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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表我在这里啰唆,大场面上好像发生了一点儿动静,一波一波的人以及不是人,忽然从台子的上上下下,爬的飞的滚的,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吵闹声一波一波涌来,但我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这些喧闹在某一个瞬间,猛的全部静止下来,静得好像全部死了一样。

这一刻那条透明的影子轻轻吹了一阵风到我耳边,说:“等下你看到天上垂下一只手,就赶紧抓住我。”

我大力瞪着空气,角膜都要瞪穿了,才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忍不住哀号一声:“我抓哪儿啊?”

这声对未知命运由衷的呼喊,暴露了我是一个学院派的本质,不肯随机应变,视现成为最完美,由此一来,对厄运的抵抗力往往就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过去十年,每逢相亲或挤公交车,我都有机会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来不及弃暗投明,报应已经来临。许多双各色眼睛无限安静地仰望,似乎发散热力出来,满天青铜被催化,再度由凝而动,周天流转。只见旋涡连着旋涡,一圈圈在我们的头顶快速旋转,多看两眼,我就脑子发晕,恨不得一头栽到地上,把下辈子要分泌的胃酸都一次性吐完。之所以没有真的这样做,是因为那条影子朋友很有义气,它派了一阵小风,在我腰眼处好不硬朗地顶着,不时还揉两下,支撑兼具按摩之功效,使我有余地一直撑下去,终于撑到了亲眼目睹诸多生平永无可能二见的奇景,悍然次第来临。

全世界如死的安静仍然持续,似铺垫气氛等待盛大戏剧终于开幕。

开演了!!!

急速流转的青铜旋涡豁然开朗,一只巨大的手穿越苍穹,铺天盖地,轰然按在我们所站的台子上。我仔细看了一下,指甲形状很漂亮,指缝很用心地清洁过了。至于其他部分则比较粗暴,特别是指缝之间,竟满是雷电缠绕,一道道炸开,耀眼的光芒和灼热刺痛我的四肢百骸,在周遭飞速蔓延。紧跟着就有银色火焰蹿起,把偌大高台燃成一道火把,供人活命的空气一哄而散,肺部急剧的抽搐通知我:“笨蛋,你混错堂口了,这里明显生人勿近。”

眼下的架势说明,管理这座监狱的肯定是宙斯本人,镇压一次过火的烧烤都动用五雷轰顶大法,不可谓不左派。更奇特之处在于,这把清场的猛火烧下来,台子上挨挨挤挤各色生物拼着毛脱爪子熟,个个都跟圣女贞德一样稳起,屏息静气,动都不动一下。

那只巨手伸到台子上,第一件事是前去查看放在烧烤架子上的婴儿宝宝。人家大是非常大,灵敏度也不低,一触之下,发觉不是真货,产生了非常不祥的预感,霹雳的强度即刻成倍增大,响彻天地,摄人心魂,这仿佛发出一声发令枪,说时迟那时快,台子上悄悄埋伏着的那些朋友猛然间齐齐发一声喊,成千上万的身影冲天暴起,顿时将整片天空遮蔽,那情形完全是魔幻版的蝗灾。巨手马上知道自己这是上了一个恶当,急速抽离,却已经被无数怪东西团团围住,觊觎着搭趟便车穿过空间洞,急毛了的手一气之下,当场空挥了一个耳光,打出周遭一大片空白。中招的义士们哀号着落地,台子下堆了一大片,没死的翻身起来左右看看,嗯,四肢余三,本钱还在,再来再来,奋勇起身,扶摇直上,投入战斗。

就在这瞬间,那阵一直在我身后吹啊吹的小风,哗啦哗啦绕了我几圈,跟包粽子一样,还在腰上提了一下看够不够结实。我没来得及被绑太紧两眼发花,双脚已经离地,倏忽间化身为一只火箭,以超过所有人、所有雷电、所有手指甲的速度,蹿上了高高的天空,速度之快,冠绝群伦,与巨手的手背一擦而过,眼前大片黑劈头盖脸而来,似万古混沌,似长夜无星,我头昏脑涨之余通过眼角余光看到我屁股之后,一只箩筐大的小拇指在苦苦追赶,一副要把我捻死在当场的架势。拇指之后飞舞着更多的怪东西,但凡有脸的都面带喜色,隐约有声音欢呼道:“光行,光行出现了,咱们跟上……”

不知道在黑暗中飞行了多久,一种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感觉抓住了我,精确地说,抓住了我的胃,还狠狠地揉了两下。我顿时明白,这是在快速穿越空间了,想我一介凡人,何德何能,竟然能一日两穿,实在是剽悍至极,值得在回忆录里大书一笔。但过程伟大丝毫无损结果狼狈,当我重见光明,就一头栽到地上,大半天啥都没吃,只好干呕了几声。

有人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哎,压到我脚了。”

以我微弱的感觉判断,地面上并无脚一类的东西,但我还是厚道地挪了挪身体,却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比较不高兴,说:“哎,你压到我的屁股了。”

我要处于什么样的体位,才能在这个角度压到一个屁股?想想不明白,好吧,我忍了,再移,手一撑,这次有一个好不粗豪的声音咆哮起来:“死鬼,你打到我鼻子了。”

难道穿越了两次空间之后,我的整个物理概念都已经崩溃了吗?

勉强睁开眼睛,一只好不端正的鼻子正从我眼前雄赳赳气昂昂踱过去,皮肤毛孔比较粗大,黑头不少,看来洗脸不大认真,最抵死是有鼻毛,拖出来跟扫把似的。

我揉揉眼睛才看清,这不是一只单纯的鼻子,只是鼻子的地位实在突出的太过分了,虽然鼻子周围五官俱在,底下四肢俱全,但是全部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幸好还不耽误正用,两个米粒大的小脚一划拉走得挺快,身后还拖了一只行李箱——大鼻子兄你去哪里出差呢?

