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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谈之四 霜钟余响

老僧站在小庙前,看着山脚下的山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山林间那条行人踩出的狭窄小路上,一位少年跳跃奔跑着的身影忽而隐没在树丛后,忽而又冒了出来,扬起手里的柳枝愉快地向老僧挥着手。老僧露出笑容,看到少年正快速走过一段险坡,挥着双手向前迎了几步高声叫:“山娃子小心些,别跳,别跳!”

名叫山娃的少年听到了他的喊声,反而跳跃得更起劲了,不过几分钟就来到了小庙前。他把一个蓝布包袱递给老僧,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一口气说道:“大师,眼看就要入秋了,我妈妈给您做了件夹衣,您试试合身不?她还叫我量量您的床,说要帮您做床新褥子。”说完自己径直跑到屋里,抓起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别喝生水,小心闹肚子,暖瓶里有烧开的……”老僧没有看包里的衣服,但是这一家人的情谊还是令他心里很温暖,跟在少年后面唠唠叨叨地叮咛着。

“没事没事,我在家一向喝生水。”少年满不在乎地甩甩头。

老僧又絮叨了几句,见少年反正也是不听,就自己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了一盒子药材出来递给少年,一一指着开始嘱咐:“这是给你奶奶的止咳药,她的咳嗽天一冷就犯;这是给你徐大伯的腰疼药,上次那个他说贴了发痒,这次我调了方子,让他试试看怎么样;这些是给你赵妈的胃疼药;这些是给你家的感冒药,存着备用;这些是……”

山娃嘟着嘴耐着性子听,大师总是这么热心又慈祥,几乎包办了村民们一年四季的所有医药问题,有时间还教导村里的孩子读书、打拳,村子里每一家都把他看成自己的亲人一样。但只有一个啰嗦的毛病,看来他是没治了。

山娃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大师,是因为自己在山里乱跑摔坏了腿,拖着伤腿在山里爬,眼看着天黑下来,本以为自己一定要喂狼了,却正好看见这座小庙。当时被敲门声惊动而来的大师明明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一直到送山娃下山回家都没说上几个字,可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人上了年纪会变得唠叨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了。

好不容易老僧的唠叨告一段落,山娃赶忙插嘴说:“大师,天快黑了,我还要回去帮我爹干活呢,我这就要走了。”

老僧还是一脸慈祥地唠叨着:“真是好孩子,现在的孩子像你这么知道孝敬老人的不多见了。父母抚养孩子长大不容易,如果不知道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是,是,大师,我保证会好好孝敬爹娘的。”山娃一边敷衍一边瞄着庙门准备溜走。

“百善孝为先,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可见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如果将来你能有一番作为,你爹娘为你吃的苦才算有了回报啊。记得你娘说过,当初生你的时候是难产……”

“大师,我真得走了。您放心,等到咱们这里开发成了风景区、度假村,人多了,挣钱的机会也多了,我一定去找个好工作,挣很多钱孝敬爹娘。”山娃拍着胸脯保证。

老僧一下子停止了唠叨直视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您放一百个心,我会好好孝敬我爹娘的。”

“不是这个,刚才你说哪里要开发成风景区?”

“就咱们这里啊。”说到这个话题,山娃有些兴奋,“听说是城里的大公司看中了咱们这个地方,想把这一片的山区全部包下来,有的地方开发成风景区,有的地方开发成度假村,有的地方建成别墅,卖给城里那些大老板们住。听他们说,到时候我们村里的人都可以到那儿工作,愿意在家里种地的也算是帮他们‘保持了乡村风情’什么的,他们公司每年还会给补贴,而且我们还可以把各家改成小旅馆,让客人们住农家院,吃农家饭……”山娃把他懂的不懂的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议论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不住激动地挥着手臂,“到时候我们这里就会富裕起来,我要到他们那里去工作,挣钱孝敬爹娘,也要供妹妹上学,让她去大城市上大学,过和我们不一样的日子!”

老僧似乎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喃喃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也就是这十几天的事,县里的领导陪着那个大老板来看了几次环境,好像还请了什么规划师在研究,又说是价钱还没谈拢……总之我们村长现在整天尽在忙这些事呢。”他充满憧憬地说,“要是能快点定下来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快点过上好日子,这里就不会再这么穷了。大师,到时候全国各地的游客都会到咱们这里玩,说不定还会有外国人呢!我们这里也就成了风景名胜了,嘻嘻!”

老僧望着少年,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天快黑了,路不好走,你趁着亮赶紧下山去吧。”

“哦,已经这么晚了,那我走了!咦,大师您要干什么?”山娃看见老僧走向庙前一棵古树,正伸手扯树上的钟绳,忙问。

老僧手拽钟绳微微仰着头,口中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直到山娃又问了一遍,他才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敲钟。”

那棵老树上悬挂着一口铜钟,黑漆漆地布满了灰尘,不知道多久没动过了。山娃从来也没见过老僧敲钟,没有听过这口钟发出一点声响,他本来还以为这口钟只是庙里的摆设呢。“这口钟还能敲吗?”山娃有些怀疑地问。

“能,这口钟一旦敲响了,整个山林、整个立新市都听得见。”

“有这么厉害?我就住在山脚下,从来都没听见过它响。”山娃半点都不信,“还是我来帮您敲吧,您别不小心闪了腰。”

“这口钟只有我能敲。”老僧用力一拽钟绳,沉默多年的铜钟发出了绵长洪亮的钟声。

山娃在夕阳的余晖中向山下跑去,身后的钟声在山间回荡,但是当他转过山腰后钟声已经和低低的风声混合在一起了:“嘻嘻,大师还吹牛说连整个立新市都能听见。”少年偷偷笑起来。

这时,几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来,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边走边议论着什么,和少年擦身而过。

“从这山上除了小庙上没有别的住家了啊,这些人这么晚了要去哪里?而且他们也不是这附近的居民吧?我怎么从没见过他们?”山娃边想边走,但等他走到村口,已经把这几个陌生人和小庙的钟声都忘到脑后了。

山林间,钟声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回荡着,荡漾在山林间,响彻了整个立新市……

山中一间残破的寺院,院中两棵老树,树上一口旧钟,院内满地衰草,寺内除了正中供奉的佛像前的布幔干干净净外,其他无处不古旧漆黑,头上瓦片间的空隙甚至透进月光来。一只肥大的老鼠趴在供桌下,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桌上的供品,半点也不怕寺内众人。小庙中一盏油灯影影憧憧,几个身影或坐或站聚在佛像下,声调或高或低地争执着。

一个青年正指手划脚,口沫横飞地说:“……这件事我的立场很复杂,我内心深处认为人家是对的。你们想想,开发成风景区后,会有多少美女到这里来游玩啊,到时候来和尚这里坐坐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无聊了。而且游客多了,少上一两个也不会有人注意,吃饭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不用老吃和尚做的那些难以下咽的素菜素饭……不过和尚你放心,我的承诺还是算数的,你说要做什么我还是要帮你的。虽然帮你违背了我的本意,但诺言就是诺言……”他浑然不顾周围愤怒的眼神,一直说了大半个钟头才收尾,“和尚你说吧,有什么打算?”

“大师,咱们还等什么,是他们先欺负到咱们头上来的,以牙还眼,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难道咱们还怕了这些人类不成?”不等和尚开口,一个一直暴躁地走动着的大汉就吼起来。

“还‘以牙还眼’呢!不懂成语就别乱说。”青年讥笑道,盘腿坐在地上,却不停把身体晃来晃去,“别开口就打打杀杀,他们‘人’多,你打得完吗。”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另一个大汉挥着手气势汹汹地助阵。

青年张着双手向天高呼起来:“天啊,头脑发达和四肢发达真的不能并存吗?那你为什么生得我既英俊健美,又聪明睿智啊,难道是为了让我曲高寡和,难以和人民大众沟通吗!高人一等是何等痛苦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没意思。”

“你找打!”跟青年斗嘴的两个大汉看起来是兄弟,撸起袖子围了过来。

青年斜着眼看着他们:“所以说四肢发达头脑就……啧啧,你们打得过我吗?来,打呀,打呀!”

两个大汉这才意识到,即使哥俩加起来也不是人家对手,尴尬地指着他叫:“刘地!你别欺人太甚……”

“对,这只狗太欺负人了!我来帮你们打他!”说着一个蒲团飞来,正好打中刘地的头,接着那条红色的飞影俯冲下来,在刘地头上乱抓乱挠。

“周影你过来。”刘地把蒲团扔开,向身边的朋友勾勾手指。

“什么事?”周影老老实实地靠了过来。

刘地一把揪住他,用力扭着他的脖子向下压,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敢拿东西打我,看我怎么报复你!”

“火儿拿东西打你,你干吗报复我?”周影不解地抗议,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反抗。

“子债父还没听说过吗?你的问题就在于没教育好他!”

“刘地你这只死狗敢欺负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烤你个七成熟!”

“没家教的孩子,就这么跟长辈说话!”

“死狗,你活腻了?”

“怎么样,想让我这个做叔叔的教训教训你?”

“烧死你!烧死你!”

刘地和火儿扭打在一起,顿时火花四溅、利爪横飞,场面一团混乱。周围的人纷纷躲避,有的干脆逃到了院子里。周影努力想要制止火儿和刘地之间的殴斗,结果先是被刘地一拳打中,接着又被火儿一翅膀扫出了殿门。小庙四处都冒起了火苗,墙壁柱子也在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下来一样。

“行了,行了,你们静一静,我叫你们来是谈正事的。”一直盘膝坐着沉思的和尚终于听不下去了,出来打圆场。刘地这才勉主动退出了战局,火儿被周影抓在怀里后还在叫着:“死狗,我要烧死你!”

好不容易大伙都重新坐下,再次开始讨论后意见还是极度不统一。

“依我看,把他们杀光虽然不必,杀一儆百吓吓他们倒是应该的。”

“人类起了疑心怎么办?万一招几个道士和尚什么的来……”

“你就是胆小怕事,道士和尚有什么可怕,该吃照吃!”

“……”

众人议论纷纷,主意各异,手段不同,终于因为差距太大难以达成共识而再次大打出手。和尚着急地一再阻止,可是事到如今,谁也听不进去,只见刀光剑影,牙爪齐飞,闪电游动,火花四溅,大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分出了高下,只见刘地手里拿着周影的影刀,正把与他分歧最大的对手踩在脚下得意地狂笑:“哈哈哈哈,想和我做对,下辈子吧!哈哈哈哈……”

经过了这一场武力争斗,终于决定一切由“胜利者”作主。刘地舔着嘴唇,抓着下巴想了半天才说道:“谁知道现在需要搬家的一共有多少户?”

“少说也有十七八家。有一些人家虽然没在开发的范围之内,可是离得近了一些,所以也打算搬走了。”

“那誓死不搬的有几户?”

