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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 凡王之血必以剑终

Deadly Sword for Every Gragon King

他没有坠落,他被狂风托住了。巨大的骨翼张开于背后,他以翼和身组成巨大的十字,立于虚空和黑暗之中,金色瞳孔中闪烁着愤怒、仇恨和君王之罚的冷酷。他伸手向着下方的巨龙,说出了最终审判的圣言:“我重临世界之日,诸逆臣皆当死去!”

整栋大楼明显地晃动着,这晃动传到顶楼已经让椅子在地面滑动了。酒德麻衣端着咖啡杯,竭力不让咖啡洒出来,面前的监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

“该死,没信号了!局面已经滑出我们的控制!”她的脸色惨白。

“这个不需要你说!我能感觉得出来!”薯片妞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但立刻又被地面震动掀回了沙发里,“应急预案!拿应急预案出来!”

“你傻了么?我们没有应急预案这东西……从来没有,有也没用,按照最后的画面,”酒德麻衣深吸了口气,“龙王正在释放‘湿婆业舞’!”

“那是灭世级别的言灵!”薯片妞惊恐地瞪着眼睛,无力地瘫在沙发里,又闪电般跃起,“立刻撤离!楼顶有一架直升机,我们有起飞许可!”

“再等等!”酒德麻衣咬着牙。

“等什么?你记得言灵学的课程吧?‘湿婆业舞’和‘烛龙’、‘莱茵’一样,是‘不可撤销’的,这是个一旦发动,连释放者都被卷进去的言灵。它的释放是忘我的,不能终止的,甚至毁掉释放者!即使龙王自己也不能停下了!”

“等老板的命令,”酒德麻衣低声说,“一定会来!他从没有缺席过最重要的场合,赌局上最后一个离席的是庄家!”

她的话音未落,一封新的邮件进入收件箱,“请安心地欣赏吧女士们,这是终章之前的谐谑曲。”

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前台小妹推着一辆银色的餐车进来,忽然袭来的地震令她满眼惊惶,但还是竭力表现得镇静。

“你进来干什么?”酒德麻衣惊怒,“说过了任何时候任何人等都不得进入!”

“昨天老板发邮件来,说给你们准备一点喝的。”小妹战战兢兢地揭开餐车上的蒙布,冰桶里镇着一支Perrier Jouet。顶级香槟,巴黎之花美丽时光。

瓶颈上挂着个小小的吊牌,“1998年的美丽时光敬献于女士们,很适合欣赏谐谑曲时享用,50%莎当妮、45%的黑品乐和5%的莫妮耶皮诺,你们会爱上它以及这盛世的火焰。”

“疯子!”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说。

琉璃厂的羊肠胡同里,林凤隆,或者弗里德里希·冯·隆,正在指挥搬家公司。今天是凤隆堂关张的日子,街坊们都知道林老板赚了一笔大钱,准备回河南乡下去养老了,因此大家都来送行。林老板是个热心肠,一直都跟邻里们关系好,这次走显然很依依不舍,给每个街坊都送了点小东西,民国的黄花梨小把件什么的,感动得大家泪水涟涟。

这时候地面开始震动,大家脸色都有点变。

“没事的,别瞎担心,北京这里只有小震,很安全的。小震的时候大家就得镇静守纪律,你要是一跑,大家都跟着跑,街上不全乱套了么?”居委会大妈从人群中出列,横眉立目,很看不得这些没定性的年轻人,“来,跟我帮老林看看拉下点什么东西没有?”

她一扭头,看见林老爷子的背影已经在巷子口那边,跑得跟兔子似的。

“现在公布紧急通知,现在公布紧急通知,刚才发生了烈度小于三度的轻微地震,北京地震局刚刚发布通知,近期北京不会有大震。商场将暂时关闭,楼内所有人员服从保安指挥,有序撤离!”婚庆大厦里所有喇叭都在播放这段录音。

录完录音之后,问询台的小姑娘也从高跟鞋里蹦了出来,拎着鞋赤脚往外跑。没人不怕地震,就算是小震。

大厦里的人正在快速清空,恺撒却猛地站住了,一手拍在唐森肩上,“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唐森一愣,“这里到处都是声音!”

“不,是风声,”恺撒环顾四周,他站在二楼的电动扶梯旁,视线可达大厦的每个楼层,“尖利的风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在飞……”

“狄克推多”忽然出现在恺撒的手中,在空气中疾闪而过,留下一道黑色的刀痕。“嚓”的一声,好像是割裂纸张的声音。唐森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看见一只古铜色的、完全由骨骼组成的动物扑着骨翼掠过恺撒身边,在刀刃上把自己撞成了两截。恺撒踏上一步,一脚把这动物的九条颈椎全部踩碎。

“这是什么?”唐森盯着那堆粉化中的骨骼,声音颤抖。

“京师鬼车鸟昼夜叫,及月余,其声甚哀,更聚鸣于观象台,尤异。”恺撒低声背诵那本古籍中的段落,“这是雌性的镰鼬!原来中国人说的鬼车鸟就是这东西!”

“史前遗种?”唐森迅速地左右扫视。大家都忙着撤离,没有人注意到这只镰鼬或者鬼车鸟,它的速度太快,在普通人眼里只是蒙眬的虚影。

唐森扑过去,张开一个购物袋把没有粉化尽的残骸碎片包了起来。所有混血种都有这种觉悟,跟龙族有关的一切都不能泄漏。

“先生,大厦马上要关闭了,有轻微地震,请您跟着保安的疏导撤离。”一名工作人员从他们身边跑过,低头看了一眼唐森手中的塑料袋,“你那里面是……骨头?”

唐森一凛,低头看见镰鼬的几截颈椎把购物袋撑了起来,非常显眼。

“不,鸭脖子!刚买的鸭脖子!”他急中生智。恺撒也悄悄收回了狄克推多。

“哦哦。”工作人员匆匆下楼。

唐森摘下皇帝顶戴在额头一抹,一层细汗。

“还有声音。”恺撒低声说。唐森看得出他的紧张,他的眼角在急速地跳动,瞳孔深处金色流淌。

“几只?”唐森压低了声音,必须在被人发现之前收拾掉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镰鼬,好在大厦里已经不剩多少人。

“几千,几万……或者几十万!”恺撒的声音颤抖,脸色惨白。

他已经张开了领域,寄宿在他脑海中的镰鼬正在这座大厦的每个角落里翻飞。它们带回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他的脸色变了,其中一种无法解释,那是蜂群的声音,无数蜜蜂聚集在一起飞行。恺撒隐隐地预感到那不是蜂群,是镰鼬群!可在哪里?这栋大厦的什么地方能藏那么多镰鼬?

“诺诺……”恺撒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他拨开唐森,逆着人流往楼上狂奔。

“怎么有点头晕?贫血了么?”老罗忽然觉得屏幕上的图像有点模糊,有点想吐,像是晕车。

他站起来往四周看了看,网吧里的人有的打游戏有的看片有的聊天,各做各的事,都很镇定。

“我也有点,可能是这几天强度太大了。”旁边有个兄弟说,这是工会里的一号奶妈牧师,正和老罗一起在副本里恶战。

“要补一补。”老罗拉着嗓门喊,“喂!老板,给来两罐红牛!”

“好嘞!两罐红牛!”老板睁开惺忪的睡眼。

“把西单的婚庆大厦买下来!现在!找到它的所有人,出双倍价格!”恺撒一边狂奔,一边对着手机咆哮,“买下来之后把所有人清空!封锁所有出入口!你有15分钟!”

“加图索先生……加图索先生,这个,请您理解俱乐部很乐意为会员提供最优质的服务,但是15分钟内买下一栋价值几千万美金的大楼,签约都来不及……这里是Mint俱乐部,我们很希望像服务上帝那样服务于您,但我们很遗憾自己不是上帝……有些事情还是做不到的。”客服专员战战兢兢地,思考着也许一个顶级的精神科医生才是这位VIP会员最需要的服务,但他还是职业性地打开电脑搜索婚庆大厦所有者的信息。

“你浪费了我40秒钟!”恺撒咆哮。

蜂群的声音在逼近,虽然还没有确定它们的位置,但只剩14分钟,14分钟后无数镰鼬会攻占这栋大厦。14分钟之内如果不能完成全封闭,史前遗种甚至整个龙族的秘密都会被世界所知。这里是北京,中央电视台的拍摄飞机没准就在天空转圈。

“好了!问题解决了!”电话那头客服专员惊喜地大喊起来,“正在加速撤空,7分钟内就可以完全封闭大厦!”

