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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芒星在空中消失的速度比它闪烁时还来得快,留下曾经灿烂的回忆,以及我酸不溜丢的怅然若失。事实上我不是若失,我是真失,失去了厨师,私家夜总会老板,清洁工,医生,桥牌友,音乐同好,以及我长久以来习惯的一切。

还留下的,是我无端端飘在空中的公寓,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下去,以及那本杀千刀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精确地说,留下来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并非原来那本,小二说,我来一趟非人世界不容易,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决定我的命运,但以后去哪里都好,不如到处看看。考虑我将独自踏上长途观光的旅程,风险很大,他特意把原来那本简易版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给我换成专业版了,我问他专业版的内容是不是要更科学而翔实一点儿,他说:“科学?”

好吧,算我失言,那么简易和专业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二说,第一,专业版发起脾气来,攻击的指数会高一点儿。

也就是说,如果一开始他就给我一本专业版,我眼下决计不能站着说话,说不定已经被泡进福尔马林,充当下一年医学院新生的解剖对象,他们会在开始动手前感谢我捐献遗体,然后把我的脑子搞成一碗豆腐花。

第二,专业版有自动空间转换和智能操作系统。如果我确定了想去什么地方,就在它的界面上手写一个地址,它其实兼职当一个的士司机,万一遇到危险,它还会远程发送异空间警报。

我当即满怀感动:“然后你就会来救我?”

小二沉默了一下,诚实地说:“不会,不过我可以过来帮你料理后事。”

如此这般交代之后,他飘然而去,剩我光杆一个。

天空仍然蓝色,从四面八方向我包裹,这颜色真是孤独得令人想哭。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所有六芒星消逝,彻底得像从未出现过,或许那些公寓里的邻居,也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我的幻梦。

这个想法如果深入下去,我很快就会选择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以生命证实自家神经病与否,麻烦的是,如果我的确是自闭症患者,则无论选择从什么地方跃下,其实都只是脑部的一次脉冲冲击。

胡思乱想后患无穷,为安全起见,我马上停下思索,转而决定采用更脚踏实地的方法试验一下。

翻开手里的那本所谓专业版指南,装帧、大小、设计都没差别,到底专业在哪里?等闲估计难以识别,我惴惴不安地运了半天气,终于痛下决心,伸出手指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理发店。

之所以写下理发店,是因为我已经打算了很久要去理发。公寓虽然偏远,周围配套设施倒挺齐全,唯独没有理发店,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邻居有要去理发或者理过发的迹象。

我这个人呢,做什么事都习惯追随榜样,榜样缺失的结果就是过去三年,我打理发型的主要手段是对着镜子自己拿剪刀剪,只要达到上下左右一般齐的效果,就算基本合格,这样一来我在任何工作的地方都被目为怪人,什么朋友都交不到。此外最大的麻烦出在剪刀上,那把剪刀小二经常拿来帮我做饭,剖剖鳝鱼,杀杀鸡什么的,剪发出去后,次次都引来大批流浪狗追在屁股后面,对我的脑袋虎视眈眈。

写下理发店三个字之后,我就准备去洗澡,把新买的电影放上,静静等待看到底有什么大事件发生——从这个举动其实你可以看出,我对小二说的话半信半疑。

但是我刚走出两步远,屁股就着火了。

屁股着火,应该是任何字典里都不会收录的一个词条,我感觉皮肤刺痛,忍不住鬼哭狼嚎,跳来跳去时一转头,猛地看见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跟条眼镜蛇一样竖起来,好整以暇地在我面前打开,卡片上清晰地显示:

看完最后一个字,我就BIU的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寓中心化为一团烟雾,消失了。

看着自己消失,真是新鲜的体验,我不禁沾沾自喜,而在同一时刻,我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家理发店的大堂。

感觉简直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一样。

我有常识,这表明我刚才所在的空间和现在这个空间是平行的,而时间是一致的。

嗯,专业版名不虚传,果然是老司机啊!

