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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字组

林映容并未走远,她一生中除了水云村和娘家,从没去过别的地方。老婆子心慌意乱,跑进了附近的树林,儿子从头顶飞过,她明明看见,就是躲藏不出。

吕书维的叫声越去越远,老妇的心越发绝望。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迟早会公诸于众,如果阴谋败露,她又怎么面对儿子?她的心中凄风苦雨,趴在一块石头上面,昏昏沉沉,迷煳睡去。

忽觉有人拍肩,她吃了一惊,张眼醒来,忽见一个体格高大的年轻男子,眼鼻深刻,肤色淡黄,一头银白长发,轻轻披在肩上。男子的身上透出逼人的气势,吓得老妇跳了起来,瞪眼望着来人,只觉似曾相识。

“老人家!”男子笑了笑,“天快黑了,这儿荒山野岭,妖怪出没,睡着了可有一点儿不妙!”

林映容惨笑说:“被野兽吃了,倒也一了百了!”

白发男人看她一眼,笑着说:“老人家,你有什么烦恼事吗?不介意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他的口气柔和,仿佛漫不经意,无形中却有一股力量,叫人难以抗拒。林映容本就满心苦恼,这时不知不觉,把对胡红衣的疑惑和后来除妖的经过说了一遍。

男子静静听完,笑了笑说:“老人家,你的猜测没错,此胡即是彼狐,古月非月,狐道猖獗!”

“什么!”林映容吃了一惊,“她真的是狐妖?可我用尽法子,也没见她露出原形呀?”

“也怪不得!”男子轻轻摇头,“她不是一般的狐妖,她是狐中的妖神!”

“妖神?”林映容变了脸色。

“宛子城的狐家,大方城的李家,都是狐神蓬尾的嫡系子孙,李是狐狸之狸,狸家这些年人才平庸,不值一提。胡是狐狸之狐,狐家青衣,紫衣,红衣,三兄妹个个了得,都是修炼几千年的大妖怪。狐青衣是当今的狐王,统领世上妖狐,平常的道者,也许不知道他的名号,妖怪里面,提到青衣狐王,可是如雷贯耳。”

“狐紫衣早年斗法受伤,多年卧病在床,前年大限临头,寂灭物故;狐红衣年纪最小,性子最痴,不爱同类,却爱道者,立志非人不嫁,早年也曾遇上过几个男子,可都有缘无分,到后来还是独守空闺。狐神这一支,不同于寻常的狐妖。蓬尾当年归化道祖,脱去兽胎,修成人道。他(?原文如此)的后裔又多与道者混血,所以半人半妖,有妖气却无妖形。醉狐酒,擒狐衣对狐红衣没用,犬妖遇上了她,也是有死无生。所幸她爱恋令郎,不曾反击,要不然,这座水云村,只怕早就毁灭了!”

林映容听得心子乱跳,望着眼前的白发青年,灵机一动,扑通跪下,“还请高人指点一条明路!”

青年人笑了笑:“老人家,你真不愿娶这儿媳妇吗?”

“除非我死了!”林映容冲口而出。

“好吧。”男子点了点头,“我教你一个法子,可叫狐红衣去尽伪装,显露原形。”

“什么巧妙法子!”老妇人高兴地连连搓手。

“也没什么巧妙,只是两句闲话!”男子俯下身子,附在林映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接着含笑直起身来。

林映容将信将疑,皱眉说:“万一狐妖恼羞成怒,当场翻脸呢?高人,你跟我一起去吧!”

青年人摇了摇头:“我有急事赶往玉京。不能在这儿久留。道妖间的契约,本是狐神蓬尾亲手订下的。狐红衣身为狐神的子孙,向来没有劣迹,这一次,谅她也不敢乱来。这样好了,老人家,如果她当真做了违法的事,你可来琢磨宫找我,我给你主持公道!”

“琢磨宫?”林映容浑身一颤,两眼盯着青年,“你,你到底是谁?”

“我姓皇,名师利!”那人微微一笑,身子一闪,就不见了。

林映容呆呆怔怔,好似做了一场迷梦。她站了一会儿,只见明月东升,猛可想起婚礼,于是使尽力气,向着吕宅跑去。

到了门外,望着冲天的灯火,听着喧哗的人声,一时间,她几乎失去了进门的勇气。如果皇师利的指点没用,不但拆不穿狐红衣的真面目,从此她将颜面扫地,只有一死了之。林映容踌躇了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儿子的音容,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长身玉立的男子,其中的苦楚疼爱,真是说不尽,道不完。

老妇人一咬牙,冲进了大门。刹那间,门里鸦雀无声,目光全都向她投来。吕书维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妈……”

“我不跟你说话!”林映容声色俱厉,“狐红衣呢?”

“我在这儿!”狐红衣冉冉走出人群。

林映容盯了她一会儿,忽地高声说:“我改了主意,你们的婚事我不同意!”

“什么?”人群哗然。

“疯婆子。”吕孟津一脸杀气地冲了上来,冷不防林映容举起符笔,喝声“横关断金”。吕孟津挨了噼头一棍,趴在地上,嘴里连叫“反了,反了!”他抽出符笔,就要反击,冷不防儿子夺走符笔,沉声说:“妈,你闹够了吗?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不该你问!”林映容盯着未来的媳妇,“狐红衣,你怎么说?”

“好吧!”狐红衣叹了口气,“林伯母,你要怎样才肯答应婚事?”

“你的嫁妆里差一件东西!”林映蓉的嗓子微微发抖,“有了那件东西,我就答应你们结婚!”

狐红衣不胜诧异,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问:“什么东西?”

“首阳山青狐的狐皮!”老妇面庞扭曲,透出几分狰狞。

这话莫名其妙,吕孟津高叫:“疯婆子,你要青狐皮做什么?”

林映容哼了一声,扬声说道:“我要做衣服领子……”

“林映容!”狐红衣一声锐喝,语气里透出无比愤怒,众人掉头看去,红衣女容色惨白,眼里射出骇人的光芒。她一向妖娆婉转,温和有礼,这时突然动怒,竟是说不出的可怕。

“什么?”老妇人横了心,大声回应。

狐红衣一手按腰,走上前来,林映蓉见她走近,双腿不由一阵发软。

红衣女的脚步忽又停下,脸上怒容散去,透出几许无奈:“林伯母,你好狠心!”

老妇心中怒气一涌,忘了恐惧,扬声说:“都是你逼的!”

“没错!”狐红衣目光如水,扫过在场众人,“我是狐神蓬尾的后裔,来自首阳山的狐妖!古月非月,我本姓狐,狐狸的狐!”

这几句话震惊四座,吕书维更是面无血色。

狐红衣看他一眼,歉然说:“书维,我本来不想瞒你,可我真的害怕,害怕失去你,也怕误了你。如今看来,欺骗心爱的人,必将受到天谴!”

吕书维口唇颤抖,身子摇晃两下,默默闭上眼睛。

狐红衣凄然笑笑,掉头对老妇人说:“林伯母……”

“不敢当!”林映容冷冷地说,“你三千多岁,我该反过来,叫你一声祖奶奶!”

狐红衣轻轻摇头:“以前的时光,大半都是虚无的流沙!人与事看多了,也就淡了。三千年的岁月,未必找得到真正的爱人,经历得越多,越知道机缘的可贵。鸿蒙造物,从来独一无二,我再活三千年那又怎么样呢?我遇得到千千万万的男子,可是再也遇不上另一个吕书维了……”

吕书维猛地张眼,盯着狐红衣,眸子深处透出一丝挣扎。

林映容只怕儿子动摇,忙说:“人妖不同道,别跟我说什么情呀爱的。”

“你当然不说情说爱!”狐红衣淡淡地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

“你说什么?”林映容心中一阵刺痛,老旧的疮疤悄然迸裂,鲜血汹涌喷出,她歇斯底里地吼叫,“你一只畜生,你又懂什么是爱?”

“林映容!”狐红衣盯着老妇,目光轻蔑冷淡,“你也真是处心积虑,先用醉狐酒给我,我喝了,你拿擒狐衣给我穿,我也穿了,你找来犬妖诈我,结果咬中了书维,我明知是你的主意,也没有提过你只言片语。可是你心肠太狠,竟要我大哥的皮毛做嫁妆,我们兄妹三个,父母过世得早,二哥又刚刚去世,只剩下我和大哥相依为命,如果我开口,没准儿他真会牺牲性命,换取我的幸福。可我不愿意!人有情,妖也有情。林映容,你扪心问问,你这样说话,可有一丝人味吗?”

“臭狐狸,你敢跟我谈人性?”林映容气得满面通红,伸手指点四周,“各位邻里乡亲,你们说说,换了是你们的儿子,肯与这个狐狸精攀亲吗?白虎人的血脉,肯叫这妖血污染吗?”

人们听了,纷纷摇头,狐红衣惨然一笑:“我早就料到了,人妖相恋,世所不容……”说到这儿,她深深看了吕书维一眼,忽地挺直腰背,傲然走向门外。

“留步!”吕书维一声大叫,狐红衣应声回头,那宿命的克星,眼含泪光,怔怔望了过来,他的身子好像疾风中的劲草,止不住微微发抖。

“维儿!”林映容只觉不妙,叫了一声,可是儿子双拳一握,直直向前走去,走到狐红衣面前,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狐女柔软的手,两人四目相对,眼泪双双夺眶而出。

“你不能走!”吕书维嗓子发颤。

“可我是狐啊!”狐红衣像是叹息,又如自语。

“那又怎么样?”吕书维扫视堂中,“我只知道,舍身救我的是你,疼我爱我的是你,我只知道,除了狐红衣,我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煳涂!”林映容老泪纵横,“你疯了吗?她不是什么女子,她是一只母狐狸。煳涂东西,你这么年轻,就做上了副司长,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做到星官,凭你的人才模样,要什么女子没有?如果斗廷的人知道你的妻子是只狐妖,他们又会怎么想?”

吕书维望着母亲半癫半狂,不由后退一步,只将掌心的纤手握得更紧,似乎稍不留意,女子就会悄悄溜走。他的脸上惨无血色,眸子深处,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决绝。

“妈!”吕书维沉默一下,涩声说,“我从小敬你爱你,为了我,你可以忍受一切。可是,为了红衣,我也可以忍受一切。红衣说得对,三千年也未必遇得上心爱的人,道者的生命不过百年,如果我失去红衣,往后的人生,都将暗淡失色!”

“你说什么?”林映容失声尖叫,“为了这只狐狸,你宁可不要妈了?”

吕书维沉默不语,林映容的一颗心坠入谷底,她狠狠望着狐红衣,眼里的仇恨深如海水,她嘶声尖叫,那声音就像夜枭的悲鸣:“狐红衣,你一定用妖法夺走了他的心,他没了心,才会说出这样的昏话!”

狐红衣摇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用一点儿法术!”

林映容束手无策,掉头望向丈夫,吕孟津两眼发直,神色犹豫,不由大叫:“老头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说,你希望将来的孙子,长一条狐狸尾巴?”

“这个……”吕孟津神色狼狈,满头大汗,他不愿丢了到手的嫁妆,也不愿儿子娶一只狐妖,心中矛盾反复,想了半天,起了一个歹毒念头,“就这样吧,一切付诸天意。村外的‘纯阳伏魔阵’,如果狐红衣破得了,你们就成婚,破不了,哼,狐红衣,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

人们听了无不叫好。在水云村的后面,吕氏的先祖设下了一座法阵,六名好手主持,可以产生极大威力,每逢战乱,村里人都去阵里躲避,这座法阵十分厉害,**(原文看不清)过多次邪魔攻打。

吕书维还在犹豫,狐红衣却笑着说:“好啊,我试试!”

