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炼金师和小女孩

梁慧玲

梁慧玲：生于昆曲之乡昆山，业余从事儿童文学写作，在《儿童文学》、《读友》、《中国校园文学》等发表过数十万字的童话、小说。2010年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作品多次入选年度童话选、年度儿童文学精选。

心灵炼金师丹独自在山顶上的工作室里生活很久了，他的小石屋可不像一般巫师们的家里那样乱糟糟的厚厚的古典花纹的帐幔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进一丝光亮和灰尘，书房里是一列列整齐的典籍和羊皮手卷，他打坐的蒲团、冥想的坐垫都显得古朴而雅致。

此刻，丹正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清瘦、空灵的大眼睛中流露着执著与失落。

丹是一位心灵炼金师。他冶炼的是自己的心灵，即摒弃杂念，把脑海中的那些意象、文字，经由灵感的火花，用脑汁淬火，在意念的熔炉中，不断地锤炼锻造，使精神和思想纯粹如黄金般璀璨柔韧，这样直至把最美好的那些精华，专注地凝聚、打造成一件又一件至美的心灵艺术品那可能是一颗唯美宁静的小小的心，一颗圆润甜美的露珠，或一条能展翅飞翔的鱼儿。这些他视若珍宝的艺术品都陈列在书房内那一尘不染的玻璃橱里，是一个心灵炼金师真正的骄傲和价值所在。

但是，丹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自己的作品了，他还记得最后一次炼金时的功亏一篑，他的心火把要冶炼的心灵物质灼烧得焦黑变了形。那以后，他就陷入了失败的怪圈，如同一个越是怕失眠，就越是睡不着的人一样。

丹已不知多久没有踏出过工作室了。他吃得很少，甚至可以好多天不吃东西，只喝少量的水，厨房里那个满满的大冰柜足够他一年足不出户。

不过这天，丹终于按捺不住地跨出了小石屋，因为他心里实在太憋闷了。

啊，石屋前面怎么会有一大丛开得如此美丽繁茂的花呢？

黄昏时分，这些玫红色的花朵如同一团团梦幻般的晚霞，落在了翠绿的茎叶丛中。一簇簇鲜艳的五角星状的花朵开得密密匝匝，而没开放的花蕾就像一根根细长的火柴梗，正静静地等待着擦出自己的朵朵火花。

丹想起来了，去年秋天，他最后一次从山那边自己的家中出来时，看到了院中一丛已经凋谢了结籽的夜饭花，就随手抓了一把籽儿放在衣袋里。回到山顶上后，他把它们撒在了小石屋门口的空地上。

没想到，这些花籽像一个个小小孩，一不留神就已经长成了十八变的大姑娘们，让播种者倍感意外的惊喜。

丹仔细端详起这些花来。

当天幕上亮起第一颗星星的时候，花丛前面的地上突然一下冒出来了许多小女巫。她们都穿着玫红色的天鹅绒裙子，灵巧地用手中长长的花蕾在地上搭起各种各样的东西：城堡、宫殿、T台……玩厌了，就手一挥，让花蕾们重又回到枝头。

丹看到茎叶底下蜷着一个愣愣的小女孩，只三四岁的样子，一头浓黑厚密的卷发，在头顶和脑后各扎了一个辫子，显得笨拙而可爱。但女孩看上去落落寡合、可怜兮兮的，正抓着把火柴梗似的花蕾在发呆呢。

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儿子也是个孤僻的孩子，一个下雨天，他偶尔去学校送雨具，教室里的孩子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玩耍，只有儿子愣头愣脑地握着一个圆环，孤独地坐在角落里开着他想象中的汽车。

那一刻他心痛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孤僻是会遗传的吗？他不觉得自己的孤僻有什么不好，幼时他的父母都忙于修炼魔法，无暇照顾陪伴他，所以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并习惯了自得其乐。

然而看到儿子这样孤单自闭他却难过得要命。

后来丹因为忙于炼金术那是他认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仍旧没有能够给予儿子更多的关注与爱。

此刻，这个孤单的小女孩一下子激起了他心底浓浓的疼惜与怜爱。

丹想起了小时候曾经用火柴棒玩过的搭小人游戏。

那时他总能用最简单的小玩意儿玩出最精彩的花样。也许是天资聪颖，也许是深深的孤独所致。

丹忍不住俯下身，柔声问道：嗯，我能和你一起玩吗？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是怎样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啊，就像白色水晶中嵌着黑宝石。

