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和指南内讧完这一轮,周围一阵骚动,我兴奋地四望,一面自语道:莫非我的真实身份遭人发现,这就要拖出去游街示众?难得一个冷笑话无人喝彩,小二理都不理我,脖子伸得老长向前看,其身体语言表明全身的器官都处于无敌兴奋状态。我赶紧跟着去瞻仰,有什么大人物终于要出现了吗?还是拍卖中场休息的助兴节目给我们安排了几分钟钢管舞洗脑子?
钢管舞没见到,大家目不转睛注视的,乃是悬空那偌大一圈走廊。拍卖进行到现在,那儿除了跳出来过一只猫——就是我将要养的那一只以外,始终空空荡荡。但它的空荡很有气质,四周五彩流溢,瑞气千条,霞光万丈,远看整一个《西游记》里的洞天福地,分分钟提示诸位要随时做好顶礼膜拜的思想准备,说不定一道霹雳,孙大圣兴头来了,再出世一次。
好吧,这里是非人世界,大圣就不要来凑热闹了!
来的是——小二通风报信:“拍卖师,拍卖师,珍谷排名第一的拍卖师。”
我底子里必定异常爱慕虚荣,听到排名第一,顿时周身发痒,踮脚观望:“哪里哪里哪里……”
小二说:“还没来。”
人还没来你抖什么抖,要么是崇拜过头,要么是职业粉丝,说,谁给了你钱来举牌子喊名字的?刚要追根究底,冷不防头上真的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响动,我仰天一看,大惊失色,哎呀,这家百货公司的天花板不是看上去很结实嘛,怎么说塌就塌了,一块块将坠未坠……
塌天花板不是闹着玩的,我连忙一声大喝,把小二按在身下,大家一起做王八缩头状,团团抱住,下一秒,被他奋起神威,十几只手把我掀开丢在一边,气急败坏地喊:“你干吗?”
我很委屈:“保护你喽,我这么先人后己奋不顾身,好歹阁下态度上都配合一下。”
小二极郁闷:“配合你个鬼,别大惊小怪,这是换拍卖场呢。”
就算要换拍卖场,旧的也不用一拆了之嘛,你说这里地方多大啊,要是弄点薄板隔一隔,隔成三五千小房间租出去,哇,每个月收租就收到笑啦……我在这里大呼小叫,浮想联翩,动静不可谓小,想收敛也来不及了。背后被人轻轻一点,一个极温柔平静的声音叮嘱道:“请肃静。”小二低呼一声:“哎,凤凰警卫。”
唯唯诺诺转头一看,咿,哪里来的一只好漂亮的鸟人?大红色制服,有板有眼,配黑色爪套和帽子,外形整肃,颇具威严,弱点是上下半身比例过于失调——下面屁股都省了,直接上两条光杆子腿,但无论如何,人家始终可以称得上一只玉树临风的鸟。
听到我尽情夸奖他的外貌,鸟人很高兴,声音越发平和:“请肃静肃静肃静肃静……”
他念叨的每个字,都仿佛有着实际的形态,逐一飞翔到我脚底聚集起来,将我托向高处。我素不修佛,感觉这样的白日飞升脚不着力十分恐慌。眼看一寸寸离地面越来越远,我刚要大喊大叫救命,脑袋一转,原来小二正与我同步上升,旁边则是面具派对的济济同仁们。大家并肩齐上,丝毫没有生死别离的不祥迹象,我松口气,乃听之任之,有余地去观察观察环境。天花板没错是塌了,不过塌得非常环保,水泥钢筋之残骸丁点不见,更没有尘土石灰,大概坠落到半路就化成一缕青烟去也。最后塌出来的竟然是一大片宁静的天空,呈温柔紫灰色,仿佛山谷最深处所看到的暮色,点缀云卷云舒,去留闲散。
上升,所有人都在继续上升,全体穿过了百货大楼破开的天花顶,整座楼被遗弃在脚底下,瞬间即渺然,隐隐融化在视线的尽头,化入烟尘,如从未存在过。
这是到了哪里?