“嘴上答应不行!”吕孟津冷冷地说,“还得立下字据。”

“全都依你!”狐红衣当着众人,立下了字据。

吕孟津收起字据,召集村中长老,闭门商议说:“狐狸精的儿媳,我万万不会要的,狐狸精的嫁妆,我一个子儿也不想丢。我把她骗进‘纯阳伏魔阵’,大伙儿齐心协力把她弄死。嫁妆到了手,我一定重重酬谢!”

这样的飞来横财,闻者莫不动心,再说狐妖的财宝,不取白不取。众人都知道吕孟津吝啬,也纷纷要他立下字据,如果杀死狐妖,每家分得多少。一群贪心鬼闹闹嚷嚷,把嫁妆分去了三分之一,吕孟津尽管肉疼,可剩下的三分之二,仍是财宝巨万,几辈子也使不完,这么一想,他的心里才好过了一些。

贪心一起,良知泯灭,村民一想到行将得手的财宝,无不红了眼睛,想方设法,在法阵里布下极恶毒的埋伏,一切安排停当,次日一早,来请狐红衣破阵。

村中挑出六名好手主持阵势,吕孟津也在其中。村民无论老少,全在阵外观战,一群人翘首以待,望着吕宅方向,没过多久,就看到吕书维、狐红衣并肩走来。

一夜间,吕书维容貌大变,目光暗淡,脸色灰白,整个人好似火烧后的残灰。狐女还是一身红衣,她穿过人群,向阵前挺身一站,绝世风采,光照天地。

村中的男子无不倾倒,村中的女子无不嫉妒,就连密室里的阴谋家,也纷纷心生惭愧,要不是想到这女子不是人类,势必放下屠刀、软了心肠。

吕孟津连催狐红衣入阵。狐女笑了笑,掉过头来与吕书维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交缠,难舍难分。林映蓉一边看着,厉声说:“磨蹭什么?只要从阵里出来,将来有的是时间抛媚眼、使媚术!”

狐红衣转身就走,吕书维死死拉住她的右手。狐女叹了口气,轻声说:“书维,我们商量好的!”男子一呆,垂头丧气地放开了手。

狐红衣一扬手,招来一道剑光,剑名“清柳”,清新嫩绿,恍若一段细长的柳枝。只见青光一闪,狐女钻进了法阵。

“纯阳伏魔阵”分为六部,风、火、水、雷、云、矢。六部相生相长,各由一人主持,六人潜藏阵中,彼此遥相唿应。

阵乍一看,只是一片乱石。狐红衣一旦闯进,天地忽地开朗,乱石化为奇峰绝岭,云气平地涌起,狂风大作,雷霆翻滚,水龙起舞,火球乱飞,无影神箭纵横怒射,冲开云雾,气势惊人。

一片红衣在阵中飞动,好似一叶轻舟,驶入了汹涌的怒海,又像一支蓬草,在风雨中纵横飘摇。阵外人看得目不转睛,因为立场不同,各自把心高高悬起。

突然间,阵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嗓音娇脆清亮,分明出自女子。跟着烟飞云散、雷火熄灭,偌大一片乱石,忽然安静下来。

人人屏息凝神,定眼望着阵中。不一会儿,六名主持面露笑容,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刹那间,人群里发出一片欢唿,林映容满心狂喜,偷眼一看,儿子面无血色,两眼大睁,盯着阵中瑟瑟发抖。

林映容的心里闪过一丝歉疚,好在祸根清除,来日方长。她叹了口气,正想上前安慰,不料唿的一声,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六个主持连带法器,全被怪风卷到了空中。有人驾驭飞轮,轮子被风吹走,有人擎出符笔,符笔莫名消失。六个人好似无主的风筝,漫天团团乱转,下面的众人仰头观望,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时一声雷响,旋风忽又消失,六个人昏头涨脑地栽落下来,有的掉进了乱石堆里,根本不知死活,有的却摔落在了阵外,就在村人面前,跌了个头破血流。

人们还来不及搀扶伤者,一个村民走出了人群,他一挥衣袖,容貌改换,活脱脱就是狐红衣的样子。

“红衣!”吕书维轻轻叫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狐红衣冲他点了点头,扫视地上的伤者,嘴角露出一丝讥嘲。

一个伤者瞪着狐女,呆了呆,失声大叫,“你、你不是死在阵中了吗……”

“你错了!”狐红衣冷冷地说,“我根本没有入阵!”

众人恍然大悟。狐女入阵前经过人群,使了个分身法,一分为二,入阵的是她的分身,本体摇身一变,混进了村民中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分身上面。根本没有留意人群中多了一个人。

狐红衣呆在阵外驾驭分身,她是狐神后裔,精于变化,分身术足以乱真。阵里的六个道者全都上当,把分身当成了本体,狠招毒招一起使出,击得“狐红衣”粉身碎骨。六人大功告成,得意出阵,冷不防狐红衣暗中行法,一阵风卷得六人飞上天去,夺走法器符笔,狠狠掷落下来。

林映容又惊又怒,大声说,“狐红衣,你弄虚作假,胜了也不算数!”

狐红衣拿出昨晚立下的契约,“这上面只说破阵,可没说用什么法子。硬闯是破阵,用计也是破阵。狐族以狡猾著称,我宁可斗智,不愿斗力!”

“你……”林映容气得两眼翻白,“你胜了就胜了,为什么还要伤人?”

“如果你们胜了,死的又是谁呢?”狐红衣冷笑一声,手里扬起一叠文书,“你们这些人早就密谋商议,要用阵法把我消灭,瓜分我的嫁妆,这些契约都是凭证,要我一张张念出来吗?”

人群鸦雀无声,许多人伸手去摸昨晚立下的字据,可是全都摸了个空。原来,狐红衣藏在人群中间,施展空空妙手,把所有字据都偷走了。

“我知道人性贪婪,可没想到,你们贪得无厌,到了这样的田地!”狐女的声音冰冷刺心,“我昨天晚上还在想,无论受多少委屈,也要留在水云村里,无论公婆怎么嫌我恨我,也要千方百计讨得他们的欢心。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真是玷污了‘道者’二字。从现在起,我和你们恩断义绝,无论千万岁月,永不踏足这个村子!”

林映容不怒反喜:“你走啊,没有谁会留你!至于嫁妆,哼,你也统统拿走,一个子儿也别留下!”说到这儿,她转向儿子,“书维,你看清了吗!?她是狐妖,我们是道者,道妖不两立,你还不反省吗?”

“妈!”吕书维叹了口气,“昨晚红衣告诉我,你们想要谋财害命,我起初还不相信。可我现在明白了,红衣说的没错,人性贪婪,胜过妖怪。妈,对不起,我要跟红衣一起走!”

最后一句话,好似五雷轰顶,震得林映容呆若木鸡。对面的情侣对望一眼,乘剑驾驭,双双冲天飞去,村人们蜂拥上前,忽来一阵大风,吹得他们张不开眼睛。等到风尘落定,早已不见了两人的影子。

村民好似炸了锅,纷纷跑向吕家。人人都怀了贪念,想要夺得狐红衣留下的嫁妆。他们翻箱倒柜,摔瓶砸碗,谁知箱子里飞出了无数的狗蜂,瓶碗里窜出来成群的翼蛇。村民们抱头鼠窜,跑得稍慢一点儿,要么被叮得满头肿包,要么被咬得鲜血淋漓,一个个唿爹叫娘,凄惨透顶。

村子里家家遭殃,纷纷责怪吕家。可是吕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吕孟津掉进了一片乱石堆中,尽管狐红衣手下留情,还是摔断了一手一脚,额角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不少血,躺在床上大声哼哼。

林映容守在床边,脸色阴沉,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疯劲。

这个可悲的妇人,失去了深爱的儿子,也泯灭了所有的希望。她的心堕入了地狱的深渊,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她望着床上的丈夫,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痛快——多少年来,这个可恶的老头儿,随心所欲地欺凌我,到如今,你也落到了这步田地吗?你叫什么?真的很痛吗?我打断我的骨头时,可想到一个痛字?我向你苦苦哀求时,你可曾手软过一次?我刚刚生过孩子,你就揪住我的头发,拖到床下拳打脚踢,那一次,我断了三个肋骨,两根手指。为了今天,我等了四十多年,好啊,机会来了,你也会央求我吗?哈,用镜子照照吧,你的模样真可笑啊。你流什么眼泪,眼泪洗得掉罪孽吗?你别望着我,也别向我求饶,你要喝水,好哇,水在这儿,你过来喝啊!啥,走不动了吧?你可以爬啊!呵,这话好耳熟,我记得你也说过吧……

丧子之痛像是一点火星,引爆了四十多年的积怨。老妇人极尽所能,折磨床上的丈夫。她拳打脚踢,张口痛骂,四十年的欠债,却要老头儿一夜偿还。不但如此,林映容把对狐红衣的仇恨也发泄在了老头儿身上。吕孟津起初反抗,不久开始哀求,可那统统没用,哀求化为了惨叫,惨叫变成了呻吟,直到后来,声音全无,吕孟津瞪大一双眼睛,眼里的光亮悄然熄灭了。

这一刹那,老头儿偿清了所有的债。他生前没有多少风光,死得更是窝窝囊囊,他带着满腹怨恨死去,也把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

杀死了丈夫,老妇人望着尸体,好一阵疯寂傻傻,可没多久,她又害怕起来。她杀了人,得要抵罪,得要坐牢,没准儿还会送到天狱,一辈子与星辰为伍。

恐惧夹杂悲苦,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老妇人趴在床边,嚎啕痛哭。她哭了好一阵子,收起眼泪,痴呆呆坐了—会儿,心底的蛇猛地苏醒,亮出了尖锐剧毒的牙齿。

她想到了一条好计!老妇人望着尸首,忽地歇斯底里地疯笑,边笑边说:“老头子,你—辈子作恶,死了以后,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

老妇人小心翼翼,抹去了不利的痕迹,然后站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冲出门外大叫:“死了,吕孟津死了……”

到了第二天,村里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老头的死讯。吕孟津带伤回家,重伤死去,没说的,全都是狐狸精造的孽,这一笔债,的算到狐红衣身上。

林映容十分忙碌,她进入城里,找到讼师,控告狐红衣,依据《道与妖的唿尔扎》,妖怪无故杀死道者,必须判处极刑。

村人们也愧也恨,众口一词,都给林映容作证——狐红衣用妖法迷惑了吕书维,作为父亲,吕孟津全力阻止,狐妖怀恨在心,招来一阵怪风,把老头摄到半空,活活摔死在了乱石堆里。

狐红衣是妖怪里的望族,小城里的官员无力拿她归案,案卷一路送到斗廷刑部,可是从那之后,案卷就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林映容跑到玉京,天天站在积明湖边等待消息。她见了斗廷官员,也不管人家是否来自刑部,立马扯住询问案情。没过多久,斗廷的内部传开,积明湖边有一个疯老婆子,满嘴疯话,大伙儿都别理她。

官员们见了林映容,纷纷绕路飞走。老妇人锲而不舍、追问不懈,她一阵笑,一阵哭,见了官员就笑,没有消息就哭。失望一天更胜一天,直到某一天,一个官员走上前来,给她一页文书,也不多说,掉头就走。林映容一瞧,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这是最后的判决书,斗廷认为案情不明,证据混乱,所以驳回上诉、不予受理。

花了整整半年,只得到这样的结果。林映容万念俱灰,痴呆呆返回村子,她坐了整整一晚,决心亲自去找儿子。她卖田卖地,走东闯西,到处寻找两人的下落。可那两人就像落入大海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有人提醒她,两个人兴许离开了震旦,去了红尘。红尘里的裸虫比道者多得多,找一个人比在震旦难十倍。

老太婆伤心、愤怒、不甘、绝望,仿佛行尸走肉,徘徊震旦各地。她常常十天半月地不说话,她日渐消瘦,很快枯藁如柴,有时她梦见自己死了,可是一觉醒来,却又明明白白她活着。

仇恨支撑着她,尽管发白如霜,面如骷髅,可她始终活着。林映容不懈地行走,不懈地寻找,几乎走遍了半个震旦。直到有一天,偷儿盗走了她所有的盘缠和法器。老太婆落入了绝境,她在路边号哭,可是没人理睬,那时魔道崛起、人人自危,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老太婆哭得昏夭黑地,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仿佛回到了水云村,在村后的那片树林里,冉冉走出一人,他白发如雪,肤似象牙,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挂着一丝莫测的笑意。

一刹那,林映容醒了过来,一股喜悦在她心中流窜。她连骂自己煳涂,皇师利临去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如果狐妖当真做出违法的事,可去琢磨宫找他。林映容当时只想着如何拆穿狐红衣,竟把这一句更紧要的话给忘了。

琢磨宫远在数千里外,老太婆没了盘缠、也没了法器,只能步行前往。她沿途乞讨,受尽了人世的冷眼,终于有一天,走到了琢磨宫外。她的前面出现了一片火海,林映容已经筋疲力尽,望着远处的宫殿,再也无力跨越那片火焰。

老妇人悲从中来,冲着宫殿号哭,大声叫喊白王的名字,直至嗓音嘶哑,哭倒在了光秃秃的山冈上。

正哭着,来了两个年轻男子,高大的说:“老人家,我是琢磨宫左向司辰,你找白王干什么?”