“也有十七八户吧。”

青年伸出一根手指摇摇:“好,你们去告诉那些需要搬家的,有什么要求都向我提出来。另外都有谁不愿意搬,给我他们的地址,我去找他们谈。”

“干什么,用武力逼人搬家吗?就算大家都搬了,大师怎么办?他可没法搬走!”那个虬须大汉还是不服气。

青年向门外走去,一只脚踏出门才说:“我不就是为了和尚来的吗?你们放心,我绝不会让人动和尚这里一草一木的,可是其他人……还是搬走得好,人类太多了,大家都搅进来和他们硬争没什么意思。”说完走出门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和尚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众人,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盘膝闭目不语。

从山岗上向下俯视,只见远处青山层层,近处是翠绿的山谷,宁静的小村。村边流淌着明亮的小溪,群鸟飞翔,野花盛放……一切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朱恩流看着这一切,频频点头:“真是好地方啊。”他看看手中的图纸,再对照眼前的地形,集旅游、观光、休闲、住宿为一体的山庄规划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了,让他在心里对自己做出在这里开发建设的决定再次大加满意。

“朱董,朱董……”一个职员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打断了他的思绪,“工地出事了!”

“什么!”

“工地上一个民工被石头砸断了腿,现在送到医院去了。”

朱恩流松了口气:“还以为是工程出了什么差错,原来只是一个民工受伤罢了。”他向跟在身边的一个职员吩咐,“你代表公司去医院看看,尽量提供治疗,所有的费用由公司出。”职员答应着去了。朱恩流又回过头,对着眼前的风景深吸一口气,带着一大群职员向山下走去。

“大师,大师!救命啊!”山娃大叫着冲进小庙,一把拉起正在闭目盘坐的和尚就要走。

和尚问:“你这孩子,老这么慌慌张张的,又发生什么事了?”

“我爹昏倒了!”山娃的眼泪淌了下来。

“你爹?他的身子骨一向很好啊,怎么会突然昏倒?”

“是我大哥被砸断了腿!”

和尚着急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说得颠三倒四的,到底是你爹昏倒了还是你哥受伤了啊!”

“是我哥在工地上干活出了事,我爹一听说就昏倒了!”

和尚也着急了:“这样的急病要去大医院看啊,我这点医术……”

“别说这些了,大师快跟我走吧!”山娃又拉起和尚来。两人快步走到庙门口,和尚忽然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捂着脚站不起来了。

山娃急得哇一声哭了起来:哥哥受伤、父亲病倒,母亲和妹妹急得只会哭,自己想出的惟一主意就是来找大师去看病,现在大师也摔伤了。怎么办?自己家真的就这么倒霉吗?

“山娃子你别哭,你出来找我没跟大人们商量,是吗?”

山娃抹着泪点点头。

和尚扶着墙站起来说:“你快回去,现在大人们一定把你爹送到大医院去了。我这里有包药,你回去给你爹吃──别让家里大人知道,这种时候,他们不会相信我这野郎中的。如果你爹再有什么事你再来找我,放心好了,你爹他不会怎么样的。”

山娃边走边回头:“大师,我还是只相信您的医术,您脚好了之后能去看看我爹吗?”

“放心,到时候你爹一定已经好了。”

山娃匆匆走了,和尚动动刚才摔伤的腿,叹口气。他又何尝不想去为山娃的父亲看病呢,可是……

“唉……”和尚在漆黑的院落中长叹一声,仰头望着寒月,良久不动。

早上,朱恩流一进公司,秘书就迎了上来:“董事长,您有客人……”

“哦,谁啊?”

“他说他是您叔叔……”秘书小心地看着他,怕他发火,“他……他自己跑到您办公室里去了,我拦不住他……而且他看起来……”

边说边走,朱恩流已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和里面的人打了个照面,这个男人应该已经年过五十了,一身道袍,一双布鞋,头上系条绣着阴阳八卦的带子,活脱一个摆摊算命的江湖骗子。秘书心想自己竟然让这样的人自己跑到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去,看来是干不下去了。只是刚才自己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怎么就愣没拉住这个人呢?

秘书正在胡思乱想,只见朱董事长抢上几步,扑通跪下向那个“江湖骗子”磕了几个头:“二叔!您老人家怎么来了,这几年您到哪去了?可想死我了!小四儿给您老请安!”

“你小子倒是越来越有钱了。行,不务正业也算不务出点样子来了。”那个“江湖骗子”大模大样地坐在了董事长的宝座上。

朱恩流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二叔这些年在忙什么啊?我给家里人开的账户里,只有您的钱从没动过。小王去给我二叔倒杯茶──要最好的茶叶!另外,把今天的所有安排取消。”说完不管惊诧的秘书关上了门。

朱恩流本来是想好好与多年不见的叔叔谈谈心,但工作还是打断了他们。

一个职员匆匆敲门进来,吃惊地看了道士一眼后在朱恩流耳边小声说:“朱董,工地那边又出事了。”

“什么?又出事了!”朱恩流叫起来,“这次怎么了?”

“修环山路的时候,一块石头炸飞出去打中了山下行驶的一辆车,车里的乘客三人轻伤一人骨折……更重要的是,其中一个人是记者。”说着,职员小心地看了朱恩流一眼。

“这是第几次了?三番五次叫你们施工时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们偏当耳旁风!事故接二连三,你们也不接受教训!上周是民工砸断了腿,前天是运原料的车出车祸,今天是飞石伤人!明天呢?明天你们又要跟我报告什么?”朱恩流拍着桌子大发雷霆。

这时,另一个职员来到门口偷偷一探头,见朱恩流正在发火,忙又缩了回去,但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敲门进来:“朱董……”

“干什么!不是说今天不办公吗!”

“朱董,上次跟××公司的那个合同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那么有名的大公司还能卷了我们的款跑了不成!”

“朱董,事实确实如此……”

“什么?卷款跑了!怎么可能!”

“那公司是真的,可是合同以及签合同的人、打过款去的账户都不存在!对方公司根本不知道。”

“我们不是找他们确认过?”

“那……那他们也不知道……”

朱恩流一把抓住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三百万订金打出去却不知打给了谁,就这么没了?”

“朱董,不如我们报警吧!”

“把所有参与这项合同的人全给我叫来开会,另外……报警!”朱恩流高高扬起的手重重垂了下去,有点泄气。最近诸事不顺,让他实在有点沮丧。

“且慢。”那个一直优哉游哉地坐在董事长位子上喝茶的道士忽然开口阻止,“小四啊,让他们出去,我有话对你说。”

职员们全部退出去之后,道士问朱恩流:“难道,你以为只是被骗吗?只是工程事故吗?”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恩流。

“难道……”朱恩流喃喃自语着坐了下去。

山娃走进庙里时吓了一跳,虽然他常来这里,知道这里一向又旧又破,可是大师向来都把四处收拾得干干净净,从没这么乱过,不知从哪里来的各种杂物堆满了庙堂,和尚正和两个陌生人在杂物堆里翻检。

“山娃子来了,你爹和你哥怎么样?好点了吗?”看到他,和尚关切地问着,带着山娃走向院子,并且顺手把殿门关上。

“我爹已经出院回家了,我哥哥还要休养些日子,我担心大师的脚,所以来看看。”山娃面容很疲倦,一个五口之家一下子倒下两顶梁柱,他就成了惟一的男子汉,可是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要承担这一切实在还太早了些。

“我的脚没事。你把我给的药让你爹吃了吗?”和尚问。

“本来爹一直在住院,是我偷偷给他吃了您给的药之后才一天天见好的。大师,还是您医术高。”山娃对和尚的医术一向颇为信任,现在说起来也是洋洋得意。

“没事了就好,我再配副药你带给你哥哥服用。”

“谢谢大师。”山娃低下头,拿出一包点心,“大师,这是我在城里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吃。以后我不能经常来看您了,您年纪也越来越大了,自己一个人住,平时打水、扫地什么的小心点,一旦伤到都没人知道。”

“怎么,你们要搬家?还是你要去城里上学?”

“都不是。我爹和我哥病的病伤的伤,家里不能没人挣钱,我要退学去工地打工了,所以恐怕不能常来您这里了……”

“你才十五啊!就不上学去打工?”和尚有点急了,“这怎么行,你自己的将来怎么办?”

山娃摇摇头:“我家里人也要吃饭,眼下的日子就难过,实在没办法。”他有些消沉,又问了一句:“大师,您最近是不是也有烦心事?”

“啊?哦,没有没有,你怎么这么问?”

“平时一见了面,您总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今天你都不爱说话了。”山娃顽皮地吐着舌头说,“您要有事尽管叫我帮忙,千万别客气!”

和尚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当山娃要走的时候却又叫住了他:“山娃子,如果有了钱你就不用退学去打工了吧?”

山娃点点头:“那当然。”

“我能帮你想办法。”

“您有钱?”山娃不相信地眯起眼笑,“大师您连自己的吃饭穿衣都顾不过来呢!您别担心我,我壮着呢,出去打工没问题!”

这时殿门开了条缝,一个人伸出头叫:“和尚,我找到点东西,你来看看。”和尚答应着,忙对山娃说,“这样吧,你去庙后的那个山谷里,那里正在发放赈灾款。你去跟发放赈灾款的那个青年说一声,就说是我叫你去的,叫他给你两万块钱。”

“两万块!”山娃惊叫起来,“那么多钱,人家肯给吗?”

“当然肯,你只要说是我说的就行了,但是有一点,除了那个发放赈灾款的青年外,你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不然你不但拿不到钱,还可能会……总之你必须牢牢记住,除了他你不能跟别人说一个字!”和尚一脸郑重,很严肃地说。

“我不会跟人说话的,我保证。”

和尚还想说什么,殿里的人又催了他一次,他只好再三叮嘱山娃:“不许和别人说话,别人问你话也不许回答,记住了!”这才让他去了。

山娃按照和尚的指点,将信将疑地绕过小庙,走下山坡,转过山脚,走进那个隐蔽的小山谷中。

这里平时连人影都看不见,怎么可能有人在这里赈灾呢?山娃这样想着,分开树丛后却真的看见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大约排了三四十个人,都在随着队伍慢慢前行。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个刷了白油漆的木牌,上书“赈灾处”三个大字。桌后坐着两个青年男子,一个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和一个个或一家家走过去的“灾民”们交谈着,说上几句就手一挥说出一个数字,然后那位灾民就会到旁边那个沉默的青年那里。那个青年从一个大纸箱里取出一叠钞票,数一下,递给他们。

山娃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哪里有人来赈灾,更不知道这里年年风调雨顺,算是遭了什么灾?但他心里牢牢记得大师的话,既不和人说话也不东张西望,老老实实地排在队伍里,随着大家慢慢向前移动。

山娃前面排的似乎是一大家人: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扶着一位白发老人,一对十七八岁的孪生少女站在他们身边,一直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话。不过在山娃看来,那个老人手指上的玉扳指,中年妇人的钻戒、宝石耳环,少女时髦的打扮,男主人的名牌手表——这样的人家真的需要救济吗?看看周围的人群,基本上都和这一家人一样,穿着打扮就透露着“富裕”这两个字,赈灾不都是救济贫苦人吗?山娃满腹狐疑。

只听那对少女正在不停地说着:“太好,我早就想到城里去住了。”

“是啊是啊,要不是有这样的机会,爷爷还赖在山里不走呢,这次真得感谢那些人。”

“就是啊,搬到城里之后我要去读贵族学校。”

“你笨死了,贵族学校多不自在啊,要上就去公立学校。最好是艺术学校,那种地方帅哥才多啊。”

“对啊对啊,也许我们也可以去做歌星。”

“对了,罗天啊!那个人是罗天!就是刚才站在那边帮忙搬东西的那个!他是罗天啊!天啊,我怎么这么笨,连自己的偶像都没认出来!今天晚上要后悔得睡不着了!”

