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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话 竹夫人

仲夏之夜,虽不似白日艳阳高挂,如火如荼,但白日里吸纳的热气此刻却开始自青石地面翻出来,热烘烘的,捂得人一身细汗。

此刻的汴京不似白日里人头攒动,喧嚣却是不减,随着在外纳凉宵夜的人渐渐增多,四处的瓦子勾栏里丝竹声声,说书唱曲,却是另一番热闹。

明颜汲了半桶井水,正准备在鱼馆门口的青石阶上洒扫一番,去去暑气,忽而听得一阵嬉笑呼喝,转头一看,却见几个公门中人打扮的年轻人正拥簇一起,朝这边而来,仔细一看,是名捕龙涯和时常跟随他身边的几个小捕快,只不过此时一个个勾肩搭背,皆带几分醉意,全然没有平日里上下等级森严的派头。

明颜将身探进馆内,吆喝道:“掌柜的,醉猫来了!” 鱼姬自后堂走将出来,笑问:“哪个醉猫来了?”

“还有哪个,不就是稍微多灌两口就闹着要讨老婆的那个……”明颜长长吁了口气。“这次还把小的们带来了,怕是不耗个通宵不会走人了。” 鱼姬闻言笑得打跌,“我道是谁,原来是龙捕头,明颜,去后院把井里浸的那只寒瓜抱去剖了,也好给那哥儿几个醒醒酒。”

言语之间听得竹帘响动,龙涯熏熏然微红的脸出现在门边,看样子已有七八分醉意,见了鱼姬、明颜顿时眉飞眼笑,“掌柜的,明颜妹子,洒家又来叨扰了。”

鱼姬笑脸相迎,摆下酒菜杯盏相待。

明颜微微应了一声,便向后院去了,奈何她耳力通神,纵是在后院也清楚听到堂内众人言语,那几个小捕快的窃窃私语一句不漏地溜进她耳朵。

一人悄声问道:“醉仙楼那边佳肴美酒无一或缺,还有戏文唱曲相娱,干吗头儿还非得来这家小馆子……”而后痛呼一声,想是被人在头上拍了一记。

另一个压低的声音言道:“嘘,小声点,别让头儿听见,不然有得苦头吃。你才来不知道,头儿一说起这小馆子就眉飞色舞,想是为人来的,只不过大伙儿还猜不出是为大的,还是为小的。说不定头儿气壮山河,大小通吃……”话语中夹杂着几个小子压低了声音的哄笑声和龙涯的醉言醉语,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没救了,这群醉猫。”明颜叹了口气,弯腰收提吊在井里的竹篮,篮子里装了个十来斤重的寒瓜,翠绿皮儿,浑圆光亮,想来瓤红汁甜。早上就浸在井水中,必定更是甘甜消暑,一想到要拿这瓜去喂那群醉猫,就觉得是暴殄天物。

刚把那冰凉沁人的寒瓜抱在手里,就听身后放酒的角落窸窸窣窣作响,明颜想也不想,清叱一声:“看瓜!”

偌大一只寒瓜破空而去,只听一阵惨呼,角落里一人应声倒地,明颜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一身白衣,领后滚了一圈相当不合时宜的狐裘,脸贴在地面,已经昏厥过去,头上立着那只大寒瓜,瓜破开少许,红艳艳的瓜汤淌了那人一头一脸。

明颜走上前去搬开寒瓜,将那人的发髻提起来一看,居然是许久未曾露面的狐狸三皮!

“这没长进的,一回来就偷鸡摸狗,被寒瓜砸成白痴也是活该。”明颜没好气地嘟哝道,一手提着三皮的头发,一手左右开弓,几巴掌下去把三皮扇得跳将起来,原本俏丽的面颊也肿成两个大包子。

明颜见三皮捂脸叫痛,停下了手脚,将地上的寒瓜搬将起来,把完好无损的一面搁在身边酒缸的大木盖上。

厅堂中人早听得后院响动,一窝蜂奔将进来,眼见三皮双颊肿胀,不由得爆笑连连。

鱼姬极力忍住笑,开口问道:“哟,三皮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满脸桃花的,唱得哪一出啊?” 三皮又羞又臊,不知如何开口。

龙涯虽醉,眼却未花,走上前来绕着三皮转了两圈,而后倒抽一口凉气,仿佛那巴掌是扇在自己脸上一般,伸手捂住自己面颊揉了揉,对明颜笑道:“妹子好重的手……”

其余几个小捕快见状交头接耳低声言道:“这小妞如此泼辣凶狠,头儿定是相中大的那个。”

正在窃窃私语之间,便听鱼姬笑道:“回来就好,亏得我们还时常惦念。对了,之前欠下的旧账未清,这几个月下来,利滚利也已不少,加上刚刚砸碎的这只大寒瓜,少说也得多做个三五七年的杂役才算清账。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寒瓜切了给各位客官醒酒?!”起初言语还颇为亲厚,说到后面却是毫不客气,颐指气使!

旁边的小捕快见得这般景象不由得面面相觑,继而看龙涯的眼光也带着无上的敬仰,皆道小的凶狠暴躁也就罢了,大的更是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样的女子长得再标致也是难以消受,头儿果非常人……

三皮听得鱼姬言语,本想回嘴,忽然想到一事,顿时失了气焰,而后嘟嘟哝哝抱起那裂开的寒瓜,埋头奔厨房而去。听得身后捕快们笑声一片,忍不住恶向胆边生,心想索性撒些巴豆粉在寒瓜里,拉得你这群不知死活的混球们脚耙手软……

明颜心中奇怪,心想这小泼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被这般使唤就算不反抗,至少也要讨点口头上的便宜,明明都已经跑掉了,还巴巴地回来做小伏低,也不太合常理,于是心怀疑问看看鱼姬,却见鱼姬微微一笑,似乎已胸有成竹。

众人嬉笑一番,回堂里重整杯盏,继续饮酒作乐,鱼姬、明颜一旁压酒相劝,众人耳酣面热之际恣意放歌。行伍中人大多五音不全,歌声怪异,全不着调,偏偏又是借着醉意扯着嗓门唱,颇为惊悚。

街上有人听得这段,都知是有人大醉胡闹,一个个避得远远的,生怕惹上这群醉鬼。

鱼姬眉头微皱,浅笑劝止:“各位爷台,再闹将下去只怕旁边的邻人都有意见了。”

龙涯哈哈大笑,挥手止住捕快们放歌,笑道:“也好,我们不唱——掌柜的来一段……”小捕快们听得这番言语,纷纷起哄,闹得鱼姬哭笑不得。三皮端着切好的寒瓜自堂后转出来,见得这般景象,也是暗自好笑。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阵幽幽的箫声徐徐而来,似乎相隔遥远,又似乎就在这厅堂之内。

说也奇怪,听到这阵箫声,原本笑闹不休的捕快们一个个顿时眼皮发沉,不多时一一倒地,酣睡不已,便是有京城第一名捕之称的龙涯也是双手抱头倒伏在桌面之上。

三皮听得箫声,脸色一变,把装寒瓜的大盘往桌上一放,继而将身一蜷,猫腰钻进酒桌下面,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如同事先排练过一般。

“掌柜的……”明颜也觉察出有些不对,转眼望向鱼姬。

鱼姬微微颔首,手里拈起一只酒壶,转眼之间,壶嘴里倾出的酒水绕着众人画了一个圈子,而后稍稍理了理衣裙,面向街面。

只见街面上已然倒了不少夜游的行人,附近的瓦子勾栏也不再听到饮酒作乐之声,似乎在一瞬间,这片区域的人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睡之中。远处的街角远远行来一个女郎,一身青衣,身材纤长妖娆,容颜颇为俏丽,只是眉目之间隐含暴戾之气,让人感觉不太妥当。

那女郎到了近处,直接掀开竹帘走进鱼馆,四下张望一番,开口问道:“那遭瘟的死狐狸躲到哪里去了?”

明颜见那女郎一开口就询问三皮下落,心想这小泼皮莫非在外惹下什么风流孽债,才会回这鱼馆躲难?上下打量着美貌女郎,心中没来由地酸楚难当,扬声回道:“什么死狐狸,没见过!”一面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躲在桌下的三皮屁股上。三皮吃痛,却不敢出声,只是死死捂住嘴趴伏桌下,打定主意,别说是用脚踹,就算是用刀捅也不出来。

那女郎听得明颜的话并不相信,那狐狸的妖气仍残余在这店堂之中,可是偏偏不得而见,定是被眼前这两个女子使了障眼法藏了起来。这东城的人听了她的催眠箫声都沉沉入睡,偏偏这两个女子仍然清醒,尚能言语,想来也非常人,于是不再拐弯抹角,“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我来只是寻那死狐狸晦气,与旁人无关,若是尔等再包庇隐藏,休怪我下手无情!”话音刚落,这厅堂里凭空出现了若干悬浮空中的竹叶,便如被飓风席卷一般在厅堂里旋转纷飞,每每触及檐头墙面及木作家具,便如开锋的利刃一般,现出若干细长的划痕来!