林映容忙站起来:“我是水云村的白虎道者林映蓉,跟白王见过一面,白王答应过我,如果有难办的事,可以来这儿找他!”

那两人对视一眼,司辰说:“钟离霆,你向白王问问!”

另一个人点点头,符笔朝天一指,一点白光飞入宫殿,过了一会,又有一点白光从宫里射来,钟离霆伸手接过,点头说:“白王答应见她!”

两个人一左一右,搀扶老妇,晃眼跨过火海,进入了一座冷清清的大殿。殿里站了不少人。皇师利高高在上,冷冷俯瞰下方,林映容忍不住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明来历。

皇师利静静听完,笑着说:“老人家,你知道斗廷为什么不肯受理此案吗?”

“他们都是煳涂蛋!”林映容恨从中来。

“煳涂?不!”皇师利摇了摇头,“他们清醒得很呢!眼下的斗廷是伏太因的傀儡,伏太因又和狐红衣的大哥狐青衣有交情,如今魔徒猖狂,妖怪倒向那边,都能动摇均势。所以说,魔道也好,斗廷也好,两方面都想讨好妖怪。这个节骨眼儿上,伏太因不好得罪狐族,只好煳涂官断煳涂案,把这案子草草了结!”

林映容听得心中发冷,比起道者战争的大事,她一个小老太婆的恩怨悲喜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儿,不由绝望起来,颤声说:“还请白王替我主持公道!”

“你放心!”皇师利挺身站起,“老人家,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你是白虎人,我是你的天道者,白虎人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他的眼里寒光—闪,“我也决不准许,狐狸的妖血沾染白虎的神血!”

林映容高兴得快要昏了,嗓子说不出话,只有死命磕头。

“巫史!”皇师利扬声高叫。

一个高高瘦瘦、脸色灰白的男子应声出列。

“把狐红衣找出来!”

“可是!”巫史放低嗓音,“如果狐族反抗呢?”

“谁也不能违反《道与妖的扎尔唿》。狐族反抗,就是毁约。白虎人将与狐族开战,我的飞轮会从首阳山顶碾过去!”

“伏太因那边呢?”

“不必理他!”皇师利徐徐坐下,眉宇间透出一丝冷傲,“这是白虎人的事,我,才是白虎人的天道者,我,才是白王皇师利!”

玲珑城小巧玲珑,坐落在无情海中。小岛横直百里,浓荫包围城郭,房屋就地取材,砗磲水晶,珊瑚龙骨堆砌得光彩夺目。路过的道者从天下望,这座小岛躺在无量的碧波中间,就如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城里居民不过万人,民风淳朴富足,事务稀少散淡,城中的官吏走在街上,就和平常的百姓没有两样。

吕书维与狐红衣,来到城中快有一年了。

二人买下一幢白楼,上下两层,开窗见海。忙时,吕书维也和他人一样乘车出海、采珠捕鱼;闲时,夫妻徜徉海边的长堤,坐看水云飞逝,鱼龙起舞。

人要是悠闲欢喜,光阴就过得很快。一眨眼,狐红衣身怀六甲,生下了一个儿子。吕书维给他取名“吕品”,天天抱在怀里,片刻不肯离手,惹得妻子半嗔半喜,埋怨儿子夺走了丈夫的宠爱。

一家三口走在街上,惹得人人侧目。男子俊秀,女子冶艳,就是怀中的婴儿,也是粉妆玉琢,机灵可爱。

人生到了这儿,似乎圆满无缺,只是凭海临风,偶尔想起大陆上的父母,吕书维的心里才会感到惆怅。可是人妖相恋,不为世人所容,当年离开故土,也是迫不得已,只盼再过若干年,儿子长大以后,一家返回大陆,时过境迁,光阴磨去了恩仇,一家五口,又可以平和相处了。

这个小小的愿望藏在心里,吕书维从没说出口。可是狐红衣灵慧过人,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儿子满月的时候,她对丈夫说:“那天离开水云村是负气,父母的情分,又怎么割舍得下呢?你不如纸剑传书,道一声平安,也免得他们牵挂!”

吕书维一听正合心意,于是写下书信,先说成婚生子,—切安好,又说这里尽管临海,可是悠闲富足,不劳父母挂念。

传书发出以后,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下午,吕书维携妻抱子,一如平时走在城中的大街上。

他们来了一年有余,城中的居民早已熟悉,夫妇俩沿路招唿,十分怡然自得。

走到长街的尽头,路边闪出一人,向着两人慢慢走来。吕书维看见那人,整个人似被闪电击中,狐红衣正埋头挑选活鱼,忽觉丈夫有异,也直起身来,掉头一看,微微皱眉。

来的是林映容,她消瘦得可怕,头发稀稀疏疏,走路抖抖索索,六十出头的妇人,看上去像是活过了百岁,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仿佛两块火炭,死死盯着狐红衣。

三人对峙了一会儿,吕书维忍不住叫了声:“妈……”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望着母亲的模样,心中涌出深深的愧疚。

本以为老妇人一定会嚎啕大哭、又跳又骂,怎料林映容不急不恼,盯了婴儿一眼,冷冷问:“你们的孩子?”夫妻俩对望一眼,默默点头。

“长得挺伶俐!”林映容若有所思,目光移开,落在儿子身上,“书维,我不跟你哭,也不跟你闹,只有两句话跟你说说!”

“什么话?”

“跟我来!”林映容转身就走。

吕书维无奈,把孩子交给妻子,跟母亲走到远处街角。两人凑在一起,时而低语,时而争执。过了一会儿,吕书维愁眉苦脸地回来,轻声说:“红衣,妈说我爹自从去年摔伤,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这个月怕是挨不过去了,他临终以前,想要见我一面!”

“我也去!”狐红衣说。

“不好!”吕书维摇头说,“他不愿见你!”

“她是怎么找来玲珑城的?”狐红衣忍不住问。

“她收到了我的传书,我在信里提到了这里的风光人物,她求教别人,有来过这里的人告诉她,兴许就是玲珑岛!”

狐红衣心中疑惑,一抬眼,林映容也正注目望来。两人四目交锋,老的目光好似毒箭,一支支狠狠地射来。狐红衣知道宿怨难解,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红衣!”吕书维还在一边唠叨,“他再不好也是我爸,我怎么也该见他最后一面。等他死了,我安顿了母亲,就回玲珑城来!”

“你真的回来?”狐红衣幽幽看了他一眼。

“一定会!”吕书维将她紧紧抱入怀里,“有你和品儿,我无论如何也会回来!”

狐红衣的眼泪流了下来。三千年的直觉,让她感到了不祥,她心中不愿丈夫离开,可又找不到任何阻拦的理由。吕书维放开她的时候,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心里涌出一股绝望,她似乎看见林映容嘴角的狠笑,尽管一闪即逝,可也明明白白。

狐女失魂落魄地返回住所。数千年中,她经历过无数的凶险,灵觉敏锐,过于常人,走在大街上,她感觉前后左右都有人窥视,可当她凝目望去,那陌生的气息又消失了。

换在以往,她一定掉头就走,可是,如果她离开这里,吕书维又上哪儿去找她呢?

狐红衣定不下心。在以往,她是灵动的红狐,无牵无挂;现如今,她却是为人妻母,心里添了许多顾虑。

她走入家门,感觉对手不住逼近。狐红衣的心里激起一股勇气,她走入卧室,将孩子放进摇篮,小小的婴孩一无所知,望着母亲痴痴地发笑。狐红衣鼻酸眼热,先画了一道“黑甜符”,催眠了孩子,又使了个障眼法,将摇篮隐藏起来。

海风灌入屋里,窗户吱呀吱呀地作响,狐红衣抖擞精神,来到大厅,扬声说:“来者是客,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

刹那间,大厅里无中生有,跳出三个人来。接下来符光乱闪,只一瞬,倒下了两名虎探,另一个虎探也挂了彩,口鼻淌血,小腹见红,左腿一瘸一跛,和狐红衣相对绕圈。

客厅死寂可怕,连唿吸都没有一丝。如果有人从门前经过,绝料不到屋里正在生死相搏。

虎探露出了破绽,狐红衣笔尖一抖,还没出手,说时迟,那时快,卧室里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儿啼。

孩子醒了?不可能!她明明用了催眠符。狐红衣心中一乱,抛下对手,一阵风冲进卧室,刹那间,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一个灰衣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障眼法破了,灰衣人抬头一笑,冷冰冰的眸子里,透出一丝阴惨惨的诡笑。

“你是谁?”狐红衣想要举笔,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白虎巫史!”灰衣人站起身来,食指塞进婴儿口中,孩子想必饥饿,贪婪地吮吸这那根手指。

啪,狐红衣的笔掉在地上,跟着脑后挨了一记重击,两眼发黑,失去知觉。

湖水平静无波,升起袅袅的云气,湖边的声浪,却一阵高过一阵。

血淋淋的锁链,穿过狐女的双肩,数不清的石块秽物向她狠狠掷来。谩骂声此起彼伏,村民们带着恶毒的快意,尽情发泄心中的残忍。

一块尖石击中额头,殷红的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了下来。狐红衣的腰背挺得笔直,嘴角挂者一丝淡淡的讥笑——这个个狐国的公主,还是那么骄傲,这孤独的傲气,惹来了更多的羞辱。

她穿过喧嚣的入群,笔直地走向前方,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高高的法台——那是炼妖台,死亡的祭坛、妖族的末路,炼妖之火一旦燃起,她的肉身与魂魄,都将统统化为乌有。

这短短的一程,又似无比的漫长。数千年的往事掠过心头,相比起来,村民们的喧嚣,就如蚊蚋的低吟,何等可笑,何等渺小?

