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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捕象的陷阱里——一位傣族老猎人的自述

记者同志,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哩?你要我谈谈怎么会爱上养鹿这一行的,我不是全按报纸上的话回答你了吗?你笑什么,不相信我老波涛(波涛,傣语,即大爹)的话?嘿嘿,那就麻烦你挥挥神笔吧。怎么,你还摇头!阿罗,你这缠劲真叫我老波涛害怕。蟒蛇缠麂子,也没有你厉害嘛。

你非要掏我心里话?那好吧,请多塞几块栗柴,把火塘烧旺,在温暖的竹楼里才能说出温暖的话来。请去沽一壶酒,三杯下肚,帕萨傣(傣族自己称呼自己)才能打开话匣子。

叫我怎么说呢?有人乱嚼牙巴骨,说我六十出头犯上了官瘾。哼,乡政府办的养鹿场场长,算什么鸟官?小似芝麻,轻若浮萍。屁股后面倒是跟着一百多头马鹿,可它们不会来阿谀奉承,也没本事把我的孙子孙女调进城吃皇粮。我家十八辈子没当过官,也不稀罕这个鹿司令。当然喽,今天能当上自治州的劳动模范,我还是蛮高兴的。

我喜欢鹿。鹿是善良的动物,通人性。我把它们当儿女看待,一天不见心里就憋得慌。遇上割鹿茸,那些蛮手蛮脚的小伙子把长着四平头(指一对鹿茸的四个分岔长得一般齐。这是最佳鹿茸,再长就要角化)的公鹿捆绑起来,鹿群哀嚎,一片血腥。大家都来看热闹,我可受不了,躲到树林里,悄悄抹眼泪。

这群马鹿对我可亲了,我一进鹿场,它们就围上来舔我衣裳。特别是那头名叫“召光”的头鹿,我一天不去看它,它就会不吃食。对,就是那头威武雄壮的大公鹿。瞧,它那架琥珀色的鹿角多漂亮,光滑细腻,闪着光泽,如同大理石雕成的,一对丫丫就像两把鱼叉。

我这么一说,记者同志,你一定以为我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嘿,错啦!倒退五年,我是威震山林的盘巴利(傣语:好猎手)。我猎过老虎、豹子、野猪、老熊,还打死过一头大象哩。整整四十年,我都吃打猎这碗血腥饭,心肠早就像花岗石一样硬喽。我还有一手绝技,就是善于打马鹿。我摸熟了马鹿的生活习性,知道在哪儿才能找到它们,因此,进山狩猎,我都能背一头死鹿回寨子,回回不落空。罗梭江一带的帕萨傣都不叫我大名“波岩桑”,而另外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岩哈光”,译成汉话,就是“马鹿的克星”。

马鹿值钱哪,一头上等鹿茸比一张虎皮还卖得俏。鹿肉也是头等山珍。我特别爱把鹿肉切成巴掌大的薄片,涂一层盐巴、辣子和蒜泥,用小竹棍夹起放在火炭上烤,外表焦黄油亮,里面细嫩滑溜,那滋味,啧啧,鲜得没法说。嘿嘿,记者同志,你千万莫咂口水,现在你就是跪下磕头,我也不会杀马鹿给你解馋的。

话扯远喽,还是讲讲我怎么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想起最后一次进山狩猎的遭遇,我现在还后怕呢。

那是五年前赕塔节(傣族传统节日,在阳历十一月中旬,男女老幼到佛塔进行宗教活动),我家盖起了一幢新竹楼。帕萨傣有贺新房的风俗,十里八里外的亲朋好友、满寨子的男女老少都来贺喜,还要请赞哈(傣语:傣族民间歌手)来唱个吉利。

杀猪宰牛,沽酒买烟,全得花钱哪!

那时我们寨子还没搞包产到户,穷根还没挖掉。盖房把一点积蓄都花尽了,没别的办法,我只好扛起那支打一枪就得装填一次火药的老式铜炮枪,进山打马鹿去。

那时,政府已有明令规定:马鹿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不准猎杀。我是独自一人悄悄进山的。

大清早,我划着一条用椰子树做成的独木舟,顺着罗梭江,漂进田螺谷。山谷里有一个臭水塘,马鹿爱到这儿来喝盐碱水。

我躲在一块背风的大岩石后面。草上的露珠浸湿了我的衣衫,我也不在乎。一会儿,我听见树林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山雾里显出一头母鹿来。

