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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上九点,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在楼下见到麦当娜。

他在自动售卖机旁边喝一罐可乐,表情若有所思,和我招呼过后,忽然问道:“你觉得缺憾是不是一种美?”

这种类哲学问题,通常我们都选择和住在二楼C座的黑格尔进行讨论——如果我们二两黄豆大的脑子里真的产生过什么哲学思想的话。作为舞台布景和流行趋势的设计者与研究者,麦当娜先生现在的话题和他的专业之间,距离仿佛稍微大了一点儿。

本着本公寓楼睦邻友好的一贯原则,我勉为其难地回答:“要是有能力实现愿望的话,还是不留遗憾为好。”

麦当娜先生对这个答案看来相当满意,满意程度的直接表现是,我没走出三米,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回头一看,一秒前学名还叫做自动售货机的那个玩意儿,现在变成了一堆废铁,其中还流出一些红红白白的液体,死得跟真的一样。接着一道人影擦肩,正是麦当娜飞快跑过我身边,还一边发出相当狂野的嘎嘎大笑,我由此猜想他所说的毕生遗憾,就是从来没有打碎过一台自动售货机。

麦当娜住在这栋公寓楼的三楼A座,身高不足五尺,留长发,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戴墨镜,最热衷的事情是收集已经绝版的唱片、巨星表演录影,自费满世界观摩最流行歌手巡回演唱会,以及在好好的牛仔裤上剪口子。如果他只剪自己的,当然任何人对此都不方便发表反对意见,关键问题是他也剪我们的——我,以及住在这个楼里的一切邻居。有时候半夜三更你从床上爬起来去上厕所,穿过客厅的时候发现一盏微弱的灯照耀在沙发上,有个人神情狂热,在那里飞针走线。你定睛把端倪看了,立刻发出一声惨叫,老子花重金买来的×××牌牛仔裤,又变成两根烂布条。

要杜绝这个祸患,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杀掉麦当娜。住二楼B座的施瓦辛格早就发了致全体居民公告书,表示他具备专业资格和技术去执行这一任务,绝不收钱,权当服务社会;而住三楼B座的华佗也积极响应,说他能够在医学上证明麦当娜是自然死亡,全世界的法医加起来也验不出问题。如此双剑合璧,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谁也没想到后来我们遭遇的最强阻力来自程序正义——公寓楼组织委员会上表决这一提案的时候,举手赞同的成员里居然也包括了麦当娜本人,由此我们觉得违背了回避原则,导致计划无限期搁浅。

最后我们采取了第二个办法,那就是不买也不穿牛仔裤,我们穿西裤、卡其裤、四角沙滩裤,偶尔什么也不穿,总之我们和牛仔裤说了再见,就像一个永别恋人、再也回不到家乡的游子,看到Levi's的时候总是油然产生哭泣的冲动。

目击麦当娜把自动售货机打至无作为状态之后,我继续往家里走,同时意识到,今天半夜如果我想喝上一罐啤酒,就必须徒步去数公里以外的便利店。由于某种我至今不曾探究成功的原因,在这栋离城足有四十公里的公寓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两条腿之外的私人交通工具,每天我花在转公交车上的时间加起来,几乎是我整个已过去生命的六分之一。

没有啤酒可喝,是人生中最值得惆怅的事情之一,眼下活生生就要发生在我身上,这个悲观的念头牢牢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喉咙提前感受到了凌晨三点的焦渴,我觉得杀掉麦当娜的事项,实在应该再次提上议程。

进了家门,我把衣服脱下来放进阳台上的洗衣机,顺便看了一下外面的风景——跟昨天一样乏味,除了荒地,就是楼,除了楼,还是楼,可怜的绿化带夹在灰色水泥建筑当中,垂死挣扎,一天又一天。就算我看得再远一点儿,情形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最多是其他地方的绿化带已经死掉,或者楼里住的人已经死掉。这个世界可以给我们的惊喜,大概就是这么多。

打开音响,播放贝多芬推荐给我的一张无名CD,唱歌那个人的声带,就像来自一只被阉了两次的猫,可以唱到无限的高音而不死,从而成为贝多芬鼎力推荐的理由。这个家伙住我隔壁,对交响乐嘻哈乐摇滚乐爵士乐乐可乐非常乐可口可乐一切乐历史和现状上的每一根毛都了如指掌,但从来没有给我机会听到一首引发些许人生欢趣的曲子。他循例对外号称耳聋,据我所知,其实该他听到的什么都听得到,包括十公里以外一枚硬币落地的声音。他说他谋生靠的也就是这个——不是做音乐,而是捡硬币。当真行行出状元。