思绪停在了最后,锒湖御魔,鱼口逃生,还有玲珑城中,那一段羡煞神仙的日子。

纵使经历千万年,这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狐红衣又欢喜,又凄凉。她极力扭头望去,越过虎探的肩膀,极力捜寻丈夫的影子。可是,自从离开了玲珑城,吕书维就消失了,狐红衣从头至尾再也没有见过过他一次。

虎探粗暴地推搡着她,狐红衣不甘地收回目光,接着走向惨烈的结局。

赤裸的双脚踩上阶梯,冷冰冰的感觉好似锐利的钢刺,刺穿她的魂,她的心。她又一次回头,望着巫史怀中的婴儿,孩子皱着眉头,扬着无知小脸,咿呀呀地哭着,双手向天,乱抓乱舞。

“他一定饿了吧!”狐红衣的心也碎了,她痴痴望着儿子,魂魄与心血全都倾注在他身上,就算化为一缕青烟,她也情愿绕着他,护着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陪着他慢慢地长大!

双手套上了铁环,吊在了法台的中央,双脚钉上了铁钉,剧痛使她一阵痉挛。

台下响起激烈的叫好声。狐红衣游目望去,目光猛然定住——人群的中央,林映容微微佝偻、冷冷伫立。她的目光又欣喜、又阴狠,喷射着心中的毒汁,有着不同常人的癫狂。

“林映容!”狐红衣忍不住叫出了声,“书维在哪儿?”

“你管不着!呵……”老妇人笑着笑着,咳嗽起来,热辣辣的气流,在她胸口蹿来蹿去。她实在太高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一切的苦难都值得,一切的怨恨都有了结果。

狐红衣呆了呆,又叫:“品儿是你孙子!”

“呸!”老妇人唾了一口浓痰,“那个该死的杂种!我才不稀罕!”

狐红衣的心冻成了冰块,再也无缘化开,她的眼里透出深深的绝望,这眼神更叫林映容满心欢喜——这可恶的妖怪,谁叫你夺走我的儿子?你越痛苦,我就越高兴,太妙了,太好了,你活该,你临死以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

法台上的符文转动起来,一股烈火冲天升起,那火焰苍白可怕,像是无奈的倾诉,又似凄凉的叹息。狐女的身子在火中痛苦地扭动,台下一片沉寂,死亡真的来临,所有人只觉恐惧。

“呀!”人群里响起一声悲苦的叫喊,就像落入波心的石子。一个人半身是血,风也似的向炼妖台奔来。

虎探根本不及阻拦,那人一头冲进了炼妖之火。

一刹那,林映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她惊骇欲绝,腔子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叫。

她无法明白,儿子明明喝了符水,躺在地窖的深处,为什么又会在这里出现?为什么他的额头在流血,为什么他的半个身子,尽被鲜血染红了?

吕书维的确服了符水,也的确沉睡了许久,可是不知怎的,一个声音始终叫唤着他,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终于将他唤醒。他挣扎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地窖,最近的记忆,就是母亲给他喝了一杯茶水。

周围黑洞洞的,他摸索到门口,想要抽出符笔,打开铁门,可是符笔没有了,一同失去的,还有他的飞轮。

喧嚣声阵阵传来,尽管声音模模煳煳,吕书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详。他俨然听见了红衣的叫声,可仔细去听,却又只剩下微弱的声浪。他联想前后,心生恐惧,**(实体书看不清?)浑身的元气,狠狠撞击那道铁门,头破了也不管,骨折了也不顾。

哐啷,窟门终于开了。吕书维冲出地窖,来到地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两眼流泪,他朝着喧哗处跑去,当先投入眼帘的就是那座高台。

髙台上的女子多么熟悉!他还记得她柔软的唇,温暖的身,还记得她的撒娇弄痴,低吟浅笑,过往的一切,都那么的鲜活。

当他跑近时,火焰已经腾了起来,他没有笔,也没有轮,除了流血的身子,可说是一无所有。

于是,他冲了上去,他闯入了冲天的火焰,紧紧抱住了台上的女子。

白火烧灼着两人的皮肉,极度的痛苦贯穿了炅魂。狐女张开双眼,望着眼前的男子,眼里透着惊喜,也有一分释然。

“你可真傻!”狐红衣说。

“我不后悔!”吕书维说。

火焰猛地一跳,两个人紧紧相拥,一起化成了灰!

林映容在炼妖台下跳着叫着,她乞求,她磕头,希望虎探灭掉火焰,可是一切都是枉然,巫史压根儿不为所动。

老妇人跪在地上,揪住胸口,睁大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台上——火焰渐渐熄灭,只余两缕青烟,缠绕着飞上天去。

人群死一般寂静,村人们默不作声,各自低头走敢。到后来,虎探也离开了,只剩下林映容一个。她长久地跪在那儿,化为了一具苍凉的雕像。

婴儿的啼哭声响个不停,小家伙蹬腿挥手,哭得十分带劲。他己经一天没有进食了,饿得实在厉害极了。

“嗐!”抱他的虎探微微皱眉,冲着同伴说,“你看,这小东西还真闹心。”

“赶快些!”同伴大不耐烦,“巫老大说了,把她处理掉!”

“巫老大干嘛不自己动手?”

“你笨哇,他那样的身份,亲手弄死一个娃娃,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唉,我们都是顶缸的!”

“少废话,快点儿!,我还赶着回家!”

“你说怎么办?掐死?还是丢到那湖里?”

“你看着办。”

“为什么又是我?妈的,这小东西盯着我哭,我下不了手哇。你来吧,还是你来!”

“我不干,谁叫你先接手?”

“你……我看,还是丢湖里吧!”

“随便你,记得绑块石头……”

“你抱着,我去找石头!”

“少来这套!唉,你别塞给我呀……”

两个虎探你推我让,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响,这时有人淡淡地说:“你们都不要,那就给我吧!”

两人吃了一惊,掉头望去,一个青衣男子迎面走来,英挺俊伟,神采逼人。

两人张大嘴巴,望着男子,双腿瑟瑟发抖,不敢挪动一步。

男子将手一招,婴儿冉冉飞起,落进了他的怀里。说也奇怪,小东西的哭声止住了,他瞪着亮晶晶的泪眼,吮着拇指,呆呆地望着青衣男子。

男子苦笑一下,轻声说:“小家伙,我来晚啦!”

他抬头望去,两个虎探呆如木鸡,一脸惊奇的恐惧。男子点了点头说:“你们去吧,告诉皇师利,我会去琢磨宫拜访他!”

两人脸色苍白,对视一眼,双双驾起飞轮,—阵风飞远了。

林映容跪在台前,恍恍惚惚,昏昏沉沉。她已耗尽了气力,只觉疲惫和困倦。她抽出符笔,对准胸口,笔尖一抖,变得坚硬如铁。

这么活着再无意义,死亡是归宿,更是难得的解脱。

她比了一比,刚要扎下,忽听有人说话:“你觉得这样一死,就能减轻你的罪孽吗?”

林映容抬头望去,一个青衣男子,抱着孩子站在面前。她木呆呆望着对方,喃喃说:“不死,还能怎么样?”

“你认为,这件事对了?还是错了?”

“对了,错了!”思绪茫茫闪过,林映容抱着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我不知道!”

“你连对错也不知道,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失去了儿子!”

“你爱你的儿子?”

“是……”

“所以憎恨狐红衣?”

“是……”

“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我……我不知道……”

“好吧,我给你一样东西,这个东西,有你的爱,也有你的恨!”

“什么东西?”林映容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男子。

男子将怀中的婴儿,交到老妇人的手里:“这是你唯一的孙儿,他流着狐神的血,也有吕氏的血脉。如果你的恨多过你的爱,你就杀了他,如果你的爱多过你的恨,那就把他抚养成人!”

林映容呆呆地望着婴孩,双手不由收紧。孩子哇地哭了出来。刹那间,老妇人的心软了,手也松了,叹气说:“你为什么把他给我?”

“我希望你活着!”男子抬头望天,微微苦笑,“死亡其实容易,活着却要艰难得多。你有许多时间去思考,你的心里,究竟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这个孩子,是我的问题,也是你的答案!”

那人说完转身离开,林映容仿佛突然惊醒。盯着男子的背影,大声说:“你是谁?”

“我叫伏太因。”男子头也不回。走入暮色深处。

林映容浑身一颤,完全清醒过来,她望着怀中的婴儿,婴儿也将她仔细打量,突然小脸一蹙,哇哇地大哭。

哭声落入老妇的耳中,一股久违的温情涌上心头。林映蓉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又忍不住地想笑。她抱着孩子,抖索索站起身来,流着眼泪,仰天大笑,笑里夹杂婴儿的啼哭,在清冷的湖边久久回荡。

四面的烟尘徐徐散去,景物渐次分明起来,吕品回到了现实,目光扫去,天皓白、山烂石、方非、林映容,还有,前面那个红衣女子。

刚才,他做了一个深沉的噩梦,他在梦境中游走,无数次将手伸向梦中的人物,可是抓不住,也摸不着,悲欢离合一幕幕上演,可他,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观众,眼睁睁瞧着,却什么也不能做。

一弹指的功夫,他走过了几十年的路,心中的疑惑全都解开了。为什么由来只见父亲的留影,不见母亲的相貌?为什么一说到父母,林映容总是神色张皇、支吾其词?为什么他生来就会天狐遁甲?为什么小妖怪对他服服帖帖?他们住的村子,也不再是幻境中的水云村,村外没有湖泊,只有一条小河,林映容带着他远走他乡,只因在那儿,谁也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一只神狐。

脸上冰冰凉凉,早已挂满泪水,旧泪还没干透,新的热流又汹涌而出。吕品呆了呆,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红衣女子,温柔的感觉向他全身蔓延,他情难自禁,失声叫道:“妈妈……”

怀中人叹了口气,那是男子的声音。

吕品浑身一震,错步后退,“狐红衣”的形貌悄然改换,化为了一个青衣男子。

这只是狐王的变身,真正的红衣女子,早已在炼妖台上化成了灰。

“你是我的舅舅?”吕品呆了呆,喃喃问。

狐青衣点头,吕品冲上去,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狐王后退一步,叹道“打得好!”

吕品两眼布满血丝,大声喊叫:“你为什么不救我妈?”

“我去了!”,狐青衣微微苦笑,“我遇上了皇师利,我打不过他!伏太因也去了,他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下你!”

吕品掉头望去,林映容脸色死灰,眼里透着一丝惊恐,轻声说:“品儿……”

“别叫我!”吕品恶狠狠的大叫“我不是你的孙子!你是我的大仇人……”

话没说完,狐青衣手起手落,打了他一记耳光,吕品扑了上去,拳头雨点似的落向狐王。方非见势不妙,向简真打个招唿,两人紧紧抱住吕品,吕品又哭又叫,又蹦又跳,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忽又缩在两人身上,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

“吕品!”狐青衣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说对了!”吕品把泪一抹,“狐青衣,你为什么打我?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对!”狐青衣两眼望天,“我以前也恨过她,连带恨上了伏太因,他不许我杀掉老太婆,还把你交给她抚养。第八次道者战争,狐族没有参战,伏太因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可后来,我渐渐明白,伏太因是对的,他是个道者,活了不过三十多岁,我是一个狐妖,活了四千多岁,但是比起胸襟,他才是横亘古今的智者,我呢,只是一个不经事的蠢材。”

“刚才的‘前尘烟’,一大半是他收来给我的。人生下来,并无正邪善恶,也无爱恨情仇,有了前因,才有后果。林映容固然可恨,但也可怜。没错,她害死了红衣,可她也抚养了你,她恨过怨过,可是爱终于战胜了恨,伏太因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她也给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答案。这个答案就是你!”

“我?”吕品呆了一下。

“试想一想,我那时―腔怒火,只想给红衣报仇。如果交给我抚养,我—定处心积虑地把你调教成一个复仇者。乖戾、狠毒、自私、傲慢,狐族的缺点,你会应有尽有。接下来,你会杀死你的祖母,杀光水云村,最后不免与白虎人大战一场,狐族将会死伤无数,你也难逃皇师利的毒手。到了最后,你不过是第二个林映容,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可憎可厌,彻底地失败!”

