒气攻心,他瑟瑟地打了个寒颤,怯怯地问:“为什么会越易容越糟?”

骆医师勉强又看了他一眼,“你的脸皮太薄,什么易容面具怕都挂不住,如果硬要易容,连这块薄皮也伤了,你的脸真要见到白骨头了。”

他的脑海,骇然显出森森白骨,横亘在凹洼的面皮上。那情形恶心得他想吐,原来易容于他,只是另一把利剑,再度划伤他脆弱的脸。

他黯然神伤,落寞地离开。

“喂,砚台拿走——”骆医师鄙夷地提醒。

出得门去,大雨冲刷走支撑他多年的信仰,让易容术见鬼去,他再不相信这套胡话。

谁也无法救他,他想到了死。像小石头,华大夫,死是很容易的事。可他要如何寻死呢?饿死,太难受;跳河,他怕水;跳楼,他畏高;被人打死,又太疼。当死亡的念头稍一浮现,他发觉以前动辄行走在生死边缘的他,竟无比留恋这个尘世。

虽然这尘世,无人在意他。

惯了一个人躲在暗处舔血,望见远处火树银花的热闹,他心中微弱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那些繁华与璀璨里,尽情享受一次。如此,才不枉来了这世上。

他曾经身在流光中,与那骄傲的颜色交汇。连着了天又如何,终久跌落尘泥,溷浊成了黄土。

从此安于平庸,漠然地过完这一生就好。

大约又过了两年,他到了京城。

这是他深深畏惧的一个地方。他完全忘记了有关杏黄的一切,唯有那个御医的判语,在心头闪烁飘过,使他依稀记得有个老头儿。究竟如何,却也是模糊的。脑里没印象,肉体还有着本能,他一靠近京城便觉难受,想吐。

他不晓得为什么要来京城。那头像是有根线,一拉,他就自投罗网。这是宿命交错的地方,他混迹在热闹的街道里,觉得天很高,地很宽,路很长。而他的人,小到尘埃里。

他留着那块砚台,反正世人看不出它的价值,没人跟他抢夺。他积攒了一点钱,买了件干净衣裳,小心地包好了脸,拿了昆璧砚,找上京城最好的骨董店。

“这砚台我们收了。二十金。”店家无视他奇怪的装束,认真打了算盘说。

“两年前就值五十金。”

“嘿嘿,那是你买贵了,怨不得人。”

“那好,就二十金。”

“好咧,换成银锭,还是金锭?”

“碎银子就好。”

店家又忍不住笑,忙称了银子给他,很沉重的一包。

“银货两讫,走好。”店家客气地送他到门外。他不禁喜欢上了商人,有利可图时,眉眼多么和善。

他有了钱,可以买一间小屋,像平常人一样过日子。如果有人欺负他,低头忍过去就是,毕竟,谁也不会一辈子拿他作乐。总有熬到头的时候。

他的心境已经很老了,经不起折腾。

人生地不熟,一时寻不到房子,他找了间寺庙寄居。平安地过了三天。第四天,不晓得怎地,有一帮人冲进他的房间,劈头盖脸一阵乱打。他藏着的银子很快被搜出来,洗劫一空,那些人呼啦啦就去了。他无语痛哭,小和尚安慰他,得失自有因缘,不必介怀在心。

他却知道,纠缠他的晦气再度降临,如鬼影,挥之不去。

在寺庙捱了几日后,小和尚的脸色变得难看,他不得不再度流落街头。无意中,碰上那天抢他银子的一个人,他认了出来,揪住那人想讨回公道。那人拳脚厉害,狠狠地又打了他一顿。他只觉得今趟要被打死了,心念如焚,蜷成一团不再抵抗。

“轰”的一声,那人飞了出去,撞在墙上。

他惊奇地抬头,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仔细地一想,是曾经抓到过他的锦衣男子,叫萤火。

“果然是你。我家先生一直在寻你。”萤火面无表情地说。

他颤颤巍巍,“那块砚台……叫我给卖掉了。”他吐不出另外一块,先拿话堵上。

“我知道,先生花一百金买回来,我们才知道你来了京城。”

他心里骂了声“奸商”,又奇道:“不要砚台,你们找我干什么?”

