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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 苹烟(2)

6

苏府正收拾行装准备逃离,都尉何永却已亲自带着士兵抬着礼物前来求亲,想是欲在战事起之前强定姻亲。苏成章闭门不见,却被兵士把大门拍得山响。“苏老头,你再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去抢啦!”众人正焦急间,忽听见外面一阵喝嚷喧乱,然后就竟没了声息。

老程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却见一群贯甲的军士,一看便是真正上战场的军队,而那些城门校卒,全部被枪刀逼着退到一边。一位披挂整齐的将军策马立在那里,见门打开,跳下马来,上前施礼道。

“苏大人,在下图门将军江重,现陛下御驾已至城外,特率军特来迎苏大人及令千金前去参见。”

“陛下,陛下?果然还活着?”苏成章惊喜交加,“大人,快请里面来说话。”

那将军跨入门中时,牧云笙笑着望向他,那江重也看了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别处去了,并没有在意这个站在墙边的少年。

7

士兵护卫着苏府一行向硕梓郡外的松明山而去,那里不知何时已戒备森严。山腰之上有一座刑天神庙,已经挤满了各类人士。

刑天神庙不知何时改成了皇宫大殿的式样,只是小得多了。神像被布拦起,布前摆着高台高座,一年轻人身着皇袍帝冠,坐在座上。还有官员按文武分立两边。

苹烟和牧云笙被拦在了殿外,只有苏成章和苏语凝得以进入。不过殿宇并不大,所以里面说话听得清楚。

“陛下,御史中丞苏成章,及小女语凝前来参见。”

苏成章抬头观瞧,那殿中阴暗,年轻人的面目辨不清楚,何况他也没有见过未平帝,无法分辨。而苏语凝年少时在宫中曾见过小笙儿,但她很快迁到京城的苏府居住了。现在让她说这座上人是否真正的牧云笙,她也不敢断言。

“太好了。”一边说话的人正是砚梓郡郡守纪庆纲,“苏大人的千金本来就是皇后备选,陛下出天启后,一直在寻找你们呢。”

忽然一边有人冷笑道:“难道不是先有陛下才有皇后,倒是先有皇后才有了陛下么?”

纪庆纲大怒道:“陈文昭,你这是何意?”

“苏府语凝是假不了的,但她出生时有帝后之天象,她所嫁的人就一定是皇帝么?可笑!”

“大胆!你竟敢怀疑陛下是冒充!难道华琼郡一心要反叛,不肯归服陛下么?”纪庆纲拔出剑来。

“说是陛下,谁也不曾真见过。我奉华琼郡守冯玉照大人命而来,定要分辨明白,既是陛下,只拿玉玺出来看看。”

“玉玺天启混乱之时,被贼人所窃,现在不知所踪。”

“那说是陛下,有何为凭?”

“御史苏大人、公府长史、通史大夫、诸位元老之臣,皆在此处,你难道连他们也不信么?”

苏成章皱起眉头。原来纪庆纲把自己和诸位老臣接来此处,却是为了显示自己所扶持之人是真皇帝。

“哼哼,”陈文昭冷笑,“这些人都是当年弃皇上而逃出天启的老家伙,还有何面目谈元老?”

一旁一老臣怒起:“当年是皇后南枯一党作乱,诛杀忠臣,百官才逃离天启,后来未平皇帝登基,又逢虞贼当权,无法回去觐见,怎是我们弃皇上而逃?”

“既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此时又怎认得陛下?”

“这……”那老臣无语。

“苏大人,你以刚直著称,我来问你。你可知座上之人必是牧云笙陛下么?”陈文昭望向苏成章。

“这……”苏成章沉吟着,“实在是……无法确信。”

纪庆纲脸色铁青:“苏大人,你老糊涂了!”

陈文昭喊着:“既无人认得,又无玉玺,恐难以服众!”

纪庆纲冷笑道:“只怕就算我们呈出玉玺,你们也不肯听命于陛下。我知你等早有异心,现已派兵去讨华琼城了。”

陈文昭大怒:“你果然早有吞并华琼郡之心,冯太守并未看错你……”这时殿下冲来士兵,将他推倒狠狠踢打,然后拖下殿去。只听外面一声闷响,那是头颅掉在地上的声音,众老臣全闭了目,不敢回头看。

纪庆纲高喊:“我今日拥戴陛下,会盟澜州十二郡之兵,共图收复中州。但有不从者,以谋反讨之。”

殿下许多人先跪倒下去,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愿肝脑涂地,忠心不贰。”还有犹豫者,看看殿外兵士的刀光,也只得跪了下去。

苏成章心中明白,纪庆纲这是要借拥帝之名称霸澜州。这殿上的未平帝,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要将自己女儿与这“陛下”完婚,以示天下却是真的了。不由心如乱麻。