天空中云色席卷,风声作箭响,从苍茫广宇至连绵身侧,飞鸟踪迹犹在,空谷兀自无人。所有人隐入浓稠的雾气,身影若有若无,不再看得真切。
这颜色,这意境,这感觉,我们仿佛是到了一幅长轴水墨山水画中,伶仃在画卷一角,仰望奇景万千。
跺跺脚,脚下是实的,但无论怎么俯身探察,伸手摸索,都确认不了那脚踏实地的感觉何来。
或者我站在一棵千秋万代的树上。
每一枚树叶都足够写下我一生的经历。
或者是一朵积了无数年的云,灰尘在中心集结,仿佛点滴心事,终于成了厚重可以载物的疾。
或者是金色大鹏无边无际的翅膀,九万里伸张招摇,足可覆盖上帝创造的整个尘世。
无论那是什么,都在我的想象之外。
我希望解答会在指南的资料之中——难怪要那么多资金会赞助编辑的殉职赔偿金,某一位编辑说不定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呢。
悄悄把指南摸出来,刚要开盒盖,一件温暖柔软的东西悄然覆在我手上,我本能反抗,却动弹不得,它重有千钧。随后鸟人的平和声音传来,在很近却看不到的所在,说:“不要出声,查兰天爱静,她要出来了。”
查兰天,什么来头,和海宁查家有血缘关系吗?我秉承一贯的直肠子个性,张嘴欲问。另一只手准确地摸了上来,一把将我脖子掐住,掐出我两行清泪爆射,一根喉管堵塞。小二你以为从后面掐我就不认得你的手吗?你中指和食指上的老茧早就把你出卖了!!!
果然是他,不管我如何激烈反抗,硬是死掐着不放手。他掐他的,我搞我的,就算迫于因为气管压力不断流泪,我仍坚持鼓大眼睛集中视线于一点——今天查兰天要是长得不招我待见,小二我回去就和你没完。
水墨山水画卷,凝聚一整幅的淡远空虚,清净高天,山景依稀间,一些雾气纷乱缠绕,如有人运如椽大笔,临空作画,三两勾缀,化为绝代佳人幽居空谷,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水袖流云,浅勾淡写,腰弓裙舞,漫天之间,令观者望之失神,而日月山川的光辉为之失色。
查兰天。
我张开嘴。仰头,形象充塞天地,S形无处不在的女神,容我膜拜你。
小二对我的好色了如指掌,查兰天一出来,他的手就离开了我的后脖子,再也懒得理我。现在就算拿把刀活剐,估计我也半声不吭——美色当前,生死又有何关焉……
查兰天的眸子,在空中一转,根本连眼风都没扫到,我却顿时六魂出窍。只听到她开樱口,吐丁香,一把声线低沉慵懒,字字句句却可以进入人的骨头里,把一节节骨髓都吸干。听她说道:“各位准备好了吗?”
我恨不得踊跃上前,唱个大喏:“好了好了。”接下来上刀山下火海敬请吩咐,送死都死得极HIGH。
好在人家压根儿问的就不是我,只见她眼波一转,曼声道:“下一个拍卖物,且看好了。”
水袖中的手微微一张,露出春笋般手指——嫩是极嫩的,有一节够吃十年了。食指上拈住一颗小小石头,天青色,椭圆,幽暗无光,和我在沙滩上捡的鹅卵石并无二致……
她的声音,仍然懒洋洋,蚀骨般魅力无穷,一字字介绍拍卖物的来历。
我碰碰小二:“这个不错,你买不买?”
做好准备,如果他说买,我就扑上去拷问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黄金,上个月一系列的银行金库失窃案是不是他的杰作?
小二干脆利落地说:“不买,我要下一样。”
下一样?你知道下一样是什么吗?
他不答我,再一回头,那颗定神石已经被人买走了,买主出的是一个不容人竞争的高价,杀得大伙儿喘不过气来,买卖瞬间定局。
终于,令小二一直在大打摆子,好似初恋那么紧张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将出不出之际,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拿出了指南,等了一会儿没动静,鸟人警卫多半巡逻到别处去了,应该短时间内不会一翅膀撂倒我再踏上一万只凤爪,赶紧输入:查兰天。
空空如也。
作为一本相当情绪化的书,它看来还在生被压于腋下的气,一点儿反应都不给。我瞪着它的雪白一片无计可施,小二劈手把书抢过去,在卡片上温柔地抚摩了两下,念念有词:“乖啊,他没洗澡,味儿是大了一点儿,你别生气了,我知道,我知道,跟着这个笨蛋把你辛苦坏了吧,回去给你打蜡上油包封面做SPA,你坚持一下……”
我气个倒仰,其他都算了,做SPA?把你弄成短路会不会被判蓄意伤害罪的?
