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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东南篇

第五节

雪亮的灯光,车子来了,接近,刹住。

车门打开,马明伟下了车,却躲在车门后不敢靠近。他姐姐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明伟心中发憷,摇了摇头。马明慧说:“你过去看看啊。”

马明伟答应了,他壮着胆子地靠近灵车,绕了一圈,拉了拉车门发现锁着,他于是贴在玻璃上往里看。车里其实有人,豹子还没来得及出来,而且就藏在那具纸糊的棺材下面。豹子本来能不动的,但熬不住背上痒痒(他背上还长着白毛呢),只好控制在最小动作幅度下去挠。他一动,棺盖上的老黄就跟着动。

车里漆黑寂静,但车尾的那具棺材却在不住地颤抖,棺材上有两点小光,一黄一绿,似鬼火,似幽魂,微微跳动。马明伟逃回到车上,锁紧车门,按着狂跳的心口对马明慧说:“车……车里空的。不过说不定是公安的圈套,我们掉头吧。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看吧!”

他刚要倒车,看着后视镜的马明慧却惊呼一声:车后二三十米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排纸人纸马,个个不自然地瞪圆了眼睛,带着莫名的笑容,面孔上两坨如火烧般的红晕,在车灯下有说不出的诡异。马明慧连手都发了抖。她原本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但深更半夜遇到这种情境,难免害怕。

她强作镇定地指挥:“别停,开过去。”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见马明伟倒车,纸人纸马迅速往两边跳开,他们后面还有一排石块,吉普车立刻被卡住了底盘,进退两难。马明慧已经确定这是冲着着她来的,她抱紧手中的旅行袋,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下车。

吉普车熄了火,一切都安静了,马明慧姐弟坐在车里紧张地望着前方,风挡玻璃外是连绵的雨丝和无尽的黑暗。在此期间,桥洞底下那群穿白衣戴孝的家伙偷偷摸摸打开灵车后门,又一个个鱼贯而入。

终于,马明伟鼓起勇气下车察看情况,准备推走石块。夏修白熬不住寂寞,推开灵车门豪爽地问:“要帮忙吗?”

这大概是马家姐弟最受惊吓的时刻了。马明伟连连摔了好几个跟头,马明慧在吉普车里放声尖叫。

“你你你是从从从从哪……哪里冒出来的?”马明伟失控地大喊。

夏修白无辜地说:“哪里冒出来?我们一直坐在车里呀,刚才你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还跟你打招呼哩。”

说完他笑眯眯地挥挥手,那些同样打扮的小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挥挥手。

“你……你你你们想干什么?!”

夏修白说:“没看见吗?我们在送葬。”

“胡说!谁……谁会半夜送葬!你们是人是鬼?!为什么要拦着我们?!”

“我们没拦着你,是我们自己也被拦住了。”夏修白叹气说,“因为没有买路宝贝。”

他走到吉普车旁一边砰砰敲着玻璃,一边嚷嚷:“大姐,把你手上的宝贝给我们吧!”

大叔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沾着唾沫、数着手上那刀黄纸说:“不白要,我们买。”

马明伟拼命地甩手不肯去接,大叔抓着纸钱一个劲儿往他口袋里塞说别客气,我们买,真的买。马明伟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了。马明慧比他冷静,摇下车窗说:“你们是谁?不要装神弄鬼了,你们有什么目的?”

没人回答她,大叔突然凑近了马明伟,紧盯着他的脸:“像,真像。”

“像……像什么?”马明伟问。

“……”大叔一时没编得下去,光指着马明伟说像,又对着车上那帮家伙问:“像不像?”

三四个人走过来把马明伟围在中间,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马明伟已经是满头的冷汗,他想往吉普车上退,却被两个大块头学生挡住了去路。大叔拉了一把最近的小史,悄声说:“各个击破。往坟山。”

小史立刻大喊:“太像了!快抓住!”喊完给马明伟闪出一条往公墓方向的路。

马明伟被他一嗓子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没想就从缺口里蹿了出去,紧接着那几个人就跟在后面追,别追边咋呼:“快快!抓住了带走!难得看到这么像的!”