“你怎么不早说!太可惜了,我竟没找他要个签名!”

“没关系,等我们去了城里还有的是机会认识他。”

“没错没错,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太好了,我们这次能去城里太幸运了!”

“你们这对不肖之子!”白发老人再也听不下去了,向她们扭过头来大吼一声,“我们平白遭此‘人灾’,不得不离乡背井,这已经叫人难以忍受了,你们这对孽障还敢幸灾乐祸!真是想气死我!看我不打死你们!”老人挥舞着拐杖追着两个女孩,两个女孩东躲西藏,在队伍中引起一阵混乱,周围的人纷纷指责,劝解,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回到队伍中。

老人依旧气鼓鼓的,转而责备自己的儿子、媳妇不会教育孩子,喋喋不休,滔滔不绝。两个少女也不敢再说话,低头相互嘻笑着。

山娃刚才被那个老人抡起的拐杖扫到了肩膀,但是他牢记大师的嘱咐,还是不敢说话,自己吸着凉气偷偷揉着,心想这位看起来年纪那么大的老人不但追打那两个少女时步伐灵活身姿矫健,连力气都这么大,如果自己的父亲也能像他这样健康该有多好。

“我爷爷打到你了,你疼吗?”前面的一个女孩悄悄回过头来向山娃问。

山娃慌忙摇头,并且努力把脸低下去,他要遵照大师的交代,不和任何人说话,不然用来救父亲命的赈灾款就会拿不到。

女孩却好像是因为排队闷得难受,所以没话找话:“我爷爷的拐杖可是他修炼了半辈子的宝贝,打人的时候可疼了,如果我现出原形,你就可以看到我肩膀上有一块毛是血红色的,那就是小时候被爷爷打得变不回来了呢!”

“别骗人了,你天生就是那样,妈妈说小时候就靠那块毛分辨咱们俩呢!”另一个女孩也不甘寂寞地过来插嘴。

先前那个女孩打量着山娃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她的姐妹也眯起眼睛笑着说:“我叫桃儿,她是我妹妹杏儿。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也是要搬到城里去住的吧?以后我们可以做朋友。”

两个漂亮开朗、笑靥如花的少女一左一右地围着自己说话,这是山娃从来也没经历过的,他面红耳赤,把头垂得更低,但是又忍不住偷眼去看两个女孩。

“你看他脸红了呢。”

“呵呵,真的啊,和女孩子说话还会脸红,你很少出门,也很少和大家玩吧?所以我们从来没见过你。”

“你这么害羞,将来到了城里怎么办啊?听说那里的人类都很瞧不起畏畏缩缩的乡下人,你这样一定会被他们欺负的。”

山娃想告诉她们,自己并不想搬到城里去住,但是又不能开口,只好用力地摇头。

杏儿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别怕,有我们呢!到时候我们来保护你!谁叫咱们是老乡呢?”

桃儿也拍着胸口保证:“碰到事别怕,有我们呢!咱们是朋友对吧?”

一瞬间,山娃真希望自己确实是要搬到城里去,那样就可以和这对姐妹成为朋友了。

在少女们的叽喳声中,队伍渐渐缩短,终于轮到了女孩他们一家。女孩子们的爷爷似乎和赈灾处的那两个青年认识,唠唠叨叨地对现状抱怨着,特别是对要搬家这件事,他简直是痛心疾首,说得老泪横流。最后,那个一直挂着笑容的青年似乎实在受不了了,拎着他的衣领直接把他提到了另一个青年面前。

那户人家领了钱,临走之前两个女孩还向山娃挥手告别。

现在,山娃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他看着面前这位笑嘻嘻的青年,却不知怎么办才好。自己又不是“灾民”,直接开口就要钱,人家会给吗?

正在犹豫间,那个青年问:“你是哪家的?准备搬到哪去啊?”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山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嗨,周影,看这里!”

旁边那个被称作周影的青年看向山娃,脸上露出看到了怪物的表情。

山娃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喏喏地说:“大师,大师让我来……”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四周无比寂静,刚才队伍中那些说笑声全不见了,只有夜风在这小山谷中作响。山娃向身后一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而且眼神都是那么奇怪,他有点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才你说是谁让你来的?”那个青年开口问。

“是……是大师,那庙里的……”山娃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石头和尚,老是给我出难题。”那个青年揉着自己的眉头,夸张地叹息着,“说吧,他叫你来干什么?”这时四周的声音一下子又爆发出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像开了锅一样翻腾着。

山娃怯怯生生地说:“大师叫我来拿两万元钱。”

“多少?”

“两万。”山娃使劲低着头,觉得自己在干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人家凭什么把钱给自己啊,而且还不是一笔小数目。

青年伸长手臂,从装钱的箱子里抓出了几扎扔给山娃:“喏,给你三万够了吧?”接着向山娃身后的人群挥挥手,“大伙都听到了,这孩子是和尚派来的,大家让他走吧!”后面那些人慢慢让出一条道。

山娃虽然十分不解,但能拿到钱还是让他兴奋不已,高高兴兴地雀跃而去,浑然不觉身后的目光一直跟了他很久。

“好重的妖气!”朱深茗站在山岗上借着月光向四方眺望,惊叹不已,“小四啊,好歹你也修道多年,难道一点也没察觉?”

朱恩流苦笑:“二叔您还不知道我吗?我是咱们家最不成器的一个,从小就没学多少法术,又经商这么年……”

“不务正业!”朱深茗一甩道袍,又去观察这片山野。

朱恩流出身于一个世代修道的家族,但他本人天资不够,小时候跟长辈们修行几年后没有什么长进,于是就放弃了祖祖辈辈一直沿袭的生活方式,自己到城里上学打工,成立公司。没想到他在经商方面倒颇有本事,没几年就发了大财。发财后的朱恩流忙于事业,幼时学的东西早就扔得干干净净,这次要不是出外云游多年的叔父来看望他,虽然身边发生了种种奇怪的事情,他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

“妖怪……”朱恩流喃喃自语着,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见过妖怪呢。妖怪为什么要来和自己捣乱?难道自己动工时烧的香祭的贡品不合他们的意?他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忽然听朱深茗大喝一声:“妖孽受死!”手中木剑凌空飞起,化作一道火光冲向了山林。

山娃边走边偷偷去摸贴身衣袋里藏着的那厚厚一叠钱。三万元啊!他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得到三万元呢?他想去向大师道谢,可是小庙大门紧闭。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想到这么晚了,大师也应该休息了,于是决定先回家去报告这个好消息,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摸钱,然后情不自禁地傻笑。

深夜中的山路崎岖难行,而且山风凄凄,夜鸟啼鸣,黑漆漆的林海透出一股令人畏惧的神秘感。山娃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对于这样的山中夜行早已习以为常,所以脚步一点也不因夜色而变慢。

突然空中划过一道光亮,山娃诧异地停下了脚步。抬起头,他吃惊地看到两团光球和一道火光在空中相互追逐,时而掠过树梢,时而飞上半空,时而没入林中。山娃自幼在山里进出,却从没见过这种怪事,仰着头张着嘴看呆了。

看了一会儿,山娃渐渐有点明白了,那两团光球是在逃窜,而那道火光是在紧紧追赶。火光不时地撞击一下光球,把光球撞得四下翻滚。那两个光球越飞越低,可以逃窜的范围越来越小,已经飞得低于林梢了,山娃甚至可以听到它们发出啾啾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怜。山娃躲在一棵树后偷看,因为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不敢出半点声音。

两个光球终于无路可逃,被火光追到了林中,绕着一棵树盘旋。

嗖的一声响破空而来,又是一道火光撞向了先前那道火光,两道光交缠碰撞,又斗上了半空。山娃偷偷看着,那两团光球在火光离开后跌了下来,就落在离山娃不远的草丛中。

山娃又躲了很久,看着天空中那纠缠在一起的火光慢慢远去,才敢走出来。他实在按捺不下心中的好奇,一步步挪近了那两个光球跌落的地方,分开草丛去看。

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他的视线对到一起。

山娃脱口叫出来:“是你们!”草丛中蜷伏着的两个女孩正是他不久前才见过的桃儿和杏儿两姐妹。

“你们怎么在这里?受伤了吗?”

“人类,别过来!不然我咬你哦!”其中一个女孩一看见山娃就尖叫起来,同时把伤势重一些的姐姐紧紧护在怀里。

“是我啊,刚才赈灾的时候站在你们后面。”

“原来你是人类!骗子!”女孩愤怒到了极点,大声斥责山娃。

“难道你们不是人……”山娃说了一半就停下了,因为他已经看见其中一个女孩的身后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立刻尖叫起来,“你们是妖怪!狐……狐狸精!”

“谁是狐狸!”女孩又一次被激怒了,“我们才不是狐狸呢!我们……”

这时另一个一直昏沉沉的女孩睁开眼:“杏儿快逃,那个道士一定还会回来的!”杏儿白了山娃一眼,努力抱起姐姐向林子走去。

“我来帮你吧!你这样天亮都走不出这林子!”山娃跟了过去。

“走开,走开!”杏儿用尾巴扫来扫去,“你们人类总是不安好心!”

“我妈从小就告诉我,咱们这山里的妖怪从不害人,有时候还会帮助去山里的人,所以我们要与他们和平相处。”山娃跟在她们后面不肯走。

“我才不相信你呢!”杏儿抱着姐姐拖拖拉拉地根本走不快,把气都撒在山娃身上,“滚开滚开!你挡着我了!”

“我在你后面怎么会挡着你!”

远处山头传来一声低沉的爆炸,桃儿一下子又睁开眼:“糟了,薛大哥被打败了!快逃,那个道士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山娃跑过去一手扶住杏儿,另一只手去抱桃儿:“让我帮你吧!”

“不用!死人类!大骗子!”杏儿用力甩开他,逞强地要自己带姐姐走,可她怀中的桃儿再也支撑不住了,呻吟一声后全身的衣物脱褪下来,显出原形──一只像猫那么大的松鼠。

“姐姐!姐姐!”杏儿知道这样被打回原形对妖怪的伤害有多大,吓得叫起来,自己也跌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山娃冲过去抱起松鼠,背起杏儿就向林子深处跑去,并且问:“你们要逃到哪里去?我送你们!快说啊,不然他又回来抓你们了!”

“翻过前面的山头有片松树林……”

朱深茗双目紧闭,手掐剑诀,口中念念有词,驱使着飞剑追逐妖怪。朱恩流紧张地看着叔叔,他道行太浅,看不透空中的战斗到了什么地步。朱深茗的身体忽然猛晃起来,前俯后仰,幅度越来越大,最后连退了几大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哑着嗓子叫道:“好厉害的妖怪!”

朱恩流马上扶住他问:“怎么样?叔叔可把妖怪降伏了?”

朱深茗摇摇头:“妖怪太多了。我先击伤了两只松鼠,却被一只蛇妖救走,刚刚把蛇妖制住,却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妖怪把他救走了,唉,这最后一个妖怪可厉害得很,我连他是什么都没弄清就已被他得手了。”

朱恩流大惊:“松鼠、蛇,还有不知名的……这里竟然有这么多妖怪!这可怎么办?二叔,你看这么多妖怪要怎样才能降伏?”