谁知不管是人是书,一旦罢工,非加薪或改善福利不能解决问题。那卡片“刷”的一下就活了,上面开始出字。小二把书还给我,顺便解释了一下:“它有点儿肌肤焦渴症。”
论述得精辟!我对五神编辑组的仁兄们是越来越崇拜了。
窃笑完这一轮,小二所心向往之的,靓丽登场。
查兰天在天幕上转了个圈,我入神地看着那娉婷身影,想起古人说谁,望之如孤鸾之在烟雾,令人欲仙欲死。
但那姿态绝顶寂寞。静静地只是守着山水墨卷,怎么会不寂寞呢?永远是飞鸟相与,空谷无人,不说凑一桌麻将或打斗地主,连五子棋都没法下。难怪鸟人警卫说她爱静,想不爱行吗?
饶如此,她都比我好,小二他们都不在的话,世上那么多人,偏偏找不到一个愿意来跟我下一盘棋,我又不爱静。
此间归去,不如沉睡。
叹了口气,下一个拍卖品介绍,从查兰天精致的唇角间被吐了出来。
命运藤萝子。
一听这名字,小二立马跟只熟虾一样躬起身来,好像冥冥中很快一把发令枪响,他就要和谁赛跑两百米。
该两百米运动员心理素质想必不过关,小腹两侧所有的手都抽风似的,抖个不停,一抖一抖还在身上拍,噼里啪啦,不知多热闹。
藤萝子,能不能吃?我还蛮喜欢吃藤萝饼的啊!
侧耳仔细倾听,小二志在必得的物事非同小可,这玩意儿用处了不起啊——它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啊!
念完介绍,拍卖正式开始,查兰天眼波一转,懒洋洋说:“客户代号9H,出价生死书两卷。”
生死书是我不熟悉的货币单位,听上去蛮拉风的,不过从查兰天脸上出现的“麻烦诸位不要浪费我青春与生命”的表情看,估计和这命运藤萝子的价值没一拼。
既然奇货可居,买家们都打起了精神,嗡嗡声在云雾缭绕中四起,大伙儿都在念念叨叨,窃窃私语,眼看又有不怕死的试水,查兰天念出来:客户代号18G,出价梵天辟邪珠极品十颗。
周围都静了一下,还隐约有人倒抽凉气,估计这个报价已经比较上档次了,大家的小心脏都给打击得不善。我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情伸长脖子等,看好戏轮番,下一出演的是啥。
小二忽然问我:“你一点儿都不紧张?”
我?紧张?给个理由先。
他看我的样子好似在看一个小型号的世界第九大奇观:“你不想得到这个藤萝子,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
哦,原来我的命运都可以改的吗?
发现自己与众生平等,也有被救赎的余地,说不动心是假的。歪着头想了半天后,我还是摇摇头:“不要了。”
我没有奇珍异物,亦永无可能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拍卖师看都懒得看的生死书,不要说两卷,连扉页都欠奉。
倘若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理论上早死早投胎要快很多。何况,我对上天所做的注定,并无太多怨恨。
遭遇相遇际遇机遇艳遇待遇不遇。
怎么样都是遇。
那令你痛哭失声的亦是你毕生所爱,走到万念俱灰总算坐看云起。鹰击长天,蚁行湿地,谁知谁的冷暖?
就算无可奈何,就是无可奈何。
挣扎多么辛苦,为什么不坐低尘埃里忍受?我对小二微笑:“不要了,我向来都认命的。”
摊摊手:“就算不认,又能如何?”