第一首歌唱到一半,我光着屁股想去洗澡的当口,忽然有人敲门。

这真是件怪事。

我搬进来差不多十年了,从来没有人敲过我家的门。倒不是我自命清高,与人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我本性如此,在这里也没有机会施展,我的邻居成天都来串门,问题是他们对门没有半点概念。

门这种东西,就是拿来开开关关的对不对,你要出去就关关门,你要进来就开开门。

但那些来我家做客的人,要出去就翻阳台,要进来就撬天花板,撬了又不记得原样砌上,复原工作马马虎虎,结果有一次我在客厅里百无聊赖之余,寻思跳跳绳活动一下身子骨,站起来没跳两下,突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随之哐当一声,从自家地板穿越到了楼下黑格尔的家里,屁股已经摔成两半,一看四周散布着裂成一块块的天花板,把人家摆的全部玻璃制品打得粉碎。这时黑格尔穿条苏格兰裙从卧室冲出来,对我气急败坏地大吼:“痛苦就是被迫离开原地。”

这句话说得真是太他妈的正确了,但是且慢,他可不是在对我的遭遇发表评论,这孙子说话的风格是永远以一句哲学引言开始,无论接下来是地震警报,还是被杀呼救,你要是答不上来那句引言的出处,就永远别想第二次看到他的舌头。

我只好强忍着腰部以下躯体传来的剧痛,答曰:“康德,出处老子不记得了……”然后就晕了过去。看在康德的面子上,我被黑格尔送到了华佗的房间,救回一个完整的屁股。

不管怎么样,有人敲门也是好事,我围上一块浴巾去开门,看到公寓楼管理员小二站在那里,对我露出一种相当古怪的笑容。不过他所说的话,又再正常不过。

吃不?

吃。

谁做?

你。

简短而有效率的对话,一向是我的最爱。接下来我继续去洗澡,他走进我家厨房,开始对冰箱里的一切可吃物大肆进攻。等我干干净净地出来一看,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牛肉小方饺、蘑菇奶油汤,以及一份精致的水果沙拉。

小二仍然保持着进门时那种笑容,考虑到他平常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但凡有屁,就是大问题,我难免惴惴不安。吞下第一个牛肉小方饺之后,我鼓起勇气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舔了舔嘴唇,然后鼓起勇气说:“我不是人。”

这么明显的事实我觉得他根本不用花工夫表白,想到每年三节一寿我给他的小费和礼物超过了我五分之一的年薪,他是人我才要谴责上帝。

小二适度地表现了赧然,但是他决心说服我:“我真的不是人。”

他站起来,出示了证据——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六块腹肌,块块有型有款,拿了我的钱后上健身房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不过,在腹肌,不,应该是整个上身的两侧,那是什么?

大约十到十二对,正常大小十分之一,对称排列的手。

我扑哧一声,把嘴里的汤喷射到了三米之外,一团蘑菇顽强地贴在壁纸上,然后缓慢绝望地滑下去,一面滴答滴答弄脏我的波斯地毯,最后怀着对肠胃永恒的向往,不瞑目地摔落在墙根处。我懊恼地想,等下我要想看肥皂剧,就必须坐在地板上了。

不过目前的问题不在肥皂剧,而是:“不是人先生,你在这儿干吗?”

小二不喜欢他的新名字,他说:“我不是人,但我还是叫小二。”

他推心置腹地把椅子朝我拉近了一点儿,那两排手很斯文地搭在他身上,一点儿没有飞出来掐死我的意思。因此我埋头继续吃饭,同时从他嘴里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小二说:“公寓组织委员会派我来告诉你,今天晚上我们全体住户要搬家,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搬?”

搬家?干什么?这里终于成了危房吗?还是因为你的存在,引起了骚动……其实大可不必啦,你多几只手而已,藏起来就好了,又不是多了几个脑袋。

话音没落,我就看到小二的脖子后面,伸出来大约四到五个小小的,但是设备一应俱全的脑袋……之所以说大约,因为他们的出现和消失一样快,但我决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那么,我的语气软下来,到底为什么呢?