朱深茗深思良久,长叹一声:“我道行低微,实在无能为力,回去向族里救助吧,族人之中总有能人可以制伏这些畜牲。”

“族人……”朱恩流咧了咧嘴,没说下去,跟着朱深茗匆匆离去。

和尚妥善地为薛子云把伤口处理好,等他沉沉睡去后替他盖上被子,自己掩上房门来到正殿。

刘地坐在和尚的一大堆杂物中把玩着一把木剑,看他进来后问:“那小子怎么样了?”

“还好伤得不重,睡上一觉应该就无大碍了。”

“啧啧,好小子,明知道自己斗不过那道士还是要去英雄救美,了不起!”刘地对薛子云这种行为十分欣赏,显然也是为此才去救他的。

“唉,那道士到底哪来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伤了三个孩子,这下可好,韩家和薛家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的。也不知道韩家那两个丫头怎么样了,但愿没有伤得太重。”

“王大个子去薛家送信,我叫他顺便去韩家看看,估计马上就该有消息来了。”

话音未落,几个人在院子里落下来。除了去报信的王十八以外,薛子云的几个长辈和韩家的老爷子都在其中。

薛家的人拥进厢房去看孩子的伤势,韩老头儿却一屁股坐下开始控诉:“哪里来的野道士,为什么无端端地打我孙女?两个小女孩哪里招惹他了,竟然这样苦苦相逼!可怜桃儿被打回了原形,没有三五个月难恢复元气!要不是那个人类小子心肠好送她们回家,说不定已经在山里喂了狼了!和尚你说说,我们能善罢干休吗?能吗?”

薛家的人沉着脸从屋里走出来,气冲冲地看着刘地:“都是因为相信你,我们任那些人类乱七八糟地‘开挖’,我们这些住了几辈子的老住户反而要搬走!那也就罢了,既然住在人间界,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搬就搬吧!可现在,我们退让了人家却还步步紧逼,我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你说要怎么办吧?”

刘地耸耸肩:“我知道那个道士为什么这么做。最近工地上接连出事,人类总是疑神疑鬼的,他们一定是因为事故太多,怀疑有怪力乱神什么的,所以找来了道士。”

“他们工程出事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又没去捣过乱!”韩老头叫起来,薛家的家长却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韩老头察觉到了什么,踏前一步问:“难道是你们干了什么,才把我孙女给害成这样?”

“你孙女的事你去找人类,别赖到我们头上!何况我儿子可是为了救你孙女才受伤的!”

“祸事既然是你们惹来的,那么你儿子是活该,我孙女才是无辜受害者!”

“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东西,我儿子舍命救你家丫头,你竟然这么说话!”

“祸是你儿子惹来,然后才牵扯到我孙女的吧,你这个颠倒黑白的家伙!”

双方唇枪舌剑,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地吵了起来,原来他们共同针对的刘地反而被扔在了一边。最后话越来越不投机,两家人不约而同地扔下一句:“等着瞧!”各自拂袖而去。

和尚担心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道:“怎么办可好,这种时候他们自己再斗起来,可不要天下大乱了吗?”

刘地信心十足地说;“放心,这种时候他们或许会闹一闹,不过铁定打不起来。倒是那些人类要倒霉喽,薛家那一窝子长虫七代单传,薛子云可是全家的命根子,竟然把他给打了。啧啧,那道士真不长眼!”

和尚皱着眉问:“你不是一直想让事情和平过去吗?怎么现在反而不紧不慢的,这事情……这事情可就要闹大了啊!”

“和平过去?这么大事怎么可能太太平平地过了就算。”刘地趴在一个木箱子上磕着下巴,“我那么说只是表明我的立场,让他们安分些,闹也别闹得太离谱,一来让那些想息事宁人的先好好地搬走,二来只要不出大事,我们就还有时间找到你的原身。”

“阿弥陀佛……”和尚诵念一声,垂头不语。

刘地站起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你放心,劝他们搬走是不想牵扯太多人,剩下的事我来解决!如果找不到你的真身,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人类动这间庙一块瓦的!”

“刘地……”和尚又叫住了他,“你也想想办法,别让他们真的伤了那些人类,人类也不容易。”

“你真是,自身都难保了还顾得上想人类的事……”刘地摇着头扬长而去。

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埋藏着不祥的种子,静谧安详的山林中孕育着争斗的暗流……为了各自的利益,双方各出奇招,明争暗斗,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越来越明显。

在这座小山峰上,无数人类聚集在一起,不大的山顶空地弥漫着怪异的气氛。

人群中心站的正是朱恩流,他看着周围的一切,按着额头向身边的秘书有气无力地吩咐:“我头痛,去买止痛片来。”秘书正张着大嘴四周观望,半天才反应过来,答应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朱恩流一屁股在石头上坐下,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

放眼四周,这块由于开发而整理出的空地上现在热闹非凡。近处,一名道士手持木剑,步走龙蛇舞动不休;那边一位中年女子腰悬铜铃,手持铜鼓,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却是:“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快显灵……”再往前方看去,一个面如锅底的大汉抡着一把巨斧,东砍一斧西劈一下,猛地将斧柄往地上一顿,大喝一声:“咿——呀——”声震四野,把离他不远的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袍子里的女人吓了一跳,手一抖把一个水晶球抛了出去。

在空地的最外围,还有两个中年男子在绕圈疾走,这两个男子年龄相仿,外貌打扮也相似,所不同的是其中一个手持一副罗庚,另一个却拿着两根弯曲的金属棒,他们走的方向相反,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不免时常迎面相遇,这个时候他们就会相互怒视,之后再擦肩而过。

朱深茗难以置信地问:“他们……他们这是干什么?”

“别问我,我不知道。”朱恩流呻吟一声,用力揉着额头。

这时那个挥斧的大汉率先大喝一声:“有妖气!哇呀呀呀……妖孽哪里走!本大爷来也!”说完拖着斧头向树林中奔去,随后其他人也吆喝连连,各自举着法器向树林中冲去,不等朱恩流阻止,他们已经一个个兴奋异常地消失在树林深处。

不多一会儿,原本宁静的山林中便宿鸟惊飞,群兽奔逃地热闹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几道妖气被追逐着在山林上空盘旋,于是那些人大呼小叫得更来劲了。

朱恩流心里充满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家族里的这些“神棍”们搬来当救兵呢?他也不是不知道,自从自己发了财,家族成员们早已过惯了养尊处优的舒服日子,道行和朱恩流一样有减无增,到现在恐怕十成里剩不下两成,这种时候把他们找来,帮不上忙扯后腿也就罢了,万一再有谁受到伤害,朱恩流可是万万无法原谅自己的。

“二叔,他们就这么冲进林子里去,不要紧吧?”朱恩流紧紧拉住朱深茗的衣角,现在这位一直远离尘嚣潜心修行的二叔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不等朱深茗回答,远远的山林中便传来了一声呼叫:“好厉害的妖怪啊!快来救命……”朱深茗急忙拔剑提袍向那边赶了过去。朱恩流张大了嘴看着这里一道电光,那里一声霹雳的山林,完全呆了。

山娃吃力地扛着两个大包裹在山林中行走,包裹里全是母亲塞进去的食物和衣物,这是给大师的谢礼。

那天,山娃拿回那三万元钱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解释那场全是妖怪的赈灾,于是只好说这钱是大师借给他的。对和尚感激涕零之余,父母一面叮嘱孩子们将来一定要努力挣钱还大师一辈子的积蓄,一面准备了谢礼叫山娃去送给和尚。

山娃走在熟悉的山路上,不停地东张西望。亲眼见过那些妖怪之后,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后面躲着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谁知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当他走到离小庙不远的山脚下时,头顶一棵大树枝叶间发出瑟瑟的声音,一个人伸下头来:“嗨!”

山娃吓了一跳,等看清那个人后又吓了一跳:“是你?你……你是……”

女孩知道他一定分不出自己和姐姐来,灵巧地从树上跳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杏儿,我是杏儿,姐姐的伤还没全好,等她好了会来谢你的。”她向山娃伸出手,“来,我帮你拿。”

山娃用力摇头,他可不能让女孩子帮自己拿东西。

“来吧,别客气,我应该报答你的。”

“不用,不用。”

“不行,人类的恩情一定要报答才行。”

“不用,我不要报答。”

“那可不行。”杏儿认真地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指摇着,“人类又小气又爱骗人,所以一定不能欠他们恩情——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的。”

“我才不小气,也不爱骗人。”山娃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蔑,生气地叫。

“谁说的,你骗了我们的赈灾款。”杏儿背着手倒退着走在山娃前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

山娃涨红了脸说:“我……我会还的。”

杏儿吃吃地笑着:“谁要你还啊,听说那些钱全是刘老骗子骗回来的。如果谁家需要钱再找他去要就行了。”

山娃小声咕哝着:“还说人类是骗子。”

“那是因为人类先跑到我们这里搞开发。”

两人边走边聊,山娃惊诧地发现,自己乡亲们中充满希望和期待的开发,在杏儿他们眼中竟是无耻的侵略、破坏和霸占。

“大家都不得不搬家!像我爷爷那样的老古板简直是痛心疾首,而且他们还胡乱打人!我和姐姐平白无故这么被欺负!哼哼,我不会善罢干休的。”杏儿本来很支持搬家,现在因为自己和姐姐被打了,她恨不得去和人类大干一场。

“我们村子很穷,隔壁村也是,我哥为了供我和妹妹读书,自己才念到高中就不念了,到处打工挣钱,弄得他自己到现在连媳妇都娶不上。我爹和我妈辛辛苦苦一辈子,可到现在连生活都成问题,生了病都不敢去医院……如果开发之后这里富裕了,大家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用你们人类的话说,那是破坏自然!”

“人家开发商的口号就是‘保持自然原貌’!”

“你们人类懂什么,你知道他们干的事对这山里的动物、植物还有我们影响多大吗?哼,这里的水喝起来都没有以前那么甜了。”

“没水喝也比没钱吃饭、上学、看病好。”

“等山上连树、动物都没有了,你们就算有了钱又怎么活!”

“没有钱我们很多人家现在就活不下去!”

“人类,没远见!”

“不用你们妖怪管!”

两个人越说越拧,干脆谁也不理谁。这时他们也已经走到庙前,山娃快走几步抢到杏儿前面想早一步去推门,谁知他的手刚碰到门上,里面就有一个人冲了出来,把他一头撞到了地上。

杏儿捂着嘴嘲笑他,但是看清撞山娃的那个人后,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杏儿妹妹啊,最近这么不安全,你怎么还敢一个人在外面晃啊?来,大哥送你回家吧。”青年男子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杏儿一把将被男子踩在脚底下的山娃拎起来摆在自己身前:“不用了刘叔叔,我和他一起来的,他会送我回去。”

男子上下打量着山娃:“这小子我好像见过……对了,上次来骗钱的那个人类吧!杏儿,找男朋友可得有点眼光,人类的男人不可靠,花心,你听大哥跟你说……”

“不用了,不用了。”杏儿勉强笑着,“我男朋友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说话。”说完拉了山娃就跑。

山娃莫名其妙:“谁是你男朋友啊?”