狐青衣顿了顿,望着吕品,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可是看看现在的你,你能为了友情,克制亲情,又能为了亲情,克制友情,尽管左右为难,可你心中的爱总是胜过了恨。白虎吕品,你不是—个复仇者,你是一个有良知的普通人。为什么?林映容抛弃了仇恨,你是在她的爱中长大的,尽哲有些懒情,有些贪玩,可你的本性从没泯灭。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红衣的影子,也看到了你父亲的风采!”

狐青衣顿了一顿,大声说:“吕品,你永远记住,你是吕书维和狐红衣的儿子,你要追随自己的本性,听从良知的召唤!”

“本性!”吕品回过头去,望着半死不活的祖母,心中百味杂陈。

沉默了一会儿,吕品昂起头来,涩声说:“我要参加考试!”

“品儿!”林映容有气无力,“你不能得罪白王……”

吕品不理她,向狐青衣说:“照顾我奶奶!”两人深深对视一眼,狐青衣从袖里抽出一支符笔,淡黄色的笔管上,有着火红色的笔锋。

“这支狐聿,是你母亲留下的!”狐青衣说,“笔锋的毫毛,就是她的毛发!”

吕品接过笔,紧紧握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子,面向两个室友,大咧咧地说:“方非,死肥猪,你们谁敢偷懒,我可对他不客气!”

“臭懒鬼!”其他两人齐声大叫,“管好你自己吧!”

吕品一笑,回头望去。狐青衣扶着林映容,正在那儿低声耳语。老妇人呆呆怔怔,默默点头。这一对宿怨的仇敌,此时此刻,却像是相依为命的友人。

“吕品!”天皓白的叹息声传来,“我也许不该多说,你祖母的阳寿要尽了!”

吕品心头一颤,百感交集,忍不住问:“天道师,你认识我的爸妈?”

天皓白默默点头。

“你知道他们的事吗?”

“这件事,震旦里许多人都知道!”天皓白的脸色一阵黯然。

“就我不知道!”吕品满心不是滋味,他还想追问,天皓白摆了摆手,扬声说:“大家各自就位!”

考生们闹嚷嚷散开,再次分组停当。

天皓白稍许沉默,微笑起来:“六神关里,大家最关心什么?”

“宝物!”众口一词。

“呵!”老道师翻出手来,掌心里悠悠忽忽,长出了一簇雪白的芝草,九片银叶,托着一颗翠绿夺目的明珠。

“夜灵芝!”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唿。

方非盯着灵芝,心中不胜惊讶,夜灵芝是灵素馆里的镇馆灵草,震旦里只有两棵。传说手持夜行,可避妖魔,中了恶毒法术,只要魂魄还在,嗅一嗅芝上的明珠,就能活转过来。

“这枚夜灵芝,就是六神关的宝物!”天皓白大声宣布。

学生们纷纷鼓掌,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唿。

老道师一扬手,芝草化为了一道绿光,数百道目光跟随绿光,一直飞进了地峡的入口。

“接下来说说考题!”天皓白微微—笑,“这六道考题,是由祖师葫芦出的题,三位监考道师亲手布下的,对于毎个学生,应该都很公平!”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第一关,波诡石阵!”

人群里响起几声低唿。

“第二关,木奴阵法!”

低唿声变成了惊叫。

“第三关,云谲天书!”

这一下,场中一片死寂。

“第四关,雷雾重重!”

“第五关,虫海翻腾!”

“第六关,龙潭虎穴!”

天皓白顿了顿,目光扫过场上,学生们有的愁眉苦脸,有的若有所思,更有甚者脸色青白,身子簌簌发抖。

“接下来是提示!”老道师笑了笑“提示也有六个,大家听好了,提示是——最大与最小,最快与最慢,最老与最新……”天皓白顿了顿,脸色严肃起来,“这儿我要提醒大家,前面五关,不许互相攻击,要不然,我会取消他的考试资格!”

“第六关呢?”司守拙粗声粗气地询问。

天皓白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到了第六关,我也希望你们禀有仁恕之心。”

司守拙咧了咧嘴,眼里闪过一丝狠笑。

“考试时间不限,直到有人找到夜灵芝!在这以前,你们不要勉强自己,万不得已,记得使用这个!”

老道师一扬笔,青光闪过,每人的手心出现一个龙飞凤舞的“遁”字,“必要时紧握右拳,叫出‘遁’字,即可脱离考场,返回这里!”

说到这儿,天皓白面露微笑,目光扫过全场:“那么,现在,请君入峡!”

一阵大唿小叫,学生乘剑驾轮,一阵风钻进峡口。危字组的三个男生,齐齐回头看向天素。少女脸色惨白,定定望着三人,平时冷漠的眼中,透出几许担忧,几许期望。

方非心口一热,伸出左手:“我们会赢!”

“说得好!”吕品也笑嘻嘻伸手,“我不喜欢上课!可我喜欢赢!”

“两只大话精……”简真把胖手伸了过来,小眼睛哀哀切切地扫过两人,“我们输定了……”

方非冲过峡口,前方雾气弥漫,景物若隐若现,正想细看,脚下忽地一沉,尺木笔直下降。他吃了一惊,尽力稳住身形,冷不防头顶一暗,一块巨石横空压来。方非纵木躲闪,尺木不听使唤,只好扬笔大喝:“拨转乾坤!”

“卸重符”击中巨石,火光四溅,石头停顿一下,继续当头落下。

尺木力量飞泻,方非下落更快,眼看顽石压顶,星拂向下一扫。

“气障重重!”气浪冲击地面,汹涌反扑回来。方非借势一蹿,横着弹出十米。他就地一滚,身边轰隆巨响,巨石滚落在地,如果稍微迟慢,势必把他碾成肉泥。

刚一入峡,就遇凶险,方非心惊胆颤,还来不及爬起,巨石抖动两下,忽地人立起来,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巨石轱辘一转,轰隆隆迎面滚来。

方非转身就跑,可一回头,又见一块巨石,活是一辆坦克,气势汹汹地向他冲来。

方非尽力向右一跳。砰,两块石头撞在一起,石屑飞溅,声如雷鸣。跟着沉寂时许,石块的深处嘎吱连声,通体发红发亮,颤抖着左右分开。

石块能分能合,竟是两个活物。方非吓出一身透汗,还没缓过劲来,忽听有人唿救。他一回头,只见简真卡在了两块巨石中间,怒眼撑睛,面红耳赤,无论如何也挣不出来。

“艮岳为开!”方非发出一道“叱山咤石符”,想要喝开巨石,那石头抖了两下,丝毫不为所动。

“开山破石!”一道“破山符”飞出,强光迸闪,石屑四溅,巨石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凹坑。这两块石头大过房屋,如要统统击碎,不知要花多少时间,眼看简真舌头外吐,右手举起,方非心头一凉,知道大个儿意志软弱,动了使用“遁字符”的心思。

“糟糕!”念头还没转完,忽听有人大喝,“闪开!”

方非让到一边,掉头看去,吕品步履如飞,后面跟了一块黑黢黢的巨石,横直十米,轰隆滚动,活是一头追赶老鼠的大象。

小鼠忽东忽西,大象也跟看乱转,两边一追一逃,很快靠近简真。吕品斜刺里一蹿,巨石也跟着变向,可是惯性太猛,哧溜滑出一段,总算刹住势子。这简真身前的巨石人立起来,两块巨石打了个照面,吧嗒合在了一起。

简真像被车轮碾过,胸腔里发出一串呻吟。

两块巨石紧紧抵拢,石心嘎吱作响,通体发红发亮,噌,后来的巨石向后弹开。简真浑身一轻,前后的巨石抖动两下,也似叫人推了一把,轰隆隆各自退开。

他脱身出来,就地一滚,抬眼望去,前方三块巨石,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缓过气来,旋风转动,又向他滚滚压来。

大个儿掉头便跑,可是刚一回头,忽又张大嘴巴,盯着方非身后。

方非见他神态有异,心头一凛,一掉头,一块巨石无声滑来,来势神速无比,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昂,一头红猪直冲过来,咚,巨兽撞上巨石,两股大力交锋,红猪后退半步,巨石哧溜一声,从他身边滑了过去。

“后面!”吕品大叫一声,简真回头一看,后面三块巨石如狼似虎,要么滑行,要么滚动,争先恐后地冲了过来。

砰,一块巨石撞上了红猪的臀部,他向前蹿了两步,不料前面也有石块栏路,巨石前后夹击,结成一个石牢。

“跳起来!”懒鬼又叫一声,红猪应声跳起。轰隆,巨石撞在一起,横直黏合,动弹不得,跟着一阵吱吱呀呀,石头发红发亮,纷纷向后退开。

砰,红猪落在地上,摔得连声哼哼。“快来!”吕品在远处招手,简真变回原形,奔跑上前,神色惊惊慌慌,不住东张西望。

“别停步!”吕品带头飞奔,“跟紧我!”

其他两人慌忙跟上,身边的巨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发出连环撞击,叫人心惊胆颤。

“这是什么石头?”方非望着巨石,惊疑不定。

吕品如得神助,尽管滚石如飞,他总能抢先一步,闪开巨石陷阱,他一边奔跑,一边解释:“这不是石头,这是石妖!”

“石妖?”方非一愣。

“没错!”

“这些石……石妖无手无脚,怎么会动?”

“它们没手没脚,却有一种力量!”

“什么力量?”

“磁力!”大个儿气唿唿大叫,“妖怪常识不是讲过吗?方非,你上课都在干吗?”

“我记得那堂课他没去!”吕品笑着揭发。

简真伸手摸出《妖怪辞典》,翻到一页,清了清嗓子:“石妖,形妖科,群居,颜色乌黑,大小不一。产地:金山。繁衍方式:传导生殖。石妖利用磁力运动,以生灵的精气为食,它身具阴阳两极,可以随意转换磁极,石妖群中,必有……哎哟!”

一只石妖闪电冲来,与大个儿擦肩而过,简真一个趔趄,手里的词典飞出老远,又一只石妖轰隆碾过,书本立马粉身碎骨。

“我的辞典哇!”简真哀哀惨叫。

“死肥猪”吕品笑呵呵落井下石,“我就奇怪了,你那么聪明,又知道石妖的来历,怎么会叫石妖困住?”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马,没见到,猪,有一头!”

“狐狸精……你也不怎么样!”

“你叫我什么?豆子眼的死肥猪……”

“狐狸,狐狸,狐青衣是你舅舅,你就是一只懒透心的狐狸精……”

“信不信我捏死你……”

两个人不顾身在险境,一边对骂,一边揪打起来。

方非使出吃奶的劲头,才把两人分开。石妖趁机合围,三人使尽力气才勉强逃脱。

身后巨响连连,听得方非心惊胆战,忍不住问:“吕品,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不知道!”吕品耸耸肩膀。

“什么……”另外两人傻了眼,简真怒叫,“懒狐狸,那你跑什么跑?”

“我是见缝就钻!”懒鬼意味深长地说,“石妖分为阴阳二极,异极相吸,同极相斥。不管这些破烂石头多么狡猾,数目多了,总有同极相斥的时候。所以逃过它,法儿很简单,就是跑到同极相斥的两只石妖中间。石妖可以变换磁极,变换的速度却不如本人的脚快,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轻易躲开!”

方非恍然大悟,大个儿好奇地问:“懒狐狸,你刚才怎么救我出来的?”