“解决了?”恺撒一愣。

“它已经是您家族的产业了,”客服专员谄媚地说,“大约20分钟前,它被转手到您家族旗下的企业,您家族的代表正在办理支付手续。喂?喂?先生?”

恺撒挂断了电话,同时脚下一个急刹车。

就在前方走廊的尽头,古铜色的镰鼬女皇倒挂在屋顶,缓缓张开双翼,发出类似女人欢笑的声音。它远比刚才那只镰鼬巨大,十几只雄性镰鼬围绕着它飞行,好像在举行什么求偶的仪式。求偶意味着生育,这些东西居然要生育?镰鼬女皇的九个头骨中金色闪动,贪婪而妩媚地盯着恺撒。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自己的言灵。”恺撒冷冷地说完,把手中的Vertu手机扔了出去。

扔出之前他摁了三秒钟的电源键,这不是关机,而是引爆炸弹模式,这是装备部给他的几十颗炸弹之一。手机被准确地掷入镰鼬女皇的肋骨笼子中,爆发出炽烈的闪光。恺撒本已经掉头离开,却忽然全身痉挛,惊讶地回头一看,镰鼬女皇和它的雄性奴仆们都化为了碎片粉尘。好一会儿恺撒的下肢才恢复知觉,那只手机确实是枚炸弹,但是是枚静电炸弹,范围远比普通炸弹大,乃至于恺撒也被波及。果然装备部弄出的玩意儿总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

婚庆大厦的顶层,帕西·加图索把一张封在信封里的本票递了过去,同时接过了这栋大厦前任拥有者递过来的信封,信封里是一应文件。

“后续手续会有人跟您接洽,”帕西淡淡地说,“那么从这一分钟起大厦我们接管了,有些轻微震感,您也撤离吧。”

“没问题没问题。”前任拥有者很高兴,“真不巧,你说这个大好的日子,那么好的事情,怎么碰上这事儿呢?”

“你还有三分钟。”帕西看了一眼腕表,“现在从我面前消失!”

“诺诺!诺诺!你在哪里?”电话亭里恺撒抓着话筒咆哮。

他的心脏狂跳。他去过了那间首饰工坊,但是诺诺不在那里,工坊里满地都是零落的材料,老首饰匠倒在地上,脖子根部有一道细细的血痕,细而深,但直伤到骨,好像是被一柄极薄的刀割伤了……薄得像是镰鼬的爪!

恺撒把老首饰匠托给了最后撤离的保安,保安面对他赤金色的眼睛,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先头的镰鼬已经到了,这些诡秘的生物藏在这栋大厦的不知哪个角落,它们攻击了诺诺所在的首饰工坊,很可能是察觉了诺诺的血统。但诺诺没有言灵能力!恺撒踹开了附近的所有店铺查看,都是空荡荡的,没有镰鼬也没有诺诺。而他刚才居然把手机当炸弹扔了出去。好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电话亭,老式的玻璃电话亭在婚庆大厦里是个浪漫的妆点。

“我没事。”话筒里传来诺诺的声音,平静微冷。

“你看到它们了?有多少?”恺撒终于松了口气。

“数不过来,二三十只?也许破一百也难说,不是数数的时候。不用乱找我了,我在你唯一会忽略的地方,四楼女卫生间。我把它们都关在这里面了。”

“你疯了么?你没有言灵!”恺撒惊得咆哮起来。

“杀鸡嘛,要什么言灵?”诺诺冷冷地说完,挂断了电话。

她旋身上步,双手紧握钢管凌厉之极地横扫,把扑飞过来的几只鬼车鸟打成古铜色的碎片。女卫生间被诺诺反锁了,追着她而来的鬼车鸟尽数被锁在里面,洗手台上、隔间顶上无处不是它们,有的甚至以利爪倒悬在屋顶。这些渴血的动物正低声嘶叫着观察被它们包围的女人,女人一身鲜红的喜服,红色丝带束起发髻,双手两根一握粗的钢管,站在一地碎片中央,凌厉如刀剑,漂亮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温度。

诺诺缓缓地调整呼吸,回忆剑道黑带富山雅史教她的“二天一流”双刀术,毕竟不是主修的格斗科目,手还不太顺。

但以这样的程度,鬼车们大概已经开始考虑彼此之间,到底谁是谁的猎物了。

恺撒紧张到忽略了他的女朋友纵然没有言灵,但本质上跟楚子航一样是个杀胚。

帕西拉下卷闸门,封锁了整个大厦,扭头看着满头大汗的林凤隆冲了过来。

“你应该已经在日本了。”帕西皱眉。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看到你那么镇定我真惊讶。”林凤隆粗喘着,“你们觉得自己还能控制局面么?”

“龙王苏醒,并不意味着尼伯龙根的门洞开,洞开生和死之间的门超过了四大君主的力量范畴,即便有尼伯龙根的东西偶然进入这里,也控制得住。”

“是的,那门不轻易打开。但它被打开过,王恭厂大爆炸的时候!这里就是王恭厂的旧址!尼伯龙根在这里是有裂缝的!它已经打开了!不,是北京地下的尼伯龙根整个地坍塌着!这是‘湿婆业舞’的效果,导致王恭厂爆炸的也是这个言灵!”林凤隆语速极快,神色狰狞。

帕西脸色骤变,“龙王不会轻易使用灭世级别的言灵!”

“在愤怒的情况下他们有毁灭一切的冲动,别以为他们会克制。”林凤隆低吼,“不是几只镰鼬偶然进入这里,是几万甚至几十万,它们不愿给尼伯龙根陪葬,它们在逃亡!你想用卷闸门阻止它们?”

“用钢板加固所有的门!立刻炸掉这栋楼!”帕西伸手去摸手机。

“用我的,有人要跟你说话。”林凤隆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帕西。

“恺撒还在那栋楼里,我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恺撒必须活着。”电话里是弗罗斯特没有温度的声音,“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龙族的秘密外泄也没有关系。恺撒是家族千辛万苦选定的继承人,没有恺撒,就没有家族的未来!”电话直接挂断,根本不给帕西说话的机会。

帕西沉默了几秒钟,把手机递还给林凤隆,“那么只有我自己进去。”他解开外衣扔在地上,白色的衬衣上紧紧束着黑色的带子,黑色的猎刀贴着肋下,他全副武装。

“必须封住每个入口,不能让任何一只镰鼬离开。”林凤隆说。

“我得到的命令只是保住恺撒,其他的不在我的考虑中。按照你说的,钢板加固也没用,我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手。”

“不!有的!恰好有!”林凤隆伸手指向人群中的一队皇帝,这些金发碧眼或者红发绿眼的洋人正和中国人一样看热闹。

北美,芝加哥郊外的小型机场上,一架“湾流”喷气式公务机正准备起飞。瘦小的汉高蜷缩在巨大的单人沙发里,神色肃然。电话响了。

“北京出现明显的地动,可能是龙王苏醒!而且秘党正在随意调动我们的人!”电话里传来年轻人急切的声音。

“龙王苏醒?”汉高嗤笑,“远比你想的严重,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演化到这个地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五分钟后我就要飞往中国,我只希望我到达北京的时候还有完整的机场供我降落。”

“那……秘党调用我们的人的事?”

“让他们调用吧,如果调用几个人还能压下这件事的话。你要牢记一个原则,我们和秘党有再大的冲突都可以商量,但我们和龙族之间永无妥协的余地,他们或者我们死绝了,这场战争才会停止。”汉高轻声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轻地叹了口气,“被我们掩埋了几千年……龙族要全面反扑了吧?我们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皇帝组接管了婚庆大厦。

混血种在中国的机构表现出了极高的效率,建筑工人迅速赶到,每个出口都用高强度钢板封死焊牢,围观的人惊讶地发现一群身穿皇袍的美国人被封在了大厦内部。

唐森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抚摸着自己皇袍的元宝袖,回想这几天在北京闲散的日子,无声地笑笑。他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但家族的死命令已经以短信的形式发给了每个人。尼伯龙根的缺口必须被死守,他们每个人都不得后退一步,身后那些看起来坚硬无比的钢板只不过是为了遮挡视线用的,这里真正的防御是他们这些人。

不倒下,不后撤,倒下则必然已经死了。

大厅中央那辆用于抽奖的QQ车忽然动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它不见了!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黑洞,小车和地板的碎片一起笔直地下坠,消失在不见底的深穴中。

湍流从洞穴深处涌出,那是无数镰鼬用骨翼掀起的气流叠加在了一起,唐森感觉到剧烈的眩晕,镰鼬们的嘶叫声以超声波的频率发出,几千几万只镰鼬一起嘶叫就是一场超声波的爆炸。唐森沉默地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想象一下黄河的壶口瀑布,黄色的泥浆水滚滚而下,声如雷震,而唐森面前的这道瀑布是逆飞而起的,涌出洞穴之后四溅开来,每一滴水珠都是一只镰鼬,都带着那种锋利的刃爪,带着忍耐了几千年的对血液的渴望!