这头母鹿全身金黄,双眸明亮,秀气的嘴巴,修长的脚,显得很美。特别使我动心的是,母鹿肚子圆滚滚的,里面有小生命在跳跃。母鹿虽然没有珍贵的鹿茸,但取出鹿胎,放在土锅里熬成胶,制成黑色透明的鹿胎胶,也是一味名贵的补药,男人补虚,女人保胎,能卖好价钱呢。我非常高兴,轻轻将枪筒伸出草丛。

母鹿非常机警,钻出树林后,一步三顾,慢慢向臭水塘走来。它好几次迎风而立,竖直尖尖的耳朵,翕动小巧的鼻子。它的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只要闻到一点陌生的气味,或听到一点异常的响动,便会扬起四蹄逃入莽莽密林。

我凝神屏息,将胸膛紧紧贴在冰凉的土地上,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我沉住气,食指慢慢将扳机往下压。

十米……七米……我瞄准母鹿的脑袋,稳稳扣动了扳机。“咯嗒”一声,糟糕,谁料到火药受潮,铜炮枪没打响!重新从葫芦里倒火药灌铅巴,已经来不及了。母鹿听到枪机的撞击声,愣了愣,敏捷地一扭身子,扬起前蹄,朝树林蹦跳。眼看到手的财神要溜,我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地一下从地上跃起来,随手将铜炮枪朝母鹿狠狠砸去。“咚”的一声,沉甸甸的铜炮枪砸在母鹿的右腿上。母鹿惨叫一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急忙蹿上去,想来个活擒。

还没等我赶到,那头母鹿竟顽强站立起来,拖着负伤的右腿,摇摇颤颤向树林奔跑。我顾不上捡铜炮枪,拼命追上去。

母鹿开始还跑得蛮快,我也脚下生风,紧追不舍。跑出田螺谷,钻进小黑山,母鹿还是不远不近,离我十步之遥。

记者同志,你没到过小黑山吧?那里是只有猎人才来光顾的原始森林,高大茂密的树木遮断了阳光,显得幽暗阴森,潮湿的地上布满了野兽的脚印。我被钱迷住了心窍,只顾猛追,忘记了危险。

母鹿腆着大肚子,又负了伤,渐渐地跑不动了。我和它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来到一棵古榕树前,只差两步远了。榕树前是一块平展的草地,上面长满了柔软的金丝绒草,还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这是搏斗擒拿的理想之地。我鼓足劲,大喝一声:“哎!”纵身一跃,扑上去,一把抓住母鹿的后脚。

母鹿惊叫一声,拼足全身力气向前跳跃。草叶被撕碎了,在半空中打着飞旋。我俯卧在地上,被母鹿拖着往前移。我攥紧鹿脚,心里直乐,这厚厚的野草,就像铺着七层地毯,伤不着我的筋骨。再拖一阵,等母鹿力气耗尽,我随手扯根青藤,就可以把它的四蹄拴结实。

我正在得意,突然,母鹿“刷”地一下蹦起来,我身不由己,腾空而起。接着,我只觉得身体变得像根羽毛一样轻飘飘地往下坠。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轰”的一声,我已重重摔倒在地,肋骨撞在坚硬的岩石上,疼得我差点晕过去。我抬头一看,糟糕,这该死的母鹿竟带着我一起跌进了捕象的陷阱。

记者同志,你没见过捕象的陷阱吧?那是一个深一丈多,长宽各四五米的方形土坑,坑壁像刀削过似的笔陡,坑面用细竹子搭着一层草皮作伪装,专门捕捉活象。我过去在勐捧山林里挖过一个这样的陷阱,活捉过一头大公象。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自己会跌进去。

我又羞又恼,忍着胸口的剧痛,挣扎着坐起来。一看,母鹿就在我面前,也跌得不轻,前腿皮开肉绽,哆嗦了半天才勉强站立起来。我恨不得揪住这头母鹿,把它撕个粉碎。

突然,我发现母鹿前面那蓬茅草无风自动,有些异样。我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妈呀,吓出我一身冷汗:在碧绿的草叶间,有一块土黄色在颤动。猛地,草丛里竖起一只毛茸茸的豹子头。这是一头云豹,衰老而又丑陋,全身黄毛一块块脱落了,露出难看的白斑;尾巴上的毛被树浆草汁粘成一坨一坨,像一根搅屎棍;身上的金钱状花纹又小又稀,像几枚刚出土的古币;塌鼻梁上的豹须焦黄蜷曲,像几根生锈的细铁丝;就连那双豹眼,也毫无生气,像两眼枯井。