马明伟跑得飞快,没多久就真被赶到坟山上去了,在墓碑之间逃窜,小史等人穷追不舍,大嗓门儿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大叔奸笑一声,转过头来继续对付马明慧。她已经无法再把车窗摇上了,就在小史他们胡闹时,豹子砸烂了吉普车的车玻璃。

夏修白拦住他说:“不文明啊,对方还是个女人。”

豹子说:“这是给马明伟一点儿教训,谁让他用公车走私文物。”

纵然这样,马明慧依然端坐车中,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双手始终不放开旅行袋。

大叔说:“这倒是个人物,咱们都客气点儿。”

他对马明慧说:“大姐,下来吧,就算你会开车你也走不了,下来我们好商量。”

马明慧没有理会,而是从包里掏出一把手枪。这是把普通的五四式7.62毫米口径的手枪,弹匣容量为八发,简单而结实。

大叔没有猜错,她的确有武器,如果刚才贸然明抢,说不定已经有人喂了子弹。

所有人都退了一步,除了豹子,他不退反进,把头探进车内。马明慧尖叫:“别过来!”

“枪给我。”豹子对马明慧伸出手,“大姐,你一个女人家玩儿什么枪。”

夏明若大笑说:“她一个女人家还走私文物呢,胆儿比我们加起来都肥。大姐,走私文物是要枪毙的,你知不知道啊?”

马明慧板着脸说:“少啰唆,你们是谁?”

她准备举枪对峙,夏明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突然将老黄扔进了车里,老黄喵呜号叫,扑在马明慧的脸上四爪齐挠。豹子乘机一掌拍掉她手里的枪,枪磕磕碰碰地滑进了坐椅底下。她还没有放弃,推开老黄伸手去够,老黄愤而反击,一口咬住她的耳朵,大叔和豹子趁机拔开车门闩,将她拉下车。

她是高大的女人,又来得蛮横,下了车反而更厉害,口中脏话不断,手脚并用,打得几个人近不了身。那些个未婚小伙儿又都不好意思和她有身体触碰,她也看清楚这一点,突然就开始脱衣服,脱得上身只剩一件胸罩。

夏明若都要哭了:“大姐,不带这样的!”

她手里依然拎着装文物的旅行袋,作势又要脱裤子:“谁敢过来!谁过来就告谁强奸!”

她从旅行袋里掏出战国铜镜,高高举着。

“让开!让我走!”她命令,“不然我就把它摔了!”

这下大家真退却了,这帮人虽然立场不一样,但都算是古物工作者,摔文物等于摔了他们的命。

危急时刻,幸亏夏修白既不要脸也没那么在乎文物,摊开白布就朝马明慧扑去。马明慧尖叫,夏修白一把裹住她,豹子紧随其后将她摁倒。

“女人家玩儿什么枪呢,连保险栓都不知道拉开。”豹子说。

铜镜当啷一声落地,骨碌骨碌地滚走,其余人都带着心碎至极的表情去追。夏明若先追到镜子,捧在心口,大伙儿手忙脚乱地将电筒拧到最亮。

“没破!”

“这里磕掉一点儿。”

“没事儿,那是锈……你哭什么呀!”

“我他妈的喜极而泣不行啊!”

机关盒呢?正要找,突然听到夏修白惨叫,大伙儿定睛一看,只见他耳朵边上插着一根细针,黑灯瞎火也看不清是什么样子。夏修白顿时就觉得整个脑袋都麻了,夏明若大喊:“爸!”

他爸急急说:“快帮我拔下来,别直接拿手拔……”

他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连舌头也麻了。夏明若冲过去拔下针,把它摊在手上,只见那玩意儿不过二寸来长,通体乌黑。夏修白硬撑着看了一眼,便“咕咚”翻倒在马路上,动弹不得。

夏明若急坏了,拼命摇晃他,喊:“爸!爸爸!”

马明慧跳起来扯开白布,上身还是光溜溜的,右手托着再次合上的机关盒:“东西还给我!”

大叔说:“大姐,求您快穿上衣服吧!古董再怎么好也是死物,何必为它糟践活人呢?再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纠缠个什么?机会有的是,好东西也多的是,有缘分的就留下,没缘分的就趁早松手,来日方长嘛。”

马明慧不听,光喊着:“还我!还我!”又突然扑到最近的夏明若身上,和他扭打起来。夏明若哪经得起她这么猛捶,光顾着喊救命了:“快把她拉开啊!哎哟喂!别挠我啊大姐!快!拉开!”

那帮学生哪见过裸女打架,吓都吓傻了,别说拉了。乱糟糟间那机关盒落地,被大叔一把抄走,他想也没想,便冲着马明慧打开了盒盖。

马明慧瘫软倒地。大叔摸着盒子啧啧感叹:“好东西,好东西啊!”