我满意地点点头,一动脚,发现那位被表扬了的老司机就躺在地上,赶紧把它捡起来吹一吹,揣回怀里。

眼前果然是一家理发店,空间宽敞,装修色彩鲜艳明快。东面墙上有一扇超级无敌大的暗金色门,紧紧闭着。外厅靠墙一字排开三张理发台,一张超级无敌大,大到并排坐我八十个没问题;一张超级无敌小,一脚下去能踩个粉碎;还有一张则不大守规矩,在大大小小间不断收缩变化。理发台材质都很特殊,啫喱状,颤颤巍巍的,如果天气一热,就会立马融化也不一定。

内厅是设备齐全的洗头池,和理发台的型号相当对应。悬空放置的高低陈列架上则放着各种各样的瓶子,标签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饶有兴趣地四处溜达观望,心里嘀咕着专业版《非人世界漫游指南》是不是要收回扣的啊,要不运送速度怎么这么快?

看了一圈,店堂冷冷清清的,今天生意不行吧,一个客人都没有。

马上就听到有人招呼我:“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我转头去看,咿,好眉清目秀的一个发型师,长得——跟一根毛似的……

这根毛,有一双善良的眼睛,又圆又亮,长在毛根上,开了一道小口子,意思是嘴巴吧!同时还努力地用细细的末梢支撑着自己,上半身套了件白色短上衣,上上下下一般直,看样子是不会有手了。就这么站着也不安分,在地上一跳一跳,天真无邪地看着我。

我忍住笑把他看了一番,诸位,这才叫身残志坚,既来之,则安之,径直过去,往规格比较适合我的那个洗手台上一躺:“给我剪个头发吧。”

他很爽快地一摆尾巴,或者腿——管它是什么,过来后一不开水龙头二不垫毛巾,在我脑袋上猛看,一看就是半小时,我都打完一个小瞌睡,他还看。要说发型师喜欢看人脑袋,那是天经地义,不过痴迷到这个程度,你是不是选错了行啊?我有点犯嘀咕:“劳驾,你选西瓜哪?记得不要随便插个洞试甜啊,我有点晕血。”

他不理我,围着我脑袋绕来绕去,要说长成一根毛就这点好,身子轻,灵活,那尾巴在我鼻子上“呼”地掠一下,又在我耳朵边“刷”地扫一扫,这要是去参加体操比赛,不要说在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就是带齐全套厨具在半空中煮碗面又能有多难?不过煮碗面能不能作为自选动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尾巴——理论上叫毛发末端——再次贴近我鼻子,我实在忍不住了,一阵痒,立时三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出来,啊,舒服了……

我舒服,毛毛兄就不舒服了,他很纳闷地把眼睛到处转了两下,问我:“你到底想剪掉什么啊?”

老兄,你这里开的是理发店,难道我是进来剪脚毛的?要是你有这个服务,我也不介意来个套餐。

结果他的头摇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样:“这里是理发店没错,可是你没东西给我剪啊。”

我听完这句话就去看镜子,一边还寻思长在一根毛上的眼睛就是不大好,没东西给你剪?那我脑袋上向来黑油油、蓬蓬乱的那是啥?看看,多么茂密的丛林啊,养老虎是差了点,走地鸡放两只绝对不是问题。但我一看之下,自己的眼睛倒是差点儿凸出来。

镜子里我是个光头。

澄净雪亮,头皮发青,明晃晃好大一个光头。

啊,难道空间转换还有脱发的副作用?是了,一定是宇宙的射线为害,效果跟化疗差不多吧!愤愤不平着,我伸手去摸头,琢磨去哪里买个帽子戴,一摸我又呆了,头发明明都好好长在那里的啊。

毛毛兄对我的一惊一乍半点兴趣没有,一跳一跳到旁边去了,迎风招展,好似在做五禽戏,不知道多享受。

我愣了半天,读书人的好习惯拯救了我,我不是还有一本指南吗。

把书翻翻开,多么勤快啊,卡片上都已经有字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理发店啊朋友,作为一家理发店,难道是不需要顾及到专业度的吗?我知道发型乃是女人的标志,我也知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我还知道剪头发是一种技术,做头发是一种艺术——我读过的时尚杂志不可谓不多,但是“因为心理问题失衡而导致的暴力问题”?何必呢,何苦呢……

我兀自笑,理发师毛毛兄忽然一跳一跳过来了,一阵冷冷的东西洒过我的头,好像吸收度还很不错,立马就浸润到了深层。紧接着他就发现了新大陆,捏捏我头上,说:“啊,催发素有作用,你有一点儿无知长出来了。”

无知?