可是,当那头豹子扭头看见我和母鹿时,一双眼睛突然睁得滚圆,闪闪有神,那干枯发黄的眼球变得绿莹莹,流动着一股强烈的饥饿与贪婪的光。霎时间,我明白了,这头豹子掉进陷阱起码已有三四天,肚皮已饿得像只瘪了气的塑料球。现在,我和母鹿掉进陷阱,就像是叭英(傣族传说中至高无上的神)给它送来了美餐。

豹子抖掉身上的草屑,站了起来,兴奋地吼叫了一声。这畜生虽然瘦骨嶙峋,比牛犊大不了多少,却异常凶恶,能爬树,善跳跃,敢袭击牛群,敢与老熊搏斗。

我环顾了一下,陷阱四壁陡立,高不可攀,除非插上翅膀,根本逃不出去。陷阱里光溜溜的,连一块可作武器用的石头也没有。我赶紧往腰里掏匕首。我们帕萨傣撵山打猎,总带着匕首。我那把匕首是腾冲出产的,双面开刃,锋利无比,牛角刀柄上还镶着银饰,明晃晃,亮闪闪,是一件宝物。可是,我在腰间只摸到柔软的麂皮刀鞘——心爱的匕首不见了。我立刻像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凉透了。现在我手无寸铁,怎么对付得了这头凶残的豹子呢?

我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一定是我躺在地上被母鹿拖着走时,刀柄被草茎挂住,掉进草丛了,当时我只顾着逮母鹿,竟然没有发现。该死的母鹿,一定是魔鬼投的胎,把我引到地狱里来了。

没容得我多想,豹子不慌不忙,一步一步朝我和母鹿走来,神态那么镇定,步子那么沉稳,好像不是来进行生死拼搏,而是去赴喜庆酒宴。也不知是我眼花了,还是幻觉,我好像看见豹子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

突然间,豹子收敛了脚步,左右睨视了我和母鹿一眼,犹豫了一下,丢下我,径直朝母鹿走去。

野兽也会柿子拣软的捏,豹子肯定掂量了一下,觉得母鹿更容易摆平,更容易宰割,就将母鹿当做屠杀的首选目标。

母鹿吓得乱叫。我挪了挪身子,让开点儿。我在心里骂道:母鹿呀,你这是活该,谁叫你不乖乖让我逮住。哼,尝尝葬身豹腹的滋味吧。

豹子走到母鹿跟前,懒洋洋地举起前爪。母鹿哀嚎一声,朝我逃来,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母鹿见我后退,突然四腿一曲,“嗵”的一声跪在我面前,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低声哀叫着。那眼光,凄楚动人,就像孩子遭难时在等待父母的庇护;那叫声,委婉哀怨,就像无辜受害者在乞求法官的垂怜。

我震惊了,我和豹子,都是母鹿的死敌,可是它竟选择我做它的救命菩萨。我曾杀死过无数头马鹿,享有“马鹿的克星”这样一个恶名,可是它竟跪倒在我面前求生!这真是一头聪明的马鹿、通人性的马鹿,它一定看出我虽然半辈子以打猎为生,但到底是人,总会对弱者同情,对强暴憎恨,而豹子,则是嗜血成性的野兽。

就在这一瞬间,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对弱小动物的慈爱,冒出要保护这头母鹿的念头。

鬼知道这种菩萨才应该有的温柔情感是怎样在我这条铁石心肠汉子的身上出现的。记者同志,我无法解释清楚。我大声对母鹿说:“别怕,有我呢!”

母鹿像是听懂了我的话,跪着爬到我怀里,又跪着爬到我身后。

豹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张牙舞爪,向我逼来。晨雾飘散了,薄薄的阳光照进陷阱,一片惨白。我横下一条心,挡在母鹿和豹子中间。说真的,如果我袖手旁观,让豹子先吃了母鹿,下一个也要轮到我的。与其让这畜生喝了鹿血、吃了鹿肉、长出力气,还不如趁它饥饿乏力时和它拼个你死我活呢!