鱼姬转眼看看四周飞舞的竹叶,手里的酒壶朝天一倾,一汪清冽的酒水直飞天棚,顿时散作水汽,在厅中晕开来,那些锋利如刀的竹叶顿时消逝不见,便连先前在这厅堂中留下的无数划痕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女郎见得眼前的景象,不由脸色微变,却见鱼姬浅浅一笑,“姑娘何必这么大火气,有话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再慢慢说。那狐狸的确讨人厌,若是他当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等也唯有帮理不帮亲。”说罢瞟了一眼桌下的三皮,只见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额头滚滚而下,想来是坐如针毡,不得安宁。

那女子闻言,怒气稍歇,微微点头。

鱼姬抬手将女郎引到一旁的座椅边坐定,吩咐明颜送上茶水。明颜转身下去,心头却始终不舒服。

那女郎在桌边坐定,开口言道:“我本是终南山中修行千年的竹精,小字青奴。今年初春终南山山神华诞,我费尽心机求得‘五华金莲’一朵,历经百日悉心培植,眼看就要结出可让我脱离妖身化为人身的‘五华莲心’,谁料那遭瘟的死狐狸趁我不在,将那还未绽放的‘五华金莲’啃吃得一干二净……”

明颜端茶进来听得这番言语,心头微微放宽,心想原来不是惹上风流孽债,而是偷鸡摸狗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青奴之言颇为蹊跷,于是开口问道:“既然你都修了千年了,相信不久便可修成仙道,干吗还要借那‘五华莲心’修个人身?不是太匪夷所思了么?” 青奴闻言,垂首不语,神情颇为抑郁。

鱼姬微微摇头,叹道:“泼皮狐狸,又行的这等勾当,确实该打!不过,他啃吃‘五华金莲’对你而言倒未必是祸事。那‘五华金莲’性属至阳,与你秉性相冲,你若服食,有可能会成功转为人身,但更多的可能是未得人身反受其害,千年道行就此尽丧。难道终南山山神赐你‘五华金莲’时没有跟你说过其中的利害关系?”

青奴此刻方才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无比,“我自知道,只是……既有这个契机,宁愿一试。”

鱼姬沉吟片刻继而言道:“你甘冒奇险,舍弃仙道求取人身,想来是为了某个凡人,不知我这猜想可为真?”

青奴抬起头来,见鱼姬面色柔和,不由得心中一宽,长久以来在心头萦绕不去的种种抑郁之念,不知为何在这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面前却有一吐为快之感。

过了良久,青奴盈盈抬头,樱口轻启:“你猜得不错,我舍弃修仙之道,的确是为了一个男子,他姓蒙名翰,本是原山西盐铁司蒙舒的二公子。”

事情要从去年中秋时节说起。

山西盐铁司蒙舒病故不久,夫人陈氏一直郁郁不展,蒙府二公子蒙翰事母至孝,于是携带九岁的侄儿俊儿一道,陪伴母亲入终南山中的三清观小住养生。

终南山造化神秀,气候宜人,蒙翰生性优柔文弱,每日侍奉母亲修读《道德经》,倒是很少外出,但那顽皮好动的小侄儿俊儿却是难有定性,每日在山中游走嬉戏。

有一次,那俊儿顽皮捣蛋,见山中猎户布下的兽夹里困了只野兔,于是动手去扳那兽夹。可惜俊儿年幼力弱,兽夹稍开些许,俊儿便力有不继,唯有拿腿脚压住。兽夹咬合力甚大,反弹回来,倒将俊儿的脚掌也夹在了里面。

俊儿吃痛,大哭大叫求救,没引来看护他的家仆,倒惊扰了一直在山中修行的青奴。

青奴见俊儿哭得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一改往日不在人前现身的惯例,飘然出现在俊儿面前,帮俊儿扳开兽夹,更采来山中草药救治,末了还一路背负孩子回到三清观。

便是在那个时候,青奴第一次见到蒙翰。

一个是玉树临风满腹诗篇的翩翩公子,一个是娇俏喜人不沾凡尘的世外美人,两厢遇见自然是相互倾心,不久便时常结伴在山中游历。

蒙翰也曾问起过青奴的身世来历,但青奴害怕蒙翰知道自己身属异类惊恐,推说是山中猎户的女儿。两人朝夕相对,情爱日渐深邃,山盟海誓更是喃喃呢呢。

青奴本以为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不料蒙翰时常外出被其母陈氏看出了端倪,查问得知儿子正和一个山中猎户的女儿打得火热,心中着恼,多番勒令蒙翰不得再见青奴。

虽然母亲不断施压,但有的时候,越是施压,越是使得蒙翰更加眷念青奴。到后来便如所有热恋中的年轻人一般,再难像初时一般发于情止于礼……

青奴到底是妖身,一身的妖气对蒙翰肉体凡胎有百害而无一利,不久,蒙翰便病倒在三清观中。

三清观的道人颇有眼力,看出端倪,便告知蒙翰之母陈氏,陈氏知晓自己爱子病倒乃是因为亲近妖物所致,不久就带同蒙翰和俊儿离开终南山,回了山西。

青奴知晓是自己害得爱郎病倒,也自责不已,破例离开终南山,前往山西探视。

当青奴好不容易寻到情郎蒙翰时,蒙翰早已痊愈,乍然见到青奴,一时间百感交集,感慨一番之后告知青奴,经过这些时日已然知道青奴并非凡间女子,人妖殊途,纵使再难舍弃彼此之情,也是无法,何况回到山西之后母亲已为他定了一门亲事,乃是新任盐茶司之妹。母命难违,他虽对那家姑娘无意,也只得接受母亲的安排……

这段情事来得快,结束得也快,青奴虽心有不甘,却无法改变自己是妖非人的事实,回到终南山中大病一场,思前想后,便动了弃修仙道而入凡尘的念头。是以趁终南山山神华诞之时,在山神面前苦苦哀求,终以一片痴心求得“五华金莲”。

虽然山神也曾郑重相告,此番行事凶险非常,若不成功,她那得来不易的千年道行将毁于一旦。奈何青奴心中只念着要与爱郎蒙翰再续前缘,什么也不在乎了,每日里悉心照料那“五华金莲”,眼看百日之期将满,岂料凭空跑出三皮这泼皮狐狸。

三皮虽惫懒成性,倒也有些眼光,见得那含苞欲放的“五华金莲”,知是难得一见的仙家宝物,更何况他乃狐狸化身,杂食成性,那“五华金莲”对他并无妨碍,便趁青奴外出采集浇灌“五华金莲”的朝露,跑去将那株“五华金莲”连花带叶啃吃了个干净。

青奴回来发现,自然怒不可遏,对那三皮一路追杀。

青奴修行千年,道行远比三皮深,无论三皮如何躲藏,都会很快被青奴找到,有几次险象环生,差点丢了小命。三皮在外面东躲西藏了几个月,想来想去还是跑回了倾城鱼馆,心想有鱼姬、明颜在,至少可保周全,是以见到鱼姬颐指气使、明颜拳打脚踢也不反抗,听之任之,做小伏低。

青奴说过这般前情,对鱼姬言道:“我与蒙郎再续前缘的唯一契机便是那‘五华金莲’,而今被那狐狸吃了去,倘若不把那狐狸揪出来煎皮拆骨,我这心中之气如何能消?”

鱼姬闻言微微颔首,“不错,的确不该放过。不过,就算你把那狐狸煎了煮了,也不可能让他把吃了的东西吐出来,我倒有个折中的办法。” 而后扬声吩咐明颜去把酒架上第五排第一瓶酒浆取来。

明颜手脚灵便,很快就回到桌前,将一个红泥小瓶放在青奴面前。

青奴面露狐疑之色,不解地看看鱼姬,却听鱼姬言道:“那‘五华金莲’我是没办法讨来还你,我这瓶‘轮回酿’倒是也有相似的效果,只不过会让你重入轮回,要再与你的蒙郎相会,至少也得十来年的光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等这十来年。何况转生为人,你千年修为也就从此尽丧,你可要先想明白了。”

言毕伸脚擦去先前洒下的酒痕。那一圈酒痕本是结界所在,擦去一点,结界顿时消失,圈中的人和物立时显现出来,桌下的三皮浑身发抖,面露恐惧。

青奴见到三皮,忍不住要上前,却听鱼姬说道:“三皮就在这里,要是你实在心有不甘,要煮要炸,悉听尊便,只不过这家伙还差我不少酒钱,给我留条尾巴抵债,也就两清了。”

青奴听得鱼姬言语,心头此起彼伏,半晌方才开口:“只要可以再见蒙郎,区区十来年我还可以等,若是可以达成心愿,放过这狐狸也不是问题。”

三皮听得此言,如获大赦,顿时舒了口气,自桌下爬出来,“这就对了,凡事好商量,动刀动枪的也没什么益处。”

明颜一旁见三皮丝毫没有悔意,抄手笑道:“你当现在风头已经过了么?让掌柜的拿这酒水来赎你性命,也不想想以后尾巴还是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三皮闻言一惊,转眼看看笑而不语的鱼姬,刚才鱼姬所言言犹在耳,想来还在惦记着狐尾围脖,这一认知当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脸色一变,慌忙赔笑道:“瞧颜妹说的,掌柜的向来好心肠,再说这伏旱天气,要围脖干吗?”