“窗户、空调出风口、水管,所有的出口都要用钢板焊死。它们比我们想的还多。”唐森结束了通话,皇袍震动,领域轰然扩张!

恺撒还在电话亭里。

他走不出去了,隔着玻璃他能看到的东西只有镰鼬,几百只或者几千只镰鼬彻底覆盖了这间电话亭。就像是在最深的噩梦里,放眼所见都是干枯的面骨,每双眼睛都闪着饥渴的金色,它们用身体撞击,用刃爪在玻璃上使劲划,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发出让人发疯的声音。这样下去只怕这个还算坚固的电话亭会被镰鼬们拆成碎片。

帕西站在四楼的栏杆边,仰头看着半空中的古铜色的漩涡,那是数千只镰鼬围绕着穹顶垂下的巨型花球在飞翔。它们以利爪划过花球表面,几十秒后花球化成细微的碎末飘散。这东西成群之后就像噬人蚁一样可怕。但它们并未进攻帕西,漩涡中不断飞出镰鼬扑向恺撒所在的电话亭,重重叠叠地把它包了好几层。

电话铃响了,恺撒愣了一下,还是摘下了听筒。

“少爷,是我。”

恺撒愣了一下,“帕西?你居然在中国?那么家族跟这个‘意外’有关吧?”

“没有关系,这件事超出了家族的预计,情况比你想的更糟糕。龙王苏醒,而且一个可以跟‘莱茵’相比的言灵正在释放中,谁也不能预计结果。家族的命令是你必须生还。”

“如果家族能对这些镰鼬下令而不是对你,我大概有生还的机会。”恺撒看着一只利爪终于切开了玻璃,这些镰鼬的爪子就像玻璃刀一样锋锐。

“它们追着你是因为你带着那枚混合着火元素的贤者之石,它们不是对你,而是对那种力量有兴趣。”

恺撒从包里拿出了那支弩箭,石英中封存的贤者之石亮着血色的微光,“那么只有毁掉它啰。”

“毁掉它你就会释放出火元素,那种‘燃烧’的概念,大概你会毁掉周围一片。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帕西说,“你应该把它交给我。”

“带着这块贤者之石的人就是鱼饵,对么?你们原本是准备用这个把我变成鱼饵来钓一条龙,但是钓来了杂鱼。”恺撒冷冷地说,“把贤者之石交给你,你怎么处理?”

“这是我们对局势的变化估计不足。”帕西低头看着下方巨大的地陷空穴,“交给我之后你就安全了,我有各种方法来处理,譬如带着它返回镰鼬的巢穴,在那里我也许能把它射向龙王。”

“真在意我的人身安全啊,准备牺牲一个人来为我开辟一条逃生通道么?”恺撒一边说一边把一枚刺穿玻璃的刃爪掰断。

“你是加图索家族未来的希望,没有你就没有加图索家族。”

“混账!”恺撒忽然怒吼,“你还没有就你们把我用作诱饵道歉!”

帕西怔了一下,沉默了几秒钟,“很抱歉少爷,让您陷于危险中。”

听筒中也沉默了几秒钟,而后恺撒的声音忽然变得懒洋洋的,“那就没事啦,我接受你的道歉,我现在要挂电话了。”

“少爷,立刻把贤者之石交给我,你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千只镰鼬!”

“我没有说要交给你,”恺撒冷冷地说,“其实我并不那么在意当这个诱饵,有我这个诱饵在,这些东西就会被吸引在这里,不是很好?”

他真的把电话挂了。

“恺撒!”帕西大吼。

恺撒做的是个疯狂的决定,但是他没有做这个决定的能力,他的言灵就是“镰鼬”,但并不真正具备攻击力,如果面对几十个持枪的敌人,恺撒都有可能在他们开枪前做出预判,但是这一次他将面对几千只镰鼬。恺撒固然是个极好的声波雷达,但要跟踪几千个目标,F22战斗机也做不到。

那些镰鼬都用利爪刮擦着电话亭的表面,就像是群蚁噬象,电话亭被笼罩在一层蒙蒙的灰尘中,那是镰鼬们刨下的木屑甚至玻璃灰尘,这些东西已经疯狂了。贤者之石对于它们就像是生血对于鲨鱼。电话亭随时都会倒塌,帕西再次拨号,但是已经没有人接听。

轰然巨响,电话亭崩塌,成千上万的镰鼬扑入。但是灰尘忽然膨胀起来,如凌厉的刀剑飞射,电话亭中好像发生了一场高压气体爆炸,把附近的镰鼬都吹飞,同时,一个森然的领域释放出来,继续扩大,来不及逃离的镰鼬都被卷入其中,被飞射的灰尘射为新的灰尘。

灰尘缓缓降落,恺撒的身影慢慢出现,但抓住帕西视线的是那对刺眼的金色瞳孔和……体表开合的鳞片!

“爆血”技术,精炼血统!

而那个言灵也不再是镰鼬,寄宿在恺撒脑海深处的镰鼬群狂暴起来,不再是信使,它们同样变成了渴血的暴徒。言灵进化成了攻击性的“吸血镰”!

帕西仿佛看见真实的镰鼬和虚幻的镰鼬们交错飞舞在巨大的空间中,撕咬、搏杀、挥舞刃爪斩切、号叫,这个群鸦的战场,而那个走出灰尘的男人,俨然千军的领袖!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巴黎之花美丽时光是我最喜欢的香槟?”酒德麻衣看了薯片妞一眼。

“没有,但喝起来还不错,口感微干有点甜……好吧,你可以忽略我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对酒的评语,总之还不错。”薯片妞端着水晶玻璃质地的香槟酒杯端坐在沙发上,优雅端庄,她难得这么优雅端庄,尽管她每天要指挥集团的海量业务往来。

“有点干是正常的,有点甜是因为你刚才无意识地把我的巧克力倒进去了。”酒德麻衣指指她的酒杯。

薯片妞一愣,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杯中是一种叫人恶心的褐色混合物。如果她早知道绝对喝不下去,不过此时她已经没有什么味觉剩下了。

“你管我?我喜欢巧克力兑香槟!不知道会不会下一个瞬间就连同整个城市被掀到天上去,难道尝试一下全新搭配也不行?喂喂,你能不能别跟喝啤酒似的对瓶吹香槟?”

酒德麻衣满脸潮红,放下酒瓶,“不这样我怎么能控制自己别乱想呐,哈哈,就像坐在一枚核弹上喝酒那样有快感。”

“快看!信号恢复了!”薯片妞忽然扑到显示屏前。

因为震动而罢工的摄像机们再次开始工作,传回了尼伯龙根内部的情况,100号站附近的隧道中,雪亮的光束撕裂了黑暗,那束光来自……一列锈迹斑斑的地铁,车头悬挂着“先锋号”的铜牌!

“OMG,是那列原型车!”酒德麻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只小白兔都没死!而且他们正试图把那列旧地铁发动起来!那可是废弃了几十年的古董货色!卡塞尔学院真教出了几个变态级的精英!”

路明非高举着手电,照亮了满是铁锈的驾驶室。这列车大概比他还老,什么数控仪表什么液晶显示屏一概欠奉,取而代之的是刷了绿色油漆的铁皮仪表台、红绿两色的方形指示灯、数不清的铜质拨钮,以及人造革面都被扒掉而露出黄褐色海绵层的驾驶座。

楚子航居然相信这玩意儿还能跑起来,他从仪表台上旋下四枚螺栓,打开一块铁板,从下面引出了十几根电线。路明非心里很犯嘀咕,因为楚子航显然也并不了解这古董地铁的结构,一边试着打火一边参考钉在仪表台上的不锈钢质电路图。以这做模拟电路实验的新手做派要启动一列古董地铁来逃生?未免有点临时抱佛脚的嫌疑。

不过此时此刻还能如何呢?总不能指望靠狂奔来逃离“湿婆业舞”的领域范围,这言灵曾经在须臾之间毁掉了一座古印度城市!