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豹子站住了,竖起尾巴,冲着我大声咆哮,巨大的气浪把陷阱内几片落叶震得满地旋转。

这家伙是在恫吓我呢,要我躲开,乖乖交出母鹿。我轻蔑地朝它笑笑,一动也不动。

豹子见我不肯退让,双腿微微向后一蹲,倏地起跳,向我头顶压来。我想躲闪,已来不及了,两只豹爪搭在我双肩,仿佛是座山压在我身上,我双腿一软,仰面倒地。豹子扑在我身上,恶狠狠张开嘴,朝我喉咙咬来。我急忙腾出双手,掐住豹子的脖子。

豹子被我掐得呼噜呼噜喘不过气来,就用四只豹爪在我身上乱抓。我忍住剧痛,咬咬牙,收起双脚,猛蹬豹腹,一个鹞子翻身,将豹子压在我身下。豹子扭腰一滚,又把我按倒。我和豹子就这样在小小的陷阱里翻来滚去,殊死搏斗。母鹿在一旁跳着,叫着,为我助威。

要是我还年轻,对付这样一只衰老瘦小的豹子根本不在话下,可是我老了,过去那身牛力虎力都被流水似的岁月销蚀掉了。再说,刚才追逐母鹿,耗去不少力气,跌入陷阱,胸部又负了伤,因此,渐渐地,我气力不支了,终于被豹子压在底下,几次挣扎都翻不过身来。尖利的豹牙已触着我的喉结,豹嘴里喷出的腥臊味,熏得我恶心。我明白,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的喉管就会被豹牙咬穿。

就在这时,豹子皱鼻子眨眼睛,嗷嗷急叫,显得痛苦不堪,放松了对我的攻击。我好生奇怪,微微抬起脑袋一看,原来是母鹿爬在豹子背上,大口大口在豹皮上啃咬。土黄色的豹毛在空中飞舞,豹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心里热乎乎的。母鹿是善良的动物,它的牙齿从来只啃嫩嫩的青草。此刻为了我,也为了它自己的生存,竟然敢咬豹子了。我趁豹子竭力想扭头咬母鹿的当口,腰一挺,重新翻过身来,骑在豹子身上,紧紧掐住它的脖子。豹子四爪乱舞,狂叫怒吼,拼命挣扎。我使出吃奶的劲,死死压住它不放。

突然,那畜生的右爪伸进我的怀里,在我胸口抓挠,就像一条毒蛇盘在我的心窝噬咬。我疼痛难忍,极力避让着,但那畜生仿佛知道我的弱点,右爪贴在我的胸口鼓捣,尖尖的指甲抓开了我的皮,撕开了我的肉,鲜血渗出来,一滴一滴掉在乳白的豹腹上。我又快支持不住了。

这时,母鹿一瘸一瘸跑过来,一口咬住豹子的右爪。豹子不断挥舞爪子,母鹿站不稳,被拖得跪倒在地,但仍然紧紧咬住这只该死的豹爪。

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掐紧豹脖子。渐渐地,豹子瘫软了,两眼翻白,嘴角抽搐,吐着白沫……

记者同志,看我光顾着说话,忘了招呼你吃。来来,别闲了酒杯,别凉了菜。嘿嘿,我们曼么劳寨子的米酒好滋味吧?实话告诉你,我们曼么劳寨子过去是专门替景洪宣慰街的土司酿酒的,醇香扑鼻,甘美润口,喝一杯,舌头都麻利三分。来来,喝吧,动筷吃菜呀,酸笋烧鱼,青苔焖鸡,牛肉剁生,你随便吃。

怎么,记者同志,你急着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好,你莫催。只要你不嫌我老波涛说话啰嗦,我就细细叙来。

豹子终于不动弹了。我摘片草叶,放在豹子嘴唇上,草叶纹丝不动,我这才放心地松了手。起身一看,母鹿还咬着豹爪呢!我拍拍它的脑袋,说:“朋友,松口吧,豹子被我们打死啦!”

母鹿抬起恐惧的眼光,看看豹子,又看看我,像是听懂了,松开口。豹爪上血糊糊的,我一看,母鹿的牙齿断了四颗,嘴唇开裂了,粘着一撮撮豹毛。聪明的母鹿,是它救了我。我情不自禁想去抚摸它的脖子,表示感激,不料母鹿一见我伸过手去,突然惊慌地跳开了。我苦笑着说:“别怕,我们现在是同患难的朋友了,我以人类的尊严起誓,不会再伤害你了。”

母鹿这才安静下来,蹲在地上,舔着脚上的伤口。

我低头看看自己,嘿,衣裳给豹子撕得稀烂,肩膀、大腿和胸口都血迹斑斑,火烧火燎似的疼痛。我呻吟着,瘫倒在地,全身骨架像散了一样,软得没一点力气。

阳光变得炽白、明媚,又慢慢变得嫣红、艳丽。我一直仰面躺着,心里在默默祈祷,但愿菩萨保佑,有人路过陷阱,把我和母鹿搭救出去。我发誓,只要一出陷阱,我就采些花叶嚼床(一种接骨治伤的草药),放在石碓里捣烂,替母鹿包扎好伤口,然后亲自护送它返归山林。我们生死相依,我记住它的情分。