他搓搓手,表示他感觉到吐露事实真相相当为难,但我对接下来的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最多就是整座楼里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Bingo!!!恭喜你通过百万富翁电视智力竞赛最后一道关,奖金已经全部捐献给超级富豪精神生活改善基金会。

这座楼里,除了你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一楼D座,是本公寓楼最大的一个套房,也是大家共享的住户俱乐部。运营方式采取极其严厉的MEMBERSHIP ONLY,擅自闯入的人据说会遭受异常恐怖的私刑(之所以据说,是因为除了内部人员,实在想象不出哪个神经病会来申请入会),据我看,里面的装潢烂得好像一团狗屎,还被疯狂艺术家玩过,毫无章法地刷上两百种人类能够在大自然中发现的最难看的颜色,对色彩图形敏感的人,进去抬眼一看,立马天旋地转,吐得苦胆破掉。

在这里要找到一张能安安稳稳坐三十分钟而不垮塌的椅子,或用完以后不会让你满舌头喷血珠子的玻璃杯,都难于登天。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MEMBER们对这个鬼地方的无限热爱,一到晚上九点开放,大家就从各个门里拥出来汇集此地,其时间精确度和奔跑速度,绝对快过年度火警演习纪录。

当然,作为其中跑得不算慢的一员,我也必须承认,除了第一万流的卫生环境和装修品位,总有些东西是吸引我们的——譬如品质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食物,酒,音乐,大腿——不晓得从哪里请来的超级舞女,在堆满垃圾的舞池里跳起康康舞,裙子一旋转,看客就HIGH得死去活来——凡是你花了钱买的东西,都绝对值得那些钞票粉身碎骨——在成为眼下这个颓废的准中年死胖子以前,我曾以做学术研究为名在全世界各大洲游荡,无论对美食还是美女,自信都有基本的判断力。

晚上七点过五分,按道理今天的晚间秀还没有开始,但我跟随小二走进去的时候,地面已经被人群挤得开始尖叫,如果这里不是一楼,早就塌下去也不一定。我站在门口,离得最近的人是黑格尔,只要我把鼻子往前伸长一厘米,就可以直接塞进他的耳朵,因此我喊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吼了一句:“存在即合理。”

我只好吼回去:“黑格尔,1817年,小逻辑。”

然后他说:“开总结大会,准备撤退。”

我正要继续追问,簇拥人群之上,忽然有好多个一模一样的头扎成一堆猛然升起,那感觉活像在放烟火,只是火药湿了不怎么亮。这些烟火又不舍得坠落,它们围成一个小圈子,各自在空中灵活地转来转去,异口同声嚷嚷着:“安静一下,安静一下。”

我叹口气,小二对我就算不错了,要是刚才就来这一手,我怎么也吃不完那十八个小方饺啊。

大家果然都安静下来,我扫了一眼,四层楼十二户十多号人,全来齐了。

小二的头们,对喊话的效果感觉满意,咳嗽两声,开始演讲了。

“各位,还有四个小时五十分钟,我们在人界的移民试点期就结束了!”

下面轰然叫好,情绪比任何一次看TABLE DANCE都来得热烈,还有许多手臂在空中挥舞,仿佛下一分钟就要集体高呼解放万岁。我莫名其妙地到处看,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九四五年末的奥斯维辛。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那些手臂其实都属于小二。

等欢呼声平息下去,小二的头们得意扬扬,踌躇满志,在空中摇摇摆摆,像个当了官的醉汉:“在过去十年中,大家为了适应人界艰苦的条件,隐姓埋名,奋发图强,韬光养晦,深藏不露,为了收集试点计划需要的信息,做出了很大牺牲,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我代表非人移民管理委员会感谢大家。”

成语用得这么官僚,在哪里都是被鄙视的对象,因此这一次我抛开心中的疑问,暂时和诸位邻居统一战线,发出了尖锐的口哨声嘘他下台。

不过小二早被嘘惯了,存在于头颅三米以下的肩膀耸了耸,表示对人世间的羞辱他已经无所畏惧,继续说:“按照委员会的统一安排,今天晚上每一户将分头向调查员作述职报告,之后空间洞会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开放,大家集体离开。有什么疑问吗?”

有人举手,听声音是贝多芬:“报告后离开前肯定有一段时间差,组织有什么安排吗?”

