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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话 昆仑墨珈

冬至。

汴京入夜,虽无朔雪风寒,然更深露重,街上早没了行人。

鱼姬待明颜放下门扉,关好店铺,便吩咐她下去休息,自个儿移过柜台灯笼,摘下纱笼,用银簪子挑了挑灯芯,那火苗晃了晃,燃得越发旺盛,店堂里顿时亮了几分。

明颜知道鱼姬还要拨动算盘清一清白天的账目,于是伸伸懒腰穿过回廊,行到半路就听得院中藏酒的角落窸窣作响,心想莫不是那疲懒狐狸又遁将回来打那酒水的主意?

正要高声呼叫“抓贼”,却听后院外面一阵人声噪杂脚步零碎,更夹杂咣咣作响的铜锣之声,寒夜之中分外刺耳,听得仔细,喊的也是“抓贼”二字!

明颜不觉哑然失笑,心想这臭狐狸倒是越活越回去,正要开口奚落一番,就听有人急促拍击后院柴门,呼喝之声很不耐烦。

“还不去开门?”鱼姬不知何时已放下账本立于她身后,却是换了一袭睡裳,发丝披散肩头,一副已然就寝的模样。

“哦。”明颜心中嘀咕,一面回应,一面走到门口拉开门上的木栓,门刚开出一条缝,就挤进几条大汉,手持钢刀火把,看那身打扮,却是衙门的差人。

最先进门的那个衙差好生无理,口里喝斥:“闪开,闪开……”顺手一推,明颜一时没有防备,差点摔着,心头蓦然火起,正要上前质问,就见门外陆陆续续拥进来十来个衙差,都是钢刀在手,举高火把四处游走寻觅,似乎在找什么人。

院落本不小,但一下子窜这么多人进来,依然拥挤不堪,加上火把密集,钢刀雪亮,晃得院内亮如白昼!

适才推搡明颜的衙差想来早习惯官爷的架子,见鱼姬立于一边未有举动,就粗声喝问道:“你俩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明颜又好气又好笑,一旁接口道:“这可是我们自家的院子,你们半夜三更闯进来,倒还理直气壮了?!”

那衙差被抢白一番,好不着恼,高声吼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我等乃是奉上命捉拿要犯,你二人在此诸多阻扰,可是想要包庇要犯?” 言语呼喝之间似要上前动粗。

就在此时,一只大手在其背后拍了拍,衙差气焰嚣张,猛地转过头去,“拍你娘的——”谁知看清身后之人,顿时矮了三分,即将爆出口的浑话也立刻吞了下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头儿,您老这边请呐……” 鱼姬不觉哑然失笑,“好大的官威啊,龙捕头。”

来人哈哈大笑,火光照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来,正是这倾城鱼馆的常客,京城第一名捕龙涯。

龙涯带笑抱拳,“见笑见笑……”一面走上前来,顺便一脚踢在先前那衙差屁股上。

那衙差吃痛,识相地闪到一边,满腹委屈,心想不知为何马屁总拍在马蹄子上,讨不了好处。

鱼姬迎了上去,侧身道了个万福,含笑问道:“不知有何大事,惊动了龙捕头?”

言语之间听得邻家人声鼎沸,响过几声瓦罐碎裂之声,想来这条巷子中的人家都让衙差吵了个翻天覆地,鸡犬不宁。

“适才丞相官邸闹飞贼,有人见贼人逃到这片区就不见了踪影,而今只是例行检查。”龙涯见鱼姬身着寝妆,青丝披散,浑然不似日间长袖善舞的精明模样,在这深宵寒露中显得温婉羸弱,楚楚可怜,不由心生怜惜,柔声道:“平日里都是在堂里留连,不想鱼馆的后门开在这巷子里,都怪这班兄弟鲁莽,惊扰了掌柜的。这天寒地冻的,掌柜的不妨先回房休息。”

鱼姬何等伶俐的人儿,掩口一笑,“无妨无妨,不知道我等可以帮上什么忙?”

龙涯转头问询,适才闪到一边的那个衙差慌忙贴上前去,“这院子里都看过,唯有那角落里那几口大缸……”

众人目光均投向角落,果然那几口大缸口大肚圆,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龙涯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正想揭开上面的木盖,明颜唯恐三皮躲在里面,慌忙上前一步拦住,“且慢……”

龙涯转眼看了看明颜,促狭一笑,“怎么?莫非明颜妹子偷偷藏了个小情人在里面不成?” 明颜脸上一红,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应对。

鱼姬哑然失笑,徐步上前,“龙捕头休要拿我这妹子寻开心,其实是因为那缸子里封存的是新窖的离喉烧,明日正午才到开封的时间,时辰不到走了酒气,下次龙捕头来可就拿不出好酒款待了……”

龙涯哈哈大笑,连声称是,四下看看,见手下众人并无所获,于是拱手道:“看来是无事,我等也要再去下条街查问,深夜相扰还请见谅,掌柜的也请安歇,明日再来贵店叨扰。”说罢示意手下离去。

众人纷纷退出院外,明颜松了口气,听众人走得远了,方才关上院门,走到缸边拍拍木盖,“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木盖应声而开,只是钻出来的并非三皮,而是一夜行装扮的蒙面男子。

“你是何人?”明颜失望之余颇为恼怒,言语之间自然不会客气。

那男子看看两人,片刻之后摘下蒙面的黑布,虽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眉宇之间却有些沧桑。“在下风麒麟,多谢两位代为隐瞒,后会有期!”说罢自缸中翻出,正要提气跃出墙外,就听耳边风声呼啸,却是一颗小石子擦脸而过,落在地上。

风麒麟立住身形,转过身来,只见鱼姬坐在酒缸之上,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一件墨色玉佩,喃喃称赞:“果然是块宝玉。”

风麒麟大吃一惊,伸手探入怀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贴身收藏之物果然已经落到对方手上!

“你是何人?”风麒麟眉头微皱,心想自己纵横江湖多年,少遇敌手,能够片刻之间自怀中窃取宝玉的,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鱼姬淡淡一笑,“这块宝玉甚是难得,拿来挂在店里倒也大方得体。明颜,送客。”

“啊,合着你还想黑吃黑啊?”那风麒麟面色不太好看,明颜在一边早已经憋不住笑,心想此番这小贼可是倒了大霉。

“那倒不至于,你这玉何处得来?如实相告或许还可以考虑还给你。”鱼姬仔细端详手中宝玉,脸色却渐渐凝重。

风麒麟别无他法,只得如实相告:“此玉乃是自奸相蔡京府中盗出,烦请姑娘归还。”

鱼姬冷笑一声,“好个蔡京,凡夫俗子居然取得这等仙家灵物,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明颜闻言奇道:“不知这玉是何来历?”

