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黑玻璃沙漠
在被玻璃碎片似的黑沙盖满以后，人们就把这里叫做黑玻璃沙漠。黑玻璃沙漠可以吸走所有的光线，让什么都反射不出来。晚上，这片漆黑甚至能把星星、银色的新月一起吞没，像一张薄薄的蜘蛛网一样覆盖住千丝万缕的光线，让星星和月亮不会闪耀也不会响动，只能残破地挂在天上。
福狼、艾德米和小熊站在悬崖上俯瞰着整片沙漠，他们脚下的岩石随着熊族的战鼓一起颤抖着。他们看见一大片排列整齐的熊的轮廓。一道宽约半里格的空地将熊族和狼族分开。狼族的数量远远超过了熊族，可是两相对比起来，狼族还是像群侏儒。
在福狼内心，已经爆发了一场可怕的战争。我是熊，也是狼。我怎么能自己举起爪子打自己呢？
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他的脑中浮现出自己爪垫上的螺旋形线条——它们在夜空中旋转着，像是被升腾的热气流接起来的从火山口喷出的炭火。有时候他也会想，这个令他成为马尔卡达哈的螺旋形线条，代表的不是诅咒而是高贵。这个螺旋形图案喃喃地诉说着另一个宇宙，一个比这里大的无限和谐的宇宙。福狼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两个灵魂，熊的和狼的，这两个灵魂合在一起才组成了他，才令他成为真正的他。现在，他的骨髓变得苦涩，要他杀死熊是无法想象的。他举起爪子，轻轻拍了拍托比的肩膀。
“可是我从这里，看不见我妈妈。太黑了。”托比整个身体趴在地上，头从悬崖边上探出去，使劲儿往下面的黑暗里看。
“亲爱的，我们会找到她的。”艾德米安慰他说。
我们该怎么办呢？福狼心里想，下面有好几百只熊，也许是好几千只，在这么黑的地方，所有的熊看起来都差不多。
他们头顶响起一阵扑啦扑啦的声音。一只猫头鹰，一只暴怒的猫头鹰。
“格温妮丝！”福狼喊。
“你疯了吗？”她飞快地说，“脑壳坏掉了！你应该留在神圣火山环的冢上，你可能会有大……”格温妮丝突然停住了，“他是谁？”她看着托比，问道。
“我是一只熊宝宝。我不喜欢你对我朋友的这种态度，笨蛋！”托比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艾德米轻轻抚着托比的脖子，“她不明白。”
“我确实不明白。”格温妮丝说。她好像吓傻似的愣了几秒，可是随后她的黑眼中便闪过一抹亮光，“不是吧！是熊宝宝！”她惊呼道，“你是那只被绑架的小熊！”
“就是我！”托比喊道。
福狼走到猫头鹰跟前，说：“这是托比。麦锡部落的狼把他绑架了，关在石坑里。”
“石坑！”格温妮丝喃喃道，“伟大的歌佬，我以为石坑只是个谣传呢——这么可怕的地方，每个猫头鹰都不敢飞过去。还有匹得了口沫病的狼！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是他们救了我！”托比喊。格温妮丝惊讶得喙差点掉下来，“你居然还说他们脑壳坏掉了！”托比的咆哮低沉、稳重。这么成熟的一个吼声，令所有人都很惊讶。
“冷静，托比。格温妮丝没有恶意。她只是不明白而已。她是我在边缘之地的老朋友了。”福狼安慰他说。
“可如果我是你们的好朋友，她怎么还能是呢？”托比开始呜咽，再次变回一只孩子气的小熊。
艾德米伸头凑到托比一双棕眼的正前方：“福狼有一颗宽大、包容的心。他可以成为许多人的好朋友。现在，别再胡闹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找到你的妈妈，阻止这场不幸的战争吧！”艾德米说完转头看着格温妮丝，“格温妮丝，你可以飞回去告诉奋哥儿，说我们已经把熊宝宝救出来了吗？这个消息一定要传出去，越快越好。”
两匹狼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下一刻，他们发现，格温妮丝已经飞走了。
猫头鹰飞进来，停在格里兹宽厚的肩膀上，战鼓声似乎停了下来。格里兹是边缘之地最老的灰熊，人称熊中之熊。虽然熊的社会组织没有狼族那样等级分明，不过熊中之熊肯定相当于是头领的地位。他替熊族解决区域的纷争，负责所有熊族与边缘之地上的狼族谈判沟通的事务。格里兹已经很老了，虽然体形很庞大，但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中了风，瞎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的视力也很弱，牙齿也没剩几颗了。格里兹在这个大地上的日子不多了。猫头鹰停在他耳边低语的时候，他的熊掌不受控制地摆动起来。