小二几十只手一摊,所有头统一笑得贼忒嘻嘻:“嘿嘿,问得好。”

通常如许暧昧的反应后都有乐子潜伏,好似儿童喜剧后的成人电影,橙汁饮料后的烈酒伏特加,恐龙奇遇后的天使之约,而今天晚上,人们得到的是装在神秘包裹中的应有尽有:“委员会对此没有任何指示,可以默认为这是诸位的自由时间。”

要不是他实在长了太多手和脑袋,小二实在应该去当现场秀主持人,这个节骨眼上顿了一顿,等万众瞩目的视线全部集中,他放开嗓子,喊出荡气回肠的关键句:“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

观众们都尖叫起来,我听到施瓦辛格放开粗豪嗓门,兴奋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任何事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他一马当先,偌大的块头在人群中一闪两闪,消失在门外,余音袅袅,传来的是他多年的愿望:“老板你这个死鬼,看我怎么收拾你……”而其他朋友喜形于色,神往陶醉,无限认同之状,令我预感明天的报纸头条,将充满一百万桶水都洗不淡的血腥震撼。

施瓦辛格跑掉以后,群众也跟着一哄而散,遁入各家门后,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留下我愣在当地,对着身体缩回原状的小二发呆。

他走过来拍拍我:“你都听见了?”

我的确听见了,每一个字,不过我每一个字都不理解。仁兄可否好心开开小灶,为我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比如说,你到底是个虾米?长那么多手手脚脚头头会不会有点不方便?

还有你刚才嘴里冒出那么多官方语言,人和非人,移民,组织委员会之类的,好像都不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考虑到我所涉猎过的知识范围之广,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在挑战人类知识边际的极限?

他挠挠头,完美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方便就没有什么不方便,不过洗澡的时候费水一点儿。”

至于其他的,根据他一贯对我的了解,“要是我开始回答你,今晚就回不去了。”他采取了大多数文盲父母教育孩子的本能方法——丢给我一本书,然后就一溜烟绕到我后面,跑了。

他所谓的书,也就是现在拿在我手里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本书,根本是个盒子。三十二开大小,木皮质,触觉细腻柔和,滑不唧溜,很轻,黑色盒盖正中刻着一个奇怪的银色符号,我眯着眼看了看,发现该符号在不同角度呈现完全不同的模样,因此它到底长什么样子,简直没办法说得上来。

盒盖很容易就揭开,里头的衬底也是黑色,中间则端端正正放了一张空白的卡片,雪白雪白,皮质挺括,很高贵的样子。

我莫名其妙地拿起卡片,冰冷啊,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而在手指接触到它的瞬间,上面竟然还出现三行字:

标准宋体,中规中矩,经久不去,仿佛影碟机的光头坏了,卡在电影的某一幕。仔细观察一阵以后,我发现卡片上其实有四行字,不过最后一行很小很小很小,小得即使我的视力一点五,还是非把脸贴到卡片上去看不清,就在即将看清的瞬间,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之兆,那感觉很熟悉——就是带某一个奢侈的女人去某一个奢侈的餐厅,本意是只喝一杯水的,结果对方看无价码菜单的时候我居然内急到必须走开……

就在同时,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极致刺痛感觉飞快钉住我的指尖,精确地说就在与那张卡片的连接处,如果孕妇分娩高峰期的痛苦程度是十二级,我这会儿已经生了两儿两女。

晕倒在地大约十五分钟以后我醒过来,身上沾满了俱乐部地上长期堆积的鱼骨头和啤酒瓶碎片,我喘着气,骂骂咧咧爬到门边,就要爬出去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本盒子书被丢在不远的地方,盒盖微掩,模样相当良民,犹豫半天,我还是把它捡了回来,主要是怕万一丢失了会被小二索赔——不过,就算现在一枪崩了我,也别想叫我的鬼魂用手拿它。我就地找了两根筷子,像夹一团狗屎那样,把它夹回去丢在了家里的阳台上。

站在洗漱台镜子前我查看在地上摔得稀脏的脸,怒气冲天,要不是小二有十八只手,AK-47又不容易在便利店买到,我一早冲出去和他单挑了。

洗脸,刚刚把鼻子洗干净,忽然听到有人对我说话。一个欢快的声音。

“哥们儿,有什么说的。”

