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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篇

第十节

过了一阵子,夏明若满身沙土地从墓坑里跳出来:“老师!”

“啊?”胡子听信了某盗墓贼的花言巧语,正在与他分享古墓发掘经验。

夏明若说:“你来看,这墓室的北墙斜度不对劲。”

大胡子闻言下墓,楚海洋正蹲在那堵墙前,笑着说:“我都不敢动。”

大胡子一看,十分惊讶:“咦?这堵墙的颜色是怎么回事?壁画底色吗?”他举着煤油灯凑近细看,又叹息说:“这幅壁画很难挽救,颜料层全部霉变了。你们等等,我去换个亮点儿的光源。”

他说着出去了,夏明若说着抓起一捧土说:“怎么别的不霉单就霉这一面?这面不靠水呀。奇怪……”

楚海洋问:“奇怪什么?”

夏明若扔掉土说:“这墙后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我心里毛毛的。”

“得了吧你!”楚海洋拍他的脑袋,“装神弄鬼。”

夏明若扑到他怀里娇羞地说:“奴家怕鬼呀!”

楚海洋一脚把他蹬出老远,钱大胡子进来:“干吗干吗?这么狭窄的地方不许打架!”

楚海洋意犹未尽地收起拳头,脸一转,正经八百没话找话地对大胡子说:“老师,壁画修复敦煌所是专家,可以问问他们。”

“别忙,我先看看,这种情况可能敦煌所都束手无策,”大胡子纳闷说,“到底为什么会霉成这样呢?”

他戴上手套在墓室壁上轻轻一触,壁画碎片与沙土便哗啦啦掉了下来,他把碎渣放在手里小心地搓着,突然拿手去试推。

大叔正巧进墓室,见状大喊:“等等!”

但已经晚了,墙壁竟然被大胡子推出了一个洞,他愣了愣,又很惊讶地探头往洞里看,结果此时半边墓室轰然垮塌,将他结结实实埋在下面。

其余三人站得靠后,只是被沙土浇了一身一脸摔倒在地,头昏脑涨、耳边嗡嗡作响,又突然一阵怪响,墓室壁后的东西倾泻而出。不是别的,正是死人,而且是较为完整的软组织尚在的干尸,堆成那样高,足有上千具。

墓室里的火把瞬间被扑灭了,而后是更大的崩塌与闷响。

夏明若被撂倒在地动弹不得,手边还摸到半颗毛发俱存的脑袋,忍不住凄惨地喊起来:“救命——!”

楚海洋没回答,大叔倒号叫:“哎哟妈呀!死人身上有刀!”

夏明若喊:“你们在哪里?”

“我动不了啦!”大叔说,“死人的刀尖抵着我老人家的喉咙!”

楚海洋喊:“都不要动!墓室顶塌了!你们受伤没?身上痛不痛?”

“我好好的,”大叔问,“别信呢?”

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说:“我也没事。”

“老师!”楚海洋用更大的声音喊,“老师!钱胡子!”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答。

“糟了,胡子糟了,”大叔说,“我也在墓里被埋过,等挖出去时已经过了三天。虽然六点钟豹子会来喊我吃晚饭,到时候就有人救,只是胡子不知道伤得怎样,怕等不了。”

“其实这些死尸救了我们,”楚海洋的声音里透出焦急,“可胡子是被沙土直接掩埋的,情况肯定不妙,得尽快联系其他队员。”

夏明若明知自己身上压满了尸体,但还是努力推拒着那半颗人头:“海洋,我想通那墙是怎么回事了。”

楚海洋说:“是血,整堵墙都曾被血浸透过不知几次,所以壁画才霉烂得那样厉害。”

夏明若说:“嗯。”

“啧啧,血墙,”大叔长叹,“二位外甥看过公案故事没有?死人也会喊冤,今日一塌,怕是死人喊冤了。”

楚海洋说:“迷……”

“喏!喏!科学院有什么了不起,解释不了就说迷信,”大叔说,“我早年也遇过,其实我会起卦——当然‘文革’以后就不敢了,这事你们别对外说——有一年有个村子请我,说是刚刚平整出来的一块地不长庄稼,且种什么绝收什么。”

他一想:妙!

要知道很多古墓上头都不长庄稼的,撇开用炒熟的土为封土,或墓中的有毒物质渗入土壤等原因不谈,填充墓坑的夯土往往十分硬实,植被很难在其上生长。

但跑去一看,那土质酥松,根本不是封土,挖开后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万人坑,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骨,不知道又是哪朝哪代的活埋地。

“你说这事怎么解释?只能说怨气冲天,草木尚且能知吧,唉!……胡子!胡子!”大叔又问,“胡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三人干着急地又过了十多分钟,突然听到外界人声嘈杂,豹子扯着喉咙在喊:“师父!海洋!别信!还有队长呀——!”