参见典仪完毕,纪庆纲又道:“请苏氏语凝上前听封。”

苏成章如被雷击,他虽然日日盼着女儿真能成为皇后,却没想到是要在这种场合。若是眼前这皇帝不是真的,将来岂不是全家清白尽毁,粉身碎骨也洗不尽耻辱了。

苏语凝心中却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不惊不惧,低头缓缓走上前去,只略低了低身子行礼道:“参见陛下。”

纪庆纲凑近那“陛下”身边说些什么,那“陛下”便挥手道:“朕寻访你已久,今日便策封你为皇后,三日后行大典。”

苏成章满头大汗,不知该不该喝止。苏语凝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只是当年圣母皇太后曾答应,我要出嫁,却得有三样聘礼。陛下忘了么?”

“哦?她……她说过什么?我……的确记不得了,是哪三样聘礼?”座上“皇帝”言语支吾。

“一为龙渊剑,二为鹤雪翎,三为牧云珠。”

“使得使得……这有何难……呃,只是……这些是什么?”

“大端朝的三宝,难道陛下却没有带在身边么?”苏语凝冷笑着。

牧云笙在门外心中笑说,你苏语凝就这么不愿嫁给我么,编出这样的话来?我母亲何时曾答应拿这三样聘礼给你们家?不过心想,或许苏语凝早识破那并非是自己,才故意这么说。于是又为她的安危担心起来。

那“陛下”面有难色,纪庆纲却大笑说:“重聘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这样的奇珍,都留在宫中了。不如先完婚,他日杀回天启,那时大端朝的宝物,还不尽由皇后娘娘挑选?”

苏语凝摇摇头:“圣母皇太后亲口说过的,将来若哪位牧云皇子要迎娶我,定以此三样为信物,若不见信物,断不能嫁的。圣母皇太后说过的话,我岂能不遵?”

纪庆纲面色铁青,瞪着苏语凝,忽冷笑道:“成婚吉日,岂可推延。不如先成大典,再补此三件珍聘。”

苏语凝摇一摇头,举起手中一枚碧绿草种,“各位可识得此物?”

“断心草么?”众人疑惑地观瞧着。这是自古人们用来立信的草药,服下之后,它会把根扎在人心中,如果违誓,便立刻被绞心而死。

“我苏语凝愿以此明誓,不见这三样珍宝,我若与人成婚,便死于违誓之痛。又或是有人拿得这三样信物来,就算他是丑陋怪物,或是世上最奸恶之人,我也嫁与他。若是违誓,愿被此草绞碎心脏而死。”

她立时吞下草种,一旁众人都惊呼起来。苏正章伸出手去,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全都是传说中的物事,哪里有人有这样的本领集得?纵然是以大端皇室的力量,只怕也得不来从未有人见过龙渊之剑和羽族圣物鹤雪翎,还有那据说是乱世之物早已随未平皇帝不知所踪的牧云珠。苏语凝这样立誓,无非是以死抗婚。

纪庆纲也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开口:“既如此……就派人去寻访此三样宝物,但大婚之典,最迟不可超过月底!”

8

苏府众人被软禁在山中院落,虽然山中清凉,鸟声鸣幽,可人心却如在热炉上烤着。

这日牧云笙在林间小道踱步,却看见一清丽人影正站在竹林边凉亭中,正是苏语凝。她仰望着竹间飞翔的山雀,如一泓静水的双眸中,也有了哀愁的涟漪。

牧云笙轻轻走到她的身边。他们本在宫内园中见过一次,但时隔许久,此时牧云笙装束全变,又对她施了小小的障眼法,苏语凝却只以为他是苹烟的兄弟。

“从前,我在宫中伴读的时候,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做皇后。”苏语凝望着林中,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那时,却只是想着让姐妹们羡慕的虚荣,却从没有想过,成为了皇后……是否是一种幸福。”

牧云笙叹一声:“那要看那皇帝,是不是你的真心所爱。”

“难道女子是有选择的么?纵然皇子中有所爱之人,可谁能当上皇帝,又是谁能主宰的呢?”

“世间都说,皇长子武功卓越,二皇子韬略满腹,他们若是做皇帝,一个可使疆域远拓,一个可使国民富足。那时……你可曾有想过……”牧云笙轻折下竹叶,“愿意嫁与哪位皇子?”

苏语凝眨着闪亮的双眸,仿佛陷入回忆:“若说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只有皇长子和二皇子,所以那时,一同入宫伴读的女孩们,谈得最多的也是他们……谁能想到……十数年时间,如沧海桑田,当年谁又能想道,长皇子二皇子那样英武才俊的……却竟都这样战死了……谁又想得到……当年金雕玉砌的一个大端朝,却就这样败了……”

牧云笙忽然转过头去,往事无不涌上心头,却不想让少女看到他落泪。

苏语凝却笑道:“但我所念着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哪位皇子。”

“那就算有人拿了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来,你也还是不肯嫁吗?”