我把毛巾放下来,看到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一张不属于我自己的脸。

接下来,你觉得怎么样?以为我会立刻捂着脸开始尖叫,好像所有恐怖片里没满十八岁的女主人公一样?那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在这个公寓楼里住了十年以后,世界上能叫我一看到就尖叫起来的东西绝对不会超过三样,其中有一样每个月来一次,比什么都准时而血腥,叫人在前后几天生趣全无,恨不得卧床休养,那就是我的信用卡账单。

眼前这张脸,孤立无援地悬在镜子里,眼睛特别小,好在尚称得上炯炯有神,鼻子其实就是两个洞,通过它们直接可以看到脑子里是另一个更大的洞,耳朵形状平凡,大小则特别招风,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奇异之处,何况还笑容可掬,看上去颇可亲近。

它和我打招呼:“嗨,怎么不说话,终于可以回去乐疯了吧?这回自由了,保释金都不用给。”

我傻看他一阵,终于反应过来,它就是小二所说的调查员,我的邻居们要报告的对象。

虽然小二这个死人——这个死不是人刚刚给的书看得我屎尿齐出,我还是习惯性地厚道:“你走错门了,我不是你们一伙的。”

它狐疑地看着我,从镜子里,好像低头翻了翻什么,又看看我,然后说:“别开玩笑了,我放出去了四十几个分身,幽默感已经被分摊得很薄,最简单的笑话都有点理解不了,你还是开始报告吧。”

我坚持:“我真的不是你们一伙的。”

它摇摇头:“我不管,我只负责听报告,如果你和其他移民计划成员有矛盾,你等下可以去把它们全部杀掉,委员会会成立特别专案组随后跟进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你一定要报告,报告,报告……”

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报告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从它因为激动而张大的鼻孔里看到了极为大量的字句信息,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正蜂拥进来,在它的脑子里毫无章法地滚来滚去,乱哄哄的,等待分门别类和后期整理。就算它脑袋大,这种原始资料处理也是个苦差事。我对它的工作强度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于是退后一步,坐在旁边的马桶上,开始配合他的工作,报告我的一生:“我出生于四十一年前,男性,当时八磅,出生后十分钟没哭,护士小姐对我采取了必要措施,由此开启了我被女人扇巴掌的漫长生涯……”

一小时后我终于讲完了我的第一次失恋,而第二次失恋已经轰轰烈烈上演,是个可以写成四十集连续剧的美丽故事,每分钟都浸泡着我的眼泪和鼻涕。这时候镜子里的听取人打断了我一下:“失恋第一次?但是已经读了八个博士学位?”

我折了一下手指,心理学,生物学,古语文研究……八个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它摇摇头,欲言又止,这时候全体邻居的报告估计已到高峰期,许多可见的语言信息从他的七窍中零零碎碎漏出来:耳朵眼儿那里挂着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那几个字;它刚吞回嘴里还嚼了几下的是芙蓉和菊花这两个词;前额上起伏那个部分,倘若仔细分辨,应当是近十年世界局部战争局势一览表;而瞳仁中绿光闪闪,好似鬼火冒的,其实是近期股市大盘分析图在闪现——根据它说的分了四十几个身去听报告,我相信它刚刚从邻居们那里得到了大量浮世所闻。

两小时后我讲完了我的求学生涯,一共拿到了十四个博士学位,任何两个学科之间基本上都毫不搭边,从我获取的知识数量而言,我应该会变成一个人类历史上最有学问的人,但实际上我肯定是人类历史上最健忘的人,我总在博士答辩之后就忘记所学的大部分内容,而且越高级的忘得越快,所以我的知识程度始终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水准上,没有高到让我无饭可吃,但也没有低到帮助我发家致富。

我停下来歇了一口气,口干舌燥,镜子这位听取人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它的脑袋明显开始变形,我从它的头顶看到了突出的字块:囧囧有神……房奴孩奴卡奴……神兽……红酒混合疗法……

住在这里而以浪费人生为最高原则的,看来不止我一个而已。

“讲完了吗?”听取人吞下满嘴的名牌LOGO,FERRARI和LV缠在一起,还害他打了个嗝,问。

我摇摇头:“还早呢,我跟你说,我后来不是又失恋了吗……”

在我可怜的倾听者整个脑子快要炸开之前,我的报告终于告一段落。一个中年死胖子在繁华都市苦苦挣扎的生活,无非如此……不管他有没有读书,读了多少。在世界终于安静的瞬间我们双双松了口气,听到它满怀希望与战栗地呢喃:“结束了?”