她没有吭声，只用那双让炼金师的心微微颤栗的大眼睛盯着他。

然后，小女孩拿起一支花蕾，她胖胖的白藕似的手背上有四个圆圆的小涡伸手在盛开的花朵里蘸了点金黄的花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丹不觉看呆了。

小姑娘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一边吃一边好奇地打量着炼金师。

丹注意到小女孩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右边的那只稍大些。这个不完美的发现却使她在他眼里显得更可爱了。

丹用散落在地上的长长的花蕾也搭起小人来。一支花蕾向上，做脑袋和躯干，上下各用两支做手脚，一个小人就出现了。随意移动小人的手脚，就可以做出爬山、舞蹈等各种动作。丹一边搭一边念念有词：

我用棒棒搭小人，

搭个小人跨步走。

再搭一个找朋友，

两个小人握握手。

点点头呀咪咪笑，

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微笑着看着小女孩，配合着动作，把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

小女孩终于也向他点点头，露出了笑脸。

他们一起在地上边唱歌，边搭小人。他们搭了无数手拉手的花蕾小人，还把这首丹幼时自编的歌谣念唱了无数遍，直至深夜。

后来，小女孩拉着丹的手，无比依赖地看着他，问道：

我每天黄昏时候都会出来玩，凌晨才休息。明天傍晚，你还会来陪我玩吗？

丹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那么，拉勾。

丹非常郑重地和小女孩拉勾，约定了明晚再见。

这天深夜，炼金师丹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创作激情，他迫切地想把心里那团令他不吐不快的东西冶炼出来。

冶炼的过程要非常专注认真，丹以全部的心力内视寻找着感动他的那个物象。

他先是看到了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孩。

他知道许许多多人的心里都有着一个这样的内在小孩。

然后，丹很快看到了自己心上要冶炼的那个形象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丹竟莫名地前所未有地分心了，他想起了和小女孩的约定。但那可不行，如果这时候出去，这件作品就功亏一篑了，他创作冶炼时从来都必须集中所有的意念一气呵成不能中断的。

丹狠了狠心，继续专注地冥想着。

过了一会儿，窗外响起一个小女孩稚嫩甜美的童音，唱着那首好听的童谣：

我用棒棒搭小人，

搭个小人跨步走。

再搭一个找朋友，

两个小人握握手。

点点头呀咪咪笑，

你是我的好朋友。

一遍又一遍，越唱越响。

一遍又一遍，越唱越委屈。

就这样连唱了两个晚上。

第三天傍晚，丹先是从小女孩的歌声里听到了哭音，最后她终于伤心地大哭起来。

丹的心软了，几次都想开门出去。但他的理智抗拒着自己的冲动跟成就眼前这件即将诞生的了不起的作品比起来，和一个小女孩的约定应该是无足轻重的。

可不知为什么，丹心里难过极了，就像多年以前，他看到自己年幼的儿子，孤独地在幼儿园的角落里，开着想象中的汽车时的那种令他痛心不已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双心灵上的眼睛越来越清晰时，丹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小女孩的眼睛啊，正流露着她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让他心跳不已的那种眼神。

虽然炼出了心里的眼睛，可这次丹却毫无成功的喜悦。

突然，他看到那双眼睛里渐渐地涨溢起了潮水。

然后，眼睛轻轻地而又紧紧地闭上。

两颗晶莹硕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炼金师丹感到自己的心碎裂开来了。

他大叫一声，后悔不已地开门奔了出去。

门前的夜饭花早已谢了，枯萎了。

丹在曾和小女孩搭小人的地上不知站了多久。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桌上，那双他在心里苦苦锤炼的小女孩的眼睛，仍旧闭得紧紧的，再也不会向他睁开了。

生平第一次，丹生出了对自己信仰的怀疑，只有失去了的这一刻他才恍然顿悟：少炼成一件心灵艺术品又怎么样呢，有些珍贵的不可再得的东西比所谓的成就重要得多。

那个孤单倔强的小姑娘啊！炼金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他心里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有多久没去看过儿子了？他都不记得孩子的眼神了。

儿子已经快十岁了吧，他真的没有好好地陪过他几天呢。

明年夜饭花再开时，如果还有机会看到小女孩，他一定会真诚地向她道歉，然后用很多很多的时间来陪伴她，和她一起游戏一起唱歌。

但只怕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他这个玩忽职守的父亲就再没有机会弥补孩子成长中的遗憾了。不是吗？

想到这里，丹猛地拉开门，快速朝山那边家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