目送鼻子兄离去,我艰难地爬起来,坐到地上清醒了一下,发现这好像是来到了候机厅或者候车厅之类的地方,作旅客打扮的各色物种急急忙忙走来走去,难怪我一掉下来,就压到这个那个。有些我还蛮眼熟的,喏,那边爬过好大一只漆黑的铁天牛,还穿全套西装打了领带,四处睥睨,不可一世,样子好像施瓦辛格啊,眼光一转,天花板上趴着一位,正急急忙忙向前爬,七手八脚都不算出位,关键是皮肤上长满了吸盘,难怪不走寻常路啊……

我忙着观光,许久才注意到自己身前有一双缥缈的眼睛注视着我,神情中充满若有若无的关切。这肯定就是帮我越狱的那位影子兄了,我连忙捧出满面笑容,拼命点头表示感激,说:“你是光行吧?”

它点点头,带着一种台湾艺人到了日本被便利店员认出来后的狂喜和矜持,说:“是啊,你是一只什么东西?”

我被噎了一记,想了半天,只好说:“我是一只人。”

光行很惊讶:“人啊,人很少来这边的,是猪哥带你来的吗?”

它提到猪哥这个名字,立刻心情很振奋的样子,左右乱看,刮起许多小风吹乱我头发:“猪哥在哪里?我好久没看到它了。”

我摇摇头:“我不认识猪哥,你朋友吗?”

它听了非常失望,嗯了一声不吭气了。我想说不定那个叫什么猪的人是它心爱的伴侣,否则怎么这么伤心呢,忙岔开话题:“你干什么了被关在监狱里啊?”

它振作了一下,说:“我没犯法,是专门去卧底的。”

哇,卧底这么拉风,卧来干什么?它耐心地解释:“帮大家越狱啊。我是上一年度光行界逃生大赛冠军,那个监狱的防护非常严密,所有空间和时间入口都被强大法力封锁,每次开关时间特别短,只有我能够利用那点时间跑出来。”

我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大家那么HIGH,原来发现光行在卧底,估计跑了不少人出来吧,不过,这种行为算卧底吗?

光行瞪大眼睛,我从风量的变化上感知到了它的愤怒:“怎么不算卧底啊?我自愿去蹲监狱呢,代价很大,会留案底的!”

不过它喜怒变化很快,一下又释然了,握拳。

如此说来我有点同情那只手了,想必监狱管理当局会很生气吧,会不会被惩罚啊?

光行耸耸肩:“不知道,说不定会被剪指甲吧。”

想非人世界就是那么温良恭俭让,监狱大动乱,失职的管理人员就是被剪剪手指甲而已,在这里讨生活容易多了。

和我聊天的工夫,光行一直踢踢踏踏在跳舞,想必它的个性一定非常心血来潮,救我如此,离去也是如此。它突然对我挥挥手,我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地方,它已经“叮”一声不见了。

你又不是微波炉,为什么要“叮”的一声,听到这熟悉的动静,我油然怀念起我家厨房,想小二一天两次准时前来,在里面忙忙碌碌,十分钟可以做出四菜一汤,快捷高效,温馨美好。直到现在我才深深体会到,拥有一个同时用十几二十几只手备料和炒菜的厨师,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上天的事。

有些人类的功能,是上帝玩笑的一部分,譬如缅怀,以及后悔。愤怒可以缓解压力,狂喜可以振奋精神,而念念不忘的唯一作用,是令人生呈现迷惑的温柔之色,仿佛当时光真的倒流,我们能够避免那些因愚蠢犯下的错误。

呆呆地思考了一阵哲学,再没有黑格尔为我解除心中的迷惑,我怅然打量熙熙攘攘的大厅,出发,到达,等候,除了我好像每一位都有明确目的,视线扫到东北角,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卖部。

任何小卖部倘若生意要好,我觉得首先须有一个样子过得去的姑娘当售货员,就像十八世纪的法国巴黎,某个沙龙要聚集够资格的名流墨客,前提是主持的贵妇人风情万种。美貌和食物,是人类的永恒诱惑,植入基因,融入骨髓。就算到了一个非人做主的所在,照样发挥强大作用。

因此,我被那个小卖部吸引,首先是因为里面有疑似方便面的东西陈列,第二是站柜台的那个女孩,实在非常迷人。

她的三个头中至少有两个,都非常迷人。

我走过去,靠在柜台上,招呼:“请给我一包方便面。你们提供热水吗?”

女孩向我凝视,眼睛真美,如同初升于天上的星。她缓缓摇头——三个一起摇:“对不起,没有方便面。”

我的视线越过她,投在货架上,那里有一盒一盒的东西,上面还印着好像牛肉蔬菜一般的图案,勾起我多少乡愁,一嘴口水。我不顾尊严,整个人趴在柜台上苦苦哀求:“给口吃的吧,给口吃的吧。”

女孩子转过一张脸,以另一张对着我,之前的脸色是温柔的,现在则是冷漠,共同之处是各有妩媚处,纵是无情也动人:“走开。”

被人拒绝,理由都没有一个,这种失恋最为让人心碎。我悻悻地从柜台上爬下来,正要另寻生路,女孩子轻轻问我:“你要去哪里?”