大叔面露喜色,喊回去:“臭小子!嚷嚷什么?!还不快挖!”

楚海洋十分惊讶:“难道已经六点了?”

大叔说:“没到啊?”

“怎么可能!”楚海洋说,“坍塌前三分钟我还看过表,四点二十。”

只有夏明若一个人哧哧笑起来。

大叔问他:“笑啥?”

夏明若说:“我们真傻,怎么把大救星忘了。”

大叔说:“这儿就咱们四个人,都压着呢,谁去搬的救兵?”

“谁说是人了?”夏明若得意道,“明明是我们家老黄嘛!”

大胡子被从土坑子里刨了出来,不省人事,大伙儿都很着急。

外伤不谈,队伍里那半吊子卫生员说他的肋骨是肯定断了,脑子里还可能有什么积水,吓得一干人等捧着他的大脑袋跟捧金元宝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脑子摔碎了。

新疆所快马加鞭,下半夜就到了,什么也顾不上,开着大卡车拉了大胡子就走。夏明若与楚海洋也跟随,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楼兰大本营,那边的队医也为难地说:“我也看不出他怎么了,得赶快往库尔勒送,晚了肯定来不及。”

于是又上路。

结果到了库尔勒,人家老医生在胡子身上敲打一番后说:“没事,就这脑壳,铁锤都打不死。”

新疆所的强调说:“他一直没醒呢!”

“废话!”老医生说,“用木杠子砖头砸你,你不晕啊?”

然后就挂上了葡萄糖,几小时后大胡子真的醒了,虽然晕晕乎乎,但看上去还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库尔勒医疗条件有限,老医生建议回北京重作检查。倒是夏明若在车斗里吹了十几小时的冷风,又加上担惊受怕,一病不起,躺在医院里发高烧说胡话,说:“我不待在这儿,我要回去挖墓,一挖一个,一挖一个……”

他烧了个把星期都不见好,另外几个人也出现了腹泻症状,再加上钱大胡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组织上便决定暂停这次科学考察,送这些人回北京。

新疆所老着面皮联系了空军的一个运输队,人家一听钱大胡子的名号就笑了,说:“上回来是救他,这回去也是救他,这种——哟喂!还是副教授——你们科学院干脆别养活了,否则后面必须有个加强排跟着。”

新疆所赔笑脸说:“是是,您说得对,回去就杀了吃。”

说归说,解放军就是仗义,隔天就送他们上了飞机。只是开飞机的小战士看见了老黄有些闹情绪,连连喊:“拴厕所里!不然我不干了!”

夏明若高烧冲脑,胆子肥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竟然与他叫板:“谁敢拴老黄我毙了谁!”

小战士眼睛一瞪,撩衣拍胯露枪匣子说:“小白脸你有种!老子喜欢!老子今天倒要看看谁毙谁!”

夏明若双眼迷离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嘴里不示弱:“好!哥们儿也喜欢你!有种出去练,这儿不好动手!”

楚海洋猛然跳上飞机,一个扫堂腿撂倒夏明若,抱拳说:“解放军同志对不住,咱们快走,一刻也不能耽误!”

小战士深以为然,不依不饶地拴好老黄,驾机飞上了蓝天。

夏修白一开始没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时人已经从医院里扎了针回来了。他当即旷工前去迎接,哭得是眼泪汪汪。

夏明若晃晃悠悠地说:“爹,人都回来了你哭什么?”

夏修白抹泪说:“我是高兴啊,哭你很有乃母风范,像个男人,男人就应该站着出去,躺着回来。”

话说着王国栋从胡同里跑了出来:“哎呀!看看你俩都瘦成什么样了!快进屋!”

夏修白问他:“玉环呢?”

“夏老师,您吉祥,”王国栋缩腰谄笑问过好才说,“炉子上烧着水她走不开。这不,打发我出来买菜呢,咱午饭就在所里吃,给俩孩子弄顿好的。”

“早该这样了,”夏修白说,“行了你别耽搁,快去,买那个……”

“鸭脖子,”王国栋说,“知道你们爱吃。”

夏修白笑眯眯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目送他走远,然后拉着楚海洋和夏明若往派出所里走。

派出所就在一间四合院里,远远地就看见杨玉环穿着制服系着围裙站在院子正中,夏明若嘶哑着嗓音喊:“妈……”

杨玉环嗷呜一声,捡了把笤帚就扑过来:“好啊!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这不孝顺孩子!”

楚海洋背着夏明若跳跃着躲闪:“阿姨!阿姨饶命!”