真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天,他们在最后一刻成功翻盘之后又被那头低智商的龙大逆转,然后就只有屁滚尿流地逃命。这将是王牌专员楚子航履历中的污点,他不仅跟敌人搞暧昧,而且最后把一切都弄砸了,如果没有他们也许还没那么糟……而他们连对外报告都做不到。

这是一个国际化的大城市,上千万人在这个城市里进出,北海公园里还有老头老太在健身,文艺青年们睡醒之后开始准备去后海的酒吧晃晃,CBD里出没着职场精英,为他们的百万年薪小跑着工作,车流堵塞了二三四五环……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危机正在迫近。

路明非用力抹了抹脸,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机器制造于1967年,长春客车制造厂生产,最古老的DK1型,原型车,只生产过两辆,使用750V直流电驱动,全动轴结构,设计时速可以达到80公里,应该能够撤到安全地带。这种车型在北京地铁中是否跑过一直是个谜,也没有人能找到最初的原型车,想不到是在这里。”楚子航嘴里说着,手中不停,他试着扭接不同的线路,扳下电闸打火,电火花照亮了他没有表情的脸,“我应该可以启动它,电路结构看起来不复杂,机械构造应该也没有大问题,这是在尼伯龙根里面,连死去的东西都能被保存。”

“嗯嗯。”路明非心里有鬼,不敢跟他搭茬儿。

也许路鸣泽能解决这件事儿,反正迄今为止路鸣泽没什么做不到的。但是路明非怂了,很害怕。卖出第一个四分之一后感觉生活没什么变化,好像只是个玩笑,但渐渐地他意识到路鸣泽开始侵入他的生活了,原来只是在他幻觉中出现的魔鬼开始在他生活里留下越来越多的痕迹,甚至短暂地占据他的身体。那个协议是真的,协议完成之时,他将失去某个自己绝不能失去的东西。

绝对不能!多少人死了都不能让步的那种“不能”!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反复提醒他不能继续换下去,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再走几步就万劫不复!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路明非和楚子航对视一眼,都愣住了。从他们进入这里手机就失效了,路明非的欠费停机了,楚子航的干脆无理由停机。

路明非猛地一拍大腿,“妈的!我打不出去可是有人能打进来嘛!”他订的套餐接听免费,所以停机了还能接电话。

来电显示,“陈墨瞳”。

路明非觉得自己的心脏微微颤了一下,“喂,师姐……”

见鬼,怎么是这种没睡醒的腔调?原本准备好的台词是“天塌地陷啦!你们赶快撤离啊!”什么的。

“你他妈的还没睡醒么?”诺诺听见他的声音就暴怒,“我跟恺撒在西单婚庆大厦这边,这边出大乱子了!你倒好,还睡得那么踏实!”

“喔喔喔喔……”路明非一结巴就开始学公鸡。

“喔喔喔喔你妹啊!这里的局面随时会失控!到处都是镰鼬,整个大厦都被封锁了!你还睡?赶快起来!”诺诺大吼。

“我刚才我刚才……”

诺诺忽然不那么凶了,她放低了声音,带着点儿鼓励,又带着点儿催促,还蛮耐心的样子,她一直是这样的,当她想当个靠得住的好师姐,她绝是。

“别靠近这里,这里的事不是你能应付的,也别理会学院给你布置的任务了,掐了手机,谁跟你说什么都别管……逃!快逃!离得越远越好!”

诺诺挂断电话,挥动钢管,把一只镰鼬的九条颈椎尽数打断,古铜色的灰尘四溅开来。

她刚刚走出那片尘埃,就有更多的鬼车鸟号叫着扑向她。嶙峋的翼交叠起来,完全覆盖了她。

“喂!喂!”路明非对着手机大喊,再也没有人回答。

“傻你妹啊……谁傻啊?”他喃喃地说,无力地坐在那张只剩海绵的椅子上。他只能接听不能拨打。

诺诺真二百五,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人。你以为我在哪里?昨晚游戏过度刚从酒店的床上醒来?别傻了!老子就在尼伯龙根里面啊!老子刚刚和面瘫师兄联手干掉了一个龙王哎!当然面瘫师兄出力多些……但要不是他情伤太重智商下降得厉害,我们就把另一个龙王也摆平了!我们刚刚死里逃生哎!我们才是这出戏里演主角的!搞清楚情况好么?你要对付的那些死鸟现在就追着我们身边飞,我们都懒得理它,不过是溃退的残兵而已,正眼都不带看的。

叫我逃?该逃的是你好么?你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啦,“湿婆业舞”正在释放中,你什么都阻止不了,我们也许要一起玩完了,你会在天堂门口排队时看见我也在队伍里对你招手,前提是“觊觎别人女友”不会作为下地狱的罪名。

“不要闲来无事就拨动老子的心弦啦……生日都不见你发个短信。”路明非喃喃地说。

妈的,口气怎么那么怨尤呢?

生日都没见你发个短信,要死的时候却记得叫我逃命。婚庆大厦?是去选戒指还是去拍婚纱照啊?其实你要想对我好,就该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让我不要再记起你。

路明非发现楚子航正看着他,眼神说不清是讥诮还是怜悯。

“看你妹啊!师兄你比我还惨不是?”路明非心里嘟囔,低着头摸了摸旁边的黑箱,埋怨这个师兄错失良机,就记得给绯闻女友的遗体盖衣服,要是早拔出“七宗罪”扑到龙王身上叉他一叉,叫他当场嗝屁,也就没这档子事了。

“差不多了,”楚子航站了起来,“你来控制,右手握住电闸,按照我说的一步步提高电压,左边那排按钮不要碰。”

楚子航一一接好线头,右手抓住巨大的黑色旋钮,左手五指按在一排铜质拨钮上,“准备好了么?”

路明非紧张地握住电闸,用力点头。

“试启动之前我有件事跟你说,”楚子航透过已经没了挡风玻璃的前窗看向镰鼬狂舞的黑暗里,“其实你一样会有机会,但是机会抓不抓得住在每个人自己。”

“你在说什么?”路明非茫然。

“如果喜欢谁,就满世界去找她,别等她来找你,她可能也在等你……别让她等得对你失望了。如果你喜欢的人要嫁人了,就跟她表白一下,就算为此要把她婚车的车轴打爆也没什么,这是你说出来的最后机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没价值,连陪葬都算不上。”

“喂喂……怎么忽然变成午夜热线知心大姐的节目了?师兄你醒醒……不要被八卦之神附体啊!”路明非傻眼了。

“电压150V。”楚子航断然下令,猛踩脚下踏板,松开了机械制动。

路明非实在跟不上这家伙的神转折,推动电闸,铁锈在机件里磨着响。

楚子航稳步旋转旋钮,左手就像是钢琴家演奏般精确地拨动一个又一个铜钮,沉寂了几十年的仪表台亮了起来,指示灯跳闪,仪表的指针发疯般摆动。

“真的有戏哎!”路明非不由得惊喜。

“电压300V!”在楚子航的吼叫声中,简单扭接的电线上爆出了刺眼的电火花,一股塑料皮烧焦的味道。

“600V!继续!不要停!”

路明非感觉到脚下开始震动了,电机正在颤动,电流正在涌入那些古老的线圈,铁轮深处电火花四射。

“这样会电路起火的!”路明非哆嗦着,“真能启动起来么?”

“我不知道。”楚子航轻声说,扭头看着路明非,“但是总有事是要赌一赌的。你记得么?我们去机场的路上我跟你说,你留着命,就是什么时候用来搏的。满负荷输出!”他暴喝。

路明非不管了,用上了全身力气,电闸到顶。

灿烂的电火花中,整个仪表台全部亮了起来,车厢的灯从前至后一一亮起,所有仪表的指针稳定上升到某个刻度。脚下传来了铁轮摩擦铁轨的声音,这辆古老的DK1型车在楚子航的手中重新活了过来,开始加速。

“哦耶哦耶哦耶哦耶哦耶哦耶!我不是做梦吧?疯了疯了!我要疯了啊!”路明非惊喜地狂跳,简直要不避男男之嫌去拥抱楚子航,学理科的他妈的果真要更牛逼一些!