他吩咐豹子:“给她把衣服穿好,抬车上去。我算看出来了,这毒药如今毒不死人,顶多让人无法动弹。”

夏明若鼻青脸肿地爬起来,接过机关盒,装作要研究,转身就把它和铜镜一起放回旅行袋。趁着大叔和豹子处理马明慧,他把旅行袋递给自己跑得最快的同学:“我一去打岔,你就赶快跑,千万别让老东西和豹子抢走了。”

同学点点头,刚迈开腿,四周突然警笛大作,几束雪亮的探照光“啪”地打向他们,高音喇叭里传来喊话:“不许动!你们被包围了!举起手来!”

公安?

是谁报的警?

这事儿好像以前有过一回?

众人蒙了,只有大叔在动。他看一眼夏修白,夏修白意识还清醒,唇语说:后会有期。大叔略一点头,拉着豹子动如脱兔般跳进了桥下,紧接着听到扑通扑通两声水响。

警察们蜂拥上桥,对着大河乓乓乓连开数枪,奈何水里连人影也见不着了。

带头的警察气急败坏,命令:“全部铐起来!”

另外有支小分队前来说:“报告!公墓里还有四个人!”

“去铐!”

“是!”

这种情况叫做一网打尽。

十多辆偏三轮带着马达的轰鸣声从道路两边合拢而来,警察叔叔们潇洒地从摩托车上跃下,英姿飒爽。先是强迫他们抱着头蹲成一排,接着带头的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半旧的胶鞋发出响亮的啪啪声,探照灯打着,就跟电影里接收俘虏似的。

“怎么回事?殡仪馆报案说有人偷了他们的车,你们这伙偷车的怎么回事?”

边上有个秘书模样的提醒说:“好像跟文物走私有关系。王局你看,这个昏倒的女人叫马明慧,是有名的文物贩子,我们盯她一年多了。”

“原来是想黑吃黑!”王局断言,“哼!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撞在枪口上了!统统带走!回局里给我轮番审!”

马明伟和小史等人同时被铐了回来,马明伟脸色苍白,低头伏罪,其余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这儿怎么这么多人啊?火葬场报案啦?车不是我们偷的啊!喂,别信,怎么了呀?”

“闭嘴!”夏明若驮着他爸爸,咬牙切齿地说。

小分队有个警察指着小史几个说:“王局,让我揍他们一顿,这几个太不要脸了,大半夜装鬼吓唬人,马明伟那小子尿都被吓出来了!”

“回去揍!”王局说,“收队!”

王某某,县公安局局长,四十五岁上下,侦察兵出身,退伍后搞了二十年的刑侦,看人的目光就像钢锥。在此等目光的逼视下,某些人心理防线迅速崩溃,开始交代罪行,比如小史。

有警察看小史的证件,惊讶地说:“王局,这人还是××大学的学生。”

“××大学?”王局冷笑,“最高学府也出了这样的败类!”

“不对啊王局,这伙人全是××大学的!”

王局瞪大了眼睛:“××大学改行当了?没造假吧?”

警察们凑在一起研究半天,报告说:“证件、钢印、红章都是真的。”

“这是个大案!震惊世人的大案!”王局开始围着会议室转圈。那伙人全被铐在会议室的板凳腿上,一个个披麻戴孝,垂头丧气。

王局逼问奄奄一息、而且已经是青铜色的夏修白:“你是这个团伙的首领?”

夏修白把头都摇成电风扇了,王局说:“不要狡辩了,就是你!”他拿起话筒,摇号,“给我接县委。”

李长生出现在公安局门口时,心内羞愤交加。羞的是自己的学生竟然和文物贩子一起被抓获,还偷了一辆灵车;愤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自己且没有人报案。

“你们脑子是怎么想的?!”他咆哮,“还说什么给我报过信,你们报鬼身上啦?”

学生们如丧家之犬般跟在他身后,他们刚刚被拘留了十多个小时。有两人抬着担架,架子上是夏修白和低头凝思的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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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穿的都是什么?给我脱了!”李长生又咆哮。

大家默默地脱去孝衣。

“给我滚回北京去!半年内再也不许出来!这次的发掘你们别想再参与了!一群混账!”

夏明若低声问:“宝贝呢?”