鱼姬叹了口气,“现在是用不着,不过很快夏去秋来,待到秋风起,冬天也就不远了。”

三皮干笑道:“秋风起,山蛇肥,进补最为适宜。哈哈,看这厅里乱得,想来我不在,掌柜的和颜妹都忙不过来了。”说罢装模作样地扯过袖子在桌上抹了抹。

青奴看看桌上的红泥小瓶,对周围的言语全不上心,伸手拿起这个红泥小瓶,问道:“是不是把这里面的酒喝下就行了?”

鱼姬微微点头,眼见青奴揭开封口,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嘴角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那酒水入口无味,青奴只是觉得舌头发麻,脑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逐渐归于漆黑!

正在惶恐间,耳边听得鱼姬的声音,甚是舒缓轻柔,“现在你朝前走,不久会看到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右边的墙壁上有很多扇铁门,一扇就是一年的光阴,你想在什么年纪见到想见的人,就推开那扇门……”

青奴用心记下,在一片幽暗之中朝前走,不多时,果然见到一条巷子。正如鱼姬所说,这条深不见底的巷子右边排列着许多乌黑的大铁门,巷壁上每隔几丈便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全赖这微弱的昏黄灯光才可以依稀辨明巷中的事物。

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阵轱辘滚动之声,在这条幽暗昏黄的巷子里回响。青奴心中既是急切又是忐忑,数着右边巷壁上的门,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扇……两扇……三扇……

那沉重的轱辘声在耳边回荡,叠加着无数回音,青奴在这条巷子里待得越久,就越觉得心浮气躁,烦闷不堪,于是加快了脚步。当走过第十五扇铁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心想与蒙郎分别之时蒙郎二十有五,若是自这扇门进,那蒙郎刚刚四十出头,倒也算般配。正打算推开那扇铁门,却发现前方的巷子投射出一道极强的亮光。

青奴一时好奇,便朝前走去,又数了十四扇铁门,发现第三十的一扇门虚掩了一条隙缝,亮光便是自门内发出,而那轱辘滚动之声也是自这门内传来。

青奴心想既然门虚掩着,不妨偷偷看上一眼,也好知道三十年后是什么状况,回到蒙郎身边也多几分把握。

于是她缓缓靠上前去,正想透过缝隙朝里看,却觉得那道白光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力,顿时失去平衡,朝着那道光亮而纤细的门缝挤去!

伴随着青奴的惊叫声,眼前忽又暗了下来,青奴抬眼,看到一盏掩着翠纱的宫灯,上面绣了些竹枝竹叶的纹样,被灯光一映,向四周投下淡淡的竹叶纹样的影子。

青奴发现自己正斜倚在一张檀香榻上,房间相当雅致,重重纱幕低垂,家什俱是上好的沉香木制成,四下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青奴坐起身来,房间的一角立着一张花案,案上一面硕大的铜镜正在幽暗的灯光中浮动着光影。

青奴走到镜前一看,自己脸上带着乍醒的惺忪睡眼,眉目之间却是从未有过的慵懒风情,三十左右年纪。

青奴恍然大悟,心想必定是被那白光拉进了第三十的那扇门,后悔莫及,但此刻脚踏实地,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沉实,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一阵剧痛袭来,她揉了揉手臂,开始慢慢习惯这得来不易的血肉之躯,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快点见到蒙翰。

这厢心潮起伏,却听那纱幕之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呼唤:“夫人可起身了么?刺史大人的轿子快到了。”

青奴低低应了一声,随后那低垂的纱幕被撩了起来,外面的花厅光线微沉,想来已是傍晚,两个小丫鬟捧着铜盆面巾垂首入内。

青奴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任由她们服侍梳洗上妆。那两个小丫鬟甚是伶俐,想来也是做惯了这等活计,不到半个时辰,已帮青奴收拾停当。青奴看着面前铜镜中这个风华绝代的贵妇人,和印象中的自己全然不同,似乎从头到脚都虚幻不真。

“刺史大人……是何人?”青奴开口问道。

一个小丫鬟掩口笑道:“夫人怎生忘了,萧关刺史蒙大人是夫人的夫郎,半月前回京述职,今个儿回来,刚刚六儿去探过了,大人的轿子过了东门了,想来这会儿也该到了。”

青奴闻言心中一喜,心想原来早与蒙郎相会,还结为连理,那酒馆中的女子所言当真不虚。思虑之间听得外面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在呼喊:

“夫人,大人到了,请你花厅相见。”

青奴心中早就期盼此刻重逢,哪里顾得上许多,伸手拉起拖地长裙的下摆,早已快步出门,那两名小丫鬟也跟了出去,见得门外立着的小厮打扮的青年便嗔道:“六儿,愣着干吗,还不前面带路?”

那六儿见自己夫人奔将出来,也是一惊,心想平日里夫人举止端庄,怎生变得这般急切?想来是大人离家日久,心中太过惦念。听得小丫鬟斥责,忙前面带路。

青奴紧跟其后,穿过花苑回廊,心想终于可以重遇蒙郎,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回廊尽头便是花厅,隐隐听得里面有人说话。

青奴心知跨进前面那扇门便可见到魂牵梦萦的爱郎,却不知为何反倒慌乱起来,转头问紧跟身后的小丫鬟:“我这般打扮可还妥当?”

那小丫鬟甚是伶俐,微笑答道:“夫人向来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岂会有不妥当的时候?”

青奴听得此言,深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心情,迈步进入那幽雅别致的花厅,只见厅上的茶座边正坐了两人,一个是老态龙钟的老者,背脊佝偻,额头微秃,瘦弱单薄,脸上的皮肤松弛,挤出几丝刀刻般的深纹,看样子六十岁左右,相貌神情却全无老者应有的矍铄,反而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出些许猥琐浮华。

而另一个长身玉立,身着官服,面容俊朗,不是爱郎蒙翰是谁?虽说当日山西一别到现在不过半年光景,但轮回之中已是三十年光阴,双方变化都是不少。

青奴由妖化人,固然是天差地远,那蒙刺史也非当年的柔弱文生,统兵守关为一方刺史,自是充斥尚武之气,雄姿英发,此刻蓄了三须美髯,比之当年的翩翩少年又多了几分沉稳持重。尤其本身英俊不凡,更驻颜有术,浑然不似已过五十之人,看那精神气,仿若不到四十。

“夫人来了。”蒙刺史起身相迎,见青奴姗姗而来,很是体贴地伸手相扶,“为夫不在这些时日,家中大小事务都是烦劳夫人费心,夫人辛苦。” 青奴见得爱郎,欣喜若狂,听爱郎这般温柔言语,于是开口答道:“夫君休要如此客套,这本是妾身份内之事,只怕力有不逮,何来辛苦?”