少女叹息了一声:“为了缓阻婚事,我立了这个誓,但誓言又岂能不遵呢?只是……要能这三样奇物尽得的人,只怕……世上还没有这样的英雄。”

“若是真有……可他偏又是个大恶人,或是丑八怪,总之是你不喜欢……”

“那也只有嫁了……女子这一生,又多少事是由得自己的,能应了自己的誓言,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可若是月底时纪庆纲逼你成婚……”

“那正好让断心草杀了我,免得我成为这权势之争的道具。”

牧云笙叹了一声,默默无语。

9

那夜,少年坐在窗前,对着透入的片片月色,手中捏着一根银白羽毛沉思着,它在月光中渐变得透明,发出莹洁光辉,柔韧分明,像是一松手,它就会像个生灵,飘飞上天去一般。

这大地茫茫,其实却是一重重的囚牢,方离一困,又入一困,能自由翱翔于天际该是多么的好,却又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

苹烟看见少年心事重重,也坐立不安。几次走近欲说什么,又慢慢低头退了回去。

忽然窗外一声清鸣,牧云笙手中那羽毛像是听到召唤一般,脱离了少年的指尖,穿破窗纸飞出屋外。少年一惊,出屋观看,只见那羽毛飘飘忽忽,直向山间竹林而去。他仰望跟随,走入山林,只见月光之下,千竹万竿,半明半暗,竹叶摇摆,宛如异境。

不觉来到山顶小亭,此处可远望群山,月色下苍莽起伏。崖畔站着一人,白衣映着洁光,他缓缓抬起手,那羽毛就顺从地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他将羽毛轻点在鼻尖,微笑着转过身来:“陛下一向可好?在下宁州陆然轻。”

“你……”牧云笙站住,看着他的发髻上,一枚银羽光芒闪烁,“你就是那天花五万金株买下我画的那个人。”

“你的画……”陆然轻笑着,“正是,若不是你的画,你又何以能在一个时辰之内造出一幅真迹,而将原来的真迹指为赝品?”

牧云笙定了定神,也笑起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只不过,认出一个凡夫俗子牧云笙又有何用呢?我在皇位上掌不了天下大势,现在流浪民间还能掀得起波澜么?”

“也许你早不再是皇帝了,但是对诸侯太守们来说,牧云笙这个名字并非毫无用处,你逃出了帝都,以为就可以自在逍遥,实在大错特错了。世间虎狼环伺,帝都之外,只会更加危险。”

“你也想成为天下之主?”

“人来世间一遭,若不能登高及顶,放眼众山之小,岂不可惜?”陆然轻负袖望向群山,疾风抖起他衣带猎猎,如银鹰欲飞。

“你并不姓陆,而是羽族的姓氏路然,是不是?你若不是羽族,怎么这雪羽翎,甘心受你召唤?”

“陛下好眼力,可是羽族纵能高飞,却也只能困守宁州一隅,还常受人族的欺凌进逼,你可知这是什么原因?”路然轻道。

“你们羽族虽有翅膀,但骨质中空,身体轻巧,体重和力气自然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地面肉搏,不是人族对手,而且搬不动石梁,建不起高大城郭,有领土也守不住,再说你们羽族天性散漫,不喜欢法制定居,所以城邦林立,羽王并没有什么实权。”

“说得好,我路然轻正是要改变这个局面,使羽族真正拥有一个强悍的帝王,将散沙般的羽族凝成一体。就像当年翼在天与向异翅所做的一样。”

“你不仅想做人族的皇帝,还想统御六族?”

“因为羽族不思进取,反而把我这样的人视为乱世狂徒,那我就先一统东陆,然后发人族大军,征讨宁州。”

牧云笙长叹一声:“打来打去又如何呢?天下一统了那么多次,又有哪一个王朝是千秋万代的?”

“太阳升起来还是会天黑,难道你就觉得大地不需要光芒普照?乱世终需有人来结束,我不站出来,莫非让那些匹夫竖子去称了高祖?”

“那我这样的一个流浪之人,帮不了你。”

“你或许是帮不了我,但你带的牧云珠却可以帮我。”

“牧云珠?你要它做什么?”少年一惊。

“陛下既然知道鹤雪……就该了解我们是羽族中最高贵的一支,因为只有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凝羽高飞,而大部分羽族,只不过一年或一月才能凝羽一次。只是因为鹤雪一脉的存在,其他诸族才不敢轻视羽族。可是七百年前的一次辰月之变的天象异动,几乎使鹤雪一支尽丧凝羽的能力而被屠杀。那之后,虽然重建,却分裂为路然姓一支和风姓一支,而作为鹤雪领袖信物的鹤雪翎也在向异翅死后就失踪了。所以七百年来路然支系和风氏支系各自认为正统,互相敌视,致使鹤雪迟迟不能统一。羽族也就无法完成它的强大。”

“那么,你所追求的应该是羽族权力的信物鹤雪翎才对。”

“可是鹤雪翎的秘密,却记载在牧云珠之中。”

“你为何如此说?”