杏儿把他拉到一棵大树后躲起来,鬼头鬼脑地察看着,直到那个青年不见了才回过头来,对山娃严肃地说:“你知道吗?刚才那个男的是立新市中最最最最最危险的妖怪,我爷爷说就连跟他说话都很危险,特别是单身的女孩子,如果落到他手中……哇哇哇哇……太可怕了,我都不敢想!”杏儿用手指戳着山娃说,“我宁愿用你这种人冒充男朋友,也绝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真有那么可怕吗?他当时多给了我一万元钱,我还以为他是大好人。”山娃将信将疑地问。

“你们人类啊,就只会看钱,告诉你,一不小心你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听说像你这样的小男孩味道很好吃哦!”杏儿故意龇着牙装出一副吓人的样子。

山娃虽然对于爱情还只有朦朦胧胧的感觉,可是杏儿“宁愿”用他冒充男朋友的说法还是令他不高兴,现在又被说成小男孩,这让他更加不快,他决定不理杏儿,抱着包裹径直走进庙里。

和尚的心情十分低落,跟山娃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全然没有了平时的那种絮絮叨叨。这种反常令山娃很是担心,反复追问:“大师,我求求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看你这个样子我回去一定睡不着觉。”

“我没事。”和尚勉强笑着,“只是这座庙要被拆了,我心里有点不好受……”

“这里也拆?那大师以后去哪里?”山娃完全没想到这座小庙也在拆除之列。

“我啊,一个出家人,哪里不能容身。”和尚说话时扭过头,不让山娃看见他眼中深深的悲哀。

山娃马上又开心起来:“大师,干脆你住到我们村里去吧,我们大家都很欢迎你,对了,就住我家好了,您可以住我的屋,我去和哥哥一起住。”

和尚呵呵笑着摸摸他的头,直到山娃告辞离去,他脸上的笑容才消失。刘地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他身后冒出来,拍拍他的肩:“看来你挺喜爱那个孩子的。”

“山娃是个好孩子,多亏了他,我才不再那么讨厌人类了。”

“不只你喜欢他,刚才韩家那二丫头还大模大样地宣称他是她男朋友呢,现在的孩子啊,怎么就这么早熟……薛家那小子好像对那丫头有点意思,这下又要天下大乱咯,嘿嘿嘿嘿……”他抓着下巴奸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和尚对他这种秉性无奈地摇头,岔开话题问:“外面还那么乱吗?”

“别提了,那个公司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帮神棍,天天在山里追鸡赶狗的。昨天和林家大打了一场,今天又抓走了冯家一个小女儿,冯家刚刚纠结大批人手救援去了,明天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薛家挑着头天天去找人类的碴,昨天推倒了一台大吊车,今天又撞了两辆车,明天据说打算请火儿带头去放火,后天……反正是天下大乱了,估计再用不了几天就要从山里打到城里去了。”

“唉,阿弥陀佛……”和尚沉默了半晌才说,“别伤害了无辜的村人,阿弥陀佛……”

山娃从庙里出来,发现杏儿还在外面,正在和一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亲密地说话。

山娃心里嘀咕着:“这多半也是一个妖怪吧?”他还没忘了杏儿说过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在妖怪眼中是很可口的,他知道松鼠不吃肉,可万一那个男孩是只大灰狼,自己小命可就难保了。想到这里,他决定悄悄溜走。

“喂,人类!给我站住!”怕什么来什么,山娃刚走了几步,那个少年就大吼一声向他冲过来。

山娃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就被对方一把拎住了衣领。那个少年用力摇晃着他大吼:“小子,你竟敢对杏儿……你竟敢跟我抢杏儿!你竟敢跟我抢杏儿!我要吃了你!”说话间,他头部渐渐变形,嘴部向前突起并且向腮后裂开,皮肤上出现了斑斑的鳞片,长长的红舌分着岔吐出来,已经舔到了山娃脸上。

“救……救……救命啊,妖怪要吃人了……”山娃几乎不假思索便闭着眼叫了起来。

啪!杏儿将手中的石头投过来打在那个少年头上,叉着腰大叫:“薛子云你干什么!他是我和姐姐的恩人!”

“他算什么恩人!明明是我拼了命去救你,他只是碰巧送你们回家而已。我这么对你,你却跟这种‘人’好,我……我非吃了他不可!”

“谁和他好了,我是为了骗那个刘地顺口说的!你快放开他!”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杏儿,我……我,一直都对你……你知道的对吧?”

“什么我知道不知道啊?”

“我是说认真的,搬到城里之后我要去人类的学校,到时候你也来,咱们做同学吧?”

“好啊。”

山娃听他们的交谈渐渐平和下来,而且对方抓紧自己手也放松了,轻轻缩身离开薛子云。现在他眼前的场景是:一个蛇头人身的男子脸颊微红,搓着双手,双眼闪着激动的绿光,红信吞吞吐吐,正和身边一只穿着衣服的大松鼠说话,松鼠正在低着头摆弄衣角,毛茸茸的尾巴摇动着,似乎非常可爱,可是那双突出唇外的大门牙在阳光下寒光闪闪,显得锋利无比……

“救命啊,妖怪吃人了!”山娃惨叫着连滚带爬地向远处跑去。他的目标是和尚的小庙——妖怪再厉害总该怕菩萨吧?

“可恶!”被山娃打断了谈情说爱的薛子云大怒,向他直扑过去。山娃跑得再快怎么可能比得过妖怪,不等他跑到庙前就被追上了。

杏儿追上来,紧紧抓住薛子云要打下来的手。

“放开我,我要打死他!”

“你不能打他!”

“你竟然偏向这个人类……”

“他是我的恩人!”

山娃可不管他们又吵在一起,趁机赶快逃走了,这次那两个妖怪都没有再理会他,好不容易跑下山坡,山娃松了口气放慢脚步。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山娃吓得差点摔倒。

“刚才是不是你在叫救命?”抓住他的人既着急又兴奋地问。

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身道袍,拿了把木剑,正双目炯炯地看着山娃,无比兴奋地问:“是你在叫救命!你遇见了妖怪!在哪里?在哪里?”

山娃心里暗暗叫苦,心想自己不是又遇见妖怪了吧?

“表哥,这里果然有妖气。”树林中走出一个女子,她全身连头带脚都包在一件黑色长袍中,只露出两只眼睛,正在认真观察着手中托的一个水晶球,“妖怪不止一只,我看见很强的妖气在旋转。”

“你们,你们是什么妖怪?我没干什么,别吃我!”山娃真没想到自己从小生活的山林里竟有这么多妖怪,实在吓坏了。

“我们是来降妖除魔的!你别怕,赶快说出妖怪在哪里,我们一定让它死无葬身之地!”那个男人兴冲冲地耍着剑说得口沫横飞。

山娃觉得杏儿他们变成人时,绝对比这两个自称人类的人更像人类,那两个人虽然一再追问,但是山娃还是拿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

“这人多半被妖怪吓傻了,别管他了,这里妖气这么重,一定可以找出妖怪的。”那个女人不耐烦地拉着道士扔下山娃走了。

山娃刚微微松了口气,就看见杏儿从树上跳了下来:“小子,我刚才从薛大爆仗那里救了你,我们之间可就相抵了哦。”

“他要吃我还不是因为你!”山娃想起这大半天的经历就有气。

杏儿气呼呼地说:“你竟然这么说!人类真是忘恩负义!”

山娃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低着头转身就走,准备回家蒙头大睡一觉,把这些妖怪、道士、巫婆什么的全都忘干净。杏儿却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内容全是人类这里不好,那里不对,山娃几乎想把耳朵塞起来。

“妖怪!受死吧!”随着一声大喝,道士和女巫一前一后地跳出来拦在路上。

山娃第一时间几乎以为遇见了劫道的,差点拔腿就跑,杏儿娇叱一声丢出几团光球打向两人之后,他才明白过来。

山娃对法术和妖术一无所知,但在他看来,这些妖怪和道士很有可能是私藏军火者,因为他们的打斗总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和火光。他本想偷偷溜走,但是看到杏儿以一敌二,明显地处在下风,又不忍心扔下她。眼看着道士一剑,巫婆一拳,杏儿应付得颇为吃力,心里又开始为她担心起来。

当杏儿脚底下一绊跌倒在地上后,山娃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砰的一声,正好砸在那个道士头上。

“原来你和妖怪是一伙的!”道士头上顶着大包,大怒地挥着木剑向山娃扑来。山娃拉着杏儿就往山上逃,道士和巫婆大呼小叫地在后面追。

山娃的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也不知道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带着一个妖怪在山林中逃避道士、巫婆的追杀,这样的梦境也太荒唐了。杏儿在旁边说着什么,可他根本没听进去。

道士和巫婆一前一后挡住他们:“小伙子,你被妖怪迷惑了,我这就来救你!”道士挥着木剑的样子哪里是在救人,倒像要杀人一样。

“我刚才就说往后山上逃,你偏偏拉着我到这里来!”杏儿报怨着。

“我没听见。”

“你没听见?我叫得那么大声!”

“我就是没听见。”

那个道士一剑劈下来,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山娃下意识地一推杏儿,那一剑就砍在了他肩膀上,虽然是木剑,但道士的力气很是不小,痛得山娃“啊”的叫出声来。

山娃马上还击,迎面一拳打去,却被道士扣住了手腕。道士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身为人类,竟然做妖怪的帮凶,看本道爷怎么教训你!”

“杏儿快跑!”山娃大叫着用力挣扎,一把木头剑还唬不住他,他怎么可能乖乖地不动。

杏儿扑上来露出大牙一口咬在道士手臂上,使他松开了山娃。山娃抬腿一脚把道士踢倒,和杏儿正要逃跑,那个巫婆却挡住了他们的退路。那个道士也爬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大骂着,怒气冲天地扑了上来,这次他可不管山娃是不是人类了,决定先揍这小子一顿再说。

山娃和杏儿腹背受敌,只能围着一棵树打转,再也无路可逃了。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从没被人追杀过。”

“不然你把我放下自己跑吧,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你没看见那个道士的腿还瘸着呢,他现在一定想揍我多于想抓你。”山娃理智地分析着现状。

“那怎么办?我们会不会一起被杀掉?”

“他们不至于敢杀人吧?”

“可我不是人啊。”

“……”

在他们讨论时,道士已经到了面前,狞笑着举起了剑,手臂上的两个大牙印子还在涌着血……

“哟,这不是杏儿妹妹吗?怎么悄悄在这里和小男朋友约会啊?”随着这油腔滑调的声音,一个人从天而降,正好取代那个道士的位置站在了山娃与杏儿面前。此人面目英俊却满脸奸笑,身材高大却偏偏塌着肩膀歪着腰,正是那个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的刘地。他向杏儿伸出狼爪咬着舌头说:“杏儿妹妹,叫声刘哥哥我就不告诉韩老头子你早恋的事。”

山娃看见那个道士正在刘地脚下苦苦挣扎,忍不住提醒:“你……你脚下面……”

“呵呵呵,小家伙眼光不错,手段也挺高明嘛,韩家的丫头可是出了名的小美女啊,薛家那小子花了半辈子献殷勤也没得手,你居然两天就搞定了,有前途……有空和哥哥交流交流怎么样?”刘地笑得露出白牙,一转身把目标转向了山娃。

那个道士刚拼命把地上的剑抓在手中,却被刘地的大皮鞋在身上一碾,又怪叫着丢开了手。

山娃指着刘地脚下:“他,他……”

“哎呀,杏儿妹妹啊,你和这小子在这里幽会,不怕薛子云醋性大发吞了他啊,叫声哥哥我帮你保护他怎么样?”刘地以脚尖为重心一个转身,道士翻着白眼快昏过去了。

女巫再也看不下去了,举着水晶球冲过来:“你这妖怪,快放了我哥哥!”