“宝贝!还宝贝?”李老头儿低吼,“宝贝原来在我手上,现在让公安给半道截去了!”

夏明若神秘一笑,左手摊开,掌心上竟然是两根毒针。老头儿惊喜得眼睛都亮了:“你没交上去?”

夏明若说:“哪能呢,雁过拔毛不就是我们的宗旨吗?我把马明慧脸上的也拿下来了,您看,这是什么材质的?”

老头儿说:“我又不是火眼金睛,你收好别弄丢了,带回北京再说。那个盒子我细细思考过构造,说不定还能复制一个。哎那个史卫东,去给青麓茶场打个电话,就说我们准备发掘青麓战国墓了,还得麻烦她几个月。”

“省里同意了?”学生们问。

老头儿笑着点头:“就等着梅雨结束啦。小子们,都精神点儿!”

“哈哈!”

学生们笑完了问:“您不是让我们回北京吗?”

“谁让了?”老头儿又不承认,“你们不留下,让我找谁发掘古墓和遗址去?”

夏明若说:“恩师,您的政治信誉度简直是零,不对,是负数。”

其余人深以为然。

老头儿说:“这关政治什么事?”说罢,背着手走了。

学生们相视而笑,学着老头儿的样子,背着手穿过细雨小巷,踏上了往青麓茶场的归途。

只有夏明若在医院陪床。他爸在病床上僵直了好几天,吃喝拉撒都靠人服侍。医生说又来一个见血封喉中毒的,还说要派出工作小组去云南取经,看他们是怎么处理这毛病的。

后来夏修白终于复原,发誓再也不在老家呆,老家的医院把太平间放在住院部隔壁,还不锁门,于是他抛弃儿子,夹着尾巴逃走了。

夏明若就跑到茶场与老师同学汇合,发现楚海洋来了,还爬到他家老宅的阁楼上参观。夏明若也气急败坏地爬上去,怒道:“楚海洋,谁批准你上来的!”

楚海洋扔给他一枚钢镚儿说:“那我出个门票钱总可以了吧?”

夏明若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祖宗牌位。”

楚海洋左瞧瞧,右瞧瞧:“哎别信,你们是不是拿牌位摆阵法了?我最近看到一个汉代……”

夏明若打断他:“问我爸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海洋啧啧感叹:“你爸真是危险人物,亏得我还和他在一个大院里住了二十多年……嗯?那是什么?”

夏明若太公的牌位后面,有块紫红色的布帘,布帘后有东西微微蠕动。楚海洋正要去揭,一只虎斑纹大猫“嗷呜”扑出,蹿进他怀里。

“老黄?”楚海洋惊喜道,“你也真是危险猫物,亏得是我,普通人早被你吓死了。”

老黄收敛凶神恶煞,娇羞地在楚海洋胳膊上轻蹭,显得老猫依人。

“切!”夏明若不爽地扭过头去。

楼下有人喊:“别信,快下来啊!就等着你了,我们都玩儿两轮了!”

夏明若说:“来了来了!”

楚海洋爱抚着老黄问:“去哪儿玩儿?”

夏明若说:“去青麓河啊!现在不是河水暴涨嘛,我们坐在一只漏水澡盆子里从茶场这边开始漂,比谁漂得远,输的请赢了的吃一年食堂大肉包。听说史卫东最厉害,漂了二里多地呢!”

楚海洋说:“哦,上午我过来时,看见下游村庄的农民正在打捞一个溺水者,就是史卫东吗?”

“史卫东溺水啦?”夏明若瞪大了眼睛,“难怪没回来吃饭,还活着吗?”

“真遗憾,还活着。”楚海洋问,“我说你们是有病啊,还是有病啊,还是有病啊?”

夏明若说你管不着,噔噔就下了楼梯,脱了背心往大屋外跑去。

“我来啦!轮到谁啦?”

那边说:“轮到二柄了!这孙子不行,输定了!别信,下个就是你!”

“好嘞!”

楚海洋抱着老黄,慢腾腾地往楼下走,倚门望着夏明若之流的背影,叹了口气。

“老黄,我们去河流下游。”

老黄微微点头。

“赶着去打捞夏明若吧。唉,梅雨季节捞浮尸,真不让人省心……”

他把老黄放在肩上,撑起门边一把黄色的油纸伞,气定神闲往外走,远远看,就像是走进江南翠绿的细雨里去了。

江南细雨如绵,走出这片雨,便是明朗的、劳动的夏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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