鱼姬摇头叹息,“此玉色泽如墨,触手生香,本是昆仑山上玉精血气结晶,寻常便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颗,长期佩戴也可益寿延年。此玉佩浑然一体,历经雕琢,也足有巴掌大,可见玉胚更是难得,若是玉精被剥取如此厉害,只怕性命不保……”

风麒麟听鱼姬款款而谈,说起这宝玉来历,大有唏嘘怜惜之意,心头暂且一宽,上前抱拳道:“姑娘既知这宝玉来历,烦请赐还,也好让在下赶回昆仑,若是侥幸救得挚友性命,他日自当上门拜谢。”

“你那朋友就是这宝玉之精?”鱼姬沉声问道,双目炯炯,却见风麒麟面色坦然,并非信口胡诌。

那男子点头称是,面露悲戚之色,“他的名字叫墨珈……”

风麒麟本是江湖中名声大噪的绿林大盗,走南闯北四处做下不少案子,由于对象多是权贵巨富,是以早惊动了官府,数年之间高居悬赏榜首位。

整件事情应当从去年暮春时分说起,那时风麒麟被京城第一名捕龙涯千里追缉,大战数百回合未分胜负,但龙涯刑部令牌在手,可调动当地官衙协助,时间一长,风麒麟也觉难缠。

为了结束这样的僵持局面,风麒麟取道西南,一味朝那密林之地出逃,终于在贵州的苗岭地界甩开紧咬不放的龙涯。

虽已脱险,但风麒麟仍恐官府耳目众多露了痕迹,索性遁迹西北边陲,一路悠哉游哉,全当游历散心,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再作打算。

一路信马由缰,不知不觉来到昆仑山地界。

昆仑乃是上古仙山,聚天地之灵气,集乾坤之造化,山中颇多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精灵神怪。

山中更是盛产宝玉,其中上上绝品玉色如墨,触手生香,凡人若是有幸得之,贴身收藏,则可病邪不侵延年益寿。只是玉脉深藏山中,少有人取得,索得米粒大小的一颗,已是天大的运气!

虽然只是细小如米粒,由山下专门收纳玉石的玉商转手而出,也值黄金万两。然而宝玉难求,也只是有价而不可得而已。

不过昆仑山中宝玉尚有羊脂、青白、烟青、翠青、糖玉之类的上品,上佳玉胚得能工巧匠精心琢磨,制成的精雕美玉价值连城。

是以无数玉商玉贩云集昆仑,只需出低微酬劳,就可雇得当地乡民入山发掘。

然而宝玉往往深藏山腹,包裹于花岗岩壁之中,若非觅得玉脉,非人力可能挖掘。不少人入得山腹之中交织参差的溶洞,倘若运气尚佳,也有可能取得岩壁浅藏的玉石。

只是万千溶洞峰回路转,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再走得深入一些,空间狭窄,转身不易,明明前方尚有甬道,却无法深入。如若不慎,卡在石壁之间动弹不得,无外力相助,往往就此窒息而亡……

这采玉的行当自有风险,然民生艰难,也有不少人为一家老小铤而走险,其中辛酸非旁人所能知晓。

入山采玉风险极大,倘若一家之中主要劳力折损山中,玉商赔付苦主的安家银钱自然不少,因此精明的玉商更愿意雇用十余岁的孤儿入山采玉,孩童身形尚未长成,动作灵活,便是略为狭窄的洞穴也可以挤得进去。

待取得上好玉片,也可以欺其年幼,压低价钱。

退一万步,就算出不来,孤儿无依无靠,也省下不少抚恤费用。

无良奸商的如意算盘昭然若揭,只可惜昆仑地处吐蕃、大宋交界,时有战乱冲突,留下不少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他们来说世道艰难,谋生更为不易,也只得任由奸商差遣。

山腹之中地貌险峻,许多采玉孩童三餐不继,体力亏损,稍有不慎就摔落深渊,枉自丢了性命,此举犹如祭祀山神一般,所以世人也把这类采玉孩童称作“玉贡子”。

虽时有玉贡子殒命深山不见回返,仍有不少无依无靠的孩童前仆后继,际遇无奈也是时事造就……

却说风麒麟在昆仑山下的小镇觅了一客栈住下,傍晚时分正于店堂用饭,就听外面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于是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外面的街上人潮拥挤,却是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衣衫褴褛,神情有些慌张,面对众人热情,不知所措。

风麒麟正觉蹊跷,就听得旁边小二言道:“都说这小子死在山里了,居然毫发未伤地回来了,真是命大……”

言语之间街口转过十余人,大多是短打打扮的壮年汉子,为首的一人高鼻深目,绝非中土人士,看其服饰,倒有几分像是往来经商的波斯胡人。

一干人行色匆匆,行到近处,前面早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那群短打汉子个个彪悍精壮,一上去就连连推搡,高声呼喝,周围的人好像很畏惧这帮人,慌忙闪开,让出条道来。

那波斯胡人脚步急促,到了先前少年面前,大手抓住少年肩膀,神情甚是急切,“钱勒徳,你是如何出来的?东西呢?”语调虽有几分怪异,但发音清晰,看来也是久居中土。

那名叫钱勒徳的少年叫声“汤老爷”,怯生生地摊开手掌,脏兮兮的掌心有米粒大小的一物,虽色浓如墨,却闪烁别样光华。此时夕阳仍在,余晖耀眼,竟不能夺那物之光华!

众人皆是眼前一亮,风麒麟昔日做下不少大买卖,自然识货,认得那少年手中之物正是昆仑山中绝品墨玉!

