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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话 平乱南蜉北冥兴

北冥新政

农田水利的重建在紧锣密鼓进行,沙幕男女老少数万之众,一起动手开渠运土,连夜劳作。在第二天黎明,藤州部众在首领叶赫的带领下也加入了修缮,却是沅萝劝服了族人,主动修合。

两部人在南蜉洲共存了七百年,昨日差点火并酿出大祸,而今携手合作,各自念起对方的好来,也就将嫌隙抛下,皆庆幸明昭帝姬来得及时,阻止了这场大乱。沙幕、藤州两部人数合起来超过十万,人多好办事,在第二天的下午,所有被毁坏的田地沟渠都恢复了使用。人群再一次聚在海祭台下,等待魇桀释放受刑的乌伮。

经过一日的曝晒,乌伮身上的伤口已经流脓溃烂,无数的苍蝇在他四周绕飞。他口唇干裂,虽然神智尚且清醒,但肿胀的眼皮却似有千金重,耳边除了嗡嗡的苍蝇拍打翅膀的声音,就只能听见魇璃在与魇桀交涉,要求立即释放他云云,言辞激烈,寸步不让。而魇桀则以水系尚未恢复澄清为由,拒绝放人。

乌伮心中感念,用力睁开肿成桃子似的眼睛,看到台下正在据理力争的魇璃,他不明白为什么高高在上的明昭帝姬会为贱民纡尊降贵,就像当初怀古道中,她以自身灵血为他续命;就像赋府前她为了个无亲无故的异族贱民,惩戒有军功在身的梦川将军。以往他听到那首广为流传的《璃歌》的时候,总是嗤之以鼻,认为是阿谀奉承的邀宠小调,要不就是苦难深重的无知妇孺用以寄托渺茫希望,而塑造的神祇。而今眼前的一切却在告诉他,她兴许真是个胸怀天下的善人,也可能是一个善于驾驭人心的争权夺利之徒,但是她所做的事的的确确是以梦川安宁为归依,也真真正正对梦川的诸部遗民一视同仁。只要能在这个大是大非,事关无数人生命福祉的问题上持肯定态度,那么她是善是恶,没有分别。

魇璃与魇桀的争执已经到了一个不可调和的地步,然而一阵沉重的蹄声惊破了海祭台前的喧嚣,一队数百人的军队出现在赤梦关方向的地平线上,一头雪白的麒麟在队伍的最前方,背上端坐着丰神俊朗的北冥王魇暝,十九辆巨大的牛车摇晃着无数铃铛,紧紧地跟随在军队之后。魇璃面露喜色,心想虽有一日之差,瞑哥哥到底是赶上了。扬声喝道:“列队恭迎北冥王!”她带来的侍卫们已经快速奔走,于人群中很快清理出三丈宽的空道来,随后一个个站姿稳如泰山,齐声高呼:“恭迎北冥王大驾!”声震九霄,军威慑人。

魇桀与璐王皆是心头一沉,从昨日开始,就觉察魇璃在故意拖延时间,果然是在等他。原本昨日劝退两族流民而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完全猜不到这兄妹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魇璃已然一展大麾,昂首阔步迎了上去:“暝哥哥终于到了。” 魇暝伸臂抱抱魇璃笑道:“听闻璃儿昨日一番斡旋,将一场兵祸消于无形,机智果敢,为兄心中甚是宽慰。”

魇璃笑着摇摇头:“璃儿只是幼承兄长之训,时刻不忘我梦川皇族当以梦川安宁为己任,不愿战火纷飞,毁我梦川乐土而已。而今尚有未了之事,请瞑哥哥以沙幕、藤州两部遗民为念,主持大局。”

魇桀见得魇暝到来,只得没好气地上前见礼,而后言道:“今儿个不知是什么风,把大皇兄也吹来了。”

魇暝微微一笑:“我本要回澧都述职,中途接到消息,说南蜉洲生变,故先来看个究竟。二皇弟与璐皇叔一切可好?”

璐王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却把目光投向魇暝带来的十九辆牛车,他没忘记之前曾见过探子传回的信息,说魇璃要猎满二十车兽皮送去北冥城,而今魇暝到此,反倒把车带到了这里,只怕另有古怪。

魇暝抬眼看看海祭台上的乌伮,开口问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魇璃道:“绑在上面的是沙幕部族首领乌伮,因为损坏南蜉洲的耕地水利被判曝晒三日,昨日二皇兄与我有言在先,若是沙幕部族能够尽快修复耕地水利设施,就可以提前释放乌伮。而今得藤州部众相助,已然将耕地水利设施修复,二皇兄正要依照承诺放人,暝哥哥就到了。是吧,二皇兄?” 魇桀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璐王寻思魇暝毕竟是北冥王,品阶已经高魇桀一级,若再与魇璃起争执,魇暝不会袖手旁观。而今大部分南蜉洲的人都在此地,大乱初定,人心不稳,若是被魇璃挑拨几句闹将起来,反而是要吃大亏。于是他上前一步笑道:“的确如此,二殿下正要依约释放乌伮。”说罢摆摆手,已然有两名士兵上去海祭台,将乌伮解绑架了下来,早有沙幕部众围了过去,检视乌伮的伤口,正要将乌伮抬走,却听得一声:

“且慢!” 魇桀冷笑一声:“你们将他抬到哪里去?”