夫妇两人相视一笑,万般情愫皆在不言中。而后青奴听自己的夫君开口道:“这位是为夫嫡亲叔父,早年外放他处,是以夫人虽入门十余载也并未见过。此番回京述职碰巧遇上,便请他老人家来家中盘桓数日,烦劳夫人代为安排照料。”

青奴忙向那老者道了个万福,寒暄几句便扬声吩咐丫鬟小厮打点客房,准备膳食,为夫君和叔父接风洗尘。

那老者回礼时一双混沌老眼便在青奴身上转来转去,青奴心中不喜,碍于夫君脸面,也不好如何,任由夫郎引到身畔坐定,闲话家常。

言语之间青奴才知那叔父本在益州为官,不料宦海沉浮,因错判冤案,被朝廷派下的御史革职查办,此番进京便是带了银钱珠宝前去疏通打点,希望可以官复原职。不料吏部的人却不好说话,此事就此没了结果,正好碰到夫君回京述职,于是顺便来这萧关散心。

青奴听得堂上言语,只觉这叔父满腹的世俗油滑,行这贿赂手段更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想蒙郎少年之时便温文尔雅,此时又如斯稳重内敛,与那猥琐老者没半点相像,若非蒙郎亲口所言,只怕她也不信。

不久家仆已准备停当晚膳,蒙刺史起身邀约叔父入席,青奴自然起身尾随夫郎身后,见夫郎气派大方,谦恭得体,越发觉得为爱郎放弃千年修为换得人间百年相伴甚是值得。

只是席间闲谈之时,青奴觉着那叔父的眼神始终在自己身上逡巡,颇为无礼,毕竟是家中至亲,又是客人,也不好给他难堪,唯有移开眼神,少有接触。何况经历这许多波折方才和爱郎成就良缘,眼中也看不到其他。

晚宴之后,众人小聚片刻,也就各自回房歇息。

青奴坐在妆台前卸下发髻之上的花簪步摇,看着镜中颇为陌生的神态容颜,虽然心愿得偿,但凭空大了好几岁,难免有些失落,却见夫郎面露温存立于身后,于是微笑转过头去。

“别动。”蒙刺史轻轻扳住青奴的肩膀,伸手至青奴耳畔摘下一只耳环,轻轻放在妆案上,顺手摘下另一只,“夫人在看什么看得入神?” 青奴轻抚面颊叹了口气,“我在看自己比上次见你之时老了多少。” 蒙刺史伸手环在青奴腰间,自身后拥住青奴,面颊贴在青奴光洁如昔的粉面上,低声言道:“才不过十数天时间,夫人怎会老去?为夫心中,夫人永远都是如此仪态万千国色天香。倘若夫人真老了,那为夫自然也垂垂老矣……”言语百般温存。

青奴靠在夫郎胸前,伸手捋了捋夫郎的三须美髯,“我是说,和我们初见之时相比,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蒙刺史笑道:“这世上凡人哪有不老的?夫人今天怎么这般感慨?” 青奴抬眼看着眼前的夫郎,沉默许久问道:“那夫君可还记得初见我时的情形?”

蒙刺史叹了口气,“自然记得,自与夫人成婚以来,便始终觉得自己很有福气,可以娶到这样秀外慧中的好夫人。”而后脸上浮起几丝坏笑,“要是夫人可以早些为我蒙家生下一男半女,后继香火,此生也就别无牵挂了。”说罢伸臂将青奴抱了起来。

青奴满面通红,依稀记得往日在终南山中与爱郎的恩爱缠绵。好不容易得来人身,为爱郎生儿育女也是分内之事,日后双双老矣,也可看到子孙相传。

一番云雨之后,蒙刺史搂着青奴怡然入梦,青奴俯在爱郎胸口,听着爱郎心跳,却难以入睡。

床前的翠纱宫灯光线暗哑,把熟睡的蒙刺史的脸映得也是一片怡人的幽暗,刚才的欢爱历历在目,青奴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害怕,真要说是什么缘由,却又说不上来,只是下意识地抱紧夫郎,生怕一松手,眼前一切又成空,迷迷糊糊之间入梦,却也不安宁。

第二天天明,蒙刺史闻得鸡啼便起身,循例要去衙门处理公务。青奴也无心睡眠,着丫鬟打水梳洗,陪夫郎用过早点之后,蒙刺史离家去了衙门,青奴却有些百无聊赖,便在花园稍坐了片刻。

忽然间,身后有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青奴吃了惊吓,忙站起身来转过头去,却见昨日里见过的那位叔父站在身后,笑容颇为古怪,“老夫见侄媳肩上粘了些灰尘,便顺手拍了去,可是惊到侄媳了?”

青奴虽心中不快,碍于长辈的身份也不好翻脸,只是开口答道:“那倒没有。不知叔父用过早膳没有,侄媳也好着人置办。”

那老者只是干笑两声,“不急不急,往昔总听人说侄儿娶的这房夫人温柔贤淑持家有道,老早就想来见上一见。昨日里匆匆忙忙,都没时间好好闲话家常,今日大有闲暇,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

青奴虽觉不妥,也不好回绝,唯有扬声呼唤丫鬟前来备下酒菜伺候,这样多一个人在,总不至于显得尴尬。

席间那老者东拉西扯,尽是不着边际的言语。青奴硬着头皮在一旁听着,不时虚应一两声,心中大为烦躁。

忽然间听那老者笑问:“昨日里见得侄媳,总觉得颇为面善,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听家里人说过侄媳娘家姓祝,不知道闺名为何?” 青奴听得这番言语,脸色一变,此人虽是自家叔父,到底男女有别,哪有直问闺名之理?自古以来男女大防,最为忌讳的便是伦常之乱,这般举止已是坏了纲常。以前在山中修行当然可以不管凡尘的规矩,但既已为人,则自当遵从为人的道理,若是应对不当,只怕难免招人轻贱。

于是青奴招呼丫鬟斟酒,将话题岔开,那老者非但不觉失礼,眉目之间还颇有得意之色。青奴见得这般情状,也颇为头痛,心想初来乍到不明周围人事也就罢了,而今凭空跑出来这样一个为老不尊的叔父,许多事情着实不好解决。记得往昔和蒙郎相好之时,从来没听他提过这样一个叔父,以往担心和蒙郎家人相处不当,也是担心无法取悦婆婆,想不到事隔三十年,没了婆媳不睦之虞,又出了这等麻烦事,想想做人的确为难,烦恼更是不少。

青奴觉得再杵下去只是尴尬,于是起身托词要去账房看看家中银钱支出,暂时离开。心想好在那叔父不可能在府中长住,这等风言风语,唯有当做从没发生过,等他离去也就好了。

这般过了两个月,青奴与蒙刺史情爱深邃,可那叔父一直没有离去之意。青奴不厌其烦,只好虚与委蛇,每逢自己夫郎不在府中,便深居简出。不见面也少了不少是非。同时青奴也在向周围家仆打听府中的人事状况,对这日后安居之地总算多了几分了解,渐渐地也开始着手一家主母应尽的职责,总算是将这个新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萧关位于大宋、西夏交界之地,乃驻军重地,以往还算太平,只是近日来了伙西夏游民组成的马贼,时常在萧关外活动,神出鬼没,手段凶残,蒙刺史主事萧关一方,也为此事头痛不已。

青奴听自家夫郎提这烦心的公事,自己倘若从前一身法力,自可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转为人身,便与寻常妇人无异。偶尔兴叹,却又自我宽慰,得偿所愿,放弃千年修行也是意料中事,此时再为惋惜,岂非太不知足了么?

这天,青奴远远看到蒙刺史端坐在书房桌前,眉头紧锁,心知夫郎又在为公务忧心,正寻思送上香茶助其凝神静气,不料却见府中管家神色匆匆而来,心知必有家中事务,于是上前叫住管家询问一二。

一问才知是城外的地保前来,前几日城中运去的稻种发放到户之前就被西夏的马贼劫了去,眼看耕种时节将过,再无稻种播种,便误了今秋的收成。

萧关地处偏远,赋税却不比其他地区轻松,收成若是不好,佃户们自然无法缴清年关赋税。而蒙府在萧关一带尚算富庶,仓廪殷实,是以佃户们便托地保来向蒙刺史求恳,暂借一千斤稻种应急。待度过这燃眉之急,日后可拿收成还上所借的稻种。

青奴心知自家夫郎一贯看重民生,何况对蒙府而言,借出一千斤稻种也不是什么难事,夫郎正为公务烦心,无谓再让这等事务分心。她既为蒙府主母,这等小事也可作准,于是吩咐管家调配。

管家得令下去安排,不多时已安排人手,打开仓库,将稻种称量装袋,忙活了半日,总算将一千斤稻种统统装车。青奴见后院停靠的两辆粮车,也颇为欣慰,只待明天天亮,就着人押送出城,也算了却件心事。

谁料晚饭后,小厮六儿忽然找来,对青奴言道适才在后院见有人在动那粮车,六儿过去查看,见地上散了许多陈年老米,都已霉烂生虫,六儿觉得心里不踏实,便来说与青奴定夺。

青奴听得此言,也是纳闷,起身到后院粮车处,叫六儿随意开了一麻袋稻种,果然如六儿所言,已非白日里看到装包的上好稻种,而是霉烂的陈年老米!

这一发现当真非同小可,稻种对城外的佃户何其重要,被换成这霉烂的陈年老米,自然是无法播种结实,幸好六儿机灵,及早发现,不然等明日稻种送到佃户手里,不是给自家相公落下为富不仁的臭名么?