她之前那个头又转回来了,眉目间满是关切之色,一时间是天使,一时间是魔鬼,翻脸如翻书,都算你狠,即使如此她比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更坦白,什么都清清楚楚在脸上。

我看看大厅,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又不见出发到达地点的指示牌,乃摇摇头:“不知道。”

顺手摸出我的指南,在里面输入:“候车厅。”

出了监狱以后连书都要生猛很多,哗啦哗啦,干脆利落出来一大段。第一个解释是——

既然重修资金到现在都没筹到,显然说的不是我所处的地方,不过在重修成功之后,我很有兴趣去蹲点观摩,连名字那么剽悍的鸟都要失恋,这个事实可以安慰我那颗不再相信爱情的老心……

继续往下看,候车厅之二:

这次应该没错了。我收起书,仔细打量这个候车厅,大门有一个,占了半面墙,非人民工的人潮正持续涌入。我刚才就倒在进入通道附近,难怪那么不招人待见。至于对面一堵墙上的小门就非常非常之多,一字排开,密密麻麻,简直数不清,每个出口上方都有个LED屏幕,滚动不同的类别名字:植物学……烹饪术……数学……算命……音乐……格斗……举重……

各行各业基本上都有覆盖,站在出口之前等候的队伍长短不一,最短的那队站在思想这个名目下。想来凡事其实都有速成之法,或干脆拜托上帝赋予天资,唯独思想这码事,不先花个十几二十年被生活玩得死去活来,决计不会强大,连是否存在都是问题。

最长的那一列是舞蹈,排队的各位彼此应该都有亲戚关系,且在直系三代以内,是人头蝶身的美丽怪物,翅膀长长短短,光色绚绚烂烂,彼此挨挨擦擦,在几平方厘米的所在跳跃,旋转,款款伸展柔软肢体,等待成为下一个人类中的舞蹈天才。我大致算了算,数量直接组成国家舞蹈团都绰绰有余。

我问售货员姑娘:“干吗要一堆一堆过去,最近人类世界很缺少舞蹈演员吗。”

这个问题不复杂啊,姑娘却好像需要更多的脑细胞去思考,那两个头转来转去,凝神静思,竟然都得不出结论,没奈何,出动了储备能源,最后一个头终于从背后隆重地转到了我面前。我被吓了狠狠一跳,双腿一软,差点儿没跪倒在地高呼:“夜叉,小的下有儿女上有高堂,还要留一条烂命养家糊口,求求你放过我吧!”

那张青面獠牙对我的反应不算特别适应,爆开血盆大口,道:“你干吗?”

既然有商有量,想必就没有想象中凶险,我打了个寒战,勉强说:“没事,没事,受了一点儿小惊吓。”

夜叉姑娘点点头,我费力地分辨嘴角上扬和眉头微皱这两个表情代表了什么,理论上应该是善解人意,但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

不管她对我有什么意,人家好歹还是回答了问题:“最近三年之内,会有数次大规模的天灾和人为灾难在人界发生,据说因此会有很多个舞蹈家和演员死掉,而且是一批批地死,你们人类娱乐活动本来就不多,一死那么多人,说不定会憋得来找我们麻烦,所以给你们添点儿数。”

我大吃一惊,一批批地死掉,听起来极有魄力,倘若不是发生大规模战争,那一定是百老汇和好莱坞同时被雷劈,而且劈的规模还有点大——你知道其他天灾还有救,只有这玩意儿一击致命,有时候连人带衣服化为乌有,省掉多少后事。

我和麦当娜长期厮混,听得最多的就是好莱坞的坏话,炸掉人家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有时候我看了一部电影,心情为之激动,觉得台词经典,布景宏大逼真,叙事流畅,节奏张弛有度,演员演技虽说不至于毫无瑕疵,但及格有余。结果刚刚激动了两分钟,麦当娜就到我家来,放一张重拍版给我看,内容是我刚刚看的那部电影,显示在一模一样的演员、台词、场景基础上,最完美的效果其实可以去到哪里,顺便嘲笑一下人类艺术工作者的低级程度。一旦我对这个版本的来源表示兴趣,麦当娜就用两个字封锁我的好奇,他说:“电脑。”意思是全部用电脑剪辑制作出来,考虑到我拥有一个软件开发和多媒体设计的博士学位,迷信该托词十年之久,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

说话间舞蹈那个门开始放行,蝴蝶们扑扇着翅膀,神情淡然地依次离去,对于到人间做天才这个任务,显得并不是特别热心。最后一位蝴蝶姑娘刚过去,我好奇心起,冲到门前想看看门后有什么蹊跷,刚跨步,立刻鼻子一酸,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出老远,门内传出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非合格物种,请自动退后。”

以人的标准,我向来觉得自己不是特别合格,但考核范围一放再放,直接宽到物种本身都没过最低标准线,我家二老生我之初,是不是稍微马虎了一点儿。

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我挽起自己的袖子,一口气冲到大厅的尽头,抬头一看,第一个门,文学。好吧,在这个方面我灵感不足,但是基本功是很好的,但丁的《神曲》,我能背诵原文呢。信心满满往前一站,立马摔个屁墩儿,尾骨生疼,得到一样的提示:“非合格物种,请自动退后。”

文学不行,我上隔壁那道门去,到面前一看是美术,赶紧自觉来了一个急刹车——送死也不用这么积极,我一辈子鸡都没画像过一只。

跳到第三个门,钢琴,看看自己的手,指头跟心里美萝卜似的,这又是一个弃权项目。

第四个科目稍显乐观,气味。想当初我出差到美国,从芝加哥城市广场硬是闻到了我家公寓二楼D座易牙家里做佛跳墙的味道,鼻子不算不好吧,虽然后来华佗说我是典型的饥饿综合征,但我坚信那一刻感受的真实。