场面上拍卖热火朝天进行,交替报价,已经出现了西斯廷传世魔法卷轴,南天门月老锁心环,神之隐身低腰裤……
每一个出价,都带动一阵骚动的风潮,钱稍少一点儿的朋友不抱侥幸之后,便一心一意围观,悍然不顾自己本来藏身于悠然山水,在宝物面前露出了大惊小怪的原形。查兰天视这一现象为自己成功调动拍卖气氛的标志,不觉厌烦,嘴角微微含笑,不间断地一样样将出价吟唱出来。
醉生梦死酒,芳龄永驻外用药膏,曼陀罗神仙召唤术……
惊呼一波一波不停,我碰碰小二,兴味盎然:“哎,扛上了扛上了。”
蔷薇圣洁十字令,爱情老鼠旋转机(这是什么怪东西)。
真的是扛上了。
最后四个出价来自两个客户,代号分别为10R和17N,他们所给出的东西昂贵程度肯定是在交替上升,否则为什么连查兰天都开始兴奋起来?她把外面的宽袍长衣反手脱了掷下,腰身扭了一扭,居然露出一身桃红肚兜装,肌肤如雪,曲线毕露,妖娆万千,水墨山水的清淡韵味突变为浮世绘准春宫。我鼻子一热,顿时失血过多。
最新的价钱是阿格里帕的黑色狗,一报出来,场面起了微妙的变化。
万籁消停。
所有人都被屏蔽在了一个沉默里面,齐齐仰望查兰天妙目流转。
我顾不上想鸟人回来没,顺手就打开指南查词条。
不知是不是和小二玩暧昧潜规则,被他摸过两下之后,这家伙心情大好,分外爽快地告诉我:
既然辗转了数百年之久,复利计算,收益叠加,无论真假都会好值钱了。我合上书,想起小二说他对那什么藤萝子志在必得,不晓得是抽什么风,你要是出价,眼看就会倾家荡产也没关系吗?
来不及劝劝他,查兰天发出迄今为止最大一声尖叫:“鸥米尼妖精十年使用权。”
什么什么?震惊席卷整个拍卖场,连指南书都兴奋了,不等我查,卡片就“嘭”的一声跳将出来,强迫我看词条:
看完这个,我为小二抱不平,连我都可以被小二照顾得那么好,谁在这个项目上和他有一争,结果人家指南告诉我:
我怪叫一声,但声音完全被淹没在惊涛拍岸般的喧哗中。看上面,查兰天一改初露面时冰清玉洁的高贵形象,已经兴奋得美目放光,青丝乱舞,给她一根钢管,立马有一段TABLE DANCE可看。啧啧,倒映空中,铺天盖地,肚兜都扯歪了半边,胸膛随热烈呼吸浪涛起伏,叫人大开眼界啊,水墨画里藏着的一等一的波霸啊!
她兴奋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鸥米尼妖精,鸥米尼妖精……”
重复了好几次才相信这是真的,双手一拍,成交两个字已经整装待发,在舌尖上蠕动不止,我抓住小二:“你就是这鸥什么妖精?喂,你卖了自己的使用权干吗?”
他理都不理我,双眼瞪得箩筐大,站个马步,几十双手向天张开,貌似祈祷,样子很虔诚。我真是不理解,你好端端的自由命运丢掉去伺候人,换来一个改命运的藤萝果,我读过哲学,你要不要我从逻辑上分析一下这其中的荒谬?
兰查天已经喊出来了:“成……”
成……
咿,交字呢。
交字没有跟上。
有另一个声音,温厚平和,但似乎蕴涵极大威严,沛然不可抵御,中途截断查兰天,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在所有人的耳朵旁边萦绕。
狐族全部产业一年分红权。
哐当,哐当,哐当当当……
好多身躯倒地。
指南完全融入眼下的狂欢气氛之中,不需我有任何动作,自动担负起解说之责:
哇,非人界首富的一年分红啊,那该是多少钱?有钱,能请到多少保姆用人管家?质量欠缺,数量补足,除了人多眼杂以外,舒服程度也差不到哪里去。小二别想了,你输了。
果然他输了。
对方既然能做主拍出去一年分红权,肯定是狐族来的大人物,大人物气定神闲,出价之后,对结果绝无忐忑,随即离去。我眼睛算不错的,雾气迷蒙中瞥见一道紫色光芒,蓦然穿过,转瞬无踪。查兰天水汪汪的眼睛深情注视着紫光消失的方向,朱唇微启,喃喃道:“白弃大人慢走。”
一瞄到我们这些普罗大众立刻又变得剽悍,干脆利落吐出两个字:“成交。”