青奴心中恼怒,差六儿将管家招来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换稻种之事是那叔老爷授意。

原来白日里叔父见蒙府的家丁在粮仓忙碌装袋,正好顺便也清理出不少积压多年霉烂无用的陈年老米。管家本想将这批无用的陈年老米处理掉,却听那叔父一番言语,说道陈米扔了可惜,不如直接当稻种运去城外,反正蒙刺史贵为一方大员,佃户也不敢来啰唣,再不甘愿也只有硬着头皮收下。而换下的上好稻种可以运去城中粮店出售,换个五百两银子不是难事。

管家听信了那叔父的蛊惑,也想二一添作五,和叔父一起发笔横财,所以才着人李代桃僵,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被六儿发现了端倪,闹到了夫人那里。

管家自知理亏,哀哀告饶,青奴心中虽气愤难平,但也不好对为老不尊的叔父发作,只是喝斥了管家几句,着人将那管家逐出门去,又见六儿颇为伶俐,通晓文墨账目,可堪重用,于是将其破格提升,聘为管家。

青奴夜间安寝时将此事告知蒙刺史,并未在自家夫郎面前诟病叔父唆摆管家中饱私囊之事,只是微微提了提。蒙刺史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辈,自然称赞青奴处事大方得体,至于那叔父,以子侄的立场也确实不好加以责难,唯有不再提及此事。想来赶走管家之事,那叔父也已知晓缘由,此后应有所收敛。

事情虽然解决,青奴还是不太放心稻种之事,打定主意第二天和六儿一道押送稻种去城外,见自家夫郎颇为疲惫,也就任他安睡,没有提及。青奴自个儿思量,在世间为人妻室,种种琐事也得多方揣度,倒是比起从前在山中修行要难上许多。

次日清早,蒙刺史又和往常一样,早早去了衙门。

青奴用过早点,见六儿已经安排好七八个家丁护送稻种,于是招来轿夫,带了个小丫鬟随伺,加上领路的管家六儿,一行十三人,一路徐行出了城门。

青奴自入人世以来,此番还是头一遭出得城门,举目望去,只见远远的一片黄沙厚土,与城中的繁荣截然不同,近处倒是有不少农田瓜地,离城门越远就越显得荒凉。

路上遇到两队巡逻的骑兵,循例上前查问一番,自有管家六儿上去应付,骑兵们得知是刺史夫人出城办事,纷纷上前见礼,叮嘱一番,提醒众人小心西夏马贼出没。

青奴见骑兵们来的方向正是粮车要去的方向,倒是不以为意,心想纵使这片地方不算太平,刚刚才有骑兵巡过,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又行出几里路,远远见得些个村落,看起来颇为简陋,等进了村落,轿子和粮车都停了下来。“夫人,到了。”六儿在轿外轻声言语。青奴掀起轿帘,只见四周的破屋里出来了许多村民,六儿正与一个老者言语,想来便是当地地保。

青奴见村落破旧,心想幸好及时发现稻种被换之事,不然那些陈年老米运到这里,岂不是误人么?于是扬声吩咐六儿指挥家丁将粮车上的稻种卸下,分发各户。

众乡民千恩万谢,有管家六儿和地保主事,约莫两个时辰,已将两车稻种发放妥当,六儿整理好各户借贷稻种的字据,方向青奴禀报。青奴见事情顺利,心中欢喜,眼见日已过午,便吩咐六儿准备回城。

一干乡民受此恩惠,大力挽留众人吃顿便饭再走,青奴见众人盛意拳拳,也不好推辞,一行人便在村中叨扰了一顿,待到离去之时,日头已然开始偏西。

两辆粮车空了出来,行路也轻便不少,十余里路已然过半,远远可以看到高耸的城门关卡。离城近了,众人也都松了口气,不再像先前一般小心在意,连言语说笑也大声起来。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声呼哨,道路两侧的缓坡上出现了数十匹高头大马,马上俱是剃发结辫的凶顽之辈,个个手持刀刃斧棒!

“坏了,是西夏马贼!”六儿大惊失色,跳下粮车奔到轿子边,众人俱是惊惶。此地距城门不过数里之遥,那一干西夏蛮人埋伏在这里,自是胆大包天,不怀好意!

青奴在轿中听得六儿言语,心中也有些慌张。今非昔比,若是从前,别说是小小的马贼,寻常妖魔也不见得可以伤她分毫,而今这副凡人身躯,既无气力,也不灵便,自筹难以和孔武有力的马贼一争长短。

正在慌乱无措之际,只听得怪叫连连,那伙马贼纵马从两边的缓坡疾奔而下,朝着粮车和轿子冲了过来!

一干家丁只是寻常汉子,粮车之上几把铁锨筢子,算不得什么趁手的兵器,拿在手上也没什么用处。

六儿只得招呼众家丁围定轿子,保护夫人,眼见周围的马贼们纵马游弋,围绕游走,四处尘土纷纷,马鸣萧萧,更夹杂着西夏蛮人的呼喝笑声,怎不叫众人心惊胆战?

六儿也怕得要命,但护主心切,硬着头皮对众马贼喊道:“我们是送粮的车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望各位大王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他用汉语和西夏语各喊了一遍,仓皇间前面的马匹突然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面相颇为凶恶的独眼汉子促马上前。看周围马贼的神情颇为敬畏,定是这伙马贼的头领。

那头领纵马绕行一圈后开口问道:“轿子里的是什么人?”说的却是汉人言语,想来也是常年在大宋与西夏边界上厮混的人物。

六儿颤声答道:“轿子里的是我家夫人,求大王高抬贵手放行。粮车虽然是空的,拉车的两匹马倒还不错,权当是小的们孝敬大王的。”

那头领哈哈大笑,“你这肥羊还想讨价还价么?马匹自然是老子的,你这几口肥羊也自然是老子的,一个个身健年轻,卖做奴隶也可抵一匹马的价钱。至于女人嘛,老子倒想多留两天,犒赏犒赏自家弟兄!”言罢周围的马贼纷纷呼哨怪叫,得意忘形,跃跃欲试。

青奴在轿中再难坐定,帘子一掀走了出来,“尔等休要胡来,我家相公乃是萧关刺史……”

“蒙俊是你相公?”那头领眼光一寒,面露凶悍之色。

青奴闻言一惊,“什么蒙俊?蒙翰才是我家相公。”言毕却见周围的家丁丫鬟都面露惊诧之色,不由心中一沉,隐约浮起一丝不好的感觉。

“哈哈,笑话,笑话,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傻婆娘,连自家汉子都会弄错。”那头领眯着独眼上下打量青奴,露出几分不怀好意的怪笑,“虽说脑子不清醒,样子倒是不错,那姓蒙的艳福不浅。正好,前年姓蒙的射瞎老子一只眼睛,今个儿老子用用他老婆,也是天公地道。”说罢挥手一声断喝:“统统拿下!”

左右的马贼早就跃跃欲试,听得头领号令亢奋非常,怪叫连连,挥舞手中的绳套,抛甩之间已套住了几个家丁,接下来更是一拥而上!

青奴惊惶难当,仓皇之间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那头领掳上马背,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法逃出掌控,恍惚之间听得有人嘶声呼救,却发觉是自己在竭力喊叫。转眼间看去,只见近身的丫鬟也被另一马贼抱上马背,连轿夫在内的十名家丁一律五花大绑,绳索一端捏在马贼手里,便如被牵出来的一群羊一般。

混乱中只有管家六儿还抓了把铁锨四处扑打,想要冲过来救青奴,到底势单力薄,不多时,一个马贼挥舞钢刀在六儿背上劈了一记,六儿顿时倒地不起,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黄土尘埃,眼见是不得活了!

那头领见坏了口肥羊,吐了口唾沫道:“好生晦气,生生儿少了二十两银子。”继而肆无忌惮地伸手在青奴身上摸索。

青奴又羞又气,极力挣扎相抗,那头领要稳住坐骑,一时未能得手,末了满脸快意的淫笑,“好在没走了这匹悍马,这般泼辣倒是够劲!等回去再收拾你,叫你知道老子的手段!”说罢一声呼哨,纵马而去。

其余的马贼尾随其后,呼喝声中,那十名家丁被马贼绳索拖弋,一路奔跑,跌跌撞撞,稍微走得慢了就被拖在地上,惨叫声频传!