但他忽然发现楚子航已经不在身边了。他猛地扭头,楚子航提着黑箱正一步步后退,离他越来越远,金色的瞳孔中好像结着冰。

“别……别傻了!我们快逃!这事儿你搞不定的!谁都搞不定!”路明非忽然明白过来这亡命之徒在想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选你为组员么?”楚子航根本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因为你需要自信,恺撒是杀死诺顿的英雄,众人目光的焦点,你跟他站在一起只会被他的光辉吞没。但如果你杀死芬里厄,总该自信你和恺撒是一样的男人,有些事他能做到你也能做到。”

他转身走向车尾,“这是我和你一起完成的任务,我们的荣誉。抓住你的机会,你喜欢的女孩总是会慢慢长大……然后离开你……有一天再也不回来。”

他全身缓缓生出细密的鳞片,仿佛青黑色的铠甲,鳞片猛地扣紧!同时关节逆反,指甲突出为利爪。他狂奔起来,领域爆发,炽热的黑色火流一闪而灭,车尾被熔出巨大的缺口。他一跃而起,跃入外面的黑暗。

列车越来越快,楚子航也越来越快,就像背道而驰的流星,去向隧道的不同方向,东边和西边,逃亡或者死亡。

路明非坐在长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像个听课的好学生。这列古董列车正以80公里的极速把满隧道的镰鼬群撞碎,耳边尽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什么嘛,原来逃亡名单上只有他一个人。真小看人啊,这个卡塞尔学院里的每个人都小看人,他们看起来很照顾你,其实是觉得你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承担什么事。上一次他被送去和女孩吃饭,这就是他的工作,这一次他被安排逃跑,这还是他的工作。没有人认为他能起什么作用,谁也不期待他,还总是摆出说教的面孔。

是啊是啊,他也很想跟那个红头发的女孩说他很喜欢她,总是想着她,觉得能为她做一切。如果那个小巫女真的在乎,他也可以去轰爆她婚车的车轴啊,就像个骑着骏马来抢亲的强盗那样威风凛凛。可是诺诺真的在乎他在想什么么?只是施舍一些爱心给衰仔学弟而已吧?然后她还是会按照既定计划和所有人期待的那样嫁给光辉万丈的男朋友,她让你赶快逃,自己却和男朋友留在最危险的地方。

那就是感情啊,陈雯雯说的,是曾经一起分享时光的人才会有的东西。局外人永远都傻逼,永远不知道女孩子跟你笑笑的时候,发给男朋友的短信里有多少柔情。

这样他妈的你怎么轰爆她的车轴啊?轰爆了,她还是会换上新的车轴去赴她盛大的婚礼不是么?于是你只能牵着马傻逼一样站在雨中看她的背影。

楚子航真搞笑,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靠看书来了解女孩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讲感情经?那种别扭的家伙就会把自己的人生搞得特别特别悲情,其实他说的那些他自己根本就没做到好不好?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错过。这种人最郁闷的时候一定会对着树洞说话的吧?也许是对着一个海螺壳什么的,楚子航经常用一个海螺壳当镇纸,没准把那个海螺壳翻过来,满满的都是他的内心独白。

“现在他就要带着那些内心独白去死了。”路明非心里说。

也好啊,亡命之徒不就该这么死么?全力以赴,无路可退。

路明非竭力想要说服自己。他努力了好几次了,却没法横下一条心再召唤路鸣泽,这是他的最后一张牌,也是他的命。可他真的不敢再卖命了,真害怕啊!恐惧深入骨髓。

诺诺再没有打电话来,路明非紧紧地攥着手机。

事到如今你还在等她的短信么?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死心……

路明非忽然点亮屏幕,他要把诺诺的短信都删掉,就像是把一段记忆清空一样。他下了狠心,咬着牙,神色狰狞。

最后一条短信,发送于2010年7月17日夜,他的生日。

路明非像是触电那样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几次要点开那条短信都点不准。怎么回事?这是一条被点开过的短信,可是他完全记不得了。那天晚上自己等着诺诺的生日短信等到航班起飞之前,谁的祝福都来了,就是没有她的。这条生日短信应该根本就不存在!可此时此刻它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手机里,好像是从那个暴雨之夜穿越时间而来。

路明非终于点开了,车厢里回荡着女生搞怪的歌声,“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祝你生日快乐,李呀李嘉图……”

你能够想象那个女孩录这首歌的时候二不兮兮的开心和对你听了笑出声来的期待,她歪着头,戴着耳机,红发飞扬在风里,唱着一首自创的生日歌。

重复播放……重复……重复!再重复!

路明非无力地瘫在座椅上,呆呆地看着车顶,许久之后他蜷缩起来,蜷成小小的一团。

嗨!朋友!她真的给你发过生日短信哦,很认真地录了歌哦,其实她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哦,她确实没有答应过嫁给你因为你也没问过嘛。她做了她答应你的所有事,你还奢望她为你默默地保留一个候选男朋友的位置么?你何德何能呢?你真的了解那个女孩么?她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难过你知道么?你帮过她什么?你对她的喜欢只是因为青春期的蠢蠢欲动吧?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现在是你在逃亡,而她就要和整座城市一起毁灭。

她还叫你快逃!

“别傻了啊!”路明非猛地从长椅上蹦起来,“你们玩命就管用么?你们都会死的啊!够资格拿命来赌的……”他深深吸了口气,轻声说,“只有我啊!”

亡命之徒,总是无路可退。他就是那种事到临头会发疯的人,他其实早就知道。

他一脚踹开车尾的门,楚子航果真够狠,只教了他启动,却没教他刹车,根本就是断了他的路。时速八十公里,迎着潮水般涌来的镰鼬,真他妈的是玩命的事儿啊!

“You jump,I jump啰!”路明非一个虎扑而下,天旋地转,好像被塞进了一个内壁都是铁刺儿的滚筒式洗衣机。

他艰难地爬起来,一头扎向隧道深处,像只健勇的豪猪。

血慢慢地盖过瞳孔,视野尽是红色。龙夭矫于空,长尾长颈和双翼呈现出完美的圆,就像古印度的湿婆神像,常常在一个圆中起舞,那是宇宙的象征。

楚子航左剑右刀,再次支撑起身体。这个破碎的身躯已经不知道被龙血修补过多少次了,他也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冲入前方死亡的领域。龙王始终只是专心致志地舞蹈,但他没有一次能逼近龙王。领域中悬浮着红热的铁渣,还有撕毁一切的电弧和风暴,这些汇聚在一起潮水般冲击他,每一次都被他的“君焰”领域熔化为铁流,但立刻有下一波,就像是口径达到数米的连射炮顶着他轰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件事原本就超过了一个人类的极限。

他低头看着刀匣,“暴怒”还插在那里,好像是铸在其中。这是最后的可能,龙王诺顿铸造的武器,要杀死一个王,只能是另一个王。

必须拔出“暴怒”,成为新的王。

他张开双臂,仿佛站在山巅要纵身一跃。脑海中,墨黑的海开始涨潮,缓缓地淹没了他的意识。他渐渐记不清自己是谁了,胸膛充塞着巨大的欣喜,像是要睡着了,又像是要开始舞蹈。

三度爆血,终极的噩梦,和沉浸在梦中的杀戮舞蹈。这一次他不会再从黑色的梦境中醒来。他会变成死侍,过去的朋友都将以杀死他为荣。残存的人类意志只够这具龙化的身体战斗到杀死龙王,或者被龙王杀死。

“爆血”其实是一种交换,用人类的心交换杀戮的心。就像神话中奥丁为了获得“鲁纳斯”的伟力,被挂在树上风吹雨打九日九夜,献祭于神,也就是他自己,并付出了一只眼睛的高昂代价。

欲获得力量的人,必以自己献祭。

他打开了牢笼,释放了……龙王之心。

漆黑的梦境中,人类的意识最后挣扎了一下。温暖袭遍全身,好像有人在他背后以有力的双臂环抱住他,远比他高和强壮,靠在那个人身上他觉得自己又是个孩子了。

“爸爸。”他轻声说。

路明非张开双臂,迎向了像丢一块破布般被抛出领域的身影,介乎人和爬行类野兽之间的魁伟身影就像是被卷入大潮的枯叶般轻盈,带着飞溅的墨色鲜血。

他抱住了楚子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辆快车当胸撞上了,根本站不住。他和楚子航一起撞向身后的岩壁。

“路鸣泽!”他大吼。

“Yes, Sir!”小魔鬼忽然在他背后的虚空中闪出,又抱住了路明非。但仍然站不住,三个人叠在一起狠狠地撞在岩壁上,路明非嘶哑地号叫,承受了最大冲击的路鸣泽却只是无声地笑笑。六柄刀剑插在他们上下左右,刀匣落在地上,“暴怒”还在里面。

“楚子航!楚子航!醒醒!”路明非气息微弱地喊怀里这个人的名字。楚子航全身不知道还有没有完好的骨头,龙化现象已经因为血液的燃尽而迅速减退,全身上下所有伤口都在滴血。

“路明非?”楚子航缓缓地睁开眼睛,微微皱眉,“是你么?”