手一挥,漫天水色弥漫,画中雨,树梢百重泉,意思是大事已了,各位散了吧。小二颓废无比,那么多手都无精打采地垂下来,活像只蜈蚣,他悲切地长叹口气,说:“我们走吧。”
他和指南的关系显然比我亲厚,无须苦口婆心要求,一发口令,后者便积极配合。我屁股一阵热,晕了几分钟之后,我们就离开了珍谷。
离开珍谷,我没有一头就回到自己的意识世界去,主要是不知道路怎么走。植物人要醒过来固然是医学上一个大难题,要一点儿不差刚刚好植物过去,可也没有买青菜豆腐那么容易。
我还是跟着小二,落到了一间白白的房子里,空空的,偌大的窗户开着,玻璃都没一块,屋外一个硕大的草坪,绿草如茵,阳光充沛,真是人间天堂一般。最叫我惊喜的是,房子里居然聚集着公寓里所有的邻居,一个不少,统统都在。
我难以言语表达此时的雀跃之情,踊跃上前拉住香奈尔的手,随之被她一个大耳刮子打得晕了半日。她打完我后理直气壮,脸上犹带淡定的笑容,这场景如此熟悉。
我兴高采烈:“大家都挺好的呢,嘿嘿。”
可惜洋溢正面情绪的好像只有我一个,没人答理我,没人正眼看我,没有人关心我刚从植物人状态出来,身体有否不适。
他们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好像刚被人借去全副身家,债主居然转头就死了。
华佗抢上来,问小二:“怎么样?”
小二如丧考妣,摇头:“失败了。”
大家集体呜咽一声,显得对这个答案没有什么心理准备,想想不甘,乃继续追究过程:“输给谁了,报了什么价钱出来?”
小二呆若木鸡,良久哀叹一声:“逼得我卖身。”
麦当娜戴着他那副暴黑的墨镜挤上来,大惊:“你暴露身份了?”
得到确认后冒出调门更凄惨的大叫:“你暴露了身份都没把藤萝子拍下来?”
满屋子哗然,我心想大家这是怎么了,不是过得挺好吗,改什么命运?再说了,藤萝子只有一颗,一窝蜂上,能改得了谁的啊?
小二沉痛地汇报:“狐族显贵在最后关头出现,出了转让一年分红的高价。”
黑格尔不愧听哲理听得多,头脑比较冷静,当即表示异议:“狐族向来自诩承天命而行,而且一年的分红权数字真的极为可观,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来抢藤萝子?有没有可能去买回来。”
他咬牙切齿,决心很大:“最多把我们所有人的使用权都卖了。”
小二摇头,大家面面相觑,最后统一将探询的眼光落到鬼谷子身上。公寓中不成文的规矩,大凡有事迷惑不解,他是唯一和最后指明黑暗中道路的希望。
鬼谷子从来不让我们失望,就算不知道真相,也要瞎蒙一个出来。
事出紧急,来不及沐浴焚香,他一切从简,先掐指一算,再上观了一下不存在的天象,最后摸出两副塔罗牌,满地下摆阵型。
往年我叫他帮我算命,他就是这么折腾的,聚精会神闹上大半天,完了抹把汗告诉我:“你的命没什么好算的,省省心思,就这么着吧。”
今天他倒没敷衍,摆了半天,出一头大汗,站起来说:“认了吧,今天是紫狐白弃亲到,狐族在人间的挚友出了大事,必要藤萝子救急,今天小二就算拍下来了,出门也要给抢走。”
为势所迫,多么令人悲痛,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人人面沉似水,小二差不多要以头抢地,我糊涂了半天,麻起胆子去找最平易近人的易牙:“你们要改谁的命运这么迫切?”
他怒发冲冠,七窍生烟地说:“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的主席。”
他怎么了,连泰山随便崩都无动于衷的易牙你都这么悲愤?那人遭遇之悲惨,必然令人发指吧?神灵有时候不是很厚道。
胡猜半天,易牙将缘由揭盅,我摔个屁蹲儿。
要改的命运部分是——非常精确的——十年零两个月十三天前的下午两点半。
那位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的主席同志,当时在做的事情是召开一个会议。
开会,听起来正是一位主席应该做的事情,诸位苦心孤诣,要做出什么重大的调整呢?