“你说托比找到了？”他焦急地问道，“我的曾孙找到了！”
“是的，”格温妮丝回答说，“奋哥儿派了两匹狼护送他回来。”
“把他带过来，我们可以重新和狼族谈判。”
“什么？不可能！”邓巴·麦锡盯着自己的探子，“你确定，菲亚？”
“我确定。熊宝宝被救走了。”
“谁干的？谁把他救出来的？”
“艾德米，还有那匹叫福狼的狼。”
邓巴·麦锡的脸上的伤疤，在他咬牙切齿的脸上抽动着，像一条翻滚的河。“这……这……”他的声音很难听。
麦锡部落的几个副官，都紧张兮兮地看着邓巴。他们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你们干吗都用这副蠢样子看着我？”邓巴怒道，“一群白痴。我们白费力气了。小熊被救走，根本就不可能和熊族开战了。我们完了。”他停顿了一下，翻起眼睛，直到最后一抹绿色的瞳孔被眼白所代替，“除非……”他慢吞吞地说。
“除非什么，头领大人？”马兰问道。
邓巴·麦锡绕着菲亚打转：“小熊现在在什么地方？格里兹在什么地方？”
“守卫团的第一副官已经见过了艾德米和福狼。他们要护送小熊到黑玻璃沙漠的中心地带，就是有四个螺旋高柱的地方。”
“你是说，在沙漠的中心有四个勇多斯？”
“是的。灰熊正打算在那些勇多斯中间重新和奋哥儿谈判，那里离他们集合的地方不远。小熊会被直接送到格里兹那里。”
“格里兹已经老得不堪一击了！”邓巴·麦锡说，他的耳朵向前，脖颈的毛奓起来，“正是思梅林下手的好目标！”
“嗷嗷嗷嗷嗷！”山洞里响起一阵安心又充满希望的狼嗥。
“这么说，和熊族的战争还可以继续。马兰、菲亚、布莱顿、艾德琳、艾拉、唐纳！我们马上出发，以冲刺的速度前进！我用骨髓发誓，神圣火山环就要是我们的了！”
一阵狂野的狼嗥从这些集合起来的狼群中爆发出来，史上阵容最强的思梅林冲出了山洞，向耸立在黑玻璃沙漠那一片漆黑中的四个勇多斯前进。
除了麦锡部落的欢呼声，在边缘之地上还有一些部落也响起欢呼声，那是因为托比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那些原本为了在旷野参加一场可怕战争的急行军，现在都加入了庆祝小熊归来的喜悦之旅。不过，其中有两匹狼，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仍然很担心。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卡翠雅压低嗓子对艾尔米德说。
白狼点点头说：“知道，当然知道。邓巴·麦锡是不会吃哑巴亏的，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两匹狼停下来，看着跟在她们身后的麦纳马拉部落的队伍。
“他肯定不会放弃发动战争，”卡翠雅说，“他们一定会想其他办法的。”
卡翠雅和艾尔米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大部队，掉头向黑玻璃沙漠的勇多斯走去。她们要阻止那些想要把庆典变成血池的狼。
艾尔米德惊叹卡翠雅这么快就有了发现，她奓起脖颈的毛，鼻子贴着地面，地上不仅仅有残留的气味，还有脚印——这些脚印在别的狼看来，似乎再普通不过。可是卡翠雅认识这些脚印，在她不得不逼迫那些狼按照队形进行障碍练习、学习截击策略和全力冲刺的时候，她就认识了。麦锡部落的队形里，几乎每个职位她都做过。“这是布莱顿的……这肯定是唐纳的——那个老傻瓜。到什么地方我都能认得他的脚印。这里有马兰和菲亚的。”她停在一个脚印前面，“艾德琳！艾拉！伟大的狼神啊！这是邓巴亲自率领的思梅林！”她抬头看着艾尔米德，“他们要去暗杀格里兹！”
整片黑玻璃沙漠安静下来，好像它已经预计到小熊的出现，而张开嘴巴吞下了熊族的战鼓声。好像整块边缘之地都停了下来，只为了仔细闻闻小熊的气味。狼们全竖起耳朵，猫头鹰转着头，这样他们的耳朵就能接收到从熊族军队传来的任何一丝低语。“他们说他回来了。托比回来了！”
在四个高高的螺旋柱附近，一声尖呼超过了鼓声。“托比！”布隆卡喊道。熊妈妈和小熊顺着狼群在四个勇多斯中间的小丘隔出来弯弯曲曲的小路，在黑暗中向对方跑去。
“他们在哪儿？”艾尔米德绝望地问。一进入黑玻璃沙漠，思梅林的踪迹就断掉了。和土地不同，颗粒状的上好沙子没法留住脚印，而思梅林的气味，也蒸发在干冷的空气中。
“我们必须要留意格里兹。”艾尔米德说。