可能无知的表情坚持得久了一点儿,他又捏一捏,很惊喜:“嘿,还长了点迷惘出来。”

迷惘?

他头从后面绕过来看着我:“剪掉不?”

我想了想——剪吧。

端坐在镜子前抬眼一望,我发现毛毛兄一点儿都没有胡说,从镜子里看去刚才还寸草不生的头皮上,冒出了一些问号状的东西,一个一个的,好像用胶水粘上去的儿童教学模型一样。那些问号和问号之间也有不小的差异,首先有大有小,然后颜色深浅不一,黑色的比较粗,浅色的就娇小一点儿;所有问号都在摇摇摆摆,好像喝醉了酒一样,状甚快活。

毛毛兄在我身后,搬来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细毛毛那头一卷一甩,带着一道雪亮的锋芒划过空中。耶,一把好剪刀啊,都没看到从哪里拿出来的。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修我头上的问号,喀嚓,把底下那个点点剪掉了;喀嚓,又把上面那个大弯弯剪了一半;喀嚓,又一半;最后剩下一根笔直笔直的,我问:“这是什么?”

毛毛兄说:“这是正直。”

嗯,象形文字不死,是有其历史原因的。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同时觉得心里十分相信这件事。随着一个一个问号被修理成直截了当的一竖,我深深觉得自己眼里再也容不下一粒沙子;我也深深相信,这家理发店可以把一个暴力团伙骨干分子变成甘地本人。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今天要是问不到答案,就会活活把我憋死。

这个念头的产生,显然对毛毛理发师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的剪刀在我头上一舞一舞,眼看要结束了,忽然心花怒放大叫一声:“哈哈,你长出了一把求知,我要这个。”

一把?求知?这玩意儿也有野生的?

赶紧盯着镜子去看,我脑袋上的东西,怎么越剪越多,在一根根竖立的笔画之间新冒出头的东西,顶端好似一把钩子,旁边还长着小小的箭头。毛毛兄眉开眼笑:“催发素没白用,求知是最难找的了。”

听起来阁下是在我头上种谷吧,准备明年大旱做干粮呢。还没说出来,被他及时提醒:“保持心理平和啊,讽刺和愤怒我们都很多,就不用你的了。”

拿了我的求知走,多少还是要有点回报的,毛毛兄要我开价,我不禁陷入沉思,对钱是没什么兴趣了,要不这样吧,跟我说说这家理发店的运作原理怎么样?反正花钱也是为了找乐子,学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乐子了。

毛毛兄蓦然之间大喜:“喂喂,喂,不管你在想什么,就坚持住继续想!用力,用力!不要停,啊,出来了出来了。”

在我头上越来越多的,正是毛毛兄趋之若鹜的求知,我心想早点碰到你就好了,还去读什么博士学位啊,变卖求知不是简便利落得多。

为了免得过程中我大惊小怪,头上长出不该长的东西污染求知的纯洁性,他用尾巴卷了一瓶洗发水过来,给我干洗了一把,顺便告诉我,催发素已经被去除了,不过稍微有点副作用,接下来好几天,只要不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都能够保持相当程度的冷静,因为情绪生发激素都给洗得差不多了。

毛毛兄愿意为我传道解惑释疑,前提是等到下一个顾客上门。我于是巴巴地望着那扇紧紧关上的门,同时注意到这偌大的房子里居然一个窗户都没有,四周严丝合缝,不像是心理调节机构,倒像是心理调节失败后机构。

毛毛兄跟块望夫石一样矗在门口,没事就把尾巴尖尖贴到门上,听听有没有动静,不时还四下拂尘,一毛二用,端的是功能齐全。我蹭到门口和他一起听,半天屁都没听到有人放一个,忍不住问:“最近生意不好?”

他把头扭扭:“新店开张,是这样的啦。”

我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店堂,心想这样就利润率百分之三十七,要是有两个人上门,不是瞬间要飙升到百分之三百七。但是你剪人家的心事收天价吗,否则利润怎么剪回来呢?