路然轻叹一声道:“那并不是什么映照俗世的珠子,而是一颗种子。”

“种子?”

路然轻神色凝重起来:“那珠儿内,可是藏着一位魅灵,美得超脱凡尘?”

“她被封在珠儿中,完全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不过是像孩童一般纯真的人儿,可一旦她离开了珠儿,凝出了真正的身体,她的记忆就会苏醒,她的真正灵魂才会体现出来。那时她会毁掉这世上的一切。”

“你在说什么?”少年皱紧眉头,“她究竟是谁?”

“这珠儿和这珠中的魅灵,与当年的辰月之变和飞翔的秘密有极大的关联,这珠儿于你无用,但对我,却是傲视天下的至宝,它应该在懂得它价值的人手中……”路然轻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天空中一道银光,仿佛有什么急掠了过去。

路然轻皱了皱眉:“这人竟也来了。那么,他日再会。你将来若再见到那珠中魅灵,自然会明白我所说的话。”说罢纵向崖下。牧云笙向下望去,却看见一双白翼,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展开,向远方而去了。

那雪羽翎被风送回,又飘落到牧云笙的手中。

10

少年避开火把,想回到住所去,却不想再也寻不着路,只能在林中乱转。

正焦急时,他却隐约听见了什么声音,像是远处的风铃儿在响,清悠鸣远,像是星光自天洒落,又像是风中精灵漫舞低吟。

这声音平抚了他心中不安,仿佛这黑暗之界,突然宁静温暖。可这声音却竟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飘向左,难道真是仙灵所发出的么?

牧云笙抬头观望,见竹林之上的天空中,星云发出淡淡的微光,忽然东北方位上,有一道星芒一闪。铃声忽然断了,空中“扑拉”一声响,一个白影撞破竹枝,落向他前方不远处。

牧云笙惊了一跳,小心地走上前去,低身查看。却见地上坐了一位白衣少女,正在忙不迭地修整头发,她的背后,竟有一双银色羽翼,正发出光芒,只是不断有光点落于地上,那羽翼像是融化一般渐渐暗淡缩小了下去。又是一个羽族。

那少女见人走近,忙跳了起来,拍打着发上身上落叶,整整襟领,露出一副明丽笑容,像是因为方才的摔落很不好意思。

牧云笙走到她的面前:“你是路然轻的同伴么?路然轻已经飞走了啊。”

“路然轻?他也来过这儿了?”少女眨眨眼,“啊?算他跑得快吧。”

“你似乎不是他的朋友?”

“倒是旧相识……”少女笑着,“我们互赠过不少礼物,他赠我以毒花,我还之以利箭,他投我以火蛇,我报之以寒刀,从此他见了我就跑,我倒紧追不放。你说,是不是也算感情深厚?”

“莫非你就是那路然派的对头,什么……鹤雪风派?”

“在下风婷畅,习术不精,方才摔得不轻,见笑见笑。”

“风婷畅?我好像在哪听说过这个名字。”牧云笙思忖着,“想起来了!那世间流传有十二名剑谱,也有十二美人谱,美人谱上面排第二位的,不就是你吗?”

“啊?”少女笑笑,“真有这事?”颜面稍红,连忙又把鬓发抚了抚,突然立眉道:“那排第一的是谁?”

牧云笙觉得这少女着实可爱,引人开怀,却突然想到那个名字,刚绽开的笑容又被击碎了。

“姑娘你不必担心那排第一之人了,她……早已经化为云烟了。”

“哦……”少女注意着牧云笙的神色,“莫非,你认识她?”

“她名叫盼兮……其实世人把她排入美人谱第一,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只见过未平皇帝的那幅画而已……至此这个人……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来过这个世界上。”

“盼兮……我知道了!”风婷畅说,“就是传说那个从少年皇帝牧云笙的画中走出来的女子么。原来我是输给了一位画中魅灵……倒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早知不如也让那皇帝帮我画上一张,也好教我容颜传世……哎呀,不行不行,”她又自己先摇了头,“我做杀手的,若是画像挂满大街,人人识得,岂不是要饿肚子?”

“杀手?你这次是来杀人的?”

“是了。我是来杀那个少年皇帝牧云笙的。有人出了一万个金株呢。”

牧云笙苦笑:“这还真是不值钱,你可有得手?”