被称作汤老爷的波斯胡人更是眉飞色舞,手脚发颤地接过玉粒,嘴角翕动,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波斯语言,想是激动万分。不多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拉了少年就走。

胡人身边的跟班打起精神,一面驱赶围观众人,一面护着胡人和少年扬长而去,不多时已消失在街角。

风麒麟向来无宝不落,见得这种奇珍,焉有放过之理?于是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打算一探究竟。

眼见那群人进了一处庄园,不外乎就是些砖墙土堡,毫不讲究,只是外墙高逾五丈,内外都是精悍汉子,往来巡逻守卫森严。

风麒麟暗骂一声娘,只得闪在一边,等到天色尽黑方才施展轻功,如同一只奔走墙头的野猫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一处屋顶,一翻身,已经倒挂檐头,正好可以窥视屋内的情形。

那屋子想必是那胡人的账房,格架、书桌、文房四宝、算盘具备,只见灯光下那波斯胡人正兴高采烈地吩咐下属准备工具,不多时又有手下来报,说又募集了三十名乡勇壮丁,询问汤老爷是否要去前院看看。

汤老爷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人给新来的人手发放衣物工具,而后全安排在护院大房住下,只等天一亮就和其他人一起由那名叫钱勒徳的少年带路进山采玉。眼看事情准备停当,汤老爷自是眉飞色舞,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钱勒德立在那里神情颇为局促,不敢言语。

而账房客位的座位上还端坐着一个须眉皆黄的番僧,起初尚且眼观鼻鼻观心般静坐入定,等到那胡人的手下一一退了出去,方才抬眼和那胡人叽里咕噜地言语一阵,而后拿出一把匕首来交给那被称作汤老爷的波斯胡人,因为说的全是异族言语,风麒麟自是不懂,心想怎生又冒出这么个大和尚来,看那样貌和那胡人倒是有几分相似,若不是光着头,还穿这身行头,一时间也不好分辨。

不过说来也不奇怪,异族人的样貌虽和汉人大不同,但都是高鼻深目,同是异族人间看起来也没多大分别,难怪会难以区别,反之亦是如此。

汤老爷听得番僧言语,嘴角露出几丝笑意,起身走到钱勒德面前,将那匕首递给钱勒德,风麒麟本想细听,却听得脚步声响,而后两个巡夜的护院自廊下走过,风麒麟担心被护院发现踪迹,于是将身隐在檐下,等到那两人走得远了,方才再次靠近窗边继续偷听。

只听得汤老爷对钱勒德说道:“巴舍尔圣僧的话你都记好了?这次的事情要是办得好,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到处经商没有子女,很需要一个机灵懂事的人来帮我打理生意,至于你是不是够懂事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钱勒德自然不会听不出汤老爷弦外之音,但拙于口齿不知如何应对,只是跪地便拜,汤老爷哈哈大笑,将钱勒德扶起身来吩咐他下去休息。

风麒麟挂在檐头,好容易等到下面众人各自回房安寝,方才轻轻落在地上,手中匕首挑开门闩,进了书房,一番翻箱倒柜,没找到先前那粒墨玉,反倒翻出一些银票碎银。

风麒麟暗骂一声晦气,本想就此卷走银钱,转念一想,明日这班肥羊要入山采玉,索性混在人群中,反正那新来的人也不少,根本不怕被人认出来。等采到宝玉,就来个黄雀在后,谅这班傻大个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打定主意,也不去动那银钱,不动声色地将屋中一切复位,小心关上房门,将身隐在墙角。

不多时,看到两个护院巡逻到附近,风麒麟蹑手蹑脚跟将上去,一把捂住后面那人的嘴,掉转手中匕首手把,重重敲在那人太阳穴上,转瞬之间已将其敲得昏厥过去!

风麒麟做惯这等行当,驾轻就熟,力道均准,寻常人挨得他这两下,只怕得昏睡个两三天才醒当过来。

前面一个护院浑然不知自己同伴已被放翻,犹自朝前巡逻,几步转过墙角。

风麒麟见其去得远了,忙将晕厥的护院拖到院角的马厩背后,三下五除二扒去其身上的护院服饰换上,顺便搬来草料将那人遮了个严实,再抓把泥土在脸上抹了抹。

先前那护院走着走着发觉同伴不知去向,忙回身寻找,见风麒麟杵在马厩,只道同伴在那里小解,讪笑呼喝:“老子当你让山猫叼了去,原来在此放黄汤……”

风麒麟胡乱应了声,两人继续巡逻,不多时有人换班,风麒麟随同伴去护院大房睡下,一夜无话。

三更时分,就听那汤老爷在院子呼喊催促,众人闻声而起,胡乱用了些糕点,就在汤老爷的带领下鱼贯而出,直奔昆仑山。

钱勒德睡眼惺忪,行动缓慢,汤老爷寻宝心切,恨不得生出翅膀直接上山去,时不时对其喝骂踢打,钱勒德只好强打精神领着众人翻山越岭。

风麒麟涂黑面孔混在一干新人之中,虽不至于被人认了出来,但唯恐节外生枝,是以故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后。

初时天色昏暗,还需火把引路,等到走到半山腰,天色渐亮,四周青绿葱郁,鸟语花香,更隐隐见到流泉飞瀑,当真是美不胜收。

风麒麟心中暗叹造化神奇,心想也只得这等风水宝地才养得出那绝品美玉。料想不用多久就可以取得宝玉,心情更是舒畅非凡。

谁料一行人在山中转悠了好几个时辰,依旧没找到钱勒德所说的藏宝地,看看日已过午,汤老爷早已焦躁不安,不断追问钱勒德地点所在。

那少年也是困惑非常,明明下山之时沿路留下记号,可是带这么多人来却是踪迹难寻。

无奈之下只好就地扎营,扯起帐篷,埋锅造饭。汤老爷依旧不死心,一面斥责钱勒德没记性,一面招呼护院四下寻找。几十人分头在山中搜索,可惜山高林深,除了惊了山中飞鸟野兔,别无所获。

风麒麟跟着周围人走了一圈,回到营地又见汤老爷揪住钱勒德训斥,偶尔听到两人说什么玉精、乌有乡、墨珈之类的字眼,却不得要领。

初时尚且五人一队,搜寻之余还时时防备山中猛兽,几天下来倒也太平,只是一无所获,汤老爷的脸色也就越来越难看。

这么折腾了数日,为扩大搜寻范围,于是分工更为细化,改为两人一组,向着深山逐步扩展范围。

风麒麟眼见事无进展,心中焦虑,平日里和众人一道搜寻也分外卖力。

这天风麒麟和一护院结伴而行,因搜寻目标较往日更为遥远,回程之时已然天色渐晚。

临近悬崖,山路本就崎岖难行,虽然点上火把照明,只是山风凛冽,火炬摇曳不定,更显得四野昏暗。那护院只是寻常壮汉,不像风麒麟自幼习武,耳聪目明,一路行来许久不见营地,心中早就忐忑不安,听暮色中鸨鸟山兽怪叫几声,行动愈见浮躁慌张,一脚踏空,失足坠下!

风麒麟原本走在前面,突然身体失衡,却是那护院坠下之时一手抓住风麒麟右脚!

风麒麟未有防备,连带摔了下去!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夹杂那护院的惨叫之声,风麒麟心知凶险,双手到处乱抓,只求可以够着可攀之物保住性命!