毛毛兄懒得理我,忽然眼睛一亮,扑到门上凝神倾听,看样子多半有客人来了。很快门上传来轻微而清脆的敲击声,我踊跃上前想客串一把咨客,被毛毛兄一个绊子使中,当即摔个狗吃屎,在惨烈的职业竞争中败下阵来。只见他趴在门上,好像一个变态狂在偷窥,偷窥不算,还有采花贼的实际行动——把自己的毛尖尖通过门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缝隙送出去,过一会儿再慢慢抽回来,在空中响亮地挥一记,一阵烟雾蒸腾,在空中袅袅升起,瞬息间起了变化,起初影像模糊,等缓缓落下地来,就已经是一个黑铁塔般实实在在的巨人,足有十七英尺高,望之令人帽落。他一只眼睛亮晶晶地长在脑袋中间,一点儿眼白都没有,瞳仁黑得像盲人的夜。他身上的肌肉,一丝一缕纠结起来,仿佛两千年的榕树根,从脖子一直缠绕下去,全身覆盖了一层钢铁质地似的东西,不要说刀枪不入,就是用火箭筒来轰,我怀疑也烧不了他一根汗毛——如果他有汗毛的话。

他一落地,就很自然地蹲下,双手双脚都按在地面,身子蜷缩起来,抬头四处慢慢地看,那瞳仁的黑放出微弱的光,照耀周围一切,带着一种奇异的阴沉气息。

我平生看怪人虽多,但怪物就看得不多,邻居施瓦辛格已经是我能够接受的猛男极限,猛到眼前这个程度,不发起噩梦来都不好意思。但毛毛兄说得对,他刚才对我用的洗发水功能强大,我现在居然心静如水,退在一边,泰然看那巨人扫视一圈,包括我,最后将眼神定格在毛毛兄身上。

毛毛兄真是值得我学习的榜样,我现在如此镇静,是嗑了药的效果,不足为凭,他可是真材实料,那巨人一把他望住,他便泰然坦然施施然上前,在地上一跳,轻飘飘浮到空中,尾巴把人家的耳朵缠住,定在那只大脑袋前面,拂了一拂,说:“你要剪什么?”

巨人的喉咙里嗡嗡嗡嗡地发出几个音,不晓得是讲什么。我傻呵呵地努力仰头想分辨口形,颈椎立刻发出亡命的尖叫。我忍不住喊一嗓子:“他说什么?”

毛毛兄俯视我一眼,回答:“把你的指南书拿出来,可以即时翻译。”

又会翻译又会跑路,的确专业过那本只会电人的。

我赶紧摸出书来,翻开盒子拿出卡片,上面已经非常智能地显示——

两个好像是在骂我的字:

在两种情况下,我们说人家天真。在一,嘴角上扬;在二,嘴角下倾。在一,温柔敦厚;在二,鄙夷不堪。在一,七岁以下;在二,十岁以上。以我之高龄,如蒙天真之誉,本意其实是:“你找死啊……”

所以我坚决不能接受这本书对我的侮辱,无论它是不是足够专业。

正要挽起袖子和人理论一番,天真两个字在卡片上渐淡去,接着出现的是一个词条解释:

噢,原来说他天真,我“隔壁王二不曾偷”地松了一口气,看最后一句,显然暗藏郗歔,这词典的编纂者不知是谁,虽然脑筋二百五,倒还是个善良之辈。想着我也常常被人家骗的往事不胜慨叹,叹了一会儿抬头,发现那位扬基巨人已经慢吞吞爬上最大那个洗头台,正被毛毛兄这一下那一下地伺候着。

我凑过去观摩,毛毛兄满脸喜色,跟刚才发现我脑袋上冒求知时的表情一样,可见天真也是奇货可居。扬基躺下之后,我终于可以近距离看到他的头,坚硬啊,庞大啊,跟古代石头炮弹有一比,当年迦太基横扫欧洲,用的最重型武器体积可能就跟这个差不多了,但是那头发呢,就好像重型武器好久不用,给雨水一打,居然上面长了毛,软软细细的,七彩缤纷,五颜六色,明黄果绿粉紫湛蓝,你好好一个巨人不去森林抢三剑客,跟街上的朋客少年抢什么风头。

毛毛兄在拿一种泡泡超级多的洗发水给扬基洗头,那些泡泡可忙了,在上面滚来滚去,跳来跳去,好似一群小蜜蜂。毛毛兄慢条斯理地说:“看见没,这是非人界最畅销的一款洗发水,全手工制作,采用疯狂植物园出产的爆破型黏滞玫瑰精油,一上头,不洗够你二十分钟,那些泡泡啊,拿钳子钳都搞不下来。”

钳?有没有那么夸张啊,不带这么欺负我人土吧!本着眼见为实的标准,我伸手就去扯一个泡泡,结果——被咬了一口。你是狗吗?