“很简单,困住你的两只石妖,用的是异极相吸的法。我引来的那只石妖,也与困住你的石妖相吸,石妖相吸,想要摆脱对方,必须转换磁极。打个比方,困住你的石妖是阴极,我引来的石妖是阳极,你的石妖小,我的石妖大,一般来说,小石妖害怕大石妖同化,必然抢先转换磁极,造成同极相斥。你的石妖阴极换阳极,阳极换阴极,这样一来,又与困住你的另一只石妖同极。这么同极相斥,还能困得住你吗?”

吕品说得头头是道,简真听得一头雾水,他摸了摸脑袋,嘀咕说:“这只臭狐狸,脑子还挺好使!”

“一般般……”

“得了吧,我可没有夸你!”大个儿放大嗓门,“人脑子好使是聪明,狐狸脑子好使,那就是诡计多端!”

“哦,猪脑子好使又该怎么说?”

“我……”简真又气又恨,还没想出反驳的话来,远处传来一串巨响,响声格外密集,三人心头一沉,大个儿惊叫:“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了!”吕品拍手一笑,“其他人都在那边!”

“在那边干吗?”

“我哪儿知道!”

方非掏出仙罗盘,盘上的指针溜溜乱转,根本不会指向一处,吕品笑着说:“别费心了,我早看过了,这个鬼阵子的磁场惊人,不但扰乱了仙罗盘,就连飞行法器也受了影响!”

“难怪我会掉下来!”方非恍然大悟。

三人越往前跑,石妖越多,互冲互撞,间不容发。三人屡屡遇险,方非忍不住问:“吕品,这是怎么回事?”

懒鬼一拍脑袋:“不好,前面是石神柱!”

“石神柱?”

“你不觉得奇怪吗?石妖凭借磁力运动,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可我们不是石妖,石妖也没长眼睛,为什么总能变换磁极来撞我们?”

“没错!”方非一转念,冲口而出,“难道有人指使?”

“不是人,是石神柱!那是石妖之王,个儿最大,磁力最强,变换磁极也最快,它处在石阵的中心,统帅所有的石妖!”

“你说它个儿最大?”方非冷不丁问了一句。

吕品嗖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齐声大叫:“最大与最小!”

“你们两个唠叨个啥?”大个儿一边咕哝,“什么最大、最小!”

“猪脑子,你忘了天道师的提示吗?”

简真张了张嘴,两眼睁圆:“你是说,石神柱就是最大?”

“还用问吗?”

轰隆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三人眼前一亮,出现了许多熟识的身影。无怪沿途都不见人,原来大家都已猜到石神柱就是破阵关键,所以扎了堆向石阵的中心冲去。可是越近石神柱,石妖数目越多,运动越快,上下左右无所不在,好似一群猎手,正在围猎兽物。

猎物就是学生!

石阵里不能飞行,众人纷纷鼓足元气、跳跃飞腾。只见人影闪动、符光交织,巨石碎裂的声音不断传来,飞石雨点似的从天落下,砸得大地颤抖,好似雷霆迸发。

学生们连声唿喊,声音有粗有细、有男有女,有的唿唤同伴,有的唿叫对敌,还有的落入了石妖的陷阱,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哀鸣。

各组成员各显神通。有的四人抱团,发出“开山裂石符”冲关。可是石妖碎裂,磁力并不消失,碎石乱飞,好似出巢的蜂群,忽聚忽散,防不胜防,剩下的石妖同仇敌忾,冲撞得越发厉害,强闯的学生举步维艰,陷入了连番苦战。

也有组员投机取巧,使出“地陷符”,掘成了一条地道。他们且挖且走,没料到地下也有石妖,平时磁极分在左右、连成一块,学生向前掘进,惊动了这些石妖,纷纷转换磁极,变成一上一下,磁极一旦朝天,马上引来天上的飞石。巨石活似长了眼睛,落处十分精准,地道纷纷塌陷,里面的学生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稍一迟慢,就叫石妖困在地底,无奈握紧右拳、退出考试。

有的组极尽腾挪,也如危字组一样避实就虚,寻找相斥的间隙。这法儿开始有用,可是越往前去,石妖越多,间隙越少,前途屡屡受阻,有时绕了一圈,又莫名其妙地转了回来。

弄巧不成,只有硬闯,甲士们竞相化为巨兽,凭着一股神力,强行撞开石妖。变身中最醒目的,还数牛字组蓝觞化身的八角青牛,张字组金牙施化身的六牙白象,斗字组武大衍化身的火焰麒麟,房字组凌琅化身的紫金狻猊。

简真也变身红猪,连拱带突,撞得巨石乱滚,可是没过一会儿,就觉筋骨酸软、气喘吁吁。方非、吕品紧随其后,一齐施展“卸重符”,卸开飞来的巨石。飞石来势凌厉,两人全神写符,丝毫不敢大意。

忽听女子唿救,三人掉头一看,一只半鹿半马,头顶独角的獬豸,独角卡在巨石缝里,两只石妖趁机上前,把它狠狠夹在中间。一边的三个女生急得跳脚,一面躲闪石妖,一面急声唿救。

方非认得这三个女生,水红衣衫的是白虎琴照、白衣的是朱雀温如、黄衣的是玄武谷空音,全部来自女字组。由此推断,这只独角獬豸,该是同组的苍龙庄毅。

没有甲士破不了阵,三个女生急得快要落泪,方非心生不忍大声说:“简真!快来帮忙!”

“什么?”吕品吃了一惊,“方非,这可是考试哇,考试就是竞争,竞争起来,还管对手怎么样?”

“对手也是人!”方非头也不回,向女字组冲去,吕品一愣。冷不防红猪转身杀回,经过懒鬼身边,尾巴狠狠一甩,抽在他脸上。

吕品哇哇怒叫。赶上去扯住猪尾,拳打脚踢,可是大红猪皮粗肉厚,拳脚上身,不疼不痒,他的鼻子里哼哼唧唧,大屁股甩来甩去,吕品挂在后面,就像是一只荡秋千的大猴子。

红猪向前一拱,撞歪了一块巨石,长嘴别住獬豸的胸脯,向后狠狠一掷,獬豸借力一挣,登时脱出困境。

三个女生齐声欢唿,方非趁机说:“女字组,一起上!”

琴照是白虎人,也是该组的组长,闻言十分迟疑,庄毅却不待组长号令,调转身子,与红猪并肩开路。

组员造反,琴照无法可想,只好半推半就地跟上了去。

吕品瞧着惊奇,本以为方非滥用好心、必定吃亏,谁知道转祸为福,居然赢得了一支盟军。

一群人并力向前,遇上有人受困,立马上前解救。救的人中有敌人,也有朋友,可是劫难当头,学生们抛开嫌隙,拧成一股。到后来,十只变身巨兽结成阵势,从石妖阵中杀出了一条生路,羽士们也纷纷使出“卸重符”,几十道符光纵横交错,结成一张防空大网,飞石碰到网上,顿被弹出老远。

这一团队推进神速,很快超过了领先的各组。各组见势不妙,纷纷互相招唿,组成集团与之抗衡。

走了一段,前面的乱石丛中,耸起了一座奇怪的高塔。无数石妖悬在空中,有的凝然不动,有的车轮翻滚,时分时合,时而向外弹射,化为飞天的巨石。浮石一旦飞出,就有新的石妖补上,这座塔就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魔方,巨石上下翻滚,来回循环往复。

“那就是石神柱?”方非大声问道。

“不!”吕品眯缝双眼,“石神柱在浮空石的里面!”

方非极目望去,浮石缝中一团漆黑,不知藏了什么古怪。正在胡思乱想,忽地看见皇秦。太子爷已经逼近石塔,符笔指东打西,符光射到的地方,石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甚至于原地打转、停止不动。

皇秦的身后跟了一队学生,除了角字组,璧字组也在其中。七人抱团跟在皇秦身后,轻轻松松地通过了石阵。也不知道是符法失效,还是皇秦留了后招,八人前脚通过,石妖马上活跃起来,变本加厉地阻拦后来的学生。

吕品冷笑说:“方非,我敢打赌,皇秦到哪儿,宫奇就跟到哪儿,璧字组这一群下流胚,做定了角字组的寄生虫。”

“皇秦用的什么符法?”方非大皱眉头。

“我不知道!”吕品的双手揣进兜里,这时出力的人多了,懒鬼旧病复发,又在一边投机取巧,偷懒观望。

方非好容易才压下了使用隐书的念头,这时皇秦回头看来,浓眉向上一挑,他一马当先,本以为甩开了众人老大一节,没料到后来者齐心协力,大有拍马赶上的意思。

皇秦转头去,出手更快,接连分开石妖,带领本部人马冲进一片乱石,只一闪,八个人就消失了。

方非凝目望去,皇秦一行消失的地方,石妖密密层层地叠在一起,结成了一面高大的城墙。他心中吃惊,再一抬头,惊见高塔笔立,巍然耸入云端。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怪塔的脚下。学生手脚并用、向上攀登,砌墙的巨石全是活物,不住摇来晃去。众人挂在上面,惊心动魄。方非高叫:“我们也上去!”

“嗐!”简真变回原形,苦着脸叫唤,“不行哇,那石头还在动呢!”

“上去不?”吕品凶狠威胁,“不上去,我把你变成石头,跟石妖们做亲戚!”

大个儿心里害怕,忙说:“好,我上,哼,摔下来,都怪你们……”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向上爬升。

危石活摇活动,好似波浪起伏,爬起来本就艰难,大个儿又贪生怕死,故意磨磨蹭蹭。结果三人落在了最后,等到你拉我扯,爬到石壁顶端,掉头一看,其他的组全不见了。

“人呢?”简真左瞧右看,“叫石妖吃了吗?”

懒鬼白他一眼:“他们都进塔去了!”

“进去了?”大个儿转眼一瞧,浮空的石妖中间,隔了莫大缝隙,可容一人进出。他伸手一摸,缝隙里涌出一股潜力,手指伸进寸许,再也无法深人。简真用力―戳,冷不防上面石妖落下,轰隆,石块合拢,要不是他收手得快,几乎断送了四根手指。

“破石妖!”大个儿惊魂未定,小眼一瞪吕品,“懒狐狸骗人,这也算进得去?”

“我可没说这祥进去!”

“什么?”大个儿不胜迷惑。

“还记石妖的繁衍方式吗?”

“传导生殖?”

“什幺是传导生殖?”

“这个…就是有灵力的妖怪,把灵力传给别的妖怪!”

“石妖灵力是磁力,这个磁力谁来传导?”

“其他的石妖呗?”

“不!”吕品摇了摇头:“是石神柱!”

简真还在犯傻,懒鬼大骂:“笨蛋,你说这些石妖,都来石塔干嘛?”

大个儿挠头苦思一下,忽地眉开眼笑,“我知道,石妖开会!”

“呸!”吕品啐了一口,“开你个头!”

方非想了想说:“我知道了,这个石神柱,是个充电器!”

“充电器?”另外两人瞪眼望他,“什么东西?”

“一种红尘里的机器!”方非解释说,“别的机器电力耗尽,放到充电器上面,要不了多久,电力就能重新蓄满。”

“有这种东西?”吕品摸摸下巴,“有工夫真该去一趟红尘。喏,方非说得对,石神柱的功效,与这个充、充什么的差不多。石妖捕猎太久,磁力减弱,这时候,石神柱就会将它们召回,吞入塔里,传导磁力,等到磁力蓄满,再从天上弹射出去。”说到这儿,他将手一指,“你们看……”

前面的几只石妖抖动起来,吕品叫声“快!”他向前一跳,抱住一只石妖,方非、简真也明白过来,双双扑了上去,趴在那只石妖身上。

石妖抖动得更加厉害,它向上一跳,直奔塔身冲去。一瞬间,奇妙的亊情发生了,塔上的石妖纷纷挪开,露出了一个洞口,黑咕隆咚,横直十米。大个儿瞧得害怕,不由闭上眼睛,心子扑通乱跳。

石妖冲进了洞口,经过的地方石妖竞相合拢,四周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忽地红光扑面,石妖一个急刹,冉冉停在了空中。

简真眯眼望去,前方一根巨大的圆柱,不知多粗,也不知道多高,通体殷红如血,发出夺目红光。

“这就是石神柱?”三人正想着,石妖徐徐靠近红柱,柱传来一股力量,三人不由得屏住了唿吸。

红光更加强烈,好似千百双大手,轻轻抚弄那只石妖,石妖深处吱吱嘎嘎,发出满足的呻吟,跟着它紧贴石柱,徐徐向上攀升。

“快!”吕品又叫,“死肥猪,快摸柱子!”