天可怜见,风麒麟手臂果然够到一些山间藤蔓,暂时稳住身形,黑暗之中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声,那护院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想是撞到谷底一命呜呼!

风麒麟惊骇之下冷汗淋漓,只是紧紧抓住手里的蔓藤不放。那山藤原本就不十分粗韧,适才救得风麒麟性命已是强弩之末,只听一声脆响,山藤断为两节,风麒麟抓着手中半截藤条直摔下去,砸向地面!

未及惨呼,风麒麟只觉得右腿剧痛,半身酸麻,顿时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风麒麟悠悠醒来,天色已然全亮,四周都是杂草矮树,那护院俯卧在不远处,红红白白,血肉模糊,早就没了性命。

风麒麟暗道侥幸,稍稍动弹就痛彻心扉,好不容易坐起身来,只见右腿裤腿乌红一片,想来已经摔折,阵阵剧痛袭来,一身早已汗湿!

风麒麟抬头仰望,这悬崖高逾百丈,先前坠落之处早隐在山间薄雾之中,此番大难不死,当真是天大的运气。他喘息几声,高声呼喊,然而山谷空空,回声激荡,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营地远在十余里外,也不可能有人听见他的呼叫。

风麒麟是见过风浪的人,求救不成当思自救,伸手在腰间一摸,匕首尚在,心中稍稍平静,心想还是须得先行接好断腿,再作打算。

他四下张望,眼见旁边不远的矮树,勉力爬将过去,用匕首砍下三根杯口粗的枝干,撕下衣襟结成布条,忍痛将断腿扶正接合,再用枝干夹稳,拿布条包裹缠定。

一番辛劳疼痛,总算处理停当,另砍了一段长树干当做拐杖,总算勉力站了起来,然而断腿疼痛难耐,就算拐杖在手,依旧行走困难,折腾了数个时辰方才走出数十丈,伤口扯动,血流不止……

风麒麟也知此时凶险,倘若多耗些时间,等到体力用尽,别说这条腿保不住,只怕性命也危险,这昆仑山如此巨大,定有不少豺狼虎豹,这个时候碰上,当真是避无可避。思虑及此,更是强打精神,一瘸一拐挪动脚步……

山中气候原本就难以琢磨,适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就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浇得人寸步难行。

风麒麟本就受了重伤,哪里还经得如此暴雨摧残,好不容易觅得一棵枝叶茂密,环抱粗的大树,靠在树下暂避。然而全身湿透,断腿处被泥水一泡,越发痛楚难当,加上又累又饿,昏昏沉沉,性命已去了一大半!

雨一连下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渐渐消停。风麒麟昏昏沉沉之间睁开眼来,只觉得身上乍冷乍热,心里知晓是因为风寒借伤入体,凶险非常,却无能为力。恍惚之间想起前事种种,不由悔不当初,若非动了贪念,来蹚这趟浑水,此刻在镇中吃喝玩乐,风流快活,哪里至于落到如斯境地?

正在自怨自艾之间,突然听得一阵哀鸣,似乎有什么野物受了重创,正在垂死挣扎。

风麒麟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索性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开外的草丛中蜷着一团黝黑的物事,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头半大的长臂猿猴,一身毛色黑亮,只是右腿鲜血淋漓陷在一只铁齿夹中动弹不得。铁夹锈迹斑斑,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留下的物事,想来安置铁夹的猎户也早已作古。却是这畜生不走运,踩中陷阱脱不了身。

风麒麟重伤在身,流血过多,再加上久未进食,早已饥肠辘辘,而今见那猿猴中了陷阱动弹不得,不由得一喜,寻思上天待己不薄,这般绝境还送来果腹之物。于是抽出匕首,勉力挪了过去。

那猿猴见了风麒麟,越发惊恐,呜咽哀鸣不绝,似有哀求之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泪眼汪汪。

风麒麟见这般情状,没来由地动了恻隐之心,心想它也伤了右腿,这般畏惧乞怜,便如现在的自己一般。就算宰了这畜生来果腹,也依旧走不出这丛林莽莽,又何苦再伤条性命?

思虑至此,风麒麟趴在地上,将匕首插在一边,伸手去扳那兽夹。那锈迹斑斑的铁夹长年累月置于荒野,日晒雨淋之下机簧早已锈蚀,风麒麟重伤虚弱,哪里有力气将其扳开?几番努力下来,早累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

那黑猿甚通人性,知道风麒麟此举是在救助自己,于是强忍疼痛,不再嘎嘎叫喊。

风麒麟趴在地上歇息片刻,突然想起旁边的拐杖来,于是扯过拐杖,插在铁夹中间,全力一撬,那铁夹终于受不住外力,“吧嗒”一声断为两块。

风麒麟用力过猛,只觉得右腿钻心之痛袭来,脑子里“嗡”的一响,又晕了过去!待到风麒麟再次悠悠醒来,只见夜幕繁星,已是晚上了。

腿上的伤口似乎没那么疼痛,他动了动手指,突然发现一只毛茸茸的手掌在轻轻拍打他的脸!一转眼,只见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是先前陷在兽夹中的黑猿。

风麒麟先是一惊,然后释然,想来这黑猿也无恶意,要不然在自己昏迷之时,早就折在它手上了。

黑猿看到风麒麟醒来,似乎很是高兴,两只手掌啪啪对拍,叫声清越欢快。

“你醒了?”一个甚是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风麒麟转头望去,只见星光下立着一个高约九尺的男子,皮肤黝黑发亮,一头黑发卷曲盘旋,躯干上覆盖着一层光滑纤长的黑色鸟羽,在星光下熠熠生辉,乍然一看,还以为是裹着宽大的袍子,裸露的脚踝各套了几个金环,右手戴着白色手套,上面星星点点缀满了闪亮的宝石。

若是平时风麒麟看到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惊诧万分,甚至莫名地敬畏,可是此时此刻风麒麟却觉得很平静,因为那个人面上带着让人感觉很舒适的微笑。

“你是……”风麒麟缓缓站起身来,喃喃问道,此时此刻心中安详,尤其是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似乎腿上的疼痛也渐渐消失。

“我叫墨珈。”那男子笑了,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微微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整个看起来既光芒万丈,却又带着些许孩童的羞涩。

“泡泡不慎遇险,幸亏有你相救,我等不胜感激,故而冒昧邀请你到我们乌有乡做客……”墨珈戴着宝石手套的右手按在胸膛,微微弯了弯腰。风麒麟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风土人情,知道这是某些西域部族对待上宾的礼仪,不由得有几分受宠若惊,慌忙抱拳还礼。