“是我。”路明非轻声说。他知道师兄已经看不见了,傲视全校的黄金瞳如今只是两个被灼烧过的黑红色血洞。

“我做到了么?”楚子航问。

“你做到了,任务结束,我会写任务报告,别担心。”路明非抬眼看着远处,电光把整个空间照成白紫色,龙王如绝世的舞者旋转于镁光中。已经到了结束前的高潮,他的舞姿壮美得让人失神。

“那就好。”楚子航攥拳放在胸口,路明非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共青团员入团宣誓的动作。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叫救护车。”路明非说着就开始不争气地流眼泪,妈的,果然傻逼就会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那么悲惨啊,何必呢?何苦呢?可看他这个熊样还是不由得难过。

“不用了,我就要死了。”楚子航轻声说,“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管你的事?”

“好奇啊,好奇爆了。”

“因为你自己看不到,在苏菲拉德披萨馆我见到你那次,你满脸又难过又发狠的样子……还有那次你知道诺诺要和恺撒订婚,还来病房里看我,说了很多白烂的话,和我分析星座,你装出很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你没有对着镜子,看不到自己脸上那么孤独和不甘心。在英灵殿开听证会的时候,恺撒和诺诺拥抱,所有人都在欢呼,只有你站在所有人之外,缩着脖子……芬格尔说那就是‘傻逼透顶’,明知道什么事情不可能,还非要揣着希望。明明想为什么人把命都赌上,可是连下注的理由都没有。”

“我靠你不要说得那么煽情好不好?你当这是琼瑶剧啊?可师兄你这尊容也不像个尔康啊。”路明非一边咧着嘴苦笑一边眼泪狂飙。

“我就是看不得别人傻逼透顶,我不喜欢有什么事情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那样……”楚子航轻声说,“会死不瞑目。”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

“这是道歉什么?”路明非问。

“对你说过一些过分的话。我并不是说你没有用什么的,只不过你还没有经验,在有我和恺撒这样的人的时候,很多事不用你们就可以做好。但你是卡塞尔学院唯一的‘S’级,你将会比我们都优秀,未来是你们的,都是。”他那张破碎的脸上流露出一个丑陋到极点的笑,“连带着所有的师妹都是你们的……”

“这槽吐得好啊。”路明非捂着小腹轻声说。

楚子航再也没有回答他。

“他要死嘞,哥哥,你也要死了。”路鸣泽说。

“我知道,居然没有我想得那么痛。”路明非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一段锋利的钢筋血淋淋地贯穿了他。这东西钉在岩壁里,撞上去的时候,从后往前把他和路鸣泽串在了一起。

“可我能感觉到你心里的难过,”路鸣泽轻声说,“交换么?”

“交换。”

路鸣泽笑了起来,“早说嘛,早说现在我已经帮你把一切都搞定啦。看把你气喘吁吁地跑了一路,我都不忍心。”

“我不想跟你换。”

“哈!那么害怕我么?”路鸣泽笑,“可你还是同意了,为什么呢?什么让你做出那么大的牺牲?陈墨瞳么?楚子航么?陈雯雯么?这种理由真是不给力哎,哥哥!你的女孩就要嫁给别人啦!你还为了她跑过来拼命,亏不亏啊?她根本就不是你的,你管她的死活呢?你就该坐着地铁一个人逃走啊,为什么要回来?”

“不想她死了。”路明非轻声说,“校长说的,你就只有这些东西,就算没有人家多,甚至都是垃圾,你也不想失去,对不对?不想什么都没有。”

“哥哥,其实你很怕孤独啊……”

“是么?也许啊,想起来真的有些怕,不想总是一个人……”路明非的瞳孔渐渐扩散。他真的就要死了,他不是楚子航,没有龙化的身躯,贯穿伤已经让他大量失血。

路鸣泽轻轻地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路明非,和他面颊相贴,忽然间咬牙切齿,“好,我明白你要的了。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我是多么乐意看到你心里终于有欲望熊熊燃烧啊!逆我们的,就让他们死去,这就是我们的法则!Something for nothing,60%……融合!”

“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你偷看了诺诺发给我的短信?”

“呀嘞呀嘞,还是被你发现了啊,我是为你好呀。不会有结果的希望都是有毒的哦,就像是小女孩用来暖和自己的火柴,”路鸣泽轻声说,“可是该燃烧的,还是会烧起来……”

路明非的眼皮沉沉地下坠,盖住瞳孔,像是睡着了。

路明非缓缓睁开眼睛,就像是一次睡足之后的苏醒,又像是死过一次的重生。世界在他的眼睛里变得格外清晰,一丝一毫一鳞一羽都在他的眼瞳中映出,纤毫毕现,声音也是一样,此刻如果有一千人的乐团在他面前齐奏,他也能听清琴弓在某一把小提琴的某一根弦上涩涩地滑了一下。一切都变得那么新鲜,他抬头仰望,就像先民眺望星空。时间的流动似乎都变慢了,他从容而舒缓地起身,拔下自己小腹中的钢筋扔在一旁,伤口立刻痊愈,甚至没有过程。

不像楚子航爆血时似乎有烈焰在周身腾起,他感觉不到任何力量流动,只是觉得平静。但所有镰鼬忽然远离了他,无声地悬浮在空中,好像他身边有个巨大的圆形空间是不能被侵入的。

路明非试着慢慢举起右手,对空一挥。镰鼬群瞬间溃散,好像他随手挥出了一道刀气之类的东西把它们击溃了。这些东西是在畏惧他,那个圆形空间不是领域,而是领地。他的领地,填满他的威严。

他惊喜地笑了起来。是的,他握住了权与力,好像把整个世界都握在了掌中,如临绝顶,俯瞰群山,呼吸天地,逆者皆亡!

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对着远处舞蹈的龙王,好像要把那个龙形镇压在手心里,“撤销。”

龙王壮美的舞蹈忽然出现了一丝迟滞。

“撤销!”

“撤销!”

一声比一声更加严厉,不像是言灵,没有那么简单的言灵,像是下达普通的命令。但是越来越惊人的重力被施加在龙王的身上,在第二声“撤销”声中,巨大的龙翼托不住龙王的躯体了,龙重重地摔在月台上。而在第三声中,那头巨大的威严的生物仿佛被无形的网束缚住了,在月台上滚动挣扎,发出愤怒的吼叫。

龙王自己也无法停止的“湿婆业舞”被强行中断了!

龙长嘶起来,龙鳞怒张。他猛地站了起来,挣脱了无形的束缚。他巨大的黄金瞳中流动着变幻的光,映出了路明非的身影,领域中所有的电弧和熔化的铁渣都随着风暴盘旋在龙的身边。死亡的领域再度扩张,覆盖了整个空间,所有镰鼬都燃烧着坠落。这是一场熔金色的大雨。

这是龙第一次真正试图进攻,几乎碾碎楚子航的只不过是他的防御而已。现在他认真起来了。

路明非把刀剑拔下,一一填入刀匣。他把“七宗罪”背在背后,踏入了死亡的领域。

新的邮件,“那个时代来临的时候,大地深处的煤矿也烧起来了,世界因火而光耀。”

“老板的邮件,看来剧终高潮要到了。”薯片妞放下酒杯,“让老罗开始吧……不,让他结束!”

酒德麻衣微微点头,拨通了电话。

“明白,我会自己动手砍最后一刀。”老罗挂断了电话,重新握住鼠标。

几十人围绕着巨龙鏖战,光弧、黑气、宠物和刀剑之光覆盖了那头巨大的生物,它浑身浴血,咆哮嘶吼,一次又一次地释放群体攻击,深紫色的死亡光环影响了近身攻击它的战士、圣骑和德鲁伊们。但在这样紧张的战况中,屠龙者的领袖始终没有挪动。那是一个浑身黑色的盗贼,端坐在远处的山巅眺望着战场,空着双手。他好像下了决心围观到底。

但他终于站起来了,排行榜上顶尖的盗贼“路明非Ricardo”,他装上了“七宗罪”,双手刀剑,走下山巅。老罗终于出手了,这意味着终章的到来,盗贼的“杀戮盛宴”发动,工会频道里兄弟姐妹们大声鼓噪。

言灵·吸血镰,爆发!