有这么正面的事例支持,我于是义无反顾投身而去,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成功了,身体似乎正在经过一个柔软的犹豫。我对天祈祷,还没准备好祈祷词,风云突变,故事重演。这次跌得更惨,直接一个狗吃屎飞出两米,落在一个熟人,呃,熟鼻子面前,就是刚刚在大门口投诉我阻碍交通的那位仁兄瞪了我一眼——用他寄居在鼻梁左右、小到简直要用显微镜才能发现的眼珠子,雄赳赳走进了上题“香水设计”的门,闻名天下的香氛调配师即将诞生,但愿他在人间的身体比例会有所改善。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具体经过我就不表了,总之行程才到大厅中部,我已经需要预约骨科和皮肤科医生会诊,即或万幸不至于粉碎性骨折,亦必有部分肌肉组织坏死。值得安慰的是,为此备受煎熬的人不止我一个,当我从建筑设计那个门前被弹开的时候,通知我检查结果的声音已经经历了一系列强烈的感情变化:从世界如此美好,我等下收工洗澡;到你这个小王八蛋不要再来烦我好不好;再到神经病我上辈子欠你很多钱吗……到了眼下,已经直接抓狂到十三级,每个字念出来的口气都意味着:“要是可以的话,我一定要抓住你克隆一百个,再用一百零一种方法杀掉你和你所有的克隆。”

要在平时,我一定发挥我善良的天性,一早放过他了。但是今天不行,不试到最后一个门,把自己全身骨头撞到变成蓝色,我是绝对不会死心的。我坚定地相信,一定有一个门背负着宿命的等待,矗立原地,永远翘首,盼望着,我,有一天出现,撞它个对心穿。

只要有信仰,就不会被神抛弃。

总能找到故事,证明这个道理的正确。

当然也总可以找到故事,证明相反那个道理的正确。

以人类那么羸弱的生理条件,最后却成为世界上最危险的物种,是因为人类见风转舵,从无不二原则可言。

于是,我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专业,另一个可能性是那个负责拒绝的人已经因绝望而死掉,总之,在某一个门前,我得到了进入的许可。穿越一片昏黄的微光,似沐浴于日落余晖,身体懒洋洋的,要融化在这温暖感觉中,我神志清明,但眼前模糊,所挂念的仿佛有无限辽远,异常重大,但又不知道确切是什么。那状态活像和小二在家里对酌,喝罢八瓶二锅头之后,欲醉不醉,将死未死,往事接踵而来,前途轻如片絮,这一刻比什么都醇厚,强烈,无可比拟,愿意永恒沉醉。

除非有人当头泼你一盆冰水,或大力拉住皮带后腰,来个过肩摔。

我现在就处于后过肩摔时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刚才一瞬的成功好似南柯一梦,我此时境遇与在前两百道门前如出一辙,并无任何改善,除了身上还坐着一个人,正嘀咕着什么——这场景是祸是福,一时无从判断。

我定定神,认出身上大马金刀这位,正是小卖部的售货员,身段婀娜,修长委婉,颇可赏心悦目,只是被夜叉头对我一低,我的绮念立刻化为分子状态。我苦笑:“姑娘,可否换个头看看?”

她发现我清醒,立刻站起身来,三个头缓缓旋转,一个接一个地打量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本能地拉紧了胸口的衣服。

听她惊疑不定地喃喃:“你怎么会是?怎么会是你?”

是我?是我什么?我是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我去看那道对我表示无私欢迎的门,门上那几个字就如探照灯,照得眼睛发花,我立刻叫了起来:“不可能。”

三头姑娘点头点了十八下之多:“我也不信。”

杀人者。

那个门上的名目正是杀人者,字迹与众不同,泛出很有气质的淡红色,铁画银钩,笔画隐然带金铁气。

原来我之前观察不够仔细,排队人数最少的其实不是思想门,而是杀人门啊——在我之前,空空落落,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否认自己拥有杀人者的特质,倒不是我品德高尚,慈悲为怀,理由是非常生理性的。我读书以来,向来必须以行贿作为体育及格的必要手段,倘若体育是一门重要课程,而所有的体育老师都大公无私,在我的成绩评定书上秉公执笔的话,我不要说拿博士学位,能不能从技术学校捞到一个肄业证,都是很大问题。这样的体格和力气,叫我怎么去杀人?公寓楼十年居住经验告诉我,杀蟑螂我都以自伤收场。

夜叉姑娘表示不同意:“这里是输送天才之地,讲究技术与修为,如果光凭体格和力气的话,左数三十七道门是举重专业,你刚才试过,摔出个包来了吧。”

如此说来也有道理,哎,创造杀人的天才是为了什么?嫌人间败类太多,人工干预一下吗?

售货员姑娘答曰:不亲自走一趟,没人会知道。

既然如此,你拉我出来干吗?你知道这么一下,人间损失了又一个开膛手杰克吗?

夜叉姑娘稍觉赧然,争辩道:“我以为是仪器故障……”

搓搓手,起身走回小卖部,一会儿拿了盒方便面回来:“喏,这个给你。”

阻碍了我成为传奇人物的大好前程,一盒方便面就可以弥补吗?不过这话我没说出来,怕的是人家恼羞成怒,收回去就不好了。要知道收到女孩子馈赠的礼物,对我是破天荒头一遭,值得在皮肤上刻下日期地址细节,留为永恒纪念。

我喜滋滋接过方便面,凑到鼻子上闻了一下,看能否分辨出是什么味道,结果大眼珠下认出来,那些疑似牛肉蔬菜之类的图案,和食物半点边都不搭,完全是疯狂印象派笔下的变形花卉景物大组合,粗一看没怎么着,细一看,头发竟然竖起来一半,眼前发花,平衡神经受到极大考验。

靠着我一日之间两次穿越空间的微薄经验,我勉强站稳了脚跟,对夜叉姑娘投去满腔疑惑:“啥?”