那黑猿咕咕欢叫几声,伸出手来拉住风麒麟的手掌,殷勤地打着手势,示意风麒麟和他们一起去。

风麒麟心想原来你叫泡泡,先前听汤老爷和钱勒德那小鬼唧唧咕咕,难不成说的那个墨珈就是眼前这个神奇的男子?而那乌有乡定然就是那传说中的藏宝地。一面思前想后,一面已经携着黑猿泡泡的手朝前走去。

墨珈看到他跟了上来,自然走在前面带路,他们所到之处树木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纷纷让开道来,走过之后则迅速恢复原状。

一路行来,风麒麟惊奇地发现不光是自己的腿伤不再觉得疼痛,就连泡泡的腿也恢复了原状,心中更是确定自己所见的一切皆是神奇的异象。

没过多久,穿越大片树林,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山谷平地。只见那山谷绿荫葱葱,繁花似锦,山石圆滑迥异。种种不知名的植株藤蔓相互纠结,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几乎垂到了地面。谷中尚有飞泉流瀑,在星光下叮咚作响,万千水花飞溅开去,隐入瀑布下的小水潭,不时有游鱼跃出水面,更激起水花阵阵。许多野兔、山鹿、松鼠之类的小兽在林间悠然游走,见人来居然也不惊走,自有一番恬静泰然。

风麒麟打小就在外闯荡,尝尽世间颠沛流离,而今遁入这化外仙境,闻到周围馥郁花香果香,看到这绝美景色,几乎怀疑自己身处梦中。行到近处,只听欢呼阵阵,迎面跑来数十个孩童,见了墨珈和黑猿泡泡无不兴高采烈。这些孩童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也不过八九岁,个个面目丰盈,精力旺盛,虽然衣衫残破,却全然不似山下的市井小童一般愁苦无依。

墨珈微笑一一拥抱每一个来迎接自己的孩童,脸上尽是宠溺,俨然一位慈爱的父亲。

等到遣开所有孩童各自玩乐,墨珈方才转过头来招呼风麒麟,早有几个孩童捧上瓜果,风麒麟此时方觉饥肠辘辘,也顾不上许多,放开肚子吃了个饱。

这山中之物无不灵气沛然,就连寻常的瓜果在此地生长也远比外界的甘甜肥美。

风麒麟饱餐一顿,心中舒畅非常,与墨珈言语交谈,方才知晓那一群孩童俱是被差遣入山寻玉遇险的玉贡子,墨珈见他们命不该绝,就将他们带回这乌有乡,慢慢治好伤势。

玉贡子大多是孤苦无依的孤儿,身世堪怜,墨珈对他们视如己出,倍加呵护,一大家子人避世在这乌有乡中,以山间果实菌类为食,与林间飞鸟灵兽为伴,渴了可饮山间甘泉,困了自有山间溶洞遮风挡雨,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山居岁月悠长,偶尔有一两个思念山下的生活,离开乌有乡,被救回的孩童数目也是有增无减,不知不觉已数十人之多。

平日里追逐游戏,快乐无忧,更以山中藤蔓植株造就游乐之所,可供攀爬娱乐。

终日只听得到众孩童的欢声笑语,而无外界俗世的愁云惨雾。

风麒麟也欣然留下,与墨珈和众孩童为伴,早将俗世之念抛在九霄云外。

诚然,有这等世外桃源,有谁愿意再去回想那刀口舔血的亡命生涯?墨珈生性内敛,言语温柔且能歌善舞。

清音寥寥,如同天籁绝响,吟唱之间往往引得空中飞鸟群起盘旋翱翔,黑猿泡泡不时起舞助兴,引得众人鼓掌喝彩。

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风麒麟已在乌有乡中盘桓十余日,与众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尤其是与墨珈和黑猿泡泡更是慰为知交,每日放歌游戏,或是谈论以往见闻逸事,甚是惬意自在。

有时孩童顽劣,捉弄风麒麟、墨珈二人,二人也不以为忤,与众孩童玩乐嬉戏更是无忧无虑。

一日,众人在林间采摘野果,隐约听到一阵啼哭之声,风麒麟随墨珈走出乌有乡外层层屏蔽的密林查看,只见一个瘦弱单薄的少年趴在草丛之中,脚上夹着一只兽夹,伤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身边倒着一只竹篓,散出几枚草菇。

风麒麟识得这片树林正是先前救得黑猿泡泡的那片林子,想来是这个少年采菇途中不慎碰到陷阱。

只是这片林子苍莽幽深,人迹罕至,当日自己在此疲于奔命,许久不曾见得一个人影,若非侥幸遇到黑猿泡泡,只怕早就殒命于此!

那兽夹黑亮犀利,并非年代久远之物,难道数日之间又有猎人入林新设陷阱不成?

风麒麟心中狐疑未有举动,却见墨珈叹息连连,快步上前,双手扳住铁夹,想要将其扳开,救出那个被困少年。那少年见人来,越发哀哀乞怜,然而铁夹坚固,居然纹丝不动。

风麒麟也不好袖手旁观,走上前去,让墨珈暂时让在一边,双掌紧扣兽夹两侧,运气双臂,劲力急吐,断喝一声,铁夹应声而开!

一旁的墨珈面露惊叹之色,又唯恐风麒麟支持不了多久,慌忙将少年的伤腿自铁夹中拉了出去。

风麒麟双手一松,将铁夹抛到一边,蹲下身去检视少年伤处,却发觉只是皮肉破损,未伤及骨头。适才接触那铁夹,将其扳开煞费力气,可见机簧甚紧,咬合力惊人,便是山中猛兽陷入其中也不免骨折,这少年年幼体弱,难道骨头会比猛兽更硬不成?

风麒麟心中更是犯疑,转身拾起那铁夹正要仔细端详,却听墨珈语气甚是惊讶,“小钱,怎么是你?”