“已然得手了,只不过正要离开,却突然遇到流星过天幕,我失了飞翔之力,所以摔下来了。”风婷畅半是懊恼半是闲趣地用手指绞着发梢。

“一有流星的干扰就无法飞翔?看来你们的飞翔术果然是有缺陷的啊。”

“咦?你竟也知道其中之事?”

“正好方才路然轻与我讲过一些。如果飞翔是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还要飞呢?”

风婷畅微笑着看向少年:“如果是你,安逸的大地与危险的高天,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后者吧。”牧云笙觉得自己不用思索。

“当年……我师父也是这么问我的……”

牧云笙点点头,若有所思。

“为了一万金铢,你就这样冒险?”

“鹤雪早已脱离宁州羽国的控制,也没有了当年鹤雪团的组织,大部分鹤雪士都是游荡在世间,接一些刺杀的活计为生。”

“只是杀人……总是不好的事情吧。”

“自然,我也不会去杀一些无辜良善的平民,不过那样的人,也不会有人出钱让我去杀的,我杀一人的价格可是很高的哦。”

“你觉得这个皇帝是该杀的?”少年睁大眼睛。

“他昏聩无能,好好一个端朝就要亡在他手中,现在又忙着与郡守们残杀,也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与其让更多人死在他手中,不如杀了他也好。”

“那……你为何不去刺杀北陆右金军主帅硕风和叶,不去刺杀宛州反王牧云栾?这些不也是乱世之人么?”

“第一,还没有人出得起这个价钱;第二,他们才是真正有实力建立新王朝,统一乱世的人,杀了岂不可惜。留下那些诸侯草寇们不知还要打多久。”

牧云笙点点头:“你说得倒也有道理。”

“难得你自己竟也同意啊,陛下。”风婷畅笑望着少年。

“陛下?”少年微微一惊。

“作为杀手,自然要见过所刺者的画像。从我射杀那人时,我就发觉他不是真正的牧云笙了,再看看你,又听你说话,又知道路然轻也曾来找过你,便分明无疑了。”风婷畅走近少年,与他擦肩而过,轻轻道:“不为一万金铢,就只为了不让牧云珠落到路然轻手中,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少年一惊,望向这羽族少女。她在少年耳边说杀字的时候,却也是一副和悦的笑容,眼光清亮,谁也看不出那其中有半点杀机,但牧云笙知道,这才是真正可怕的杀手,只要她愿意,你便会在任何意想不到的时候死去,死时面容还分外安详,因为来不及露出一丝惧色。

“你为何却怕牧云珠落到路然轻手中?”

“这个人野心勃勃,一心要重现当年翼在天与向异翅时代羽族鹤雪的盛况,他现在想得到这珠儿,只怕是想用它去做更多的恶事。”

“那么,你也想得到这牧云珠么?”少年微微一笑。

“啊,这也被你猜中。”风婷畅俏皮地一笑,“我自然也想得到它,你不知道它的妙处,我却知道呢。”

“你也和他一样,想得到那珠中有关鹤雪翎的秘密吧。但你杀了我,就再也不知牧云珠的下落。”

“那么我就天天陪着你,缠着你,寸步不离,直到你有一天你被我烦得不行了,把牧云珠丢给我,可好?”风婷畅跳到牧云笙身边,像是一位要抱着大哥哥的脖子撒娇的小丫头。

牧云笙苦笑着:“军士们可就要搜近了。”

“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被他们捉去的是吧。”风婷畅贴近少年耳边轻声说,吐出的气息如清风拂湖面,却撩起微澜。牧云笙知道,他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儿被杀,而且,他如果不帮助她,她却绝不会不忍心让他立仆于地。

11

苹烟惊望着少年带着一个美丽的女孩儿跃入门来。原来他出去这许久只是和这女孩儿相会,苹烟心中揪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女孩儿却先跳过来牵了她的手:“姐姐,今后我们就要在一起了,今天我和你一同睡好不好?让那人去睡外屋。”

军士们敲响了这屋的门,对开门的苹烟警告着:“可有看见陌生人来此?如有看见,速速禀报。”他们走入屋中持火查看一圈,望望床上坐着的牧云笙,便又匆匆出去了。

风婷畅从牧云笙身边的被褥中探出头来:“是不是曾有许多人想睡在你的身边?因为你是皇帝,而且是很俊气的皇帝。”她的头发稍有些乱了,眉目弯弯,牧云笙也是脂玉堆中打滚的人物,此刻却也不禁脸红心跳地转过眼去。

“你看,我现在都没有杀你,作为报答,牧云珠你何时与我?”少女像是在为一串糖葫芦讨价还价。”

“路然轻也向我讨要牧云珠,我也不给,却凭什么给你?”

风婷畅笑道:“我是小美女啊。”

“我不知这颗珠儿里有多少惊天大秘密,我不肯与人,只是因为,那里面曾经有过她的影子。我也要借它重新去寻找她。所以我是不会把它给人的。”少年话语平静,却毫无变更的余地。

“寻找她?她在哪儿?”