魇璃心知他不甘心就此折了面子,于是微微一笑:“二皇兄,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一切都严守我梦川律法。而今尘埃落定,当然是让他的族人带他回住地养伤。”

魇桀冷冷言道:“皇妹大概忘记了谁才是南蜉洲之主。乌伮虽已受罚,但他所犯之事非同小可,已经不能再留在南川大营。”他走到乌伮面前,自乌伮脖子上扯下那条悬着红色贝壳的绳子,下一刻,那枚象征军户的贝壳,已经被他捏得粉碎,“非但是南川大营,这南蜉洲从此也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本座宣布,自今日起放逐乌伮,有生之年不得再踏足南蜉洲!”

魇暝眉头微皱:“二皇弟有权将他逐出军营,他不为军户,也可依律以耕养赋。”

魇桀笑道:“按我梦川律法,凡滞留我梦川境内的流民,需得先以一户一丁制,甄选一人入伍,这乌伮为图巴独子,家中并无兄弟入伍服役,既然他已被逐出南川大营,那也就不再有资格转为耕户留在南蜉洲。大皇兄,我这也是依法办事,不针对任何人。而且时至纳赋之季,沙幕粮仓被毁,但凡不能满额缴纳赋税的沙幕流民,都没资格再留在南蜉洲。而今既然人都在,索性先行商议好去留,也免得再费力气。” 我们在这里一千七百年了,你让我们去哪里?

粮仓被毁非我等所愿,怎么可以就此放逐我们?

我们一家老小十数口人,生生死死都在一处,你让我们谁走谁留?

……

沙幕遗民的不忿呼喊之声交杂在一起,却无法撼动魇桀的铁石心肠,他挥挥手,南川大营的士兵已然列队剑指正在呼喊的沙幕部众。他做这么多事,也就是想以藤州代沙幕,提高田赋所得,而今大乱已定,藤州不会生事了,只需要按律法筛除不符合滞留条件的那部分遗民,就算做成此事。

魇暝双眼注视魇桀,沉声道:“二皇弟的意思是,今天无论如何都必然要驱逐一批沙幕遗民出南蜉洲了,是也不是?”

璐王言道:“这事……其实也不必操之过急。”他深知魇桀是为了在所有遗民面前维持身为南蜉洲之主的权威,但很明显今日魇暝来者不善,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件棘手的事情摆到魇暝面前,如此势必节外生枝。

魇桀摆摆手:“皇叔不必多言,这事早晚要解决,与其拖拖拉拉,还不如早些办了,也不误了下一季的耕种。”

魇暝叹了口气:“既然二皇弟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好插手南蜉洲事务。不过……”他缓缓走上海祭台,提气高声喝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但凡无法在南蜉洲立足的遗民,可以举家迁往六部戮原之上新建的北冥城!只要严守我梦川律法,为我北冥城开荒辟土者,所开之耕地可终身耕种,直至其人身死方才半数收回,余下半数可由其子女后人继续耕种。无论之前为何等部族,皆可为我北冥城子民,从军,从商,务农或各色手艺皆可,诸行各业一切赋税缴纳规定与我梦川国民无异!即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

魇暝的声音高扬,远远地传播出去,台下的十万遗民皆是惊诧,继而议论纷纷。北冥城是六部戮原上刚刚兴起的所在,需要人口充裕,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眼前这北冥王许下的承诺却是迁往北冥城者,可以终身耕种自己垦出的耕地,一切赋税缴纳与梦川国民无异,那也就是免除了每一季都很繁重的田赋和补役赋,从而获取了梦川国民的资格。

魇桀脸色一变,终于恍然大悟,魇暝与魇璃此行,乃是趁他驱逐沙幕遗民,过来抢人了。他将身一纵上了海祭台,咬牙对魇暝道:“皇兄明目张胆来我南蜉洲抢人,未免也太目中无人!”