青奴心急如焚,知道那马贼头领并非随口威吓,若是被他掳回老巢,势必难逃厄运,这厢极力挣扎,却抵不过马贼头领孔武有力。眼见离城门越来越远,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心想若非这人身累事,哪会将这一干马贼放在眼中,而今身处劣势,唯有企盼上天垂怜,降下个救星来……

约莫行了三十里,早进了西夏地界,只见荒漠黄沙,路上偶尔倒毙了些马匹羊羔,都被成群的秃鹫啄食一空,只剩下些许残躯遗骨,而天色也已转黑,残阳如血。

一干马贼沿路放歌,呼喝高亢,青奴虽不懂歌词含义,也可以想象这些西夏匪人何等意气风发。转头看看后面被缚住的十名家丁,一个个疲惫惶恐,已被折磨得有气无力。另一匹马上的小丫鬟早哭号得声嘶力竭,伏在马背不动,想是已昏厥了过去。

转过两个土丘,只见一个黄土矮城,墙上斜立了一圈拒马,都是削尖的木桩绑扎而成,防备骑兵冲击。不少木桩尖上还穿插着一些物事,走近一看,竟然是些死去已久的尸首,看衣物,俱是宋人打扮,稍稍近了,便闻得一阵令人作呕的尸臭!

再近一点,马蹄声人声惊起一大片黑压压的黑点,却是无数只依附木桩之上啄食腐尸的乌鸦,更带起一阵教人心惊胆战的鸦声!被掳的人们见得这等景象更加惶恐不安,那些马贼见惯了这等事情,倒无半点不适,一个个兴高采烈。

城门打开,早奔出些个小喽啰,伸手将绑缚家丁的绳索接了去,一路吆喝踢打,拖到城中的马厩绑定,便如对待牛马畜生一般。

那头领哈哈大笑,跳下马背,伸臂将青奴抗在肩上,大摇大摆走进城去,引得城中的喽啰们欢呼笑闹。

青奴一路踢打挣扎,但那头领甚是孔武有力,任凭她如何,也难伤他分毫。转眼间见人群中立了几个女子,俱是蓬头垢面,身上衣衫残破不堪,上身赤裸,顶多也是围了块破旧羊皮御寒,眼神空洞呆滞,想是之前被掳来的汉家女儿。

青奴暗自心惊,迟疑间已被那头领扛进一个帐篷,重重掼在铺了厚羊皮的地上。青奴摔得头昏脑涨,仍飞快爬起身来,闪身躲在一边。却听那头领吩咐那几名汉女好生看管,扬长而去,外面顿时笑闹一片,想是正与手下的喽啰们宴饮庆功。

青奴听得外面的嘈杂呼喝,惴惴不安,顺手自头上拔下一支钗子握在手心,心想若是那匪人进来罗唣,唯有以死相拼。

那几名汉女倒没为难于她,只是在帐篷门口坐定,一个个看着青奴,呆若木鸡。

青奴被那几名汉女眼光看得发慌,转眼看看帐篷外,只见城中的空地上早点上篝火,烤上了一只全羊,一干西夏匪人都围在篝火边嬉笑豪饮,一袋袋酒浆下得肚去,愈加亢奋。火光摇曳,越发显得面目凶恶可怖,教人心中不安!

青奴内心惶恐,却不知为何想起那西夏匪人头领的言语来,言明相公曾发箭伤了他一只眼睛。

想蒙郎一向文弱,哪里会这等手段?

大宋向来重文轻武,为防“陈桥兵变”之事再度发生,都是任用文人统兵,且从无连任,三年任期一满便会平调他处,是以青奴对于自家相公文人之身任刺史一职并无怀疑,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而今遇得这等大难,青奴方才疑窦丛生。

为何那匪人言道自家相公姓名并非蒙翰,而是什么蒙俊,言之凿凿,煞有其事?倘若真如那匪人之言,相公曾发箭伤了他一只眼睛,断然会记恨在心,不太可能将相公名字记错!

可是相公音容笑貌依旧,她又怎会连自己的爱郎也认错?而这些时日来夫妻情深,更是半点不会作假。

想到这里,青奴心里蓦地泛起一阵恶寒,而后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一切皆是那西夏匪人信口招摇,况且而今身陷狼窟,应当想法子尽快脱身才是,怎可在这时胡思乱想?

就在青奴心中此起彼伏之时,那西夏匪人头领高壮的身影出现在帐篷门口,却是带了五分醉意,一见青奴,伸手抓住青奴手腕,拖曳之间,生生儿将青奴拖出帐外,拉到篝火边,一面呼喝青奴斟酒,一面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旁边的匪人也将那些先前被掳进城中的女子叫到一起,一人搂上一个,豪饮之余上下其手,不堪入目。

青奴见得这等野兽行径,早惊出一身冷汗,强作镇定,将那支钗子藏在袖中,伸手拿起一个牛皮酒囊给那头领倒酒。

那头领倒是不曾想到青奴如此服帖,先前见这女子颇为烈性,到底也只是个无知妇人而已,而今想是被吓破了胆子,虽说有点意兴阑珊,倒省下不少工夫。那头领坐得久了,觉着肩膀有些酸痛,于是扬声让青奴按摩捶捏一番,松松筋骨。

青奴心中早有计较,面上甚是顺从。

一干西夏匪人见才被掳来的女人这般听话,哄笑喧闹,对头领大加恭维。那头领听在耳中,自是得意。

青奴起身在那头领身后轻轻捶打几下,见那头领眉眼微眯,甚是惬意,乘其不备,左臂自那头领身后扼定咽喉,与此同时,右手的钗子已紧紧顶在那头领右边太阳穴上!

此变一生,众人都是一惊,任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娇怯怯的女子会使出这等手段来。

那西夏匪人头领虽不畏惧青奴扼在颈项的左臂,却无法忽视顶在太阳穴上的那支尖利的钗子。

须知太阳穴乃是人脑部最为薄弱的一环,倘若激怒了这刚烈女子,金钗贯脑而入也并非难事,而今性命尽握在这女人手里,却也不得不开口告饶:“蒙夫人手下留情,有话好说,何必如此?”

青奴冷笑一声,“少说废话!叫你手下把抓来的人全都放出来,若有迟疑,休怪本夫人手下无情!”言语之中自带几分威严,那头领知她所言非虚,于是扬手呼喝手下的喽啰放人。

不多时,先前被一起掳来的家丁丫鬟都聚到青奴身后。青奴心中稍定,扬声威逼匪人打开城门,继而吩咐家丁各自取了刀刃,更牵走所有马匹。

一干匪人虽不甘愿,但头领还在青奴手里,投鼠忌器,不敢不从。不多时,只听大门“吱呀”作响,果然开启,门外夜色如墨,早已看不清道路。

夜色之中难辨方向,青奴却知再耗下去更是不妥,见那城门是向外开启,易守难攻,于是高声呼喝那一干匪人不得跟出城来,随后关闭城门,再招呼家丁们把门前的木桩拒马搬将过来,掉转方向抵住城门,虽说不是长久之计,抵挡一时算一时。

而后除了留下代步的十二匹马外,其余的马匹一律赶走,这样一来也算断了匪人的后路,就算这城门困不住城里的西夏匪人,没有马匹,也无法追赶他们。

唯一难办的是一直被她挟持的匪人头领。青奴无心杀人,又惧怕这头领武功了得,权衡之下吩咐家丁取来绳索将那头领绑定,扔在城门外,而后十二人骑上马匹,绝尘而去。

这萧关地处西夏与大宋交界之处,此地居民多以马匹代步,骑马逃生对他们倒不是难事,唯独青奴,虽说得来这个人身还算灵巧机变,但素来不谙车马,马背颠沛对她而言颇为困难,也唯有咬紧牙关,紧紧抱紧马脖子,生怕被颠下马背来。

一行人奔出十余里路,四周暗黑不辨,哪里知晓身在何地。纵使如此,也都纷纷言幸,皆道此番虎口逃生实为不易。

这般行了几个时辰,依旧是方向不明,忽然间听得几声呼哨,那十二匹马立时发足狂奔,任凭青奴等人如何喝叱勒马,也不停歇。突然之间前方大亮,却是一片乍现的火海,生生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马匹吃了惊吓,纷纷人立而起,将马背上人抛下鞍来!有几名家丁摔得过重,顿时昏厥过去!

青奴也被颠下马来,好在不曾伤到筋骨,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只见背后的野地里蓦然多出些火把马匹人影,一个个怪声呼喝,正是先前掳劫他们的马贼!好容易才逃出贼窟,不料终是难逃贼手!

青奴眼见火光照耀之下,一骑施施然而来,正是先前的独眼匪首。

那匪首面带狞笑,上下打量青奴,“你以为赶走马匹,我们就没法赶上?告诉你,只要在这大漠之中,任凭马跑得再远,老子一声呼哨也可以把马匹召回,你看,现在不正是你们骑的马把你们带回来的?”言语之间颇为快意。而后对青奴言道:“老子本以为你一介女流,不小心才着了你的道儿,现在你倒是猜猜看老子打算如何?”