“她……本是那珠中的一个魅灵,日夜与我做伴,却被宫中法师所伤。她消散时,曾与我说……她去找一个地方……凝聚出一个真正的身体……变成真正的人……那时,我们就能重新相见。”

风婷畅叹息了一声:“是这样么?”

她起身来到窗前,望向月亮,又缓缓开口: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只是一个谎言?”

“什么?”

“女人有时是这样……她说一个谎……却只是不想你更伤心……”

少年呆了一呆,说:“不,我不信。”

他心中揪痛,觉得血液也正被抽去,浑身的力量只紧紧聚在“我不信”那三个字上。他不能去想,如果她从来也不可能再复生,已经永远地消散,那他的追寻却是为了什么。

“那么,你连天下抛却了不要,也要去找她?”

“天下本来也不是我的,我的任何一位兄弟,都比我更适合做皇帝。我若为帝,只怕更会世上大乱,我只想去做我能做到的事。”

“若是永远也找不着呢?”

牧云笙摇摇头:“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等我。”

“小傻子,她只说‘世上最美的地方’,可这天下之大,哪有什么公论最美之处?分明是她也并不知晓这样的所在,随口说了,好使你有个念想,不至于太伤心。”

“她不会骗我。我虽然不知那地方在哪儿,但我相信,我一看到它时,便立时会明白,就是那里。”少年执著地望着烛光。

风婷畅没了嬉闹神色,沉默许久,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将手探入衣襟,取出项上挂着的晶莹坠儿。牧云笙看见,那是一片玉制的叶子,青翠欲滴,恍如初从枝头撷下。

“这不是玉,而是玉珧,是宁州的一种植物,珧花本来就娇弱高洁,一点污尘就会让它死去。一万株玉珧中只有一株能开花,一万朵珧花中又只有一朵可能开出玉珧。但玉珧花一旦开放,花叶就再也不会朽坏,就任是风吹雨打、刀砍火烧都不能损它的光泽于分毫。我没能有幸见到玉珧的花瓣,这里只是一片玉珧的叶子,已是世间罕物。是我的师父传下来的。它可以当做叶笛来吹奏,声音悠扬,与大地生灵共鸣,有心之人,纵然千里远处,也能感应。这本是我们风派鹤雪传递信号所用,只是……现在风派鹤雪只剩我一个人……纵然吹奏,也再无人回应了。”

她不再戏谑之时,面容沉静,气度嫣然,牧云笙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些欢跃笑容背后,却似总隐藏着不想为人所察觉的痛楚。

“我也盼着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寻找到她。你救了我一命,我也自然应报答。你有事时吹奏这玉珧叶,我便会赶来的。”

风婷畅欲离开,却又回头:“只是……那世上美的极致,却是太虚渺了。你身边已有痴情单纯的女孩子,一个女子若越美丽,就越不甘心平凡,就像一个赌徒越是有钱,就越是想下重注。她虽不美丽,也毫不知你的帝王身份,却是不论你贫富贵贱,都真正能陪你一生一世的人。”

她望向窗外,少年顺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苹烟坐在门前树根上,执树枝在地上,不知默默写着什么。

风婷畅道:“你们人族的眼力远不及我们羽族了,你可知她所写何字?”

少年摇摇头。

女孩一笑:“以后让她自己告诉你吧。”

她开门展翅,转眼消失在深色天穹之中。

12

“皇上”被刺杀了,山中大乱,大家趁机逃离,在山口处丛林中潜行了一段,避开哨卡。之后便如鸟出囚笼,尽情奔跑起来。

此时战乱频生,不仅右金军南下,各郡郡守诸侯间也争战并吞,路上尽是城中向山郊村落逃难的人群,携家带口,包袱满车,而路匪也趁机大肆出动,一路上路边常可见被推落坡下的尸首和被翻检过的杂乱行李。苹烟害怕,一路紧紧抓着牧云笙。可他们孤身破衣又没有大件行李,倒也没有路匪盯上他们。

来到苹烟家所在的山村,苹烟领着少年向她家中走去,少年却发现苹烟好像并没有归家的喜悦,却反而越接近家,越是心绪低沉。

一处田畔的木屋泥墙,便是苹烟出生之地了。苹烟在院口止步,探头向里张望,院中有一女人正在洗菜,生得粗壮。苹烟走上前,怯怯地打量许久,才叫一声:“姐……”那女子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是谁啊?”

“我……我是小五……”

“小五……”那女子站起身来,把菜往木盆中一掼,溅起水花,“你回来做什么?”