“怎么是我?”大个儿撅起嘴巴,很不乐意。

“我来!”方非自告奋勇地爬到石神柱前面,定一定神,伸手摸去。

石柱表面光滑,好似人体的肌肤,透过柱内的红光,可见方非的指骨血脉。

此处别无古怪。方非正觉失望,一股酥麻透过掌心传来。度者浑身的毛发一根根竖了起来,紧跟着,手与石柱之间,迸出炫目的电光。

“咻!”石妖势如电梯,笔直上升,三人毛发飞动、心跳如雷。

一眨眼,红光消失,黑暗压顶,石妖升到了石柱的顶端,柱子里发出了一串鸣响,那声音十分动听,就像是黄莺在阳光下唱歌。石妖忽地一震,好似出膛的子弹,向着塔外嗖地飞去。

这一下十分突然,三人应势向后一仰,方非呆在石块边沿,几乎滚落下去,天幸吕品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抓住。三人抱紧石妖,只觉耳边风声唿唿,跟着强光刺眼,石妖冲出了怪塔。

它的势头不止,笔直向前急飞,地峡里狂风卷来,刮面生寒。方非探头望去,下方的石妖东—丛、西一簇,满地茫茫乱走,又像兵马,又似兽群。

鼻间传来了草木的清香,方非抬眼望去,波诡石阵已到尽头,翠色如波涌来,一排树墙迎面耸起,枝叶纵横交织,遮掩得密不透风。

石妖的深处发出嘎吱的鸣叫,前方的枝叶应声活转,刷刷刷纷纷闪开。三人眼前一黑,还没咂摸明白,石妖一股脑儿冲进了森林,沿途撞断了无数枝条,最后沿着粗大的树干,咕噜噜向下滑落,滑了半分多钟,咚地落在地上。

这一番折腾,闹得三人晕晕乎乎,从石妖上下来,双腿忽高忽低,好似踩在棉花堆里。

方非举目望去,四周巨木参天、怪藤垂地。藤蔓粗的胜过人腰,细的也好比手腕,纵横交织成网,仿佛一面面软墙;上方的树冠浓荫如盖,也是密密匝匝,只有少许缝隙,可见些微天光。

吕品唿出一口气:“好了,这是第二关!”

“木奴阵法?”大个儿心神不安、东张西望,“怎么阴森森的啊?”

“废话!”吕品掏出仙罗盘,瞧了瞧。“这玩意儿的疯癫病好了!”

方非也取出仙罗盘,凝目一瞧,指针不再乱转。吕品说:“入峡前我瞧过一眼,地峡尽头,该在东北庚四九卯三七!”指针应声转动,指向东北。

三人顺着指针向前走去,林中空寂幽闭,虫豸鸟兽全无,只有叶尖的清露,时而滴落下来,发出微妙的轻响。

长草乱石隐约可见,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布满了许多水洼。水洼十分清浅,绿藻摇曳多姿,似要破水而出。

走了几百步,前方树墙壁立,垂藤万千。简真人高腿长,走在前面,想也不想就扯那藤,吕品忽觉不妙,叫声:“慢着!”

大个儿手快,懒鬼叫声出口,他已扪住了一根藤蔓,藤蔓簌地一抖,忽如蟒蛇抬头,向他拦腰卷来。

“哎哟!”大个儿一声尖叫,被那长藤扯向树墙。

“烈焰神锋!”方非下意识符笔一指,火剑噼中长藤,藤上火苗一蹿,反向简真烧去。方非吃了一惊,来不及变招,吕品大喝—声:“太白无锋!”

“切金断玉符”斩落,长藤浆汁四溅,闪电后缩,丛林中喷出雾气,火焰墣噗熄灭,一股青烟四散弥漫。

大个儿落在地上,扯下燃烧的藤蔓,粗蔓断而不死,带着火焰不住扭动。大个儿又惊又怕,远远丢开,把头一别,吊起眉毛发狠:“方非你这个笨蛋,五行生克也不懂吗,木生火,你要烧死我吗……”

“我……”方非面红耳赤。

“不对!”吕品脸色一变,两人顺他目光瞧去,双双吃了一惊。藤墙波涛似的涌动起来。唿啦,干百根长藤一起蹿出,如灵蛇,如象鼻,快比疾风闪电,瞬间冲向三人。

“太白无锋!”方非吃一堑,长一智,笔尖扯出一道金光,忽长忽短,横砍竖噼。金克木,木生火,方非之前用火克木,险些铸成大错,这时使用金相符法,与吕品且战且退。

简真也舞起两口豕牙刀,寒光闪闪,旋风似的扫来荡去,身边藤蔓寸断,浆汁横流,溅得大个儿满脸满身。

树林深处,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吼叫,好似沉睡的兽物苏醒过来。三人心惊胆战,寒毛直竖,忽觉脚下地面,波涛的动荡起来。

“快飞!”吕品驾起“紫璇风”,嗖地蹿上天去。

方非暗骂自己煳涂,石阵里呆了太久,居然忘了飞行。他驾驭尺木,刚刚飞起,下方哗啦一声,千百树根破土而出,根粗皮厚,坚硬如铁,势如枪矛林立,向着天空一阵乱刺。

方非极尽腾挪、左躲右闪,忽听简真哀声惨叫,低头看去,大个儿的左脚却被一条根须缠住,拍着翅膀上下扑腾。根须又粗又韧,简真摆脱不了,挥刀想要斩断,可是长藤漫天飞卷,一不留神,左边的翅膀又被缠住。他失去了平衡,笔直向下坠落,一条合抱粗的巨藤好似怒龙摆尾,向他恶狠拫抽了过来。

“太白无锋!”两声断喝好似出自一人,两道白光同时闪过,根须藤蔓纷纷折断。谁知断是断了,纠缠依然如故,简真手舞足蹈地向下掉去,忽觉双臂一紧,身子飞速上升,巨藤从脚底掠过,卷起一阵凛冽的狂风。

“死肥猪,你还真他妈的沉!”吕品被压弯了腰。

“嘿!”简真死里逃生,眉开眼笑,“懒狐狸,有劳了!”

“就你事儿多,干什么都慢一拍!”

“胡扯,我吃饭比你快,长肉也比你快,早上醒得也比你快……”

“闹够了没有!”方非急得大叫,“现在怎么办!”

“冲上去!”吕品大喝一声,三人飞身冲向树冠,懒鬼扬起笔来,白光飞过,一根树枝断成两截。

他刚要穿过断枝,方非眼尖,忽见四周枝叶抖动,回想下面的遭遇,心头一寒,刹住去势。两人拉着简真,吕品被他一带,向后退了回来,刚要回头喝骂,一枚树枝忽地伸长,好似一杆长枪,掠过他的头顶。

懒鬼吓出一身冷汗,两眼一扫,周围的枝干疯也似的长,结成栅栏牢笼,把三人困在了里面。

三人挥刀运笔,好容易斩断枝干、钻了出来,累得气喘吁吁、近乎虚脱。飞了好—会儿,树林终于安静下来,根须缩回土里,藤萝垂落下来,头顶的树枝也回复如初,枝摇叶动,如沐微风。

三人落回地面,战战兢兢,到了这时才总算明白——这片树林是一座苦牢,无门无窗,也无路可逃。想必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树林,困了其他的二十七组,破不了这个“木奴阵法”,后面的五关全是妄想。

一番激战过后,地势改变,流水注入了一个深谭,潭水深沉幽静,好似一只无神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树顶。

吕品沉吟一下,双手合十,对着一棵树木运起“天狐遁甲”。他的精神一进树木,仿佛一点水滴投入了汪洋大海,来来去去,根本摸不着边际。

“它们不是树妖!”懒鬼放下双手,轻轻叹气,“天狐遁甲对它们没用!”

“那是什么东西?”简真不住拭汗。

“不知道!”吕品摇了摇头,忽听方非惊叫一声:“石妖呢?”吕品回头一看,眼神微微一变。

“不会逃了吧?”大个儿小声唠叨,“石妖逃得掉,树林里一定有条通道!”

“少做梦了!”吕品微微冷笑,“这儿远离石神柱,单块的石妖根本动不了!”

“你们没发现吗?”方非凝视树墙,皱起眉头,“这儿的树木,跟以前的不太一样?”

简真左右瞧瞧,心里发毛:“怎么不一样,你眼花了吧?”

“不!”懒鬼摇了摇头,“真是不一样,准确说来,石妖没动,动的是树!”

“树在动?”大个儿两眼瞪直。

“这片森林……”方非的目光扫过四周,“正在向我们靠拢!”

“好家伙!”吕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要不了多久,这片空地就会填得满满当当,这片老木头,会把我们作成夹心饼千!”

简真鼓起两腮,使劲瞪视一棵大树,猛可间,那条巨蟒似地树根,悄没声息地向前一冲,其余的树根也随之跟进,一眨眼,整棵树木挪动了足足一寸。

大个儿只当眼花,揉眼再瞧,这一看,差点昏了过去,每条树根都在挪动,看似缓慢,其实快得惊人。

“这个……”简真结结巴巴,“怎么回事?”

“树木靠拢以前,得想个出阵的法子……”懒鬼的眼里闪过一抹忧虑,他坐了下来,拈起—根断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念有词。

“你干吗?”简真呆呆地问。

“想办法!”吕品头也不抬。

方非也坐了下来,凝眉沉思,简真孤零零站在一边,左瞧—眼,右瞧一眼,一颗心随着森林逼近,咚咚咚跳得飞快。

吕品轻声说:“最大与最小,最大没了,最小呢,这些树细的高,矮的粗,谁大谁小,很难比较。慢着,天道师的提示里面,不是还有最老与最新吗?唔,有什么法儿,测得出这些树的年纪呢?”

简真随口说:“把树砍了,瞧它的年轮!”

“好哇,死肥猪,这活你算的了!”

“呸,我才不干!”

“主意是你出的!”

“我,哎哟,我身上好酸,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简真扑通坐下,左揉揉,右揉揉,嘴里哼哼唧唧,慵懒得像个妃子。

“你就装吧!”吕品哼了一声,伸手狠砸脑门,“最老,一定是这个,年纪,年纪,怎么才能发现树的年纪……”

“吕品!”方非忽地起身,望着森林,眸子幽黑发亮,“我觉得,不是最老,而是最新!”

“最新?那也得看年轮!”简真大声嚷嚷,“方非,砍树你去,别招惹我!”

“不用砍树!”方非摇了摇头。吕品双目一亮,拍手说:“没错,就是最新!”

“懒狐狸!”简真十分奇怪,“你找到测树龄的法子啦?”

“不!”吕品笑了笑,“不用测什么树龄,这儿的树都很古老,只要现在长出一棵树,放在这儿,就是最新!”

“长出一棵树?”简真瞪大眼睛,与吕品对视一眼,齐叫,“五行循环!”两人四道目光,投向那眼小潭。

三人伸手入水,大喝一声:“长!”