“呸!”杨玉环甩了笤帚,眼眶都红了,“海洋,你这孩子也性野,和我们家明若半斤八两。我说你还不快回家去看看,省得你爸妈担心。不过记得快点儿回来,我们等你吃饭呢。”

楚海洋乖乖地说“哦”,把夏明若交给她就夹着尾巴走了。

夏明若软绵绵黏着她说:“妈哎,妈哎。”

“呸!”杨玉环揉揉眼睛回厨房,“滚蛋!”

夏明若忍笑黏到他爹身上说:“咱妈就会欺负人。”

夏修白说:“可不是。”

夏明若眼神一转,竟然看见程静钧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切萝卜,一边切还一边念念有词:“白萝卜、红萝卜、青萝卜、水萝卜……”

夏明若说:“哎哟!”

程静钧抬起头,推推眼镜,斯斯文文地笑。

夏明若抱着老黄和他坐到一条长凳上去,脑门上还敷着冷毛巾:“牛医,您怎么在这儿?”

程静钧说:“我现在不叫牛医了,我现在叫无业青年。”

夏明若问:“你不是在准备考大学吗?”

“是呀,”程静钧切完了一堆萝卜又开始切另一堆,愤愤地说,“但林少湖这小子不在家,没人做饭给我吃,只能找杨大姐来了。林少湖也是,只说是有任务,去哪儿都不说一声,也不说啥时候回来。”

夏明若心想,那能说吗?

过会儿楚海洋和王国栋回来了喊吃饭,夏明若对程静钧说:“虽然你已经认识了,但我还是要正式介绍一下,里面的那位是本派出所所长兼厨子兼保洁员杨玉环女士,眼前这位就是本所民警王国栋。”

王国栋赶忙敬礼说你好你好,过会儿反应过来:“别信你这坏小子,小程都在我们这儿搭伙快一个月了。”

程静钧点头说:“那是那是,杨大姐手艺好啊。”

夏明若说:“还是革命好啊,你看这从小吃燕窝长大的,如今连我娘做的菜也肯吃了。”

不巧杨大姐听见了,咆哮道:“说啥呢?!”

夏明若跳起来往楚海洋身后躲,没走几步就要摔,夏修白吼道:“发烧的回屋躺着去。”

杨玉环又在里头喊:“海洋,听电话!你们老师的!”

“他不是住院吗?怎么打这儿来了?”楚海洋接过话筒,只听一下就扔了。

夏明若问:“怎么?”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熊呢,”楚海洋重新捡起话筒,揉揉耳朵,和颜悦色地说,“钱老师,您别哭,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钱胡子号哭说:“呜呜呜嗷嗷嗷!没啦!没啦!”

楚海洋问:“什么没了?”

钱胡子上气不接下气说:“呜!呜!楼兰姑娘啊!连棺材带人都没啦!嗷呜——我就知道我不能走啊,谁让你们抬我走的啊,我一走了就没人给她做主了啊!”

楚海洋耳膜嗡嗡作响,一边捂着说:“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钱胡子哭道:“新疆所说,咱们一走上面就下了命令,要把古墓给原样封存。那古墓不是紧挨着一个尸洞嘛,而且还让我们不小心凿塌了一面墙,工作队便先清理干尸,这一清理就是五天,干尸数量是333具,这个数字很奇怪,我还要研究……哎呀别打岔!第六天刮了场小风暴,工作队回营地待了几小时,回去一看,墓室里空了,什么都没了!”

“全没了?”楚海洋也吃了一惊,倒是夏明若气定神闲地说:“我知道谁拿的。”

钱大胡子问:“谁拿的?”

夏明若摆手说:“那姑娘别找了,找不回来了。”

“胡说八道!”钱胡子大怒,说着便要挂电话,“那可是国家财产!你等着!就算终我胡子一生也要追回来!”

夏明若耸耸肩,老黄叹息:“喵……”

“竟然没了,”楚海洋仰头说,“我还想研究一下为什么楼兰姑娘和尸坑做邻居呢。”

“我觉得是巧合。”夏明若明显偏心漂亮姑娘。

“大概吧,不管了,吃饭!”楚海洋无奈地笑笑,“如果有缘,能再遇见舅舅,我们当面问问他,我老觉得他肯定知道。”

夏明若问:“能再遇见吗?”

楚海洋望着院子里阳光下的枣树微笑说:“能啊,怎么不能?”

就像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商人、士兵、僧侣与使者,就像合葬在一个墓中的青年爱侣,就像洞窟里面容沉静的供养人,就像远远眺望故乡的壁画上的楼兰姑娘,甚至就像孤独地葬骨于深山的濮苏族娘娘,就像被猫鬼镇压着的隋国功臣……

谁说他们不仍在时间里继续?

只要继续,就能相遇。

当然说这些都太远了,太阳落下,太阳升起,挥别了舐血、狂潮与伤痛,随之而来的,是缤纷多彩的八十年代。

不如春暖花开,我们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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