“哥哥?这里哪有什么哥哥呀?”刘地故意东张西望,同时脚下搓来搓去,那个道士终于呻吟一声人事不醒了。刘地这才向那个女巫凑过去:“听声音是个美女啊,来,把这黑东西扔了,美丽应该让大家欣赏才好……你别躲啊,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杏儿拽拽山娃:“快,趁他缠上别人,咱们快逃!”

山娃虽然对道士和女巫也颇为同情,但毕竟自保要紧,这个关头也顾不上别人了,他和杏儿手拉着手一步步向后蹭,直到蹭出几百米觉得安全了才拔腿飞奔,而这时刘地正把胳膊撑在树上做潇洒状,调戏着那个又气又恨又怒又怕的女巫:“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电话、住址、婚姻状况和三围嘛,我们认识也有好一会儿了,别这么见外呀……”

小山谷中,参天的古树枝叶伸展,完全遮住了天日,无数叫不出名目的藤蔓在树木的上上下下绕来绕去,把枝叶间那仅剩的空间也填得满满的,一直垂挂到行人的头顶上。在这样拥挤的环境中,那些灌木和杂草却依旧有办法冒出头来,不知它们是如何获得阳光与养份,生长得如此繁茂,执着地阻碍着每个人经过的人。

随着“唉呀”一声惊呼,有个人脚下一绊,扑通一声栽在地上,早上未干的露水沾着泥土毫不客气地弄脏了他的名牌西装,身边的同伴连忙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这一行八九人早上本来个个穿着笔挺的西装和光可鉴人的皮鞋,气宇轩昂地出门。可是现在,身上、脸上沾满了泥土的人反倒不算是狼狈的,还有好几个被带刺的灌木“暗算”,衣服被撕破了,腿上也留下了一道道血痕,还有一个瘸着腿的,十分狼狈。

像他们这种在大公司工作的高层精英,平时别说根本没时间到山里来闲逛,就算有闲情逸志来登山,也是带着最好的登山装备,尽情享受山林之间的乐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跌跌撞撞地匆忙赶路。

大家虽然口中不敢说,心里都不免埋怨起步履轻松地独自走在最前面的老板来。

今天早上,老板一声令下,要大家陪他去求见一位关系到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人物,他们觉得事情重大,便都穿上了各自最庄重、最名贵的西装,准备参加一次重大的会议或者商业谈判,谁知道老板直接带他们进了山,而且看他自己的打扮,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老板今天穿了一件杏黄色、绣着古怪文符和图案的宽大道袍,本来不长的头发勉强挽了一个髻,用一枝木簪子别着,背后背着一把木剑,飘着长长的红剑穗,脚下穿了一双布鞋,从外表看起来哪里还像一个大公司的总裁,倒像电视里那种除妖驱魔的崂山道士。只是这件宽大的道袍也无法掩住他那凸出的啤酒肚,使人看了之后觉得好笑——好在身边全是他的雇员,大家要笑也是在心里笑,谁也不敢表露出来。

但样子滑稽是一回事,毕竟宽松的道袍和轻便的布鞋在这种雨后树木密布的山林中比起西装革履更加灵便,而这位老板身强体壮,虽然年纪不轻身形肥大,可是依旧健步如飞,其他人只好一边气喘吁吁地拼命追赶,一边在心里咒骂不已。

大家跟着老板好不容易钻出了树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潺潺的小溪。两岸绿草如茵,繁花点点,溪水更是清澈得连水底卵石间躲藏的小鱼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几只梅花鹿,几只野鹤,或在水中伫立,或在岸边行卧。大家刚刚“爬”过阴暗的原始森林,眼前的光景就像换了一番天地似的,一时都呆在了原地。

“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大师出关了!大师出关了!老天有眼,老天助我!”老板看着眼前的美景,口中忽然发出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欢呼声,然后竟然就那么踩着水,连蹦带跳地跑过小溪向前冲去,一边跑口中还一边叫,“大师救命!木鱼大师,救弟子一救!”

大家这才发现,小溪的对岸是一片开阔的山谷,垂柳苍松之间有两间小小的茅屋依树而建,屋前房侧有几畦菜地,几架葡萄,还摆了石几石凳,老板就疯疯癫癫地向那里蹿了过去。其他人只好紧紧跟随,舍弃对脚上高级皮鞋的怜惜,也踩着水奔跑过去。

接近茅屋之后,老板的声音低下来,缩起一向腆得高高的肚子,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对着那间茅屋呼唤:“木鱼大师,在下朱恩流叩见大师,求大师大发慈悲,出手相助,降妖伏魔。”口中说着“叩见”,竟然真的扑通跪了下去,伏在茅屋门口开始磕头。

那些随从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办好,这时朱恩流回头狠狠白了他们一眼,随从们虽然极度不情愿,也只好一个个跪了下去,心里都不免在思忖着:最近公司运营不正常,现在老板的状态又不正常,看起来他的神经似乎也不很正常了……大家都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换工作了。

“大师,木鱼大师,弟子朱恩流叩见。”

“大师,木鱼大师,弟子朱恩流叩见。”

“大师,木鱼大师,弟子朱恩流……”

一大群人跪着,朱恩流对着茅屋不时念叨一遍这句话磕上几个头,除此之外山谷中一片寂静,像是时间已经停止了一样。

茅屋正中席地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他是那么苍老,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他仿佛已经在那里坐了许久,几茎从茅屋地面上生出来的青草甚至已经刺穿了他那件斑斑驳驳东一条西一片的僧袍向上生长着。但是这布满灰尘的茅屋、地上的杂草、破烂不堪的僧衣,都不能掩盖这位僧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庄严和祥和的气息,他端坐于地,双目微闭,仿佛与天地宇宙融为了一体,身外的事物完全不能进入他的世界。

“木鱼大师,木鱼大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朱恩流的呼唤也越来越急切,他身后的那些随从们更是狼狈不堪。他们膝盖生疼、腰背发酸,一个个都快要倒在地上了。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分子,进入大企业任职以后每天进行的也是各种现代的商务活动,要他们下跪已经是平生第一次,而且还是这种近似武侠小说中求高人出山一样的情形,在僻静的山谷中,跪对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和尚,虽然心里是极度不情愿,不过老板就跪在前面,态度又是如此虔诚认真,他们总不能抢在老板前面站起来吧?

朱恩流心中的焦急一点也不少于那些已经把他当成了精神失常者的部下们。

当他的族人和那些莫名其妙的对手过了几次招之后,他们便发现,这些妖怪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妖怪们轻而易举地就把那些族人打得抱头鼠窜。也不知道是这些妖怪确实厉害,还是因为那些道门弟子们太平日子过久了,能力已经大为退步,总之他们这一方败下了阵来。

这次交手,朱恩流这边虽然并没有人死伤,但是大概因为受了刺激,原本表面上还算低调的妖怪们忽然开始进行“疯狂”的报复,种种恶作剧花样百出,无法形容,大家被戏弄得狼狈不堪,纷纷落荒而逃,朱恩流这个大老板更是一天安稳觉都没能睡过。终于,请来的帮手纷纷逃走了,但是朱恩流可没法逃走。正当他一筹莫展,以为自己只有破产一条路可以走时,一位长辈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据说就在立新市郊区的深山中,有一位隐居的高僧。这位法号“木鱼”的大师法力高超德高望重,如果有他出马,再厉害的妖魔谅也难逃天网。

本来这位大师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闭关修炼,不问世事,想请他出山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偏偏朱家上几代中有一个人曾经和这位高人相识,据说还是至交,那位大师曾经对朱家的人说过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他一定会出手帮忙。虽然已经隔了这么多代,也不知道这位木鱼大师的承诺对朋友的子孙后代是否有效,可是事到如今只好试试这最后一个办法了。想来这位大师即使不理那句老掉牙的承诺,以他的慈悲心怀,也不会看着妖孽为祸人间不管的。

朱恩流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数次来寻找打探木鱼大师。可是每次来到那个据说是大师隐居修行的山谷,都只能看见云雾茫茫,横崖断壁,使人再也无法向前走一步。据家族中有见识的长辈说,那是一种法术屏障,为的是修行期间不受到外界打扰,修行者一天不出关,这个法术就不会被解除的。

传说木鱼大师已经闭关几十年,这次闭关还要持续上多久当然谁也说不上来,听说高人闭关常有几百年都纹丝不动的,眼下这位大师也不用再过几十年,他再有半年不出现,朱恩流的公司也就只好宣告破产了。

朱恩流天天派人来这里察看,天天祷告木鱼大师早一天出关,总算他运气不错,今天他的一个堂弟告诉他,那个小山谷已经从浓雾中显现出来,这个消息令他兴奋无比,立刻带了几个职员赶来,恭敬地跪求木鱼大师出山──他会带外人来也是经过几番考虑,想来这位大师如果真像长辈们口中那样悲天悯人,看见自己的公司是那么多人的衣食父母,一定不会忍心看着公司破产的。

木鱼大师盘膝闭目,宛如一尊佛像。

朱恩流心里明白,想请出这样的高人是必须经过一些考验的,他身体虽然已经发福,可是幼年时训练打的底子毕竟还留了一些,自忖再撑上一天一夜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自己身后这些大城市长大的年青人恐怕谁也没吃过这份苦,叫他们回去吧,又怕木鱼大师不快,不叫他们回去吧,怕是到不了天黑就得昏倒几个了。

“你们……”朱恩流苦笑着回过头,想打发部下先回去,谁知不等他开口,其中几个部下已经站了起来,气冲冲地向他吼:“老子自己辞职不干了!受不了和你一起在这里发神经!”说完纷纷怒视朱恩流几眼,沿着来时的路走了。

朱恩流瞠目结舌,但也只是苦笑,对还剩下的那几个人说:“你们也回去吧,天快黑了,走这种树林人多也好有个伴儿,相互照应。”

“朱董,您自己……”

“唉,我在这里等大师出关。”

那几个人相互看看,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陪您一起等。”

“你们……唉,这种事我也知道难以置信,可这位大师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反正你们不会明白的,不如……”

“我们也不想让自己付出过那么多心血的公司破产,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心里信不信,我们相信您的决定,我们跟着您。”这几个人确实对公司感情深厚,有一线生机就不肯轻易放弃,宁愿自己受些委屈。

朱恩流点点头,整整衣裳,又端端正正跪好。

太阳终于没入了山林后面,朱恩流他们全都筋疲力尽,谁都没有去欣赏黄昏山林的美景,因为他们的肚子都在不知不觉中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时,茅屋后面的林子中升起了袅袅炊烟,一股烤制肉类的香味随风而来,钻进了大家的鼻子。

好几个跪在地上的职员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那边张望着,就连朱恩流也忍不住偷偷吞吞口水,不过当他想到这股烤肉香传进木鱼大师这样严守戒律的出家人鼻子里会有什么后果时,心立刻提了起来,急忙偷眼看看木鱼大师,只见大师还是不闻不动,什么反应也没有。

烟气、香味还在一个劲地传来。

过了一会儿,一群归鸟投向那片林子,还在空中盘旋之际,林子中忽然飞出一块石头,正中其中一只,就见群鸟飞散,被打中的那一只翻滚着落了下去,片刻之后,林中传来的肉香更浓了。

很明显,不知道是什么人正在那林子中打猎烧烤。

太阳终于隐没在了山后,林中只剩下朦朦胧胧的光线,大多人开始担心是不是要在这里跪到明天时,后面林子中的烟气消失了。不一会儿,树枝摇动,一个人从那里走了出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这个人看见了朱恩流他们,嗡声嗡气地问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用衣袖抹着嘴。他走近了大家才看清,这也是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的身材十分魁梧,只怕有两米上下,体壮如牛,与职业篮球运动员相比也不逊色,他头上光光地露着戒疤,颈下却是一篷大胡子,僧衣飘飘,衣袖上油迹斑斑。朱恩流他们一看到他,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花和尚鲁智深。

和尚大步走到了朱恩流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啊?”