言灵·无尘之地,爆发!

恺撒和帕西背靠着背,同时释放言灵。同是风属性的言灵,领域没有对冲而是融合起来扩张。以他们两人为中心,透明尖锐的影子密集地散射,就像是几千支无形的短矢爆发。那是急速流动的风,如同空气的子弹,贯穿了镰鼬的骨翼,在它们没有跌落之前又把它们打碎成灰尘。

恺撒嘴里叼着那支弩箭,石英中的贤者之石以心跳般的频率辉闪,就像是可口的血肉似的把整个大厦里的镰鼬都吸引过来。唐森疲惫地靠在卷闸门上,压力忽然减轻了,他终于能够完整地呼吸一口气。他的面前满是镰鼬的枯骨,这些美丽而可怖的骨骼碎片有的还在跳动。

一只镰鼬穿透领域飞了进来,在还没有被粉碎之前,它尖利地嘶叫着用刃爪劈向恺撒的脸。

黑色利刃划破空气,把它凌空斩落。漆黑的猎刀握在帕西手中,一柄和恺撒的“狄克推多”一模一样的猎刀,唯一不同的是铭文,“奥古斯都”。

同一位刀匠的双生作品,分别以恺撒大帝的尊号“狄克推多”和屋大维的尊号“奥古斯都”命名。

叠加的领域出现不稳定的征兆,更多的镰鼬钻了进来,一只巨大的镰鼬女皇正舞动着九根颈椎想要越过领域的裂缝。

狄克推多和奥古斯都碰撞在一起,两柄猎刀开始共鸣。两柄刀再度分开的时候,中间有紫色的、蛛网般的细丝闪灭,就像是静电击穿空气。

一个新的领域被激发了,被它覆盖的镰鼬都痉挛着坠落。

炼金领域!

死亡领域中的铁渣汇聚为钢铁的龙卷,裹着刺眼的电弧,正面轰击路明非。煤渣燃烧铁渣熔化,扑到路明非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熔铁的河流。

路明非,或者说……真正的路鸣泽,迎着铁流上前。他前方仿佛有无形的利刃把铁流中分为二,擦着身体左右流过。他咳出一口鲜血,不以为意地吐在手中,微笑着继续向前,随手把血抹在背后的“七宗罪”上。刀剑震动,如七头活龙苏醒暴作,刀匣弹开,机件滑出,如灿烂的孔雀尾羽般缓缓张开,“暴怒”震颤着发出沉雄的吼叫,好像就要破空飞去。

“凡王之血,必以剑终!”路鸣泽轻声说。

完全相同的时间发动,龙和路鸣泽对冲而去。路鸣泽双手刀剑闪动,“色欲”和“饕餮”出鞘,带着赤红色和熔金色的光辉,暴涨为十握的长剑古刀。

布都御魂!

天羽羽斩!

路鸣泽凭着人类的身体,达到了楚子航龙化后的速度,他自己就是利刃,生生切开了死亡领域。龙嘶吼狂奔,双翼后掠,这头巨大的生物爆发出无法想象的速度,空气暴震,身后出现火色的音锥。他突破了音障,对样的火色音锥在路鸣泽身后闪现,速度势均力敌,音速对冲。

双方之间的空气被速度压缩到了极限,时速两百五十公里的狂风席卷整个空间,雷鸣般的音爆中,双方以血肉撞击。速度相当,体重数十吨的巨龙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路明非被他巨大的动能推着急退,龙展开双翼贴着地面滑翔,龙翼下狂风雷霆飞沙走石。他攻击路鸣泽就像一头巨鲸扑向一条鲑鱼,只凭着激起的水流就能毁灭对方。龙王把路鸣泽一直顶到岩壁上,仰头狂嘶,岩壁也因为冲击而开裂。

龙王忽然跪倒。他并未屈膝,他是龙王芬里厄,不会对任何人屈膝。但是古铜色的断骨从前腿的膝间刺了出来,“色欲”和“饕餮”分别插在膝盖骨中,碰撞的一瞬间,路鸣泽毁掉了龙的前肢!

“汝必以痛,偿还僭越!”冷漠的声音从岩壁中传出。

岩壁崩溃,纷纷坠落的碎岩中,路鸣泽鬼影一般掠空而起,双手探到背后,“贪婪”和“懒惰”出鞘,对准龙首,左手力劈,坚硬如铁的鳞片开裂,右手横斩,穿透双眼切开鼻梁,十字形的伤口中血如岩浆般喷涌。

“汝必以眼,偿还狂妄。”路鸣泽把一对刀剑刺入巨龙的双眼,而后双脚猛地踏上,刀剑彻底没入,在龙的脑颅内交击,发出金属的蜂鸣声。

随后出鞘的是“傲慢”和“妒忌”,路鸣泽如猎鹰般轻盈地飞掠,踏在巨龙的后脊,砍断了龙翼的根骨,巨大的膜翼无力地垂下。巨龙如同喷发血液的火山,血液沸腾为血红色的蒸汽,它号叫着挥舞一块块嶙峋脊骨组成的长尾,这是他最后还能动用的武器,长尾巨蟒般扭动,末端的骨刺泛着刀刃般的惨白色,他是力量之主,可以找到一切东西的“眼”,他只需命中路鸣泽的眼,无论路明非多么坚硬或者柔韧都会碎裂。

但他找不到路鸣泽的“眼”,因为他自己已经没有眼睛了。

“汝必以血,偿还背叛。”名为“傲慢”的汉八方古剑穿透骨刺把他钉入地面,名为“妒忌”的太刀贯透龙王的后脑只留下刀柄在外。六柄刀剑之间共鸣起来,巨龙全身燃烧起刺眼的金色烈焰。

青铜与火之王的炼金领域最终成型,这是由炼金术王者留下的杰作,仿佛金属的牢笼死死地束缚了巨龙的动作,看不见的力量之钳挤压着龙的全身骨骼,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龙痉挛着嘶吼着颤抖着,不甘地昂起头,自己的血把满嘴利齿都染红了。他曾是君主,如今已经是阶下囚徒,但他并不等待怜悯,他仍在鼓起每一块能收缩的肌肉试图站起来。

“真悲哀啊。你仍是以前那个不用脑子思考问题的小孩。”路鸣泽站在龙的背脊上,身影就像是孤峭的砾岩之山,他欣赏着龙的挣扎,无喜也无悲,“暴怒”无声地滑出刀匣,把刀柄递到他的手中。

“哦啦哦啦哦啦哦啦!”他狂笑狂奔起来,拖着巨大的斩马刀,这柄巨型武器在他手里显得极其地体格悬殊,搞得他好像是缀在刀柄上的一个小人偶。

斩马刀破入了龙的背脊,路鸣泽推着这柄巨刃奔跑,一块又一块的龙脊骨在刀刃下分裂,就像神以刀刃犁开地面留下鸿沟,他的背后一线数人高的血泉射空,仿佛龙背上开出了大丛的深色鲜花。这个爬行类隐藏在脊骨中的重要器官被毁掉了,楚子航忽略了这件事才给芬里厄留下了反击的余地。就像恐龙一样,龙类过于巨大的身躯只有大脑一个神经中枢是无法控制精微的动作的,因此他们把另一个大脑、密集的神经节隐藏在了脊柱里!

龙疯狂地哀嚎,一瞬间能把人毁灭数百次的痛楚如千万流刃传入他的脑内。

路明非松开“暴怒”的刀柄,踩着龙首跃空而起,如同希腊神话中那个以蜡封羽毛为羽翼飞向太阳的美少年伊卡洛斯,张开双臂,迎着黑暗中的火雨,仿佛要去拥抱并不存在的太阳,陶醉于它的光焰,全然不惧被高温烧毁了羽翼而坠落。

他没有坠落,他被狂风托住了。巨大的骨翼张开于背后,他以翼和身组成巨大的十字,立于虚空和黑暗之中,金色瞳孔中闪烁着愤怒、仇恨和君王之罚的冷酷。他伸手向着下方的巨龙,说出了最终审判的圣言:“我重临世界之日,诸逆臣皆当死去!”

老罗提着血色重剑,站在被焚为焦土的荒原中央,把视角调高,看着那头走到了生命尽头的龙,它被自己的死亡光环波及了,浑身燃烧着蓝紫色的火,成群的死神挥舞着镰刀围绕着它飞翔,等待收割它的灵魂。它摇晃着,嘶吼着。

整个服务器都沸腾了,公共频道反复刷着同一条标红新闻,“龙王芬里厄由‘路明非Ricardo’达成全球首杀。”

“这次全球首杀都是我们服的?”