“你去找格里兹，我再看看这些黑影。”卡翠雅突然发现黑玻璃沙漠的黑有些不一样。那些奇形怪状的沙丘和平地虽然看上去好像没有影子，可是有些地方还是比她们想的要黑一些。卡翠雅发现远处有什么一晃，那儿离自己不到四十步，那边的小丘中有一个是格里兹刚刚走过去的。
她身体里突然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跳起来的，可是突然她就像是从空中冒出来一样，跳过挡住了格里兹的那座小山丘。她像艾德琳死死咬住熊中之熊的后腰一样，死死咬住艾德琳的脖颈。一阵咆哮声响起来，大地似乎都要被震裂。卡翠雅，她突然被喷出来的血模糊了视线，可她还是在格里兹魁梧的身子倒下来之前，跳到旁边的空地。
紧随着熊吼响起的，是一声低沉的嗥叫。“格里兹被袭击了！”有人喊。可是喊这句话的并不是格里兹的卫兵，而是邓巴·麦锡！思梅林小队的成员全都想逃命，除了静静地躺在晕倒的格里兹旁边的艾德琳。艾德米随着一群狼赶到。她看了眼加斯帕和奋哥儿，结果还看见了不应该在这里的狼。
艾德米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麦锡的狼！是他们干的。”
“不！”邓巴大喊着从思梅林被包围的地方跑开。可是他没能跑很远，就被像空中落下来的导弹一样的艾德米扑倒了。艾德米挠花了他的脸，把她妈妈送给邓巴的伤疤重新抓开。接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扯着他的身子，狠狠地咬下去，直到她的尖牙把他脖子上维系生命的动脉咬断，大片的血染红了她的身子。
邓巴·麦锡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怎么会？怎么会？”他挣扎道。
“我完成了我妈妈的心愿，就这样。”艾德米小声说。
“杀死狼！”熊群里爆发出怒吼，“杀死狼！”
“不要！”一只母熊喊，是托比的妈妈，她背上驮着两只小熊，走了出来，“听我说！听我说！”
“是布隆卡，还有她的两个熊宝宝。”其他熊悄声说。
熊中之熊晕晕乎乎地醒了过来。熊们全都聚过来，看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把一旁艾德琳的尸体踩得粉碎。
“这匹狼是谁？”格里兹问，他有些茫然。
艾德米向前走了一步：“她是艾德琳·麦锡，是麦锡部落暗杀组织的重要人物。”
“你杀了她？”熊中之熊低吼道。
“不是我。”艾德米转头去找卡翠雅。
“是我杀了她。”卡翠雅说着从勇多斯后面走出来，“我叫卡翠雅，是麦锡部落的前任先锋，现在是高贵的麦纳马拉部落的成员。”
“你救了我。”熊中之熊说着，屈着他患了关节炎的腿，忍着痛施了一礼，虽然是趴在地上，可他比这匹黑得像黑夜一样的狼，仍然高出两倍，“你救了我的命。”他又重复道。
“是的，可是还有两匹狼，救了更多人的命。”卡翠雅说。
“怎，怎么……”格里兹磕磕巴巴地轻声说。好像他的嘴巴已经没法说话。
“是艾德米，这匹杀死了麦锡部落头领的狼，还有另外一匹银狼。是他们俩救出了小熊，并把小熊送了回来，阻止了这场本就不应该开始的战争。”
“没错，没错。”熊中之熊柔声说，对这件事感到非常吃惊。
奋哥儿现在从狼群中走出来，站在熊中之熊跪着的地方。
“尊敬的格里兹，熊中之熊，边缘之地的和平已经延续了上千年，差点就毁在这个以残忍著称的部落手里。”
他看着麦锡部落的狼，邓巴和艾德琳已经死了。唐纳跑了，马兰和菲亚都被包围了起来。“作为守卫团的奋哥儿，我现在仅代表我自己恳求行使特权，无上的赛尔赐予我的特权。在经历过这次严重的事件之后，我有权不经过恶狼法庭的审理，现在就宣布对他们的处罚——这是奋哥儿的意见，或者说是奋哥儿最后的话。我在此宣布，麦锡部落从此不再属于边缘之地的狼部落。”马兰和菲亚彼此看着，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抹绿光。那绿光代表他们后悔了吗？是他们在自责吗？还是他们不甘心呢？艾德米心里想。
“从此刻起，他们便成为族外狼，而且永远都是族外狼。他们的啃骨狼永远都不能参加为挑选守卫之狼而举行的啃骨比赛；也不能参加所有部落聚集时，在最长的夜晚举行的月亮庆祝大会；也不能加入其他部落的队形。我会请纳马拉从她的部落里挑选一支小队，立刻将麦锡部落从边缘之地驱逐到极地去。从此刻开始，他们便是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