可是,我等到紫色的暮霭漫上山冈,等到银色的月光铺满大地,还是不见救星降临。第二天清晨,我一觉醒来,寂静的山林仍然听不见人的脚步声。我大声呼喊,也只有群山发出空洞的回声。

我的心缩紧了。也许,这是一个废弃的捕象陷阱;也许,陷阱的主人隔十天半月才来光顾一次。我已饿得口吐黄水,就爬到死豹子身上,想咬几口豹子肉填填肚子,可是我咬了半天也咬不开厚厚的豹皮。陷阱内只有疏疏朗朗几蓬茅草,我舔着草叶上的露珠解渴,母鹿嚼着草茎充饥。

下午,我伤口疼痛过度,变得麻木了,还淌脓血,火烧火燎般疼。我想,这样傻等下去,是等着让人来收尸吗?不管怎样,得想法子跳出陷阱。我用手指在陷阱的土壁上抠洞,希望能抠出两个台阶。可是,坚硬的山土把我十个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却连一个能支脚尖的小洞还没抠成。我放弃了这徒劳的努力。

我再次仔细打量陷阱,发现东面坑壁上有一棵三叶藤,结实的枝蔓像一张编织精巧的渔网,深深嵌在土壁里。我跌跌撞撞跑过去,踮起脚尖试了试,唉,还差整整一米才够得着呢。我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只好干瞪眼。三叶藤上,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等待着死神来临。

翌日黄昏,母鹿躺在角落里,哀哀呻吟,圆鼓鼓的肚子不断抽搐,四脚乱蹬,扬起一阵阵呛人的尘雾。我开始以为它负伤过重,快要死了呢,谁料到过了一会儿,“妙——妙——”陷阱里响起小鹿欢快的叫声。我一看,原来是母鹿产下了一头小鹿。

这是一头小公鹿,浑身长着金黄柔软的绒毛,小巧的鼻子像一朵新鲜的蘑菇,眼睛像两粒晶莹透明的黑宝石。小家伙跪在地上,毛茸茸的小脑袋一个劲往母鹿怀里钻,月牙形的小嘴巴叼住母鹿的奶头,拼命吮吸。

母鹿躺在污血中,温柔地舔着小鹿的背脊,但它的眼睛里却没有母性的安详与幸福的光泽,倒像是两口枯井,蓄满深深的哀愁。

陷阱里仅有的几棵草早已吃光了,母鹿用什么东西来喂养小鹿呢?我也为它发愁。

果然,两天后,母鹿乳房变得又干又瘪,再也流不出一滴芬芳的乳汁了。小鹿饿得嗷嗷直叫,拼命咬奶头。母鹿的奶头被咬破了,流着血。我看不下去了,拖着虚弱的身子走过去,把不懂事的小鹿挪开,可是母鹿竟对我凶狠地吼叫起来;小鹿也从我的手中挣脱出来,又一头扎进母鹿怀里,拼命咬奶头。

母鹿没有奶汁,甘愿用血来喂养自己的孩子!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双手掩住脸,蜷缩在角落里。要是没有我,这头漂亮的小鹿,此时一定跟着乳汁丰满的母鹿,在开满五彩缤纷的鲜花的碧绿草地上欢蹦乱跳,天真活泼,自由成长。如今,唉……这时,我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记者同志,事后曾有人这样问过我:“你真傻,饿得半死,不会杀死母鹿和小鹿吗?鹿奶和鹿血能解渴,嫩生生的小鹿肉能充饥。为了自己能生存下去,你为啥不杀了它们呢?”这叫我怎么说呢?说真的,我当时已把母鹿看做是同舟共济的朋友。人是有情有义的,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缺德鬼,不然,我就是豹子投的胎了。

那天下午,小鹿饿得连站也站不住了,靠在母鹿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叫唤着,声音喑哑,显得十分凄凉。母鹿可怜巴巴地望着小鹿。我思忖,顶多再过一天,母鹿和小鹿就要饿死了。我希望母鹿死在小鹿前面,免得它临死前再受一次感情折磨。

我自己的情况也很不妙,额头像块火炭,烧得很厉害。我变得很贪睡,昏昏沉沉,睡一阵,醒一阵,在通往冥府的道上徘徊。

朦胧之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我的衣裳,睁眼一看,原来是母鹿,正咬住我的衣襟左摇右晃呢。刚才它已奄奄一息,可现在两只眼睛熠熠闪亮,直挺挺站在我面前。我不晓得它要干啥,心里十分纳闷。