香奈尔在一边阴恻恻地说:“让他强烈内急,上厕所,失足,掉到下一个空间纬度去,摔断两根骨头,半个月动不了。”
最毒妇人心啊,他招惹你了吗?当时开的会议莫非是要大规模抓捕假珠宝佩戴爱好者?
小二终于从强烈的拍场失意中缓过劲来,拍拍我的肩膀:“不是。”
会议主题是非人大规模移民计划项目立项审核。
结果通过了一个重要的执行方案,内容是:
不用说,这批倒霉蛋就是我的邻居们了。
但是看起来大家也待得心情很不错啊,说只来一年的,一待就待了十年。
这句话不说还好,出口就引来邻居们成群结队把我摁到地上就打,一边打一边说:“还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你……”
打我这一顿,大家心情好了很多,我虽然挨打,也仍然相当之愉快。各自喘匀了气之后,我爬起来说:“这是哪里啊?”
华佗说:“神演事务所。”
做医生的人训练有素,最善于坦然面对现实,情绪一过,就着手干正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拿了一把手术刀,对我虎视眈眈:“来吧。”
我警惕地退一步:“干吗?”
他指指我的脑子:“你不是要回潜意识里去待着吗?我来做个血栓形成压住你的神经中枢。”
邻居们自觉地走开去,华佗拍拍手,一重透明的门从天花板上徐徐降下,把我们两个隔在一个独立空间里。
他抄着手自言自语地说:“消毒,准备麻醉剂,手术时间两分钟。”
随手把我一推:“贴墙上去。”
我很听话地贴到墙上,一接触墙面就被定住了,那里头散发的强烈引力,将我周身每个细胞都吸附着,不要说肌肉骨头,可能连神经都动不了。
墙壁吸住我,随即变身成自动扶梯,缓缓上升了一段,把我的脑袋升到华佗的肚子前就停住了,他一面拿着手术刀在我头上划来划去看位置,偶尔触到我的脖子皮肤,那刀锋雪亮,感觉却是暖的,一面和我闲聊着:“哎,给你一个选择吧。”
给你做一个血栓形成,小手术,最容易了,以后你就在神演医学所躺着,潜意识里想要吃什么玩什么,就给我发一个脉冲通知,我找入梦师帮你搞,我有空也进来陪你聊聊天。费用嘛,你操心不了,咱们邻居凑凑吧。
嗯,这听起来已经是最完美的下半生,还有什么好选的。
他叹口气:“我也可以帮你把管自闭症那块脑部组织给切了,另外安上一个智能情绪管理器,包你以后都乐呵呵的,什么心事都没有,更不会愤世嫉俗哈。”
这个听起来更吸引人,我不是不心动。
只不过,那个人是我吗?
连我都不是,要我的完美人生做什么?
我沉默了一下,华佗便不再问,拍拍我的肩膀,好生温柔地说:“手术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闭上眼,准备沉入实至名归的寂寞。
华佗的手术刀掠过我的头盖骨,经历了十分之一秒的犹豫,终于切了下来,没有痛感,刀锋真的发暖,掠过去,好像即将离开的情人,最后一次抚摩。
这温柔令人心碎。
不知道麻醉剂从什么地方输入,我潜在难以名状的温柔包围中,渐渐迷糊起来,心里喃喃地说:“小二,记得常常来看我啊!”
等待着。
等待着。
却久久没有回音。
那刀锋从脑门上移开,华佗的手停了下来。
残存的一丝清明支撑我睁开眼,正好目送着他走开。
嗯,接着那位不存在的麻醉师罢工了,我的意识飞快恢复,我莫名其妙地想抬头观察一下局势,不防身下那堵墙呼啦翻回正常位置。我身不由己滑到地上,屁股生疼,那扇透明门悄然消失,空间重新有菌,所有邻居走回来,团团围着我,神情各异,说不上是悲是喜——诸位,现在才想起做临终告别,到底是太早还是太迟?
华佗收起手术刀,宣布:“手术不做了。”
我急了:“喂,这样不太好吧。”什么医生,才做开头呀,急急忙忙的你要去打麻将吗?
他神情很不爽地忽视我对他专业态度的质疑,宣布:“第三个选择,你不选也要选。”
啥?
小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全体陪你回去,回那个挨千刀的公寓,陪你过完下半辈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