人家回答极简洁:“吃。”

吃就吃,怕你吗?我深吸一口气,快手快脚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块烧饼模样的东西,不过烤过了头,黑七麻乌的,烤过头人家也是个饼,我不挑剔,囫囵一口吞了下去,胃里一充实,立刻向全体内脏发出饥荒状况缓解通知书,心肝脾肾为之松了一口气,今天都捡回一条小命。

饥饿的终极结果就是内脏动力衰竭,大家一个接一个罢工,沉入无可挽回的寂灭,这对它们或我,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吧嗒吧嗒嘴,问夜叉姑娘——万幸,现在对着我的是她的第一个头,清秀无伦,望之心怡:“吃了,然后呢?”

那对美丽的眼睛凝望我,闪烁的光彩中有醉人的温柔。我痴迷对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何种天气,身躯懒散,灵魂软弱,不知不觉之间,恍然陌上花发,行人缓缓醉。

闭眼,再睁眼。

夜叉不见,身前另站了一个人。

生理意义上真正的人。只有五官,亦只有四肢,男孩子,大约十六岁上下,瞳仁深蓝,容貌俊美,灰紫色头发隐约闪耀幽光,长长的,精心地梳理好了,身上穿一件织锦缎淡紫色长袍,腰间束黄金带,额上镶嵌着和瞳仁一色的菱形宝石。

他背着手,脊背站得笔直,正面无表情地注视我。

就算我是一只土狗,也看得出他衣饰华贵,搭配脸上那种视凡事都无足轻重的神色,俨然不可一世。我惴惴不安地想,莫非我瞪着美女看看就惹毛了什么大后台,现在要被抓去正法吗?

忍不住退后一步,习惯性去摸身边的指南,自摸完一轮心中大惊:书呢,书跑到哪里去了?我赶紧五体投地一通乱找,书没见到,意外觉得膝下软绵绵的,异常舒适。咿,不对啊,候车厅地板铺的是那坚硬冰冷的花岗石,怎么能跪出这种效果来呢?

眼前分明是极品手织波斯地毯,以方寸计价,成品之昂贵,比同面积的金箔更高。我曾经有幸在大马士革见过一次,当场躺下打滚耍赖半小时之久,痛哭自己无钱消受,害得小二星夜从公寓赶来,哄了一夜才好。赞叹半天地毯,猛一抬头,对面那个男孩子,居然也趴到了地上,姿势和我如出一辙,也正在愣愣对我注视。我眼不错盯他半天,犯起嘀咕来,一不做二不休,乃尝试着慢慢举起左后腿,似狗撒尿一般,看这个男孩子出身该极高贵,首先我打死不信他会屈尊跟着我做这个动作,其次我打死不信他可以把这个动作做得传神——你以为模仿狗撒尿不用经过观察和磨炼吗?

他的确没有跟着做。

他完全是和我同步的,同步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狗撒尿姿势。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跳起来,贵族少年同样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天哪,这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是我啊……

过去的人生里,我也偶有梦想。比如上街捡到点儿钱,数量够飞韩国整个容,找个情投意合的伴侣,长相不要太难看;三五知己,富贵了理所应当相忘,但贫穷时共喝一壶老白干,也是快乐的事情。

这一切都没机会实现,然而我一直没有气馁过,不是信念坚强,而是不如意太多,郁闷事十有八九,凡事长吁短叹,我没有那么足的真气。

但是风水轮流转,好像终于来到了正面光明那一极——这算是秋冬一次性大恶补吗?

我心情忐忑,好似吃下了过多鹿茸人参,分分钟等待气血升腾,青春痘四溅。爬起来后我冲着镜子又伸胳膊又踢腿,终于确认无疑,这位翩翩浊世的小王子,就是在下本人。

既然外表成了王子,我立刻拥有了王子的心情。本来嘛,我除了很会读书以外,最大的能耐是适应环境。抬起我的美丽头颅,准备好好视察一圈周围的环境,倘若看到一粒灰尘跳舞,便要发一下无名之火,表示我的高贵不容半分亵渎。

这时镜子里显示,在我身后有扇门悄然打开,一个穿修身白色西服的男子走进来,深深低头行礼,恭敬地说:“公子,有海外大国手来请战,请定夺。”

请战?我慌乱地点了两下头,悄悄在镜子里观察两件事,第一,兄弟你是不是玩我?如果是COSPLAY,怎么不提前通知我背好台词呢。第二请战是什么战,难道我这小胳膊小腿,还能跟人打起来?

久久不出声,对方也不敢催促,始终低着头,耐心等待回答,我很后悔刚才没有装成植物人当啷一声倒下去,没奈何,咳嗽两声开口,居然也成方圆,说:“前面带路罢,我去会一会。”

那人眼睛一亮,鞠了个躬,返身开门,前行带路,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轻声问:“公子今天服药没?”