我悻悻地观察自己被一个洗发水泡泡咬出来的伤口,问:“这么剽悍干啥?洗个头嘛,要不要这么执著啊?”

他不以为然:“哪里,我等一下要剪天真,天真里面要是万一杂了愚蠢,剪下来就不纯,你知道一盎司纯净的天真和一盎司含千分之一杂质的价钱差多远吗?说出来吓死你。”

哼,我怎么死都不出奇,想吓死我就很难说了。说白了这玩意儿跟燕窝一样啦,至净无渣的味道好是没错,你当我就没吃过一口一嘴毛那种吗?

一人一毛斗斗嘴的当儿,二十分钟到了,那些泡泡终于功成身退,纷纷从头上一滑而下,争先恐后落到过水池里,旋转一圈消失不见。十步洗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多么的大家风范啊!

现在,扬基的头发比刚才更细更软,散发微微玫瑰气味,颜色娇嫩如许,仿佛来到了春天的伊甸园。我神往地在上面仔细搜寻,想看看天真到底长什么形状,是逗号呢,还是句号呢,还是省略号呢……

毛毛兄对我的有眼无珠摇摇头,指示扬基去理发椅上坐下,耐心地对我说:“和形状没关系,那些美丽的颜色,就是他的天真啊!”

他一边说,一边竖起了尾巴,也就是他的剪刀。不过形状和剪我时候颇有不同,那个毛尖尖分成了无数道,每一道的尽头都有一个小小的卷钩,其锋利程度,仿佛连空气都要被它割开两个小口子。

我抽着凉气瞻仰那把剪刀,对非人理发师应用工具的神奇技巧,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见毛毛兄将尾巴一抖,架上了扬基的头,出于职业谨慎,还格外多问了一句:“@##@¥¥%?”

看不出他还是个语言巨匠,见人说人话,见巨人说巨人话。我赶紧把指南拿出来,卡片上乃翻译道:“真的要剪吗?想剪多少?”

巨人说:“¥%¥#&……”

意思是:“留下适量足够我用就可以了。”

这对话一完,则大势已去,就算顾客临时反悔,也没足够时间表达要求。毛毛兄的剪刀,从耳朵上一掠而过,横扫整个头颅,其势快如闪电,还带出乌色微型霹雳不断炸响,声光俱全,简直叫人眼花缭乱。绕场一周之后,终于风平浪静,他把尾巴竖起来,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许久,频频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

我压根儿没看出他到底干了些啥,但结果倒是一目了然:扬基头发上的颜色统统都不见了。

精确地说,是那些很鲜嫩的颜色都不见了,留下的是深蓝、墨绿、暗红、乌金。

扬基巨人看着镜子,我觉得他看到的东西和我看到的,可能会不大一样。只见他本来平和温顺的脸孔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以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大致是怅然若失加如释重负。

头发理完,扬基站起来,好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啊!毛毛兄暂时放下自己尾巴不管,上前给了他一个小皮袋子,扬基从袋子里拿出一张金色的纸张。我在下面抬头偷窥,隐约可见“珍谷通行兑换”几个字样,不知道金额多少,也不知道非人界的货币单位是刀是磅还是B。

扬基看了看,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无须翻译,以我多年的经验,我立刻知道那意思是:“孙子玩我呢,你给少了。”毛毛兄眼睛眨了眨,立马又补了一个袋子,这一遭天真剪完,外面对这位主子打惯主意的奸商要倒大霉了。

做罢生意,总该送客出门了吧,我瞄着那扇一直没打开过的门,心想这外面是什么地方,趁机瞧瞧才好。谁知毛毛兄重演故技,将扬基巨人化为一阵烟,藏在尾巴里送出门缝外去了。

顺便一拉我说:“看我去炮制天真。”