那和尚一篷络腮胡还是黑的,五官也不显苍老,看起来最多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但他是一个和尚,又是在这隐密的山谷中,也许是木鱼大师的徒子徒孙之类。朱恩流不敢怠慢,连忙回答:“在下朱恩流,是来叩见木鱼大师的。”说着为了表示恭敬,一连向茅屋里的木鱼大师磕了好几个头。

眼前的中年和尚咂咂嘴,似乎还回味着刚才的美餐,漫不经心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啊?”

朱恩流困惑不解地眨了半天眼,才结结巴巴地问:“请……请问大师法号是……”

“木鱼啊,你不说找我吗?”和尚随手从茅屋内抱出一张蒲团,就地一坐问,“什么事?说吧。”

“您……您就是木鱼大师?”朱恩流一下子跳起来,指着茅屋内的和尚问,“那……那……”

“那个是蒲团,我徒弟,你到底找我还是是找他?找他的话再等半年他才出关,你等吧,我去睡觉了。”木鱼和尚说完,打着哈欠站起来。

“不,不,大师,我找您!我找您!”朱恩流忙伸手牵住木鱼和尚的衣袖,他跪了大半天,腿早就麻了,现在急着站起来,一迈步马上就要跌倒,就顺势又跪了下去,“大师,我是来求您救命的。”然后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起自己的悲惨遭遇来。

木鱼大师不知是真的困了还是对他的话没兴趣,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还打个哈欠。朱恩流觉得自己绝对算得上言辞恳切、情节感人、声泪俱下了,对方却完全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

“大师啊,我们家也有祖训,他们不伤人害命,我们是不会主动与他们为敌的,但是我们公司上上下下上千口人,都是靠着公司吃饭的,他们这样闹下去,是要把我们推上绝路才罢休啊。您就可怜可怜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而且他们现在得寸进尺,已经开始有伤人的行为了。上次我的表妹追踪其中一个,就被他横加调戏,差一点遭到侮辱啊……”

“哦!”木鱼和尚忽然来了兴趣,“真的吗?”

“真的!”

“你可知道那个对手是什么?”

朱恩流羞愧地说:“弟子愚昧无知,认不出他是什么东西,不过这里有从他身上扯下来的事物。”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向木鱼和尚递过去。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惟一的战利品,所以被珍重地包了数层,上面还贴了好几道符咒。打开之后,露出了两根黑色的长毛,在洁白的布上黑得发亮。

在朱恩流的部下们看来,那不过是两根兽毛,可是木鱼和尚的神色却一下子凝重起来,嘴角蠕动似乎在自语什么,想伸手去拿,却又烫手似的缩了回去,他捏着手指发出咔咔的声音,说:“讲,把经过全都再给我详细讲一遍!”

和尚看着刘地正郑重地向周影和南羽嘱托:“最近他们闹得太厉害了,我想人类的忍受程度已经到了极限,我非得在人类真正开始反击之前把和尚的身子找回来不可!唉,花了这么多功夫,竟然半点线索都没有,和尚,你的身子也太不值钱了!也不知道我得去多久,总之回来之前从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里,不能让人类拆了,不然和尚就完蛋了你们明白吧?”

周影和南羽都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和尚轻轻叹气说:“都是为了我,现在外面一片大乱,不论是人是妖再有伤亡都是我的罪……算了吧,算了吧……涅槃生死,出家人该看开了……”

“你算什么出家人啊!不就是变个光头自称和尚!”刘地对和尚的话嗤之以鼻,“人类忙着捉妖,妖怪忙着报复人类,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这里的妖怪一多半欠你的情,你也不至于因此就认为他们会听你的吧?连我这么深得人心,德高望重(火儿:呸呸呸),还不敢这么想呢!总之现在的局面没谁控制得了,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救了你再说!你别再给我废话,等着我回来是正经!”说完扬长而去。

这座小庙建于北宋年间,那时这里比现在更加安宁,方圆数百里都没有人烟,只有一位一手建起这座小庙的僧人独对古佛青灯念经修行。庙中佛像前立有一盏长明灯,灯是僧人亲手用岩石刻成的。

多年之后,这位僧人成佛西去,小庙于是荒凉下来,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那佛前的灯台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日日重复着过去的事情——为佛燃灯,守灯。小庙中的灯火又孤独地亮了许多年,石头灯台终于成了妖怪,并且化身为一个和尚,自认是出家人的他燃灯、洒扫、供佛、念经,日复一日这样生活着。多年的修行给了他一颗慈悲之心,只要是被他看见,无论是妖怪、动物还是植物有困难他都会全力相助,逐渐在这附近的妖怪中建立了极高的威信。

深山空寂,岁月无声,随着人类的脚步渐渐走入大山,和尚第一次看见了人。他依旧过着老日子,也远远地观察着人类,想了解一下这些自己不认识的生灵。

可是有一天人类却做了一件令他难以承受的事情,当他不在庙中时,几个人类偷走了那尊古董佛像,还顺手牵羊地把那古色古香的石灯台也取走了。丢失了自己供养了无数岁月的佛像已经让和尚难以忍受,而原身被窃更使他原气大伤,他发现自己代替灯台成了庙宇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走出庙门一步。

如果小庙被拆掉的话,和尚也注定会魂飞魄散。

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妖怪们听说人类要拆掉小庙,纷纷站出来表示愿意为和尚出力。可是当妖怪们真的与人类发生了激烈冲突之后,和尚开始为此深深不安起来。

既然山娃他们都认为这山林开发才更好,也许他们是对的吧。

和尚茫然地看着空空的佛座,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妖怪大叫着远远飞来,扑到周影身边说,“人类不知从那里请来了个大和尚,实在厉害!只要敢拦他的全被打伤了,他已经往这里来了,我们实在拦不住!”

火儿正睡觉,被吵醒后不耐烦地说:“和尚在庙里,没出来啊?”

“是另一个和尚……我,我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先走了……”说完,那个报信的妖怪匆匆飞走。

火儿不快地说:“我讨厌秃头,为了这个秃头都耽误了我半个月的动画片了,现在又来一个。影,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周影没有回答,手指一点,他脚下的影子化为单刀落在了手中。

木鱼和尚大步前进,一路上妖怪们不等他走近便已经飞逃而去,那些逞强的就被他一把拎住,然后头也不回地扬手扔出去,被抓住的妖怪就会在惨叫声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消失在林梢之后。

木鱼和尚越向前走,敢出现在他眼前的妖怪就越少,当他来到小庙前面时,只剩下周影手执单刀站在那里。

“阿弥陀佛!”木鱼和尚大声诵念佛号,同时迈步向周影逼去。

感到木鱼和尚身躯上发出的威势迎面扑来,周影不由后退了半步,但是眼看着木鱼和尚伸手抓来时,周影不但没有躲闪反而举刀格挡。与此同时,一道光影凌空扑下,当头向着木鱼和尚就是一口。木鱼和尚微微偏头,张口大喝:“咄!”

火儿被他吵得一阵头昏,低掠而过飞到周影肩上:“死秃头,叫得比驴声音还大!”

“真少见啊,人间界还有这玩艺儿。”木鱼和尚瞪着眼睛看火儿。

火儿张口吐出一团火球向木鱼和尚射去,木鱼和尚伸指弹去,火球波的一声炸开。此时周影已经潜至他身边,刀带着风声削向木鱼和尚的手腕。木鱼和尚被他们两个的默契配合弄了个手忙脚乱,连退出了好几步。周影没有追击,拎着刀依旧守在庙门口。火儿在周影头上蹦蹦跳跳地叫:“秃头,有种过来啊!过来啊!”

木鱼和尚口诵经文,手指向火儿一点,一朵莲花半开半合旋转着罩向火儿,火儿挥翅拍落,莲花被他击偏,可是他自己也在空中折了个跟头落回了周影头上,莲花将要落地之时,旁边伸来一只玉手,轻轻将其拈住。南羽手持莲花,一言不发地立在周影身边。

“怪事哪儿都有,没有这里多啊,这地方还真是什么都有。”木鱼和尚看着南羽赞叹,“喂,你也是个修道之人,在这里掺和什么啊?”

南羽微微一笑,说:“你也是个修道之人,在这里掺和什么啊?”

木鱼和尚不再说话,围着小庙打起转来。他走周影和南羽也随他移动,他停周影他们也停下来,只有火儿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不时地丢个火球过去,嘴里更是秃头长秃头短地骂个不停。

木鱼和尚转了几圈后又回到了正门,向周影他们问:“身为异类却与人争地,何苦呢?”

周影面无表情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关你这秃头什么事!秃头!秃头!秃头!”火儿每叫一声“秃头”,木鱼和尚的眉头就皱一下,火儿看他那副样子十分好玩,便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

木鱼和尚不去理他,盘膝在周影对面坐下,摆出一个木鱼轻轻敲击着,闭目念起佛来。

庙里的和尚坐在殿堂上,身体陡然一震,忙站起来快步向庙门口走去,却发现整座小庙仿佛被某种力量围困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把门打开。仰头看去,天空也变成了灰茫茫的一片,仿佛被罩上了什么东西。

“终于还是……”和尚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木鱼和尚与周影、南羽和火儿都没有移动过分毫,一直那样对峙着,几个人的形容都渐渐憔悴,就连火儿看起来也不及平时光鲜了。朱恩流悄悄地躲在不远处向这面观望,在他身边不远处一起观望的却是许多妖怪。他们能够和平地呆在那里,无非是因为谁也不敢惊动了这边正在进行的对决。

对于朱恩流来说,这位大师果然是道行高深,他不但一下子就找到了妖怪们的老巢(妖怪居然敢住在庙里,菩萨怎么不惩罚他们?),而且随便出手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是正当朱恩流准备欢庆胜利的时候,庙前的这两个妖怪和一只妖鸟居然挡住了大师。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偷偷看着他们,心里怕得要死——万一大师输了,这些妖怪铁定会更加猖狂,到时候自己要怎么办才好?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要这样毁在妖怪手中……

木鱼和尚忽然睁开眼说:“也差不多了吧?你们真要熬到灯枯油尽吗?退开!”