服药?是说刚才那块烧饼吗?我心想连这你都知道,于是点点头。他回头的一瞬,我看清该男子的相貌,五官清奇,气质文雅,并非仆役之流,不知道口口声声公子长公子短是哪根筋短路,紧接着人家叹了口气:“公子乃一国之希望,务必要保重身体,近日所用的药方,求自南中国地区,所费不赀,希望有点作用。”

越听我越惴惴,不晓得这番投胎是不是走错门,投到一个痨病鬼身子里了,幸好家里应该有钱,可以抵消一点儿不幸,我可不想病病歪歪地还要跑到街上去拉二胡谋生。

出了门,穿过数道长廊,其建筑风格相当奇怪,不中不西,不日不韩,装饰极为华丽,架构却颇简洁,常有突兀之转折,柳暗花明处,破门入室时,长廊两侧有一丛丛大红花开,热烈如火,移步换影,又见枯藤淡木,疏影横斜,处处赏心悦目,不过所有花木的种类都很古怪,以我的见识,居然一样都不认得。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最后经过一座小小石桥,来到一处无门的大厅内。

厅内迎面是一堵雪白屏风,以精致丝缎糊成,中有精致木框分隔成两扇,墙后隐约有身影来来去去。屏风两旁各站一人,左边那位五短身材,神情威猛,与引我进来的男子着同样衣服,显见是同僚,不知道谁欠了他钱没还,他神情沉重,眉宇间满带不悦。右边那位极高,身材极挺拔,宽袍大袖,发长过肩,衣着很有异人风度,但看外貌简直是资深的瘾君子,整张脸瘦得只剩一张皮紧紧绷着五官,连骨头都在打晃。

要不是我现在有自我认知障碍,实在没心情管人家闲事,我真想劝他:“毒海无涯,回头是岸,自首吧。”

两人见到我进来,神情各自微微一变,威猛兄狠狠地瞪了引路那位一眼,趋前问候:“公子今日身体如何?”

我感谢人家好意,频频点头:“不错不错。”

鬼使神差一伸手——向那位瘾君子朋友:“来吧。”

说完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干什么呢?

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点儿不重要,重要的是神说有光,世上就有了光。言出,不需任何人跟进指挥,白色屏风便悄然滑开,内中别有洞天,格局高远,空空如雪洞一般清净,中心有几,几上有棋——围棋,黑白子皆温润,颗颗都是上好的美玉。棋盘以整块水晶雕成,以金线隔纵横,对座两榻,墙角一瓶腊梅,正开得意态悠闲,除此别无他物,好一个静玩所在——且慢,我才看走了眼,分明还有一样东西在墙上挂着。

一部超大尺寸液晶电视机。

这感觉怎么形容,就像唐明皇进华清池洗澡,万事俱备,只待杨贵妃,结果小门一开,朱丽娅·罗伯茨纵身栽进来,三围不错,就是有点不搭调。

莫名其妙对那部电视机看了半天,转身发现瘾君子朋友已经安然落座,正说:“客随主便,公子请执先手。”

我听了继续发愣,心里考虑的主要内容是今天搞成什么样才能收场,但不知不觉鬼上身地坐了下来,还很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压在屁股下的衣摆,冷淡地说:“无须客套。请。”

对方微微点头,果然不再客套,取子,对棋盘凝视,恍然陷入沉思,我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长考了,但人家不管怎么长,总算有东西考,这一子还没落,你老人家烤红薯吗?

瘾君子朋友丝毫不管我腹诽,良久出手,占的是天元,我飞快应子,然后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这小子又陷入长考,考得我眼神迷离,哈欠连天,碍于眼下千娇万贵的身份,还不敢打个爽快,恨不得找出那台电视机的遥控器,有三级片看三级片,有狗屎片看狗屎片,总比腮帮子发酸好。

好不容易等到他再落子,我迫不及待应了第二子,他还是丝毫没有提速的迹象,我算明白了,这不是比棋,这分明是比膀胱弹性,谁的棋力强有什么关系,到最后没被尿憋死那个,才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强者啊!!!

如此下到第十八手,论理两人就算再不旗鼓相当,此时论输赢都还早,但瘾君子朋友忽然坐直身子,嘴角露出一丝神秘微笑,说:“你输了。”

话音未落,屏风外已经有人倒抽一口凉气,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垂眼看棋,手里的子将下未下,问:“何以见得?”

瘾君子朋友缓缓道:“在下有个小号,叫做十八手。十八手之内,能看出一切棋手的棋风与思路,方才我长考之时,你神魂两乱,坐立不安,落子快而无当,粗疏异常,所谓东澜国第一人的称号,其实难副,我很失望。这一局,就到此为止吧。”

他掸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嘿嘿冷笑,飘然站起,转身便走。屏风外传来三两声沉重叹息,仿佛在哀悼国将不国。我耸耸肩,心想反正你骂的也不是我,一拍两散也好,大家各自回家睡觉才是正经。一个呵欠打出来,我疲倦不堪,准备等他一出门,就摸出我的指南,写下公寓两个字班师回朝。

瘾君子先生还没走出两米,我解脱的笑容还没绽放到一半,强大的鬼上身再次发挥了它的作用,只听我发出一声冷笑,淡然道:“且慢。”

这是要干什么呢?右手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听指挥呢?悍然伸将出来,摸子,一颗颗下棋,速度之快,看得我自己都眼花缭乱,数分钟间,一口气将整个棋盘填成一个单色终局。黑子蜿蜒,追击,围截,杀戮,尽管白子不见,其棋势的精髓却都在阴影下不断挣扎,苦苦喘不出来气,终至灭绝。

十八手先生不错眼地看,脸色大变,从踌躇满志的红,一刹那雪白,一刹那青灰,额头上密密汗出,向前走了一步,颤声问:“你……你……怎么知道……”

我微笑看他,垂下眼角将整盘棋扫乱,说:“回去再习十年,彼时我若还在世,你大抵足够与我一战。”

说罢,屏风滑开,我施施然站起,信步走了出去。两套白色西服迎将上来,瘦高那个满眼是泪,威猛那个也脸色苍白,我啧啧称奇,喂,我好像赢了,要不要表现得这么反骨啊?莫非你们在外面下盘口赌我输,赔了不少银子吗?