青奴咬唇不语,既已激怒匪首,又落在他手里,自知无幸,手一翻,又取下头上的钗子握在手中,钗尖对准那匪首,只是心中气愤难平,双手微微发抖。

那匪首玩味地看着青奴脸上的表情,飞身下马踱到青奴面前,全然没将这威胁放在眼中。反倒是青奴深知此番正面交锋全无胜算,为对方气势所逼,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那匪首的神情就像是逮到老鼠的恶猫一般,狞笑道:“老子纵横大漠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胆敢这般算计老子。原本只想将你乐上一乐,再转卖换钱,现在……自是不会如此了事!” 说罢出手如电,抓住青奴的两只手腕一握!

青奴手腕纤细,哪里受得这等巨力,只听得咯咯作响,双腕顿时剧痛!青奴痛得满头大汗,哪里还握得住手里的钗子,被那匪首用力一掼,早摔在地上,双手再无力气,想来臂骨也已折断!还没等青奴爬起身来,那西夏匪首已扑了过去,上下其手,动作粗暴!周围的匪人无不哈哈大笑,也乐意观看这等活春宫,更有甚者在一边吆喝助威。

就在青奴羞愤交加之时,只听得“嗖嗖”一阵连响,无数箭矢激射而来,那伙站立围观的匪人顿时惨呼连连,鲜血四溅,倒地之时已如刺猬一般!

那匪首也是一惊,抬眼望去,火焰照耀下的迷离夜色中寒光四溢,等到看得清楚,才发觉身陷重重包围,周围人影幢幢,俱是铁甲骑兵,观其服饰,却是大宋守军!

这一认知当真是非同小可,那匪首转眼看看四周,己方人手在经历飞箭袭击之后已所剩无几,数十匹马匹四散逃逸,嘶鸣连连!

那匪首眼见自己身处劣势,应变奇快,伸手将青奴拉了起来,挡在胸前,一手扼住青奴的咽喉,一边高声呼喝:“这女子可是尔等萧关刺史的夫人,倘若再不退开,休怪老子手上没轻重!”仓皇之间难以控制手上力道,居然把青奴扯得双脚离地!

青奴落在那匪首手里,顿时呼吸困难,仓促之间暗道这世间现世报来得果然快,自己刚刚也是这等对付那匪人,而今却也如此落在那匪人手上,只是那匪人生性凶残,未必会留自己一条活路,思虑之间越发气息不接,胸闷欲裂,心想此番难逃一死,只恨天意难违,居然无法和蒙郎厮守终生……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突然眼前寒光一闪,扼在喉头的那只手忽然一松,身体顿时失了依凭,摔倒在地,双眼模糊之中只见那匪首仰面而倒,满面惊恐之色,那原本仅存的眼睛里插着一支长箭,箭身贯穿颅内,只留了一段一尺长的箭尾在外!

青奴仓皇之间转过头去,只见那片黑压压的骑兵中,一人雄踞马上,手持弯弓,面色刚毅,正是自己夫郎蒙刺史!

那一箭正是蒙刺史所发,箭上劲力雄浑,若非如此,也不会令那匪人一箭毙命!

青奴死里逃生,乍然见得自己爱郎,原本应欣喜若狂才是,只是这石破天惊的一箭,却让她完全愣在当场,心头纷纷繁繁,一片茫然,连蒙刺史策马而来也似乎全没看到。

蒙刺史策马来到青奴身边,轻舒猿臂,欠扭狼腰,伸手将跪坐于地的青奴揽上马背抱于怀中。身后的骑兵见得这般本领,无不呼喊叫好。

青奴神情呆滞,茫然听着自家夫郎朗声呼喝收兵,一路马蹄声声,不绝于耳。虽然夫郎强健的手臂就挽在腰间,青奴心中却是空白一片,眼前无数次闪现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命中匪人眼睛的画面!

这等超然的骑射本领自是经历过多年的磨砺,哪里是一个文弱书生可能达到的境地?

她嫁的这个雄姿英发的男人,当真是当年在终南山中和她海誓山盟的那个蒙翰么?这般思绪杂乱,就连双腕骨折的痛楚都似乎半点不觉。

蒙刺史不知怀中的夫人此刻心中此起彼伏,只道夫人受了惊吓,一时神智混沌,于是促马疾奔,入得城中回到府邸,一面招呼家仆前去延医救治,一面飞身下马,将青奴横抱在臂弯,快步奔回内堂。

刚入内堂,便见叔父迎了上来。蒙刺史一心忧虑青奴,只是稍稍和叔父打了个招呼,便将青奴抱回房中。

那叔父见青奴一身衣衫不整,面上露出几丝鄙夷的神色。先前伙同管家中饱私囊,虽未被追究,但心中却对青奴颇为愤恨,而今见得这般情形,自有几分幸灾乐祸。

蒙刺史将青奴轻轻放在床上,伸手拉过薄被盖上,伸手亲抚青奴面颊,柔声相唤,却见青奴依旧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不由得异常忧心。

不多时,大夫跟着家仆进来房中,一番诊治之后替青奴接好折断的腕骨,上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取来夹板固定,而后开了些凝神静气定惊的药物,嘱咐蒙刺史好生照看。

蒙刺史吩咐仆人下去抓药煎煮,见青奴这般情状,忧心如焚,在房中来回踱步。

青奴在床上躺了许久,双腕所涂药膏开始发挥效用,断骨伤处隐隐发热,疼痛的感觉比之先前更为强烈,不由得一身大汗淋漓,面颊微微颤动。

忽而额头一阵温润,却是蒙刺史用绢帕就着铜盆中的温水,正为她擦拭额头的大汗。抬眼看去,只见蒙刺史双眼尽是怜惜之色,心中不由一动,心想夫君待自己这般情重,为何还要胡思乱想,自寻烦恼?思虑至此,不觉眼中珠泪滚滚而下。

从救回青奴到现在,蒙刺史一直忐忑不安,而今见青奴流下泪来,不再那般呆滞无神,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慰青奴面颊,柔声道:“都是为夫去得晚了,累得夫人平白受得这般苦痛。”

青奴轻轻摇头,想要起身,却被蒙刺史细心扶起来,拥入怀中,“幸好六儿拼死跑回萧关报信,不然为夫还不知道夫人身陷险地。倘若夫人有何闪失,叫为夫何以自处?”

青奴微微叹了口气,“身陷贼窟之时,本以为九死一生,不想老天见怜,可以回返府中,得夫君如此厚爱,已是天大的福分……六儿可还安好?”

蒙刺史低声言道:“六儿的伤虽重,但救治及时,理应无恙。倒是夫人双腕的伤损,少不了要挨些苦楚。” 青奴淡淡一笑,“生还已是万幸,这点苦楚也算不了什么。”

蒙刺史摇头叹道:“四肢骨损,可大可小,为夫幼时也曾受过骨伤,若非救治及时,只怕也无法像现在一般行走自如,鞍马随意。夫人需得好生休养,切记少动,待骨损早日愈合,也算了了为夫一件心事。” 青奴听得此言,心头一凛,“夫君何时受过骨伤?”

蒙刺史笑道:“为夫以前提过,夫人怎生忘了?约莫是九岁在山中嬉戏,不小心陷在猎户的兽夹之中,现今早已痊愈,只看得到脚背上一排泛白的齿印而已。”说罢扯下右足靴袜,果然见那宽阔脚背上隐隐约约留有一些白点,不细看也不易发觉,难怪青奴与他同床共枕数月也没发现。

只是道不易觉察的旧痕,在青奴看来便如晴天霹雳一般。

爱郎蒙翰脚上是没有这道伤痕的,有这道伤痕的是蒙翰的小侄儿,青奴依稀记得那个孩子似乎是叫俊儿,那天她背负着孩子返回三清观,那孩子稚嫩的双手一直围在她的颈项,小脸靠在她肩头,足伤彻骨,却不吵也不闹……

而后遇见蒙翰,牵扯出这场情孽,这个被她偶然救起的孩子,却早已不记得了。

可是等她几经波折,穿越三十年光阴而来,却阴差阳错成了当年那个孩子的妻房,而一心念念不忘的爱郎蒙翰却不知下落如何……

“夫君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是如何情形?”青奴尚存一线希望,开口问道。

蒙刺史虽觉得青奴突发此问有些奇怪,但见青奴满面企盼之色,于是柔声言道:“自然是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中元灯节,为夫只身赴任江陵知州途中,夜宿江上客船,气候炎热,为夫水土不服中暑病倒,幸亏遇到当时正举家迁往江陵的夫人救助,整治汤药,更以自用纳凉的竹夹膝相赠,才让为夫恢复精神。为夫还记得当时夫人笑语嫣然言道:‘赠君无语竹夫人。’莞尔一笑便随家人换乘小舟离去,当时便教为夫魂牵梦萦,心甚向往。本以为萍水相逢再无相见之日,不料数日后在江陵城中再遇夫人,于是速速央媒前往,幸蒙夫人垂青,成就你我夫妻缘分。”虽说平日里沉稳持重,说起当年的缘遇,蒙刺史也不由得感叹万千,言语温柔。

可是这段蒙刺史心心念念的昔日情事,对青奴而言,却仿若另一个人的记忆,种种情状,皆指向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的郎君并非当年的爱郎蒙翰!思虑至此,青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如果面前这个温存体贴的夫郎是当年的俊儿,那么她费尽心机,舍弃千年道行前来寻觅的爱郎蒙翰难道就是那个为老不尊的猥琐叔父?