“你的脸……”萤火顿了顿,锋利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是不是被毁了容?”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紫颜紫先生是一位易容师,而且很可能是天下最高明的一个。

那年他拿了砚台离去后,紫颜忽然觉得不对,认为他蒙面也许另有原因。萤火说,他们俩走遍全城,未能找得到他。紫颜又在别的城市留意寻找,可惜始终没机缘和他碰上。

他就问:“你们来京城多久了?”

“刚满一年。”

他惋惜地想,如果早一年来京城,他就能早日脱离苦海。心头死去了的念头,又活络起来。

萤火领了他到了一处府邸,如仙馆瑶阁,紫气氤氲,香风细细。推门,见着亭台楼榭,雕栏环绕,更有芳草繁花,嘉木茂林,虹桥横波,清泉涌地,不啻于人间仙境。他迷眩了心、眼、鼻,应接不暇地看着,顾不上说一句闲话。

紫颜,那个他擦肩而过的易容师,正在养魄斋的卧榻上品茗。

他在一旁立了,紫颜起了身,过来看他。素色的纱衣,穿起来偏这样妖娆,他愣愣地看呆了。

“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把裹布解下,“大夫说,这是鹤茅汁毁的容。”

紫颜掩了嘴呵呵地笑。他没见过男人笑起来这样迷人的,竟比女孩儿们更俊俏。

“哪里有什么鹤茅汁,想是那大夫编出来蒙你的。”紫颜轻抚他脸上的伤疤,奇形怪状,触目惊心。脸皮的根基很弱,只怕任何一张面具都戴不长久,若要重新叫这脸孔生肌肤,只怕要养得数年,慢慢调理。当下有了计较,“嗯,你的伤的确重了些,倒也不是全没法子。你有耐心么?”

耐心。他苦涩地想,等了那么多年,早已不争朝夕。

“我有耐心,会有多久?”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他松了口气,欢喜起来,“不长,我等得。”

紫颜微笑,“哦,看来你是个有耐心的人呢,如此甚好。”

烛明香暗,他嗅到好闻的香气,是一截细细的香,纤弱地在香炉里焚烧。桌上摆开一排器具,他想到被关在笼子里时的抑郁黑暗,这些类似的冰凉工具,曾叫他齿冷。

可此刻,心甘情愿被这个人摆弄,哪怕用刀割破脸皮,会是神仙之术的展现。他屏息,等待最终的时刻。

“要易容了,你怕不怕?”

“不怕。”骨子里是告别的决绝和期待。

“若抹去了从前的所有呢?”

“没什么可惜的,就依了先生吧。”

“唔,若真没什么,我就下手了。”

刀光闪过,酥甜的香气,他不觉得疼。他的脸皮很薄,可他的心,很厚实,足以承载任何苦难。他就要有一张脸了,有五官,有表情,有世人可以接受的面容。他欣喜地在心里哭泣。

香断,刀停,功成。

睁开眼,他不再记得以前的事。他是个焕然新生的人,仿佛一出生就长到如今,错过了很多的片断。

第一眼见到的是紫颜。

“我叫紫颜,是个易容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爷。”

他信了,这是多美丽的一张脸,少爷说的话,他深信不疑。

他拿镜子,照见自己的脸,灵气逼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看,足足看够半个时辰才放下。

“真奇怪,好像这辈子没照过镜子似的。”他朝少爷不好意思地笑。

紫颜含笑,牵了他的手道:“从今日起,你跟我认字。以前荒废了,以后在这里,慢慢要多学一些。”他点头应了,心里有一朵花在盛开。

他喜欢留在这里的感觉。光华富丽的门庭,过分奢靡的铺张,因了紫颜的存在,这一切不合时宜的华丽,仿佛有了生存的意义。和他一样。

他忽然想起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就问紫颜:“我叫什么?”

紫颜温柔地望了他,“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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