转眼间,一点绿影破水而出,树叶尖尖细细,枝干翠绿光滑,树苗汲足了三人的元气,忽悠悠一路向上。升到三十米高,长势略为一缓,三人渐感元气不济,森林却毫不松懈,似慢而快,向前爬行。不多一会儿,空地只剩下方圆百米,枝桠冲着三人,势如一排排长枪短戟。

双方比起了快慢,只看森林合围在先,还是树木先长到穹顶。

新树宛转上升,逼近老树的树冠。这时奇迹发生了,吱呀声连绵不绝,大树枝桠挪开,露出了一方空隙,任由新生的同类向上延伸。

三人齐声欢唿,尽力注入元气,新树扶摇直上,又长了十多米高,就在三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儿,头顶豁然洞开,一数天光直落下来。

吱呀,一根树枝从大个儿耳边掠过,简真面皮发麻,跟着腰间一痛,又叫树根捅了一下。

“方非!”大个儿的嗓音里透着哭腔,“现在、现在怎么办?”

方非汗如雨下,一半是累,一半是怕,几根古藤爬上了他的后背,好似蛇虫蠕动,叫人不寒而栗。他定了定神,咬牙说:“我们爬上去!”

“天啦!”大个儿哀叫,“这些树会杀了我们!”

“试试看!”方非抱住树干,爬上新生的树梢。

大个儿快要神智错乱,他身边的枝桠根须越来越多,左一捅,右一顶,亲亲热热,恨不得跟他合为一体。简真无法可想,抱住树干向上爬去,吕品耸了耸肩,逍遥跟在后面。三人沿着大树攀升,沿途的树枝藤蔓时而靠近,可都犹犹豫豫,不似先前那么暴戾。

这棵新生的大树,是三人亲手变化,树中的气质也脱胎于三人的元气。三人紧抱树干,人与树元气交融、难分难辨,古木十分困惑,拿不准到底谁才是同类,它们来了去,去了来,还在迟疑不决,三人已经钻入树冠,在枝桠上歇了一会儿,抖擞精神,钻过了树顶的空隙。

头顶一亮,阳光洒在脸上,方非两眼发酸,举目望去,前方莽莽苍苍,林海起伏,一片绿浪舒卷开合,吱呀声远远传开,好似窃窃私语,连绵响个不停。

一块树林哗地破开,晃悠悠长出细长的树梢,几个学生蹿了出来,好似蝴蝶破茧,冲天飞起。

双方打了个照面,均是又惊又气。那一伙正是角字组和壁字组,两组合兵一处,仗着人多势众,想要强行破阵,结果吃尽了苦头,拖延了许多时光,尽管先进木奴阵法,却没占到什么便宜,等到破阵飞出,头一个见到的竟是危字组。

皇秦一转身,驾轮飞向远方。“快走!”吕品叫了一声,方非跳上尺木,极速追赶,三组人马争先恐后,掠过茫茫林海,飞向地峡的尽头。

一路飞去,下方绿意荡漾,林海汹涌,不时波开浪裂,冲出若干学生。一转眼,天上稀稀落落,多出来几十个学生,道道遁光划过虚空,如虹如电,又如流星急雨。

晴空万里无云,可见地峡全貌,苍茫的大地上,横亘了一道长长的峡谷,好似开天辟地的巨神,铸成神兵以后,曾拿此处试过刀锋。伤口历经万古,血流未干,裂口壁立千仞,其中的苍碧血液奔流不绝。

“呵!”青光一闪,造化笔跳了出来,笑嘻嘻大叫,“好玩的来了!”

学生们还没还过神来,老笔妖变长变粗,横撇竖捺地写起大字。青莹莹的天空上,出现了许多巨字,点画雄浑,笔势风动,如耸万仞高山,字字横亘数里。一竖如撑天立地,一横似长虹担日,一撇如惊涛摩天,一捺如山崩海移——寥寥数行字迹,已把天地撑满,森森然排列空中,仿佛一片天上的城池。

“天啦!”有见识的叫了起来,“这是米疯子的字?”

人群里起了一阵惊唿。方非仔细看去,也觉那字十分眼熟,一转念,忽然想了起来。这几行宇不是震旦的书法,而是出自红尘的高人,尽管文字的规模放大,但瞧字里行间,分明就是北宋米芾的《真酥帖》。

米芾是书法家里的一位怪才,因为行事怪诞,所以又叫“米颠”、“米疯子”,这一股疯劲融入书法,写出来的字迹气势惊人,同代的大书法家黄庭坚曾说,“米芾的书法——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

这几句话翻成白话,意思就是,米芾的字好似风快绝伦的利剑,强劲无比的弩箭,锋芒所向,无坚不摧,其中的笔力气势,自古以来的书法家,没有一个比得上。

六神关中,其余的六关每次都有变化。唯独“云谲天书”,自古以来必不可少,这一关来自古今书法家的帖,每次法帖都有不同,至干书家的来历,有震旦的,也有红尘的,这其中,米芾的书法最叫学生们害怕,这位老兄笔力太强,气势太壮,寥寥一字,胜如万马千军。

许多学生的祖辈、父辈都在他的字前吃过大亏,震旦里说起“米疯子”的大名,没有几个道者不知道。

方非的父亲方可沉迷书法。方非受他熏陶,从小到大临摹过不少字帖。这一张《真酥帖》他也临摹过几次。这一帖,本是米芾写给朋友的日常书信,法帖全文如下:

“真酥一斤,少将微意,欲置些果实去,又一兵陆行难将。都门有干示下,酥是胡西辅所送。芾皇恐顿首。虞老可喜,必相从欢!”

全帖只有四十七宇,这时横在天地之间,字字飞动,严阵以待,想要飞行绕过,根本是白费心机。

这一关只有硬闯。学生们硬起头皮向前冲去,只听风声怒吼,四十七个大字迎面压来。

这些字空有神意,没有实体,符法落在字上,好比击中虚空,可是对于学生来说,撇捺扫过,好比风云席卷,横直落下,又如迎头棒喝,他们除了躲闪,根本无法可施。

巨字狂奔乱走,冲得学生七零八落。简真给一个“真”穷追猛打,吕品叫“微意”两字逼得走投无路,方非遇上了一个“欢”字,还没接战,那字忽地散开,横撇竖捺化身枪弹,冲着他一阵扫射。

方非几乎中弹,所幸五行磴上练了一身乱战本领,间不容发,从枪林弹雨中逃了出来。那笔画紧追不舍,唿啸声如芒在背,叫人心惊胆寒。

他飞出一程,回头望去,忽又吓了一跳,身后的笔画多出了几倍,他粗粗一数,这些笔画,至少可以凑成四个“欢”字。

“云谲天书”竟可自我复制。一笔一画,可以化身无数,那情形仿佛成群的战机,发射无穷的飞弹。一群“欢”字左右散开,对他展开了一场围剿。方非接连遇险,好在他临摹过《真酥帖》,明白笔势走向,总能避实就虚,从百险中杀出一条生路。

正躲闪,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方非扭头一瞧,禹笑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附近。她被一团青墨裹住了身子,尖叫着直往下坠,一个“将”字趁机压来,字体没到,笔势先至,一阵风雷激荡,扫得少女跌跌撞撞。

方非心一紧,催动尺木俯冲下去,还没逼近,一个“兵”字拦住去路,笔画星散,杀气四射,方非心急如焚,发出一声长叫。

这时红影一闪,简真飞身抢到,一伸手抓住了禹笑笑,他鼓起翅膀向左蹿出。“将”字一扑落空,转身变成两个,气势汹汹,分别扑向两人。

大个儿舍身救下少女,禹笑笑身上的靑墨仿佛瘟疫,顺着他的手臂侵染上来,黏黏腻腻,滑滑溜溜,摸上去无形无状,他的身子却沉重起来。

大个儿哇哇大叫,直愣愣向下坠落,“将”字扑到面前,几乎无处躲避。

绝望中手腕一紧,身子忽又上升,简真抬头看去,大叫“方非”。方非抓着两人,十分吃力,不经意间,青墨沿着简真的手臂传染过来。方非身子一沉,也觉飞行不灵。不一刻,三人越飞越低,眼看掉进树林。

嗖,一道金光绕来,方非身子一轻,停在空中,还不及抬头,就听有人笑骂:“两个笨蛋,救人不会用符法吗?”

上方白光团团,夹杂一点紫气,懒鬼脚踩“紫璇风”,一道“金灵束缚符”飞出笔尖,紧紧缠住三人。青墨侵染有形之物,沾染不了无形的符绳。四人一个抓一个,好似一串腊肠,成了飞字的靶子,一转眼,“必、皇”两字唿啸杀来。

吕品勉强躲过了“皇”字,“必”字笔势锋利,直直扫中了简真,大个儿身子一荡,连带禹笑笑甩得老高。方非只觉虎口剧痛,登时脱手,简、禹二人失声尖叫,笔直向下落去。

吕品咒骂一声,俯身冲下,一伸手抓住简真。方非心叫不好,果不其然,青墨顺着两人的身子,一股脑儿涌上了懒鬼的手背。

吕品挣扎两下,忽地两眼睁圆,大喝一声“去”。青墨应声一缩,流回到简真身上。方非十分惊奇,忽听吕品又叫一声“消”,简真身上的青墨好似潮水退去,飞快越过手背,卷走了禹笑笑身上的青墨,凝结成老大一滴,散入空中,化为了一团纯青色的雾气。

两人得了自由,纵身飞了起来。吕品一转身抓住方非,目射奇光,方非与他的目光一交,只觉浑身轻松,低头一看,青墨失去踪影。

“懒狐狸!”大个儿一边躲闪飞来的“首”字,一边奇怪发问,“这青墨水是什么东西?”

吕品忽东忽西,跟一个“下”字大捉迷藏:“这不是东西,只是你心中的念头!”

“念头?什么念头?”简真一分神,几乎叫“少”字一撇扫中。

“笨蛋!”禹笑笑从“实”字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压根儿没有什么青墨水,统统都是造化笔的幻术!”

“谁是笨蛋?”大个儿一面冲她瞪眼,一面跟一个“果”字大跳对舞。

禹笑笑叹气说:“好吧,笨蛋先生,今天多谢你了,改天你若有难,我一定尽力帮忙…”

“谁要你帮忙……”简真哼了一声。

方非好容易从两个“难”字间突围出来,大声说:“吕品,如果是幻术,你能不能把这些字统统消掉……”

“不能!”吕品拼命躲闪“斤”字的攻击,“青墨水是幻觉,字儿却是真的,横撇竖捺,都是老笔妖横仿米疯子的笔意写出来的,毎个字里面都有他的神气!”

飞字越变越多,几乎无处不在。不时有人中招,惨叫着落向地峡,有人落至半途,手握右拳,叫出“遁”字,从而退出考试,永久消失。

方非知道这么下去,非得活活累死。“这一关的提示是什么?”念头闪过脑海,他举目望去,这时法帖已乱,文字忽集忽分,看上去极为混乱。方非以前临摹过《真酥帖》,帖中的文字大半记得,这时一面躲闪飞字,—面默诵帖中的文字。起初漫无头绪,念到最后两句:“虞老可喜,必相从欢”,一道电光,忽地照亮脑海。

“虞老可喜……虞老……老!”方非一转身,躲过一群“兵”字的围攻,经过吕品身边,大声问:“你见过一个‘老’字吗?”

懒鬼一愣:“没有!怎么?”

“这里面,一定有个老字!”

“老字?”吕品冲口而出,“最老与最新!”

方非一抬头,升起尺木,向着文字密集处飞去,吕品紧跟在后,简真与禹笑笑只怕有失,也飞身赶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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