瘦高那位殷勤地扶住我,声音颤抖叮嘱:“公子小心,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无比疲倦。说起来在人间虽然辛苦,朝九晚五,生老病死,中间多少有点余地摸鱼;到这个非人世界来混,什么活都干了不说,连生孩子都要亲自上,实非久留之地。哀叹着给人扶着走了两步,胸口一紧,喉咙一甜,我张口哇的就吐了,定睛一看,好大一摊血,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血吐在青色地板上,仿佛灵魂也跟着飘荡出去了。我软软倒在瘦高个怀里,神志渐渐昏迷,依稀听到好多人哭啊喊啊,脚步踢踏奔跑。我费力地张开眼睛,瘦高个紧紧抱着我,哭得跟条丧家狗一样。哎,帅哥你要注意形象啊!发现我还能睁眼,他狂喜大叫:“公子,公子,公子你醒醒,太医就在宅里,很快就到。”

太医什么的就算了,咳血嘛就是有点热气,最多喝点雪梨清清肺,不过我还有句话一定要问清楚。

翕动着嘴唇,我费力地发出微弱的声音,瘦高个泪如雨下,将耳朵凑近我身边,听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房间里那电视机,什么牌子,在哪里买的?”

周围立刻静默下来,我全心全意等待一个答案,家里小背投用了好多年,一早该换了,方才无聊时打望,觉得墙上那台电视机,造型优美,设计独特,色彩雅致,虽然没有LOGO,想必也是大牌出品,要是知道哪里有卖,我也赶紧去弄一台,趁有生之年,好好享受一下。

人哭哭啼啼,怎么也不肯答我,公子公子声中我终于支撑不住,头一垂,就此挂了。

那头挂了,这头回了魂,六道轮回,简单而言,也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为什么要注意饮食,起居有时,努力锻炼以长寿呢?照我看,大概是因为轮回起来多少有点麻烦——想想你住三十楼没有电梯,刚爬到楼下发现忘带手机那种心情吧。

睁开眼睛,和夜叉姑娘对了个正。她对我露出了然微笑,说:“杀得愉快吗?”

我爬起身来,摇摇头,说:“啥?”

她对我解释:“喏,你刚吃了命运体验速食,虽然是简装,效果也应该不错,怎么样,发现自己杀人的天赋是怎么显示出来的没?”

我怪叫一声:“杀人?我明明杀了半天棋啊!”

夜叉姑娘慌了,急急忙忙跑回柜台,看了半天又跑回来,脸上飞红:“对不起,刚才拿错了,你应该吃杀人者唐斩的,结果吃成了棋魂。”

为了表示歉意,她把确认过名叫杀人者唐斩那盒烧饼递给我:“要不要再吃一个?”

我摇手谢绝,心思一转:“你有《金瓶梅》没?我很有兴趣当西门庆试试看。”

她问我什么是《金瓶梅》,听完解释之后没有按照人间惯例对我当胸一掌,而是很冷静地从科学角度告诉我:“这种天才是你们人类土产,我们向来不供应。”

如此一来,我彻底断念,就算有非人襄助,土狗也成不了色狼。在离去以前,我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问了问夜叉姑娘,她也蒙查查不知所云,我只好拿出指南,输入:幽雅棋室内的一台大电视机。

指南很久没上工了,休息充分,心情很好,在词条出来以前,还难得地私聊了两句,曰:“小子,你吃了命运体验速食吧?”

这本书还会偷窥,到底什么人编的?

它继续在卡片上出字:“副作用不小,你生过儿子没?”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字面上出来一串省略号,好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自求多福吧。”我顿时毛骨悚然。

聊完这阵,终于看到了解释。

原来如此,难得一次重新做人机会,我跑去下了个棋就翘了辫子,实在太浪费了。叹息半天,我又饿又渴,思家心切,向夜叉姑娘告别后,在指南上输入:回家。

指南拒绝我:“目的地不存在。”

我傻眼了:“什么?”

再次输入,这本书脾气很烂,立刻就有点光火,出来的字比刚才大很多:“告诉过你目的地不存在。”

什么意思?我不依不饶,再输。

它按下性子甩着脸子——一个字比一个字大不说,还火花四冒:“不存在的意思就是——没有,没有出现过,或者已经消失,总之去不了,再重复输入不要怪我自动关机。”

好吧,你家工会后台硬,说罢工就罢工,我惹不起,想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先去找小二看看吧。

但是小二在哪里呢?

我沉思默想,希望灵光一闪,闪出小二的去处,但满脑子转了两遍,排除无数囤积十几年没见过天日的专业知识,闪躲过无数匪夷所思的理论体系,践踏着无数零零碎碎收留下的八卦逸事,得到的线索只有一句话,小二说过:如果我遇到危险,《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会发送跨空间远程警报,他会收到。

一路走来,历经理发店、监狱、候车厅,遇到各色怪人怪事,除了生孩子的时候担心过难产以外,其他都不算特别危险,难怪小二一直没有理我。

既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在卡片上仔细输入:最危险的地方。

输完以后,我就隆重地对夜叉姑娘点头,招手,依依惜别,大有易水横流,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意。其实心里笃定得很,无论我去的是监狱还是地狱,是吃人的厨房还是被吃的餐馆,无论所面临的场景恐怖到何种地步,我都相信小二会及时赶来——任何时候我真的需要他,他都会及时赶来,从未放弃我,也未辜负我。这样说起来,我实在该变成一个女的,直接嫁给小二日子不是好很多,反正工资都要给他的。

怀着这样温暖美好的情怀我闭上眼,等待空间传送。任何遭遇反正都是一回生两回熟,多给人家传两次,你看我吐也不吐了,气定神闲间脚下一站稳,立刻张开眼睛四处打望。非人世界最危险的地方耶,一定酷到爆吧!在小二霹雳拍马来救我以前,一定要看多一阵新鲜才值回票价啊!