魇暝微微一笑:“适才是二皇弟你自己要赶人的,为兄不过只是不忍见流民流离失所,身无所依,所以才给他们一个选择。若是他们愿意来,愿意繁荣我北冥城,我魇暝可指这梦川大洋为誓,绝不待薄、辜负于他们。”他转身冲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呼喊,“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他一连喊了三遍,声音雄浑有力,直入云霄。

台下的十万遗民听得分明,也各有思量,长久以来寄人篱下,虽得安身之所,但赋税沉重,生活艰辛,而今北冥王开出的条件比之滞留于南蜉洲,那可谓宽厚许多。但是又有各样顾虑冒了出来。

叶赫是早已得过沅萝的授意,于是提声问道:“北冥王在上,叶赫尚有顾虑。我等藤州遗民信奉木灵,沙幕信奉土灵,梦川信奉水灵,彼此信仰不同,岂可于一城共居?”

魇暝微笑言道:“我北冥城海纳百川,以律法治下,无论城民为何等信仰,只需严守律法,不越雷池一步,那便与他人无关。我听闻今日你们藤州部众不念旧恶,主动与沙幕修好,一起修缮耕地水利,万众一心,这说明大家都是以道义与和平为贵,这便是天道部众所共有之信仰,无论是木灵、土灵、水灵还是火灵,都是导人向善的神祇。只要彼此尊重,求同存异,自然能安享太平。”

璐王见眼前的情形不妙,开口言道:“北冥王虽有海纳百川之量,但世人皆知六部戮原之上土质贫瘠,并不适合耕种。就算无法留在南蜉洲的流民去了北冥城,也无法糊口,又何必给他们一个假希望呢?”

魇璃笑道:“璐皇叔有所不知,北冥城幅员辽阔,地虽贫瘠,但并非无法耕种,只需移赤邺之土,浮土一尺,便可耕种收获,比之惊涛城的耕地产出更为丰裕。”她拍拍手,那十九辆牛车周围的士兵已然宝剑出鞘,只听得一片整齐划一的木器碎裂之声,笼罩在牛车之上的华美轿厢已然化为碎片,露出牛车车板子上一尺红土,和红土之上三尺高的稻谷,长叶蓬勃翠绿,沉甸甸地挂着稻穗,随风沙沙作响。

无数的惊叹之声响起,好些急性的遗民已然朝着那十九辆牛车围了过去,伸出手指撸下稻粒,一切都是真实的,饱满的稻谷,回甘的谷粒,这是上好的庄稼,甚至比南蜉洲的更好。

璐王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摔着。他虽然早派人注意着北冥城的动静,知道魇暝在北冥城以浮土造田,之前和魇桀说起此事时,还曾笑过魇暝异想天开,这等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事,委实是吃力不讨好,不可能让军队长时间支撑。直到刚才魇暝喊出“入北冥者,永世为梦川国民”这句话,他才惊觉大事不好。若是北冥城吸引到大量的流民,那么改荒原为桑田则并非难事。何况他还直接带来了以浮土种出的庄稼来,这对那些被赋税所苦的流民而言,就等于大开方便之门。难怪之前魇暝、魇璃两兄妹多番维护流民,收揽人心,传下贤名,目的就是为的今天……

魇桀面如死灰,今日之势他看得分明,那帮子贱民的心已然向着北冥城,他心有不甘,开口对魇暝言道:“大皇兄今日当真要拆我南蜉洲的立业之基吗?”言语之间寒气大盛。

魇暝负手道:“为兄只是多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若是二皇弟善待他们,他们自然不舍得抛弃千百年来在南蜉洲存下的基业。何况为兄邀的只是被你驱逐的流民,你既不要他们,难道还能连一条生路都不给他们吗?” 魇桀气结,盛怒之下大喝一声:“少在这里惺惺作态,真以为我魇桀蠢钝可欺不成?”话音未定,双臂一振,一道十丈高的水墙自海中骤然升起,继而化为一条巨大的水龙,朝着远处那十九车浮土培植的稻谷而去,完全不曾顾及周围的人群。

魇暝见机极快,双臂一收,那半空的水龙陡然被凌空倒拽回去,重重地掼入海中:“北冥城外已有田园十里,就算你毁了这十九车庄稼也是徒劳。切勿迁怒于这些遗民,多造杀孽,否则,就别怪为兄代父皇教子,半点不留情面!”

魇桀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不留情面!”说罢拔出腰间佩剑,朝着魇暝刺去。魇暝闪身避过,飞身而起,朝着海面飘去,“你我相争,切勿殃及池鱼,有胆随我来!”

魇桀黑着一张脸,提气追了出去,两人在海面上一场激斗,只见人影翻飞,波浪滔天。惊涛拍岸,岸上的人群纷纷退走,人人皆道如非北冥王顾惜,这一场恶斗也不知道要毁伤多少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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