我大喜:“好啊,好啊,好啊!”转身就把要出门看看的念头忘个干净——如此看来,其实我脑袋上的天真也着实不少。

炮制天真,毛毛兄说比剪那一关还要麻烦,主要是技术要求很高,其要领就我看来,也真和择燕窝差不多。

毛毛兄在一个台子前坐下,还慎重地铺了张白布,它把尾巴翘起来,全神贯注观察每个倒钩,渐渐那个钩子就直起来,一些轻飘飘的东西落在白布上,如烟如雾,如梦幻泡影,一吹仿佛就会不见。等所有钩子都直起腰身,毛毛兄的尾巴就解放了,他立刻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镊子般的东西,随之开始在那堆缥缈之物中勾勾选选,不时挑出一两丝或灰或黑,丢到水池里冲掉。

他挑得开心,顺口问我:“你是和移民试验组那群人一起过来的吧?”

咿,这个你也知道?他瞥我一眼:“我也去过一段时间啊。”

我大为意外:“怎么没见你?”

他摇摇头:“我待一待就走了,实在不好玩。本来我想一天到晚剪那些犯人的头,没什么意思,不如去人间看看,结果那里更没意思。”

人间的理发店,的确没什么好玩的。毛毛兄空有一身断人三千愁绪、万般烦恼的好功夫,想必没有用武之地。他频频点头赞同:“可不是,我第一天跑去上班,那个女孩子脑袋上的桃花运长成桃花劫,眼看马上就会有血光之灾了,我好心要给她修理修理,她说我是神经病……”

毛毛兄耿耿于怀地看着我:“我憋好久了,终于有个人可以问问,喂,什么是神经病啊?”

我给噎了一下,只好说:“脑子不大好的人,就是神经病。”

他更郁闷了:“我脑子很好的,我以前是剪发班上第一名呢。”

郁闷归郁闷,他爪子一点儿不停,快手快脚,把白布上的天真都整理干净了,然后顺出一个水晶瓶子来,一点点往里装,一边对我进行科普教育:“看到没,质地清透,色泽纯净鲜嫩,一等一的天真啊,得来不易。”

我傻看半天,其实啥也没看出来,只好说:“这玩意儿有谁买啊?”

他乐呵呵地说:“多了,钱多到没地花的阔佬蚨啊,要用天真来细致保养皮肤和心情的社交蝶啊,做设计要保持童心永远追求本真乐趣的巧手羝啊,多了去了。”

终于干完了手里的活,这根爱干净的毛到处拍拍自己,抖擞了一下精神,自言自语地说:“去吃点东西来。”蹦蹦跳跳就往里面跑,跑了两步叮嘱我:“哎,别去开那扇门啊,通向不该你去的地方,开了很麻烦。”

传说中可以杀死猫的,除了高跟鞋以外,还有好奇心。传说中好奇心杀死的,不但有猫,还有蓝胡子大叔家好多个新娘子。

要是比吸引力,我和前两者显然不在一个档次,但我自有不凡之处,那就是更加坚强。

当年我住公寓,一楼C座的鬼谷子,没事就在上班前跑来跟我说:“今天千万不要去东城啊,切记切记!”

倘若以《非人世界漫游指南》的解释,人类就是你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的一种贱人,无一例外,则鬼谷子一番苦心,必然白费,就算今天东城下刀子,也有人专程跑去被插死,死得不可谓不光荣。幸好,我就是那个例外。

被那瓶洗发水洗得一清二白之后,我更是例外中的例外,所以毛毛兄叫我不要开门,我就绝对不会开门。

除非,有人在门外,更大声地叫我开开门。我才会热情答应着,真的跑去开门。

我的小名,大概就叫做有求必应吧!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条条大路通罗马,对交通工具不必太过追究。

我屁颠儿屁颠儿过去,暗金色门上没有把手,但轻轻一推,门就徐徐向外滑开,从缝隙中透出柔和的光线。我好奇地跨出一步去看看,咿,哪个建筑师这么无聊,居然在门外砌上一堵墙,是什么风水上的讲究吗?人不进来狗不出去比较聚财吗?

雪白的墙,玉石一般质地,上面分布着细密的红色裂纹,墙中心好多颗黑色珠子镶嵌成一个椭圆形,这堵墙顶天立地,挡住了我所有视线,搞得我探头探脑探了半天,硬没搞明白谁在叫门,于是嘀咕了一句:“有人吗?”