风麒麟心中一凛,定睛一看,那少年正是当日为汤老爷引路入山寻玉的玉贡子钱勒德。

“小鬼!”风麒麟知晓墨珈与汤老爷所寻的宝玉渊源极深,而今在这里见到钱勒德,更觉得事有蹊跷,揪住钱勒德的衣襟将其提了起来,“你不是和汤老爷寻玉么?来这里作甚?”他久历江湖,性情刚直,此刻疑虑重重,言语自然不客气。

那钱勒德认得风麒麟身上的衣衫乃是汤老爷手下专用,更见风麒麟言语不善,面色难看,不由惊惧交加,颤声道:“没有……不是……”

墨珈见风麒麟突然变色,举动粗鲁,也是一惊,“风兄这是为何?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风麒麟见钱勒德闪烁其词,疑心更盛,“墨兄有所不知,这小鬼与那专门贩玉的波斯胡人为伍,劳师动众耗在山里就是为了探寻乌有乡中绝品墨玉,而今在此出现多半有诡计。”

墨珈听得风麒麟言语,心中虽有不安,也不忍心看那钱勒德吃苦,于是柔声讨饶:“风兄也不必太过紧张,小钱只是个孩子,不妨先将他放下来,再好好询问。”

那钱勒德见墨珈求情,慌忙哭泣告饶:“我早就没有和汤老爷一起了,他老是打我骂我……我进山来是采蘑菇的……” 风麒麟也见过汤老爷打骂钱勒德,半信半疑地松开手来。

有墨珈在身边,钱勒德伤腿虽未复原,却已不觉疼痛。那钱勒德甚是伶俐,见墨珈待自己颇为亲厚,便抱住伤腿在地上翻滚哭泣,那般可怜情状便是铁石心肠也看不下去,更何况是一向心善,见不得孩童悲苦的墨珈?

虽然从没有选择离开乌有乡的人重新回到乌有乡的先例,但在墨珈看来,钱勒德腿上带伤行走不便,把他放在这里只怕会被山中野兽叼了去,唯有破例将他带回去,治好伤再作打算。

风麒麟虽然不赞成,毕竟客随主便,不好置喙。何况这小鬼虽处处透着诡异,到底年幼,当真扔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也是不合情理。

钱勒德一瘸一拐,墨珈本打算背他回去,风麒麟怕他耍花样,主动上前言道:“兄弟皮糙肉厚,粗长一身蛮力,还是我来背比较稳当。”

钱勒德虽惧怕风麒麟,见墨珈首肯,也只得趴在风麒麟背上,只是不免浑身发颤,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跶出去。

风麒麟背着钱勒德,跟在墨珈身后穿越密林,回到乌有乡。

一路上风麒麟听钱勒德心跳如雷,想是万分惧怕自己,若非其心不正,也不至于如此。

事已至此,总不能再将这小鬼扔将出去,唯有日后多加小心,料这小鬼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钱勒德的归来倒是叫乌有乡中众孩童颇为意外,去而复返难免叫人心生芥蒂,大多有意无意疏远于他,唯有墨珈不计前嫌对他悉心照顾,不多时已经恢复如常,可自行在乌有乡中行走,只是偶尔瞟见风麒麟抄手立于远处,目光森冷,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不敢直视。

是夜,众人各自歇息,山野幽静,只有流泉潺潺不绝。

月上中天,众人的美梦却被一阵狂暴的犬吠声惊破,各自出洞查看,只见乌有乡外密林中人影幢幢,点点火光摇曳,呼喊声、脚步声、犬吠声响成一片!

风麒麟暗叫一声不好,潜身入林,只见密林薄雾中一条幽幽闪亮的细线在地上蜿蜒,长不见头,而线尾则直通乌有乡。他蹲下身去,伸手一捻,却是些细碎粉末,对着月色一看,俱是青碧之光,却是暗夜可见的磷粉。

风麒麟霍然惊醒,背心早出了一身冷汗,难怪日间那小鬼不停发颤,原来并非完全是惊惧不安,而是暗中将磷粉抖落在地。想这密林苍莽,白天固然会惑于树丛植被密集难以通过,而到了漆黑夜晚,则只需要顺着地面的磷光沿路砍伐,就可以进入这化外仙境!那小鬼果然是包藏祸心,而今外面人声鼎沸,想必是汤老爷的人马到了!

风麒麟急中生智,取出腰间匕首,自地上挖掘松软泥土,将沿途的磷光一一掩埋,约莫走出半里地,就见前面林木颓然倾倒,却是被人砍伐。风麒麟隐在一边,只见来者人数众多,比之先前上山之时还要多出好几倍!风麒麟暗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飞身赶回乌有乡报信。回去见得墨珈,只见墨珈眉头深锁,众孩童无不惊恐万分,唯独不见了那始作俑者钱勒德!

风麒麟心中忧虑,却见墨珈宽慰幼童,方知乌有乡外尚有一道屏障,却是林间薄雾,若非有人引路,则须心如赤子,方才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乌有乡。难怪那班人马虽已到谷口,却依旧原地踏步,无法入内。不多时,只见宽阔的谷口已经站满了人,火炬通明,粗略看来竟然有三四百人之众,估计是汤老爷重金之下,将这镇上的壮丁全都雇来,想来是对乌有乡中的绝品墨玉志在必得!

乌有乡中众人见外间人群个个踌躇满志的兴奋表情,心惊肉跳,相互拥抱藏于墨珈和风麒麟身后,却不敢哭喊,只是低低抽泣,唯恐被数丈之外的人听见。这山谷三面环山,只有密林一条出路,而今被汤老爷带来的大队人马堵截,早成瓮中之鳖!山谷中虽有溶洞若干,栖身尚可,却无法藏身。而今要想逃出生天,唯有寄望于谷后的悬崖峭壁,虽然有无数山藤垂下,可以攀爬而上,但是那悬崖高五六十丈,谷中又都是小小孩童,哪来那么好的身手体力?只怕稍一不慎,就酿成惨剧。

黑猿泡泡早已顺着长藤爬到了崖上,挥舞双臂示意众人上去。

墨珈也知敌人近在咫尺,再不疏散,迟早被外面的敌人攻了进来,与风麒麟商议以后,唯有冒险携带众孩童逃去山壁之上。墨珈虽有治愈伤患的过人之处,攀岩负重却并非长项,一次仅能背负一人,虽艰辛劳累,依旧勉力向上。

风麒麟艺高人胆大,取长藤将两小童绑在自己身上,前后各一,双手紧握藤条,一路攀缘而上,待到安全将小童送上悬崖,又拉住藤条飞身跃下……

如此往复七八次,已将较为幼小的孩童安全转移到高处,谷中尚有十余个年纪较大的孩童,墨珈和风麒麟两人精疲力竭,依旧强打精神苦苦支撑。

一阵山风吹来,风中却带一股难闻的味道。

风麒麟吸了吸鼻子,脸色陡变,“是火油!那群龟蛋想烧死咱们!” 话刚出口,只见密林方向漫过一片黑色的液体,山谷势低,那火油顺着坡度蜿蜒而下,似乎有生命的魔物一般,不紧不慢地逼近众人!

“快,快!”墨珈焦急呼叫,一面呼唤周围孩童躲避,一面背负孩童奋力攀爬。

风麒麟再次送得两个孩童上崖,正准备转身下去,举目一望,只见远处一片火海铺天盖地而来,却是那汤老爷下令点燃了火油,火遇风势,一发不可收拾,就连漫过火油的水潭表面也烈焰熊熊!