结束了。

和盘托出我所有的秘密与往事,希望与幻想之后,我感觉和这个出现在镜子里的怪东西有了一种亲密的联系,虽然最好不要白头偕老,但相对浮一大白共度良宵是没问题的,因此我反问它:“说说你自己吧,你哪年生的?鼻子长这样会不会影响进食?”

它嘴角抽搐了两下,绝望地合上眼帘,强把一坨“肉毒杆菌”的字块压了回去,然后再见都没说一声,影像在镜子中渐渐淡化,最后消失不见。我“喂喂”两声,伸出手碰到镜子光滑的表面,正要表达一下依依不舍之情,阳台上忽然有什么东西焕发出强烈光亮,照耀着整个客厅,甚至阳台外的大片夜空。我跑过去一看,正是那本刚刚蜇得我鬼哭狼嚎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这个世道,什么东西都不甘寂寞,逮着空当儿就要亮起来,不过就算你亮得再销魂,我也绝对不会被诱惑到和你有肉体接触的,我们已经完了……

找出我的墨镜,还有一根叉棍,自认为基本安全到了可以满足好奇心的程度,我哼哼着在阳台上围着那本书打了几个圈,用叉棍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翻开,果然是那张卡片在放光,上面还有一行大字,亮晶晶、红彤彤的,写着:

喂,你到底警报什么,说说清楚行不行啊。我远远拿着叉棍,又在卡片上扒拉了一下,本意是翻过来看看还有什么,结果那行“警报”勃然大怒,一下变成:“你丫再打我我不客气了啊。”

咿,这本书科学啊进步啊,还能自由沟通。我兴致勃勃又打了它一下,这回出来的字多很多:

当我根据有限的辞典编纂学知识,想指出这种定义完全狗屁不通的时候,忽然惊讶地发现一道蓝色的光像有形的蛇一样,缠上了我的叉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直蹿上来,我握在上面的手首当其冲,像一个真正的诗人般,感知到了自己和自己分离的真正含义……

“啊啊啊。”

我又晕过去了。

有时候我也不介意晕过去的,特别是处于某些特殊环境下。比如说在餐厅吃完饭发现自己没带钱,遇到比我重三倍的相亲对象,或者以上两者同时出现。

但是现在算怎么回事啊?我和一本书过招,输得晕过去两次?!

这种愤怒的心情,在我再次醒过来时,高涨到了历史最顶点,尤其小二的形象第一时间映入眼帘,更是火上浇油,要不是脑子太昏,暂时指挥不了身体,我简直要跳起来抓住他大喊大叫一番以资发泄,岂知他先发制人:“你对我的书干了什么?”

要是我能鄙视、虐待、拐卖、侮辱或者杀害一本书的话,相信我,我早就做了,而且都已经逃了。

他很不满意地摇摇头,我现在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他真的同时在摇好几个头,不是我的幻觉。第二件我发现的事情是,为什么整个楼的人都在我家客厅里堆着,你们要为这本书报仇吗?私刑是犯法的好不好……

作为一个后知后觉,但视力还算基本正常的人,我的这句问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今天晚上有大事将要发生,毋庸置疑,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

支持我下这个结论的证据是:

我刚才说,满楼的“人”都在我家屋子里堆着,是不对的。

其实是,满楼的“不是人”都在我家屋子里堆着。

贝多芬,原来你是一条长得像笛子的虫……难怪你没事就在水管上绕着晒太阳,四肢往后能把自己抱成一个球不带拗关节的。

施瓦辛格,原来你是一只乌黑的铁天牛,请问你这种金属状的肌肉是怎么练出来的……人间有适合你去的健身房吗?对了对了,你有没有把你老板吃掉啊?

他很老实地说:“没吃,咬了一口。”

华佗,呃,你的长相倒是接近普通人类,矮胖程度和我差不多,不过为什么你浑身上下的血管如此壮硕,活像下水道,还一根根凸在外面,你随时准备放血喷人吗……

没扫视完,小二上前搂住我的肩膀……用他最靠近腋下的那只手。他说:“大家刚刚商量了一下,来问问你,和不和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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