“死秃头,谁怕你啊!”火儿不等周影和南羽开口就先叫起来。

周影说:“不能退,我答应了朋友要守住这里。”

“我倒看看你守不守得住!”木鱼和尚霍地站了起来,大步向前逼进。

周影他们面对着木鱼和尚已经苦苦支撑了半个多月,现在确实像跟木鱼和尚说的那样,已经快要灯枯油尽了。木鱼和尚的进逼让他们越来越难以承受,周影浑身的骨骼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却依旧不肯后退。

木鱼和尚又进一步,大喝一声:“退开!”周影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但他马上站稳,还是不肯让开。

和尚猛地推开门:“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周施主,就让他们拆吧……”

“和尚你回去!”火儿一翅把他推了回去,可和尚马上又回来:“为了我再有伤亡,我的罪孽就更大了,出家人应该看透生死,就让人类拆了这座庙吧!”

木鱼和尚大喝一声:“看透生死,说得好听,你真的看透了吗!”

和尚听了如雷贯顶,呆立在那里不言不语。

木鱼和尚忽然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推开周影,一肩顶开南羽,抬手把木鱼塞进火儿怀里。火儿只觉得那木鱼重若千斤,怪叫一声被压在了地上。

木鱼到了和尚面前,揪住他打雷般地呵责:“没有了原身就走不出这个破庙!四大皆空都不懂还敢在这里给我装和尚!你给我出来!不知道渡众生,只会念经的和尚还不如买台收音机……喂,你!(他指着一直躲在远处看的朱恩流)那玩艺是叫收音机对吧?”

朱恩流小心翼翼地说:“是录音机。”

“是录音机!只会念经搬台录音机不是比你念得更字正腔圆。”

“大师,可是我……”

“你给我出来!”木鱼和尚一用力,竟把和尚从庙里拉了出来。

和尚大惊,以为自己一定要魂飞魄散了,谁知等了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发生。

木鱼和尚拍着手哈哈大笑着:“丢开臭皮囊,看见月明星朗了吧!”和尚仰头看着蓝天如洗,明月当空,心中忽然大悟,仰首向天,满怀喜悦。

周围一片寂静,大家看木鱼和尚的眼神中不觉都增加了敬佩,就连周影也看着木鱼和尚在心里感叹:果然是有道高僧啊。

这时,一阵快速飞行摩擦空气的声音传来,刘地匆匆从空中落下来,大喝一声:“谁敢动这里一砖一瓦!”他看到和尚站在庙外时大感惊诧,难以置信地问,“你……你……你找到了?我在外面上天入地忙活,你自己却找到了!”他一身风尘,面容也有些憔悴,但是却掩不住看到和尚站在这里的欢喜。

“多谢这位大师使我大彻大悟。”和尚向木鱼和尚躬身行礼。

“大师?”刘地回头上下打量木鱼和尚。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何指教?”木鱼和尚瓮声瓮气地向刘地说。

刘地眯起眼睛,抓着下巴,围着木鱼和尚一圈一圈地转起来,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一边还在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像呢?不过不可能啊,那个家伙应该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才对啊……虽然很像,可是那种祸害不可能还活着啊,一定是我最近太累眼花了吧……那个混蛋就算活着应该也不敢出现在我面前啊……”

“我凭什么就不敢出现在你面前!”木鱼和尚被他左一个“祸害”右一个“混蛋”惹毛了。

“果然是你!还在那里给我装和尚!还给我阿弥陀佛!”刘地一下子跳了出来,指着木鱼和尚,“我就知道是你这秃驴跟我作对!死秃头,你还不上西天赖在人间干什么!”

“你这只死狗,你都还没入土老子凭什么上西天!”木鱼和尚一摆袖子,“本和尚今天就是来施展法力,除掉你这只祸害人间的妖怪的!”

“我祸害人间,那你算什么!你这酒肉和尚!”

“你懂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

刘地一把拖过和尚,说:“告诉你,做和尚最少要做成人家这样吧!你看看你,一身匪气,哪里像和尚?”

“就凭你也知道什么是和尚!老子就是和尚的典范,怎么样,你不服气啊!”

“那我跟你有什么区别,剃个光头不也成了有道高僧?”

“你剃来看看啊!”

……

两个人的争执离题越来越远,最后干脆开始互揭老底,从“你一百年前偷吃狗肉”到“你两百年前调戏尼姑”之类芝麻绿豆大的糗事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周围本来以为就要有一场决战的看客们听了半天才明白,这两个人不但早已相识,而且彼此还相当了解,连对方早上不刷牙的历史都了如指掌。他们相互指着鼻子骂了一阵觉得不过瘾,终于各自挽起袖子,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在了一起。

“今天老子替天行道,除掉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妖怪!”

“我今天才要为菩萨们干件好事,灭了你这个假和尚呢!”

他们也没有用法术,只是像人类一样地进行肉搏,直打得尘土飞扬,气喘如牛。刘地使出绝招,一口咬在木鱼和尚肩膀上,木鱼和尚食指一翻插入刘地的鼻孔用力掀着,两个人都咬着牙,就是不肯先放开。

“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决斗……”火儿最先看不下去了,摇着头准备离开,“影,我回家看动画片去了。”他一开了头,其他妖怪们也纷纷摇着头离开,就连周影也收起刀跟在南羽后面走了,小庙前只剩下了朱恩流和和尚呆呆地看着这场战斗。

刘地和木鱼和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态,双方都疼得泪都出来了,可还是不放手。

朱恩流小心地靠近和尚说:“这位大师,不然您去把他们分开吧?”

和尚一直仰视着天空,除去了多年的积郁,他的胸中一片坦荡,对于身边的事情根本没有察觉,直到朱恩流推他,这才看见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刘老弟怎么和大师打起来了!别打了,别打了!”

“你别只在边上喊啊,过去阻止他们吧。”

“阿弥陀佛,贫僧道行低微,怎么有那个本事?”

“你好歹也是个妖怪吧!”

“阿弥陀佛,刘老弟、大师,别打了,别打了……”

和尚坐在大殿中,身影看起来颇为落寞。

由于木鱼和尚与刘地是“旧交”,有了他们两个从中安排,妖怪们的代表与朱恩流公司的代表昨天坐下来进行了一次谈判。经过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之后,双方终于初步达成了共识:妖怪们不再给朱恩流的工程捣乱,但是朱恩流必须付出一笔精神补偿费,并且要为决定搬到城里的妖怪提供住所、工作等方面的帮助。妖怪们则答应帮朱恩流在度假村里弄个特殊的房间,时不时地让那里出现点红衣女妖、哭泣的小孩子等等怪异却不恐怖的灵异现象,来满足游客的好奇心。

可以预见,这个度假村将来必定会成为观光胜地,财源滚滚。朱恩流甚至打算要在小庙的原址上建一座恢宏的新庙,连受到惊吓后的游客收惊、买护身符、算命、拜佛的钱也赚下。

其实双方只要坐下来谈谈,还是可以达到双赢的——朱恩流从谈判地点(小庙)走出去时满意地想着。虽然要比预算多花好几百万,但是一旦工程完工,大把的钞票就在眼前啊。而且跟妖怪们搞好了关系绝对不会有坏处,他都忍不住想聘请几个神通广大的妖怪来公司任职了,保镖啊、宣传员啊之类的职位实在很适合他们。

“喂,猪啊,我有点事找你帮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美梦。刘地冒出来搭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朱恩流大喜,能和这个大妖怪攀上交情绝对不吃亏:“当然,是朋友,是朋友!”

“那我最近想去旅游,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赞助个十万二十万的啊?”

朱恩流的下巴掉到了地上。刘地熟络地自己动手从他口袋里拿走了支票簿,大笔一挥就模仿朱恩流的字迹写上了二十万,然后弹着支票说:“谢了啊,我会带礼物给你的。”朱恩流心疼不已,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刘地早就不见了踪影。

朱恩流开始觉得和妖怪们过于接近也许不好了。

这时火儿飞了过来,冲朱恩流大模大样地叫:“喂,那个什么猪过来替我办点事。”

通过这些天与妖怪们的接触,朱恩流也知道这只妖鸟十分不好惹,小心地过去问:“您有什么事?”

“这单子上的东西是瑰儿让我去抢的,听说你开百货公司,去给我配齐了送到家里来。不许让影知道,他不愿意我抢东西!”

朱恩流看着那张单子:电视机一台、窗帘一套、沙发一套、高压锅……耳边火儿还在说:“你是不是还开了大酒店啊,今天晚上我就和朋友去试吃,给我准备最好的饭菜。好吃的话以后我们常去,不好吃的话一把火烧了你的破饭店!”

朱恩流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周影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问:“你还有事吗?刘地说他没空带你飞回去,不过你可以坐我的车回去。”朱恩流来时没叫司机开车送他,而是让刘地拎着飞来的,他还颇享受了一翻腾云驾雾的滋味。

“不用了!我走回去!我走回去!”朱恩流连滚带爬地躲开周影,他现在只想离这些妖怪越远越好。

和尚看着人也好妖也好都纷纷离去,不由长叹了一声。这里终于要被拆掉了,自己都说不清楚已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年,现在一旦要离开,真不知要何去何从。自己下一步到哪里去好呢?出家人四海为家,走到哪里不行?可是这座小庙啊……

和尚正在感慨,木鱼和尚大步走了进来。他四下打量,口中喃喃自语,转了几圈后一脚把和尚踢开,在和尚的蒲团上坐了下去:“这小庙还真不赖,归我了,喂,石头和尚,去给老子拿个木鱼来,老子要念经了。”

“大师……”和尚木讷地看着他。

“我说话你没听见啊,另外把这里打扫打扫,到处是蛛网灰土成什么样子,把老鼠抓抓赶赶,再买点粮食、鲜肉、好酒什么的,我刚才看你的厨房里半粒米都没有,你叫老子吃风喝水过日子吗?还有,把最大的厢房收拾好了给我住,再收拾一间给我徒弟蒲团,你给我搬到小屋子里去。”

“大师……您要在这里住下?”和尚这时才回过味来。

“我不是说这里归我了吗,以后这里就叫木鱼寺,我们师徒就在这里修行了。”木鱼一点也不脸红地说。

“可是这里就要被拆了。”

“拆?谁说的?”木鱼和尚一扬眉。

“刚才……”

木鱼挥挥手:“我跟那个猪什么说了,叫他盖新庙的时候索性盖得大一点,把咱们这个小庙包在里面,又安静又多了好些假和尚使唤。以后吃喝用度全归他们出,咱们就在这儿修行就是了。”

和尚难以相信地颤声问:“这是真的么!”

“老子是有道高僧,还能说谎骗你不成!快去买酒买肉!”

和尚乐颠颠地向门外跑去,忽然又停了下来:“大师,我一直有件事想不通,求大师指点。”

“说吧。”

“人类前来开山,有无数人受益,又有无数生灵受难,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木鱼和尚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取出木鱼径自敲了起来。

和尚又站了良久,向他合掌行礼,退了出去……

远处的山间谷底,开发的工程正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再远一点,空中飞着一些背着大包裹小包袱的妖怪,与他们在一起的是一群正在迁徙的飞鸟。和尚牵动钟绳,钟声在整个山间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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