原本娇艳无匹的花丛也被火焰烧作一片焦土!谷中的孩童惊惧交加,纷纷哭泣逃窜,墨珈一面要带小童上崖,一面要护卫其余惊惶的孩童,正是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好好一个世外桃园,如今竟然化作了烈焰地狱!

忽然之间一个孩童扑到墨珈怀中,似乎甚是恐惧。墨珈眼见长藤就在身边,来不及再将孩童绑扎好,只是转过身躯让那孩子爬到背上,正要攀爬,蓦然见到那孩童的脸,不由大惊!他背上的孩子居然就是那不知所踪的钱勒德!

钱勒德的神情古怪,兴奋多于畏惧,右手一翻,手中多了一只竹筒,转眼之间已经猛地将竹筒倒扣在墨珈头顶!

墨珈只觉得一腥恶之物劈头盖脸泼将下来,全身顿时疼痛难当,百骸之中全无力气!

“巴舍尔圣僧说过,浇了黑狗血,你这妖怪就跑不掉了。”钱勒德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莫名的愉悦,“你不要怪我,汤老板答应会收我做义子……”在他心中,似乎托庇于汤老板,就等于开启了一扇通往幸福的门,安稳,妥帖,不再惶惶不安。

墨珈脸上露出悲悯无奈的神情,缓缓倒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他亲手救回,曾经当做自己孩子般疼爱过的孩子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刀柄雕刻着古怪咒语的小刀!在所有孩子的惊呼声中,钱勒德把那把刀狠狠捅进了墨珈的胸膛!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钱勒德已经抓住刀柄猛地转了一圈!

在墨珈痛苦的嘶吼声中,一道血色的光自墨珈胸前创口喷射而出,滚落在地已凝结成一大块闪着奇异光泽的墨色宝玉!

钱勒德欣喜若狂,顾不上一旁痛苦蜷缩的墨珈,扔下手中的小刀,飞奔过去拾起那块无价宝玉,却被宝玉炙热的温度烫了一下,于是扯下半幅衣襟,包裹住那块还带着墨珈体温的宝玉。

转过头来却看到墨珈的脸一块一块褪去颜色,原本黝黑的肌肤变得花花斑斑,修长的身躯蜷缩颤抖,就连一身黑亮的羽毛也在纷纷脱落……

钱勒德抱着那块玉,看着墨珈痛苦而狼狈的蜕变,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恐惧,大叫一声,转身向谷口逃去!

谷口的迷雾不知何时已消逝无踪,再也无所屏蔽,外围的人群飞快进入到这个曾经的世外桃园。

在踌躇满志的寻宝者眼中,只看到倒在焦土中的墨珈,和他身边十余个惊惶的孩童,周围燃烧的熊熊烈焰印出稚气面颊上的悲痛神色。

“啧啧啧,看看这个鬼怪!”汤老爷玩味地俯视着蜷缩在地上的墨珈,看着那因为羽毛大面积脱落而接近赤裸的孱弱脊背,看着那一身黑白不匀的皮肤。“你这个黑鬼,以为变成人形就可以逃得性命吗?鬼怪就是鬼怪,今天我汤姆斯奈登就要为民除害!”说罢手中皮鞭一扬,冲着那孱弱的身体抽了下去!

只听一阵狂暴的嘶吼,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挥舞着长臂向汤姆斯奈登扑了过去,锋利指爪过处,汤姆斯奈登的脸顿时血肉模糊,却是黑猿泡泡护主心切,奋不顾身地和汤姆斯奈登缠斗在一起!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半晌才有人扑将过去帮忙,用铁叉木棒将黑猿泡泡赶离汤姆斯奈登的身边。汤姆斯奈登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只觉得头面火烧火燎一般疼痛,伸手一摸,赫然发觉脸上的面皮让黑猿泡泡撕去了一大块!

汤姆斯奈登又痛又怒,抓过一把长猎叉没头没脑地向黑猿泡泡招呼过去,然而泡泡身形灵活,一一闪避开去,一个翻身落在一边,张口怒吼,犬齿毕露,形貌凶暴非常!

墨珈身边的孩童突然醒悟过来,一个个抓起地上的石头掷向汤姆斯奈登和那些入侵乌有乡的恶徒!

泡泡与孩童的反击终于激怒了狡猾凶残的汤姆斯奈登,他高呼道: “这些小鬼都是山里的精怪,和那个黑鬼是一路货色!唯有杀光他们才可以还一方太平,才可以采得宝玉,才可以大家发财!”

入山寻宝也只为财,众人听得汤姆斯奈登呼喊都不由得眼前一亮,顿时鼓噪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

忽然之间,一声清越尖锐的啸声穿越人群的嘈杂,直冲上寥寥夜空,在这山谷中回响激荡。

所有人看到原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墨珈勉力站了起来,所剩无几的十数片黑色羽毛飞射开去,迎风一展,居然变得宽大如席!羽毛上下翻飞,各自飘至众孩童脚下,将身陷绝境的孩子们一一托起!羽毛随风而起,托着孩子们飘上那高耸的悬崖,逃离众人的魔掌!风麒麟原本要翻身跃下,前来接应墨珈,却见孩童乘坐羽毛翩然而至,慌忙张臂相迎,一一接应平安降落……

众人惊诧不已,却见墨珈脸上的肌肤越发惨白,面颊也变得瘦削不堪,转瞬之间已无半点血色。

墨珈见孩子们都已经逃出生天,心中再无牵挂,释然一笑,转头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众人,“这里不会再有宝玉了,再多的宝玉也填不满你们贪婪的内心……你们因为我的肤色而认定我是妖怪,殊不知妖怪就在你们心里……”

话音刚落,墨珈瘦长孱弱的身躯颓然倒下,众人下意识地围了过去,发现墨珈的肌肤已经变成雪一样的白色,闭目仰卧,再无半点生机!

黑猿泡泡发出阵阵咆哮,扑上前去,将围观的众人一一驱赶,神情如癫似狂!