不看还好,一看我就立刻摔了个大马趴、狗吃屎。

摔在一张地毯上面——好熟悉的一张地毯啊,红边驼绒底,织就莲花围绕天人五衰图,随便用手一扫能扫出一撮鱼刺、花生米之类的东西,地毯四围依次放着迪斯尼水杯,三五包垃圾零食,脚底按摩器,大小无数靠垫,以及大概十三四种极度专业的杂志。

这不是我家公寓吗?

缓过神来我赶紧去看那本指南,莫非我老眼昏花,刚才我要回家,你明明说目的地不存在啊。结果指南做小憩状,对我任何行动均漠然——老大,连你都有不应期吗?

摸着脑子绕家一周,没有发现任何出人意表之处,我浑身筋骨酥软,忍不住放声高歌,啊,可爱的家,温暖的家,甜蜜的家,我回来了。

欢呼鼓舞了半天,我美滋滋坐下,准备看一集无聊的言情剧兼吃薯片以资庆祝,忽然从楼下远远的地方传来喧哗,似乎有很多人在大声说话,气氛躁动惊慌,十分不安,凝神听去,咿,声音最大那个,好像是小二啊!

我印象中的小二,永远不动如山,就算跟我着急,说话分贝数也不会超过一只猫,他现在吵吵嚷嚷是为什么呢?

推开窗户走上阳台,刚好可以俯视公寓大门前,那里本来是一片空地,光秃秃的没做什么建设,平常充当我们集体出行时的会合地;偶尔我奋发图强,觉得应该加强一下体能,就下去跑跑步,每次跑到第三圈,公寓所有的窗户都会打开,各位邻居的头颅一览无遗。香奈尔向我大量丢玫瑰花瓣和飞吻;贝多芬搬出十几个饭碗敲《命运交响曲》兼吹口哨,吹出《卡门》序曲做伴奏表示加油;华佗慧眼如炬观察我身体状态,一会儿我上楼就会收到一张详尽的医学检查结果报告。总之无比热闹。因为他们平常实在看我自暴自弃惯了,突然做出一点儿事来表示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旁人都免不了要感动起来的。

但今天不类往常……

开窗才发现其实现在是黑夜,不过墙上二十四制式的挂钟却显示早上十点。

空地上空笼罩着朦胧雾气,难以看穿,只感觉熙熙攘攘有好多人,一时聚拢,一时散开,每次散开都带来声浪沸反盈天。我集中目力,似每个身影都颇相熟,一定是我的邻居们无疑,只是那些或动或静的姿态,与常态大不相同,不禁叫我隐约不安。与此同时,单细胞的我有更强烈的一种想法:没义气的,搞活动也不叫我。

作为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我连忙起身冲进洗手间洗了个澡,再转入衣帽间,把在非人世界混通场的睡衣换下,穿了黑便裤,白恤衫,兴冲冲就出了门。

一溜烟儿来到楼下,一路发现所有公寓门都关得紧紧的,有的门上还加一把巨大的锁。在公寓这个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冲进别人家胡吃海喝顺拿的环境里,这可是件蹊跷事。

这种蹊跷感在我到达公寓底楼时强烈到最高点,强到了让我不得不一个急刹车,停在将出未出大门的那个坎上,回头望了望,离我最近的是一楼B座,恺撒的房间。

恺撒,听名字就是个好不威猛的人,其实他威算还有点威,猛则未必,至少从体形上来说如此。

基本上他就一小老头,须发皆银,走路腰板挺直,虎虎生风,可惜一旦站下就佝偻,打回原形。

和平常人一样,阴雨天他爱生闷气,高兴时也笑眯眯,每晚在公寓会所遇到他,后脑勺对人喝一杯纯威士忌,看着窗外天光,默默无言,形象低调而正常,除非那晚的表演特别精彩,或者有幸看到他整个尊容。

唯有一次我百无聊赖,好死不死,想到他大名恺撒,便上前和他谈了谈《高卢战记》,高卢两个字一出口就知道大事不妙,老爷子那俩眼睛,跟烧了明火似的熊熊发亮,亮得我心里打寒战。

我不祥的预感被证明是正确的,从那天晚上开始,恺撒就和我耗上了,我看钢管舞,他就站在钢管边;我喝黑俄罗斯,他就站在酒保边;我回家洗澡,他就站在浴帘边;我洗完澡准备滚去睡觉,他还是坚贞不渝地站在我枕头边,一心一意,全心全意,以打不死你就磨死你的气概,硬是把一部《高卢战记》的真实版给我讲完了。平心而论,就算为此熬了俩大黑眼圈,嘴角长出一溜水泡,我还是要承认恺撒的说书功夫不是盖的。

听完三天评书的结果是,无论我干什么,甚至梦什么,偷鸡摸狗,穿街走巷,解决工作地点一点儿小机器故障,耳边都会不断听到一个豪迈的声音咆哮着:“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同事们因此盛赞我:“不愧是技术高手,对一台微波炉都充满如此强烈的野心……”

除了强迫人家听《高卢战记》,恺撒总体而言是个好人,在我心里,好人的标准之一是家里永远有吃的,而且随时可以去吃。

我转身走过去,推了推门。

没开。

俯身观察,门上装了一把隐形密码锁,三年前的专利型号,拥有独特密码辨识系统,而且必须输入两次密码,第一次使主锁出现,第二次才能开门。

就算恺撒最近去抢了一票国家银行,家里满地都是金条,他也不用小心到这个份儿上,公寓没外人来,至于自己人,不要说金条,就是把印加帝国的黄金宝藏整个堆起来当地砖,大家多半还嫌色彩太单一,和墙纸不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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