“我……是这位公子赎了我。我现在……外面战乱,我想带公子回来暂避。”

那女子打量一身破衣的牧云笙,冷哼一声,回头大叫:“娘,小五也回来了。”

苹烟一家人对苹烟的漠视超出了牧云笙的想象。她从小被卖出当童养媳,离家五年多,就像是一条出门散步的狗回到家中,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一点激动或欢喜。她们几个姐妹仿如陌路,苹烟都认不清她的大姐二姐,她们之间也没有几句话好说。苹烟家八个女儿除了最小的老八都已嫁出去,其中二姐三姐嫁得尚好,嫁去了镇上,现在兵乱,也都带着夫儿跑回了家中。她二姐夫是镇上杀猪匠,三姐夫是巡更的,这好歹都是山村中人羡慕的“正经人家”,这次回来,也都带回来若干钱米,老爹老娘也就乐于接待了,可这苹烟回来,却只带回一个破衣衫的流浪少年,更有传闻说她是弃了丈夫和人跑了。俩人又没能带来一分钱,她的爹娘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出门去。狗还能看家呢,回来个女儿,除了多添个抢饭的,还能有什么用处?

木屋中早住满了。苹烟娘对她说,便和你这夫君先在那废猪棚中住一住吧。说罢捧着碗咕噜着什么离去,也不招呼他们先吃点什么。原来这家从来就是有饭大家抢,抢不着的饿死活该。苹烟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回重拾往日时光,挽起袖子对牧云笙示意,你等一等,我去与你拿吃的来。

她冲入大屋中,立时引来骂声一片,姐姐们一骂,姐夫们便上来推搡,苹烟忍着一言不发,只死死地抓住了锅勺,抢了一碗红苕饭,却被老娘嫌添得太多,上来一巴掌,抓着她的手拨回半碗。“抢,抢什么抢!长到多大还是这副死德性,全无用处,光会吃饭拖累爹娘,你怎的也跑回来?还带了个不知什么样人,被婆家赶出来了吧,怎不去找条河跳了,倒也干净。还在这现眼做什么?”

苹烟红肿着脸走出门来,望着手中那糊糊饭,想怎么也是不该给牧云笙吃这的,可又还有什么呢。心一酸,眼泪才扑簌簌地掉下来,全掉进碗里。

牧云笙上前拉了她的手,说:“走吧,他们不要你,我要你便是了。”苹烟抱住牧云笙痛哭:“是苹烟不好,连一口米饭也找不来,让你受气受饿。”牧云笙心痛,抱着她道:“是我不好。连一个身边的女子都照顾不了,我不该再让你受气受饿才是。”

她老娘冲出来道:“小五,你吃完赶快给我滚回你婆家去,再看你带着个野汉子乱跑,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你爹在里面磨刀要砍你,你还是快滚吧!”

苹烟气得呜咽道:“我是这位公子用了许多银钱赎出来的,你们一头猪仔五斗米便把我卖了,那算是什么婆家,把人当牲口使!”

“你现在混个出息来啦,银钱在哪里?你二姐三姐的官人回来,提了肉买了布的来孝敬,你却就带回来两张嘴,要跟了汉子跑便跑远些,还好意思回来吃我们的饭,你那汉子咋养不了你,还跟着女子跑回来吃,真不害臊……”苹烟老娘手指戳点,唾沫横飞。

牧云笙一声冷笑,拉过苹烟的手:“她嫁的人家好不好,你们将来便知,只是今天你们赶她走,将来也莫怪她再不认得你们。”

他紧握了苹烟的手,大步而去,苹烟双眼含泪,望着少年,却是满腔欣喜。听到他今天这样的话,哪怕将来跟了他一辈子行乞流浪,也心甘无怨了。

他们走出村子,在山中露宿,苹烟不忍少年挨饿,去偷了几个苞米来,烧与他吃。她自己不肯吃,望着少年吃,好似自己也不饿了似的。少年看着手中苞米,叹息了一声:“当年宴席吃小半倒弃了大半,珍肴奇味犹嫌不足。原来物事的珍贵,只在来得容易还是艰难。”

他又定要苹烟也吃些,苹烟却只吃了小半个,把剩下的小心裹入火灰中,备着晚上再吃。牧云笙看得心痛,笑道:“你尽管全吃了,我去寻晚饭来。”苹烟笑道:“你贵人家出身,哪里懂得这些山野生计,你尽管歇着,只要我苹烟还能动能爬,也定不能让你受饿受累。”

少年叹道:“苹烟,你跟在我身边,只怕是危难重重,若是另寻生活,或许还有口饱饭吃。”苹烟瞪大眼道:“咦?你不是说要娶我为妻?嫁夫归夫,我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可跟定你了。”看少年默然,忙又笑道:“傻瓜,谁要你真娶我了,说笑而已,你既然花钱赎了我,我便是你的奴婢,将来你定会娶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就像戏文评书中那样,我知道的……现在只是上天暂时降的磨难,你将来终是还要回到天上去的……”她不由眼圈一红。