“不会吧谁这么拽?这么多人的大副本。”

老罗没有理睬工会频道里大家的欢呼、调情和白烂话,只是看着那个虚拟的巨兽,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大功告成,他忽然感觉到一场仿佛亘古漫长的荒芜。

“阿门。”他轻声说着,开始在频道里刷里尔克的长诗,“这是魂魄的矿井,幽昧、蛮远。他们沉默地穿行在黑暗里,仿佛隐秘的银脉。血从岩根之间涌出,漫向人的世界,在永夜里,它重如磐石……”

“除此,再无红的东西。”

同一瞬间,漫天飞舞的镰鼬都化作了古铜色的微尘,它们的生命好像由同一个电池之类的东西提供能量,此刻这个电池寿命完结了。

忽然从绝对的喧嚣换成绝对的安静,静得人心里发凉,静得好像死亡。尘埃飘落在恺撒和帕西的双肩,他们茫然地擦拭着黑色猎刀上的尘埃,四顾皇帝组,全部瘫倒在地上。

“结束了?”恺撒问。

“大概吧,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帕西把猎刀收回刀鞘中,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厦,“这笔巨额损失看来只能记在家族自己的账上了。”

“嗨!恺撒!”诺诺从二楼翻过栏杆跃下,一身红色喜服好像红色的云彩。云髻散乱披在肩上,钗子干脆被她咬在嘴里。

恺撒紧紧地拥抱她,“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逃婚的新娘。”

“呸!松开!”诺诺呵斥,“若是我逃婚,你以为你能追到我?”

帕西无声地看着这对男女,然后转身走向出口。

“嗨,帮个忙。”恺撒把一件东西扔向帕西,是那块封藏了贤者之石的石英,“龙王之血或者最终决战兵器什么的,帮我还给我那个有意思的叔叔。我不需要家族的这种帮助。”

“明白了。”帕西点点头。

“我会记得还你的人情。”

“您不欠我的人情,保护您是我的责任和义务。”帕西微微躬身。

“是家族给你的责任,不是你的义务。对我来说,你帮了我这次,我就会还你的人情,这是恺撒·加图索的人情,不是家族的人情。”恺撒笑着对他竖起拇指。

“可我就是为您而生的啊……”帕西以恺撒听不见的低声说。

路明非慢悠悠地醒了过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黑暗里巨龙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惊得蹦了起来,腿肚子直转筋。

不会吧?又来?留条活路行么?这次真的是打不动了,刚才那场也不是他自己打的。他全身骨骼大概是统统碎过一遍又被路鸣泽给接好了,现在痛得想跳楼。

他前前后后地看,路鸣泽的鬼影都看不着。这家伙这次也不靠谱了?不说好是什么一站式服务么?这龙还没死他怎么就匿了?那边面瘫师兄八成是已经死挺了。这回真是前有恶狼后无援军的绝境了。

龙剧烈地咳嗽起来。看来这家伙状态也够呛,彼此都是油尽灯枯……不过面对一条油尽灯枯的龙,路明非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获胜的希望。

龙开始呕吐了,他吐出了大滩大滩的血,还有被血污裹着的……素白的人体。

夏弥!他没有吃掉夏弥,只是把这个女孩藏在了嘴里。

“姐姐……”这头庞然大物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着夏弥的脸,“醒来啦醒来啦……陪我玩陪我玩,醒来啦醒来啦……陪我玩陪我玩,醒来啦醒来啦……陪我玩陪我玩……”

“喂大家伙!你真的很烦诶,你难道是属复读机的么?”路明非轻声说,可他的眼泪无声地漫过面颊。原来这个最终Boss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有限的智商不够他理解这复杂的剧情转折,即使被妹妹揍了一顿也无法改变他对妹妹的依赖,这个玩意儿真是龙类么?黑王生下他不觉得丢面子么?这家伙真是全龙类的耻辱啊!

手握力量和权柄,却只配当个宠物。

龙舔尽了夏弥身上的血污,重新把她变成那个洁白无瑕的女孩,然后把她轻轻地叼在嘴里,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大概是想离开,可他看不到路。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就像是一条离开了狼群的小狼,没有几步,他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塌,蜕变为一具古铜色的枯骨。

他死了。

这个尼伯龙根正在崩溃,巨大的古铜色石块从空而降,却再也没有镰鼬飞出,地面开裂,一切都在粉化,狂风席卷,摧枯拉朽地扫荡着。

这里已经绝尽了生机,剩下的两个活物是路明非和楚子航,也许是唯一的,因为路明非已经试不出楚子航的呼吸了。他拖着楚子航靠在一个石墩上,和他并肩坐下,看着眼前末日般的景象,居然觉得还蛮能接受的。

“我说师兄我们看起来是要挂掉了,我可从来没想着要跟一个男人一起挂掉。”

“好吧,我想我喜欢的是诺诺,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诺诺。”

“你说我俩那么卖命拯救人类会不会有人知道啊?”路明非目光迷离,“还是蛮想有人知道我们那么拽的……比如诺诺嫁给恺撒了会用我俩的名字给孩子起名什么的,说起来‘楚路·加图索’看起来还蛮有点像个风骚的意大利人,对不对?”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还在吐槽……也许吐槽就是我的人生什么的……”

“没有任何办法了么?”薯片妞的声音颤抖。

“要想在尼伯龙根崩溃之前把他从里面拉出来就必须能侵入尼伯龙根,要么有烙印,要么被那两个龙类选择,可是能选择的人现在已经死了,我们都没有烙印。”酒德麻衣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那个世界的规则正在崩溃,他们将和规则一起完全被抹掉,不留下任何痕迹。”

“路明非死了,老板非得疯了吧?”

“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事。”酒德麻衣轻声说。

幽深的隧道里,一辆崭新的SFX02地铁列车亮起了车头灯,灯火通明的车厢中空无一人,脑袋上扣着个肯德基全家桶的男人指间夹着一张北京公交卡,走到车头。他吻了吻那张卡,把它夹在列车的前风挡上,拍了拍簇新的不锈钢车身,“嗨!小伙子!可别弄丢了,这是你去龙潭虎穴的签证!”

普普通通的公交卡上流动着蒙眬的金色光泽,卡身里好像渗入了碎金般的材质。

“朋友,我可是跑遍北京每个地铁站为你们刷卡的哦!要记得还我的人情。”肯德基先生看向隧道尽头,轻声说。

“那个傻逼龙类设置这种幼稚又折腾人的入口法则,真累死老子了!”他一翻脸立刻破口大骂起来。

他拉下电闸,把速度挡挂到最高,登上月台消失在转角处,空无一人的地铁以极速刺入隧道深处。

路明非相信自己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那一幕,那列灯火通明的地铁激飞了满地的碎石和碎骨,沿着依然红热的铁轨停在他们面前,全部车门轰然弹开。

那是刺穿黑暗的光,刺穿宇宙的变形金刚,刺穿时光的克赛号,刺穿千军万马来英雄救美的白袍小将,刺穿死亡的绝世牛逼!

不锈钢车身上有人用喷漆罐刷着鳖爬般的一行字,“COME ON, BOY! GO HOME! 别哭哦!睁开你的小眼睛看好!这就是你宿命中的SOUL BROTHER的伟大应援!”

我靠,不知道这二不兮兮的语调为什么那么耳熟呢?

他奋尽全力把楚子航扛起来,“不要死啊!师兄。”他嘶哑地说,每一步都有一千吨那么重,“我们已经杀掉了龙王,回去就能牛逼了啊!别他妈的死在这里啊!我们回去就能四处得瑟了啊!绩点、奖学金、女朋友……想什么有什么……你还可以再罩我两年,我老大不靠谱你也是知道的……不要死!我朋友不多的……”

他擦了擦脸上糊着的泪水,再努一把力气一步步向前,并没有注意到楚子航的身体正在重新温暖起来,不可思议的治愈正在进行,瞳孔首先被修复,晶状体再造,血液加速流动,心脏频率提升,连折断插进肺里的肋骨也被强劲的肌肉拔了出来移回正确的位置,断骨相连,像是焊接两段钢铁。

楚子航始终紧紧护在心口的拳头忽然松开了,这是肌肉从僵死恢复到柔软的征兆,此刻一点银光从他的手心里跌落。

“师兄,我看你才傻逼透顶吧?”路明非看了一眼那东西,喃喃地说。

夏弥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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