就听答道:“有。”

有,有的话你就出来啊。

那人瓮声瓮气地说:“不在你跟前吗。”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再仰头一看,咿,高墙之上,有一排奇怪而熟悉的东西:卷翘,纤长,黑亮,浓密……

睫毛。

综合判断的结果是,这堵墙,原来是一只好大的眼睛。

遇到怪事,好习惯是去翻书,急忙拿出我的指南,输入“大眼睛”三个字,卡片上一阵乱闪,出来八千多个词条,光字母索引就挤满了三张卡片,我要是有这个工夫看,我能多写一篇索引学论文了。闭着眼睛随便一指——

屁股上长一个眼睛……嗯,这个想法好,不过坐凳子的时候可能要挖一个洞给眼睛透透光,否则是很有可能造成眼压过高的……好处是,偶尔和人起了冲突,可以翘起屁股来瞪眼表示自己的不满。

我一个人瞎琢磨半天,面前这只眼睛不耐烦了,“忽”的一声眨下来,那排够漂亮的睫毛满地下一扫,根根打在身上都像飞鞭子,扫得我周身骨疼。

我怕睫毛再打人,忙往后蹦回理发店,毛毛兄听到动静,急急忙忙飘了出来,看到我打开的门,立马凄惨地大叫了一声。

就算只是一根毛的模样,那表情我也很熟悉——每当我在微波炉里放入金属制品;在不通风的房间里大开煤气;每当一辆卡车超速行驶,刹车失灵,离我只有零点五米;每当我高烧四十度还准备跑去冬泳,小二就会跟超人一样从天而降,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告诉我:“喂,你要倒大霉了……”

之所以那些大霉我最后都没有倒上,因为小二在给我看过脸色之余,顺便也会救我一条狗命。

今天如果出什么事,小二不知在哪里。我真想念他,我有点饿了……

毛毛兄大叫之后,先没工夫谴责我,而是一个箭步蹦出去,左右一晃,准备关门。但他的企图很快被人家识破——那么大一只眼睛,想识破什么都是很容易的——于是满天睫毛乱舞,跟下刀子似的,把两扇门保护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突破。毛毛兄的企图被一举击破,只好恨恨地抱怨一声:“装修时就说这门别往外开。”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毛毛兄使劲儿瞪起自己的小眼睛,对门外那只大眼睛喊话:“别闹了,你的头我们没法剪啊!”

人家立刻怒了,嗡嗡嗡嗡发表了一大通感言,语速太快,我一点儿听不明白。但毛毛兄真不愧是一等一的语言天才,半点糊涂没犯,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我没有歧视你啊,我一向主张器官平等的……你是只有眼睛大一点儿,这不是你的错,你想想,我还只有一根毛呢。”

这么牺牲自己的形象苦口婆心劝导,人家都不买账,真是情何以堪。毛毛兄最后就真的毛了:“我不是不帮你剪,关键是,你头都没有,我怎么剪头发啊?”

所谓一针见血、击中要害,就是这么重要。大眼睛立刻哑然,眨巴眨巴的,瞳仁里渐渐充满泪水。我的同情心油然发作——怪事,怎么同情心没给洗发水洗掉呢,这玩意儿难道不往脑袋上面长?

于是上去,试图找个可以摸的地方摸摸,劝慰一下说:“俗话说得好:此处不剪头,自有剪头处;处处不剪头,我跟野人住。头发养养也好。”

不摸这下,今天也就算了,一摸,果然倒了大霉——大眼睛被我一言触动心事,悲从中来,那颗含了好久的泪终于滴落。人说美人落泪乃梨花带雨、红杏含露,可眼前这阵势,明摆着三峡泄洪、黄河改道、黄果树瀑布伸拳头打人,激流直下数十英尺,哗啦就把我冲了一个跟头,大浪卷着我直向理发店奔腾而去。眼看要水淹三军,毛毛兄这个没义气的,见状拼老命奔出来,不是为了救我,而是趁人家睫毛没来得及打他,快尾巴一钩,硬是赶在洪水进门之前,把门给关死了。

然后,我就狠狠地撞在了门上,贴起,呈现出一个大字,身后还有一波一波的波浪冲刷着,不小心灌了一口进嘴,差点儿没把我咸死,那姿态不知道有多不瞑目。

小二,我现在更想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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