母鹿见我醒来,拉着我的衣襟往后拖。我好奇地跟着它来到小鹿身旁。

小鹿躺在地上,软塌塌的,像一坨湿泥巴。

母鹿先在我脚上吻了吻,然后轻轻衔起我的右手,放在小鹿身上。

突然间,我明白了,母鹿是要把小鹿托付给我。母鹿一定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来求我救救它心爱的孩子。我急忙说:“朋友,我也已经饿了四天四夜,和你们一样,马上要被困死在陷阱里了。我救不了小鹿。”说着,我缩回了手。

母鹿执拗地重新衔起我的手,放在小鹿身上。然后,它望着我兴奋地叫起来。我不忍心叫它失望,就把小鹿抱了起来。

母鹿咬住我的裤腿把我引到陷阱的东面,然后它伸长脖颈,望着那棵三叶藤上淡蓝色的小花,昂奋地叫起来。

我的心怦怦跳动,问道:“朋友,你是想叫我带着小鹿,攀住三叶藤,逃出陷阱吗?”

母鹿点点头。记者同志,我向你发誓,我说的话就像我酿的酒一样,一点不掺水,母鹿确实点点头。

我说:“朋友,我年老体衰,爬不上去!”

母鹿靠着土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像一块垫脚的石头。它是想叫我踩着它的脊背爬上去!这可怜的母鹿承受得了我一百多斤重的身体吗?我不禁犹豫了。

母鹿咬住我的裤腿,摇头摆尾,显得十分急躁,像是在催促。我不再犹豫,急忙解下包头巾,将小鹿绑在我的背上。母鹿突然跳起来,在小鹿身上狂乱地舔着、吻着,缠缠绵绵,作生死诀别。

过了一会儿,母鹿重新卧伏在土壁前。我被生的希望鼓舞着,恢复了点力气,踩上了母鹿的脊背。倒霉,还差两拃(zhǎ),才够得上三叶藤。我正在焦急,突然,脚底下一阵蠕动,母鹿仰天长啸一声,慢慢站起来了。我紧紧贴在土壁上,稳住身体;等母鹿站直后,踮起脚尖,猛地伸手一抓。哈,终于抓住三叶藤了。我拼出最后一点力气,脚蹬土壁,手攀藤子,一点一点往上爬。不一会儿,就扒住坑沿了。

我一阵狂喜,奋力往上翻。突然,“哗”的一下,由于蹬得过猛,脚底滑了一下,我整个身体往下坠。眼看就要前功尽弃、滑落坑底,突然,我觉得脚底下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下坠的身体稳住了。接着,脚底下的东西自动升起来,把我送回到坑沿。

我猛一用劲,翻出了这该死的捕象陷阱。我浑身虚汗淋淋,坐在坑沿,低头一看,是母鹿趴在土壁上,竖直颀长的身体,用脑袋顶着我的脚底板把我送出陷阱的。

我得救了。我自由了。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把小鹿抱在怀里,将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我滚烫的脸颊上,大声对陷阱里的母鹿说:“朋友,我先抱小鹿回家。你等着,我马上叫人来救你!”

母鹿趴在土壁上,两只玻璃球似的眼珠恋恋不舍地盯住小鹿,滚出两粒泪珠。突然,它全身痉挛,猛烈地抽搐了一阵,僵然不动了。一对花苍蝇叮在它的眼球上。

母鹿死了。刚才它回光返照,用最后一口气救了小鹿,也救了我。我哭了,流下浑浊的泪水。

我大声对母鹿说:“朋友,你安息吧。我一定精心照顾小鹿,把它抚养大。”说完,我抱起小鹿,踉踉跄跄地离开陷阱,离开小黑山……

记者同志,你问后来怎么样,是吗?嘿嘿,后来的事就简单啰。我回到竹楼,用糯米白糖稀饭喂养小鹿,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召光”,译成汉话就叫“鹿的王子”。然后,我卖掉铜炮枪和火药葫芦,再也不打猎了。我把“召光”养到两岁时,乡政府要办养鹿场,这正和我的胃口,我就带着“召光”入伙了。我当场长,它当头鹿。

哈哈,酒喝干了,菜碗也见底了,我的故事也说完啰。记者同志,你该满意了吧。哟,还连连摇头哪!你要我再讲一个?哈哈,好,沽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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