13

他们夹裹在逃难人潮中,向北行去。

“你要向北走,究竟是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找一个地方,却只有看见了,才知道是那里。”

“可是若一直向北走,只怕要走到大海边上了。”

少年点点头:“苹烟,我要走的路太远了,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了,我帮你另寻地方安顿吧。”

苹烟正想说什么,后面一阵大乱,人哭马号。原来是一股败军逃下来了,夺路而逃。败军催马狂奔,撞倒百姓,路中一片惨叫。

牧云笙拉了苹烟爬上路边山坡,那里早躲了许多人,路边还有败军在抢掠,看有逃得慢的,上前拉住包袱,若是敢争夺时,挥手一刀,方才还尖叫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苹烟吓得发抖,走不动步。牧云笙扶着她向高处而去。

“小笙儿……我们会死吗?”苹烟的声音颤抖着。

牧云笙握住包袱中的菱纹剑:“不要怕……有我在。”

“可是……小笙儿……你千万不要为我和那些兵斗,如果他们真的追来,我跑不动……你也要先走……”苹烟低下头。

牧云笙心中一痛,唯有抱住她瘦弱的身子,默默无语。

钱财在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了用处,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而逃难的路上,即使有钱也换不到粮米,几十万逃难的流民把路上的树皮都给啃光了。牧云笙的包袱中,那仅剩的几张饼成了稀世之宝,只有在深夜或人稀时才敢取出来食用。为了食物而不惜杀人的人随处可见。那些以前只知埋头耕作抬头望天的纯朴农夫,在面临死亡时也都变成野兽一般。

苹烟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因为饥渴。他们本想沿着河走,可是河边人太多了,随时都能看见争斗与被杀的人,强盗也不时出没。两位少年只好走在人烟稀少的荒野,可连找些水都困难了。

该向何处去呢?他们一直在向北走,可牧云笙也不知道为何要一直向北,那里真的有他要寻找的地方吗?苹烟默默跟随着他,从来不置疑要去哪儿,哪怕自己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但为了跟随他,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站起来前行的。这少女这样地简单执著,牧云笙有时却羡慕她——至少,她不会像自己这样地彷徨。

远处有一个倒毙的人,群鸦正围绕着他。他的包袱中是否会有些粮食?牧云笙很快打消了去查看的念头,因为乌鸦和野狗已经开始用餐了,很快什么可吃的都不会剩下,只有白骨。

又走了一天,最后的饼子也吃完了,苹烟并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喊一声辛苦,可她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很可能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你走吧。”深夜,少女倚着他的肩,突然说。牧云笙以为她早已睡着了,原来她也不能入眠。少女不再说话,这可怕的沉默表示,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少年。

牧云笙知道,他连背她走的力气也没有。一个人也许还有可能活下去的,但那就必须看着她死亡,在乌鸦与野狗围到她的身边之前赶快转身逃走。如果不看到那个惨景,少女的笑容也许还能永远留在他心里。可是那样做的话,也许比亲手杀一个人还要痛苦。

“等到明天吧,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办法。”牧云笙这样说着,他希望少女能有信念支持到天亮,虽然,他并不知道办法在哪里。

野狗在他们周围徘徊、等待着。牧云笙抱着少女越来越冰冷的身体,突然感到无比的害怕。他猛摇着少女的肩:“醒一醒,醒一醒,和我说说话!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少女睁开眼,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如果是早一些听到,该是多么的幸福啊。是不是只有在她将逝去的时候,他才会这样表露感情?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她可真想爱抚着他,照顾着他,可是不行了。上天为什么把人造得这么卑微,连想爱一个人都没有力量,没有时间。

“不能……不能闭上眼睛……”少女想着,“不能离开他……他会害怕……他会孤单……”

“和我说说话吧……”她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什么都行……”

牧云笙紧紧抱住她,却张不开口,越是想说些什么,就越是心乱如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海边。”

“海边……”牧云笙抱着少女,望向幽暗的天际,“海边……”

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目的地,一个最远的终点。也许,她就会在路上等着他。

“海边……会有大船。”

“船么?开去哪里?”

“去……海外的一个国度……”

“那里很美?”

“是的……那里没有战争,也不会有人挨饿。”

“世界上,是不会有这样的地方的……除非,那里没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苦难的。”

“是的,那里没有人,那里阳光普照,土地是金色的,遍地碧绿的草木,果蔬长得飞快……”

“你骗人的,没有那样的地方……”

“不骗你……你跟我到了海边,我就带你去那里。”

少女沉默着,头渐渐低下。

“苹烟……苹烟你听得见么?你不相信我么?”少年握着她越来越凉的手。

少女紧闭着眼睛,慢慢吐着微弱的声音:“我相信……我会……一直跟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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