面对疯狂的黑猿,众人下意识地退避开去,生怕它狂性大发,暴起伤人。

黑猿泡泡赶开所有人,又飞快跳回墨珈身边,伸出手指碰了碰墨珈毫无生气的面容,忽然哀声连连,如泣如诉……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看看这妖怪死透了没有!”汤姆斯奈登早习惯了对周围人颐指气使,一转头就见钱勒德杵在一边发呆,蓦然心头火起,冲着钱勒德就是一脚,“玉呢?” 钱勒德呆望着墨珈的身体,脑袋里一片空白。

汤姆斯奈登不耐烦地提起钱勒德的衣领,伸手自他怀中摸出那块饱含余温的墨玉。玉石隔着布料仍然温润非常,异香扑鼻。

“还不快去搜搜,看有没有其他的宝贝!”汤姆斯奈登一面向手下呼喊,一面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手忙脚乱地扯开布料,只见那墨玉光泽绚丽,当真是稀世奇珍!他一边把玩一边赞叹,完全折服于美玉的绚丽,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汤姆斯奈登背心一凉,一把尖利的猎叉自他背后穿胸而出!

一个彪形大汉嘿嘿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有了这玉,老子哪用听你调遣?”

汤姆斯奈登认得这个刺了自己致命一叉的汉子只是手底下最寻常的一个跟班,他缓缓倒下,双眼仍然不死心地盯着那块宝玉,却看到另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将手里的铁镐狠狠敲在那使猎叉的汉子头上!

汤姆斯奈登还没断气,周围的人群已骚乱一片。没有一个人可以抵御宝玉的诱惑,没有一个人不想将这无价之宝据为己有,顿时争端四起,抢夺,杀戮,血腥…… 此时的乌有乡已经成为真正的地狱。

地狱中默默沉睡着瘦削惨白的墨珈,然而四周的一切丑恶都无法再惊醒他的沉睡。

群魔乱舞的地狱中,一个人穿越血腥的杀戮场来到墨珈身边,弯腰抱起墨珈尚有余温的身体,缓缓走向那片陡峭的悬崖,却是一直在崖上接应孩童的风麒麟。

所有的孩童都已经平安护送离开了这个人间地狱,而他是回来接乌有乡主人的。

惨白的墨珈轻如棉絮,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风麒麟背负墨珈慢慢爬上悬崖,听着一旁黑猿泡泡哀号之声,不由得有几分哽咽。

在所有乌有乡孩童的簇拥下,风麒麟轻轻放下墨珈,周围早已哭声一片……

这一夜分外黑暗,分外漫长,当黎明到来之时,原本凄厉喧嚣的山谷已经再度恢复了安静,燃烧的火焰已然熄灭。

漆黑的焦土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有汤姆斯奈登,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寻宝者…… 风麒麟立在崖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犹如噩梦初醒。

“咦?”一个孩童揉揉早已哭得红肿的眼睛,摊开手掌,只见掌上现出一颗米粒大小的墨色玉粒,在初升的太阳下光彩夺目!

“我这里也有!”孩童们七嘴八舌地言道,纷纷摊开手掌。

风麒麟心知必定是昨夜墨珈护送孩童的黑羽所化,突然心中出现一个念头,如将墨玉回归,墨珈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他连忙召集孩童,将所有玉粒聚集一处,果然有十余粒之多。

他走到墨珈身边,尝试着将玉粒放进墨珈胸前的创口,天可怜见,那玉粒一入墨珈体内顿时消逝无形,而墨珈的面色也恢复了一丝生气!

风麒麟心中欢喜,慌忙将手里所有玉粒都放进墨珈胸前的创口,然而玉粒数量有限,墨珈虽然面色改善,却一直沉睡未醒。风麒麟知道关键所在还是被钱勒德剜去的那一大块墨玉!可是昨晚那场浩劫过后,宝玉早已不知下落……

空荡荡的山谷中只剩一身血污的钱勒德呆坐在那里嘻嘻傻笑,单薄的身子无意识地前后晃动着……

鱼姬听风麒麟娓娓道来,不由叹息连连,“世人无不贪图世间奇珍,这般出卖、抢夺、杀伐,终究还是一场空而已。” 明颜转身言道:“掌柜的,咱们还是把玉还给他吧。”

风麒麟听得明颜言语,面露期盼之色,却听鱼姬说道:“你离开昆仑时尚是去年暮春,四处打听寻觅到现在已经一年有半,墨珈身中吐蕃咒术被剜去血晶,身体就像是一个破了的酒壶,就算你现在快马加鞭赶回去也得两三个月行程,再多灵气也耗尽了。” 风麒麟上前一步抱拳道:“姑娘既知道其中的关节,想必是有办法。” 鱼姬摇摇头,“除非他与世间尚有牵绊,不忍离去,或许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她将墨玉交给风麒麟,转身自身后的酒坛中舀出一勺酒浆,走到柴门前,右手食指在酒浆中蘸了蘸,食指如飞,在柴门上画了一道符,口里一声清叱:“开!”

柴门应声而开,只见外面苍野茫茫,夜色沉沉,哪里还是先前的寻常巷陌?

“这是……昆仑山?”风麒麟听到门外远远传来悠长的哀鸣,认得正是黑猿泡泡的声音,自墨珈沉睡不醒,泡泡便夜夜哀泣,一心想唤得主人归来。

“还不快去?”鱼姬柔声催促道。

风麒麟如梦初醒,一抱拳,快步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来,“姑娘如此相助,不知当如何报答?”

鱼姬认真想了想,“要是以后每次我打开这扇门,都可以听到乌有乡中的天籁之音,于愿足矣。”

“如此便借姑娘吉言了。”风麒麟再次拱手作揖,转身大步离去,不多时已消逝在苍茫夜色中。

鱼姬含笑倚门而立,片刻之后扬声说道:“听了这么久的戏文,也该下来了吧?”

只听哈哈大笑,爽朗非常,一个人影自房顶上掠了下来,却是先前的京城第一名捕龙涯。

“不知道龙捕头是打算出门追捕要犯,还是留在我这倾城鱼馆共谋一醉呢?”鱼姬微笑戏问。

龙涯做了个努力思考的表情,然后答道:“要犯什么时候都可以抓,要是错过这良辰美景倒是可惜了。” 明颜自是伶俐非常,不多时早移过酒案小凳,备酒盏小菜。

三人围坐小酌,红泥炭炉温新酒,自有一番逍遥自在。

少时,门外的苍莽山麓细雪飘飞,自院门吹入院中,浅浅覆盖,非但不觉寒冷,还有几分温润之感。细雪之中夹杂欢声笑语,更有清音寥寥,响彻天际……

“可惜只能够远远听到,要是可以亲眼一见岂不更美?”明颜叹了口气,无限神往。

龙涯浅酌一口酒浆,回味无穷,“既是乌有之乡,定是子虚乌有之地,清音俗世原本就不相容,能够得以聆听已是有缘,苛求反而不美了。” 鱼姬笑笑言道:“其实只需静心聆听,自然心领神会,种种只是因为每人心中都有个乌有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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