这一认知浮现在青奴脑海中,一颗心也随之沉沦深渊,再难言语,情绪激荡下身子微颤,却是一阵热一阵寒,倒在蒙刺史怀中昏厥过去!

蒙刺史原本见青奴情况好转,心中微宽,不料突然间青奴面色惨白,更昏厥过去,不由心头发颤,扬声呼唤家丁丫鬟前去把刚才送走的大夫请回来,一面紧掐青奴人中,连声呼唤。

好半天青奴才悠悠醒来,一睁眼便见蒙刺史满面关切之色,然而此时,却教她坐立难安,唯有轻轻挣脱蒙刺史的怀抱,颤声道:“妾身无恙,只是太累,想要休息片刻。”

蒙刺史见她这般言语,小心扶她躺下,扯过薄被替她盖好,“既然如此,夫人且先安歇,为夫尚有事要办,就不吵夫人了。”说罢穿上鞋袜,起身走出门去。

青奴听他脚步声渐远,心头的酸楚方才尽数泛滥出来,枕边早湿了一大片。回想起数月来的夫妻恩爱两情缱绻,恍如一场春梦,乍然惊醒,旖旎春梦却成了无法冲破的梦魇!夫郎是蒙俊而非蒙翰,她又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并非昔日爱郎的夫君?还有那承载她所有思念的翩翩公子蒙翰,为何成了而今这个猥琐世俗甚至其身不正的老头子?难道三十年时光当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智,以至于这般南辕北辙…… 这般思绪起伏,不觉一夜过去,窗棂上方透露出几分天光。

青奴思前想后,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勉力自床榻之上坐起,心想既然已经知道那所谓的“叔父”才是真正的蒙翰,就算而今姻缘错配,倘若他还记得当年之情,也不负她艰辛入世一遭。

虽然心中明白问清事情也于事无补,可是这念头郁郁心中,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无论如何都想问上一句,才算对自己凡尘之行有个交代。

这般近似于偏执的信念支撑着青奴强忍双腕伤痛,披衣出房,进了花园,远远见蒙俊正在书房中和叔父蒙翰言语,神情颇为激动。

青奴熟知蒙俊对叔父向来尊重,从未见过这等争执,好奇心起,转过回廊,走到书房窗边,却听蒙俊言道:“侄儿一向敬重叔父,希望叔父自重,休要这般胡言乱语,毁我夫人名节。”言语之间颇为激愤。

青奴乍然听得这番言语,也觉得莫名其妙,而后听蒙翰言道:“叔父便是当你嫡亲的侄子,才有此一说。想那女子落在贼人手里好几个时辰,只怕早已失了贞洁。你当着许多人的面射杀匪首带她回来,纵然当面不说,背后也是议论纷纷,恐怕不久坊间就有无数说法。”

“清者自清,蒙俊并非耳软智昏之辈,旁人的唆摆谣言,岂可放在心上?”蒙俊正色道,面露不悦之色,“何况此事乃是蒙俊家事,不敢烦劳叔父费心。”

蒙翰叹息连连,“叔父并非好事之人,现在连不该说的也只有说了。其实打第一天看到那个女子,叔父就心存疑惑。此女容貌言语和当年叔父年少时误交的妖女甚是相似,当时一时糊涂,差点被妖女所迷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才断了往来,得保周全。我看那女子一身妖娆之态,绝非——” 蒙俊不耐烦地打断蒙翰的言语:“叔父休要再拿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来搪塞于我。夫人与我成婚十余载,一直恪尽妇道,待我更是情深意重,绝不是叔父所说的妖女。倘若叔父再不自重身份,侄儿也唯有请叔父返回通州家中,恕不接待!”说罢起身拂袖而去,将蒙翰晾在当场半点言语不得。

蒙翰闹了个没趣,心中也颇为着恼,正端起几上的茶盏灌了两口,却听得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只见青奴满面哀恸悲愤立于书房外,脸色素白如纸。

蒙翰适才说过青奴的闲话,突然间遇上,倒觉有些尴尬,“我道是谁,原来是侄媳。”

青奴虽知面前之人世俗猥琐,本以为是多年俗世厮混所致,听得蒙翰刚才的言语,却忽然发觉自己傻得厉害。原来一直以来他便视她为鬼怪妖物,当日在山西以父母之命推搪于她,并非如他所说的身不由己,而是从骨子里就对她厌倦畏惧,唯恐她纠缠不休。亏得她还如鬼遮眼一般,为了这个猥琐小人甘冒风险化为人身。这一切努力牺牲,便如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般念头在心中萦绕,青奴只觉心如刀绞,却不甘在这负心小人面前表露出来,只是转身快步离去,穿过条条回廊,想要一直这般走下去,而天大地大,却似乎无一处可以容身。

府中家丁丫鬟见青奴这般惶惶无主跌跌撞撞模样,俱是不解,忽然间齐声呼喝:“小心!” 青奴猛醒,却发现身子一歪,已朝着花园中的水池摔了下去!

此变一生,青奴惊叫一声,不顾双腕骨折,胡乱向周围抓去,忽然间掌下按住一物,总算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四周哪有什么花园水池,家丁丫鬟?

她的手掌按住的是一张温润的花梨木桌面,所在之处却是数月前前去寻狐妖三皮晦气时待过的那个小酒馆!

青奴错愕地看着眼前含笑侧坐的鱼姬和身后的明颜、三皮,以及桌边或倒或卧的一干沉睡的酒客,只觉得一身衣衫汗湿,所处之所还是笼罩在夏夜的温热之中。而原本折损的双腕却全无半点痛楚,似乎那几个月俗世之中的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全然没发生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青奴开口问道,“全都只是一场梦吗?”

鱼姬微微一笑,“是梦,也不是梦,你所见所感俱是来自你的本心,我的‘轮回酿’不过是帮你看到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正视一些其实你心里早已明了却无法正视的事情。倘若你无心抽离,你也可以在这场梦里真的度过一生。可是,你终究还是选择了正视那些原本不愿相信也极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的事实,那么,梦也该醒了。”

“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真的未来?”青奴涩声问道。

“准确地说,是无数未来中的一个。”鱼姬叹了口气,“未来太过虚无缥缈,人的本心却是实实在在,无论是蒙翰、蒙俊,抑或你自己。以后的抉择如何,至少你可以多几分把握,这点把握换三皮的小命,可还算公道?” 青奴沉默片刻,坦然一笑,“不算公道,因为还是我占了便宜,至少已经知道什么人值得,什么人不值得。”

“那你有什么打算?”明颜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奴轻轻叹了口气,“我打算再向山神求一朵‘五华金莲’,然后十五年后去江陵等一个值得我放弃千年道行的人。”说罢释然一笑,转身走出门去,片刻之间已消逝在夜色之中。

明颜看着青奴离去的方向微微发呆,开口问道:“掌柜的,为什么她还是要选择放弃仙道,难道短短数十载的情缘当真如此重要,值得她义无反顾?”

鱼姬淡淡一笑,“人生自是有情痴,她生就这等情怀,人道才是她最好的去处,强求仙道反而不美。”

话音未平,忽而听得一阵低笑,原本一直伏在桌面的龙涯抬起头来,全无半点昏睡之后的睡眼惺忪。

三皮后知后觉地拉开嗓门:“原来龙捕头一开始就捂住耳朵装睡——”话未说完,已被明颜在头上敲了一记,“啰唆什么?还不快去打盆水来,客官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莫非好看不成?!”

三皮听得明颜言语,忍气吞声地下去,却听龙涯对鱼姬笑道:“不知道掌柜的‘轮回酿’还有没有?”

明颜咧嘴一笑,“怎么着,龙捕头也想去看看有什么人值得,什么人不值得?”

龙涯微微叹了口气,“值得不值得,洒家早看得分明,只是有点贪心,想要知道未来究竟有没有你……们。”

那个“们”字出口,龙涯面带微笑,看着桌子对面的鱼姬眼中满是温暖的笑意。

鱼姬张张嘴,却不知应如何言语,微扬的眉目之间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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