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此去经年藕断丝连
逃亡路上的爱情
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邓美璋。
人生中的第一句粤语,就是她教会我的。许多年以后,我几乎已记不清她的长相了,可无意中学会的口音却比记忆更顽固。
认识她时,我只有十来岁,生活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小山村,了解外界信息唯一的渠道就是看电视,对外面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充满向往。
邓美璋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有一天,我和伙伴们玩跳绳,这时候,隔壁家的小妹子跑过来,满脸带着神秘的笑容说:“桥奶奶家来了一个大姐姐,长得可漂亮啦。”
乡下闭塞,偶尔来个陌生人很难得。于是我们一伙人绳也不跳了,一窝蜂地跑到桥奶奶家去围观那个漂亮的大姐姐。
到了桥奶奶家一看,果然来了个大姑娘,正坐在柴灶前拨火呢。她穿着一件蝙蝠衫,颜色是雪白雪白的,这在当时是相当时髦的打扮,看起来比村里那些穿得土里土气的姐姐们的确漂亮多了。可这个姑娘显然不太会烧火,被柴烟呛得直咳嗽,脸上还糊着一块烟灰。
乡下孩子大多生性忸怩,我们几个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见了陌生人都不敢进去。
这姑娘见了,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说:“来嘛,进来坐嘛。”她说的居然是普通话,这还是我们头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见人说普通话呢。
刚才坐着不觉得,她一站起来,个子就显得高高的,而且瘦,长手长脚的。皮肤黑黑的,眼窝处有点儿往内陷,现在想来,是典型的“越人”,也就是广西原住民的长相。可是当时只觉得长得很特别,还蛮洋气的呢。
我们还是不肯进去,她就走进里屋,手里捧着一把糖出来。这时桥奶奶在外面干农活回来,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很不耐烦地对我们说:“去去去,快回家去吧。你们妈妈叫你们回去吃饭呢。”
我们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撵走了,那个大姐姐还跟在我们后面叫:“吃颗糖再走嘛。”
回到家里,我兴奋地跟妈妈说:“妈妈妈妈,桥奶奶家来了一个大姐姐,穿的衣服可好看啦。你知道吗,她还会说普通话呢,和电视上的人说的一模一样!她还给我们糖吃呢。”
妈妈笑着问我:“糖好吃吗?”
我有点儿沮丧,抱怨说:“本来就快吃到了,可是桥奶奶太小气,把我们给赶走了。”
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了,她说:“桥奶奶不是小气,是心里难过,你们以后少去烦她。”
我追问:“桥奶奶为什么会难过啊?”
妈妈说:“还不是因为你戴叔叔犯了事儿啊。”
我再问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她就再也不肯告诉我了。
对于这个戴叔叔,我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是桥奶奶的小儿子。有句话说:“皇帝爱长子,老百姓疼幺儿。”这话说得真不错,桥奶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了,哥哥姐姐也让着他,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给他。他很大了,桥奶奶还拿着饭碗追在他后面喂,这一幕村里的老人现在还记得。
在农村里,孩子们很小就要开始干农活,上山砍柴下河摸鱼都是常事儿。桥奶奶居然从不让戴叔叔沾这些活儿,说只要他好好读书就行。戴叔叔后来读了个高中,这在当年的农村已经算很了不得啦。
高中毕业后戴叔叔并没考上大学,一开始也没找工作,就在家待着。因为平时不需要干活,他长得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很斯文,整天窝在家里,偶尔来到田边想干点儿活,桥奶奶就会风风火火跑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农具,很夸张地嚷嚷说:“哎呀我的儿,你读了这么多书,这哪是你干的活啊?”
听妈妈说,戴叔叔刚毕业时,还怀着一肚子建设新农村的理想。承包过鱼塘,养过蝎子,还买来一台收割机,说要按亩收费,推行机械化收割,但是做得都不成功。我们那儿种的都是小块小块的梯田,大型收割机毫无用武之地。
这么折腾了一阵儿,把家里的积蓄都折腾得七七八八了,戴叔叔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在家也待不住了,于是提着行李南下打工去了。
一般打工的人每到过年就会回来,可自从戴叔叔出去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他回来过。妈妈说他犯了事儿,不知道是不是很严重的事儿,闹得连家也回不了。
那个大姐姐在桥奶奶家住了下来。
她的身份有点神秘,我们都不知道她到底和桥奶奶家是什么关系。问桥奶奶,桥奶奶只说是亲戚,真奇怪,她家怎么会有外省的亲戚呢?
时常可以看到她随桥奶奶去地里干活儿,卷起裤管,小腿上沾满了泥巴。她好像不太会干活儿,连锄草都分不清哪儿是稻禾哪儿是稗子,桥奶奶训她,她倒不生气,还笑着吐舌头。
天气转凉了,她还是穿着刚来时穿的那双凉鞋,身上的衣服也还单薄,嘴唇都冻乌青了。桥奶奶找了双布鞋给她穿,她也不穿,说在南方很多人一年四季都打赤脚。后来我到了广东,发现果真如此。
因为是邻居,我渐渐和她混熟了,也常去找她玩儿。
她告诉我,她叫邓美璋。
我不知道璋字怎么写,她就比画着说:“璋是一个斜玉旁加一个文章的章,是美玉的意思。你看,我就戴着一块玉呢。”她从脖子那里扯出一根红丝线挂着的玉,指给我看。那块玉的形状很奇怪,不是观音也不是佛,而是长长圆圆的。
“呀,真像个茄子啊。”我忍不住说。
她哈哈大笑,说这类玉有个名字,叫“欢瓜”,寓意着“吉祥如意”。她说,这是她男朋友送给她的,希望她每天都开开心心。自从他送给她这块玉后,她每天都戴着。
我问她:“每天都戴着,连洗澡都不摘下么?”
她笑着说:“当然不摘了,玉要天天戴着,才有灵气,才会保佑戴玉的人。”这话,也是她男朋友说的。
她在桥奶奶家住了有一两个月吧,乡下人总觉得说普通话的人怪怪的,都不怎么和她交谈。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很寂寞的,所以才会和我说那么多的话。
我很喜欢她,她性格开朗,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而且懂的东西特别多。她很爱说起她的家乡。她出生在广西南宁市郊,她说那里几乎是没有冬天的,一年四季天气都很热,漫山遍野都是甘蔗林。
我可爱吃甘蔗啦,听她说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她还教我说粤语,从数数开始教起,“呀咦三四唔流气吧狗死”,咬牙切齿一口气数完,好过瘾。我回家学给我妈听,我妈说:“快别学了,都成大舌头了。”
她说学白话没什么难的,其中有个字基本是万能的,那就是“咩”,“什么”是“咩”,“怎么样”是“咩”,“好不好”也可以加上“咩”。她问我:“你知道广州为什么叫羊城吗?”
我摇了摇头。
她逗我说:“那是因为广州人老是说‘咩咩咩’,你听听,像不像羊叫?”
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她已经笑得腰都弯了。
她最爱说起的,还是她男朋友。在她的描述中,她男朋友似乎是一个很完美的人:英俊、聪明,而且特别有趣。他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当时两个人是邻座,大热的天,她看见邻座还戴着个帽子,觉得很奇怪,她用了各种办法,但是他都不肯把帽子脱掉。不过两个人就此认识了,还到了同一个地方打工。
我问:“他现在到哪去了呢?”
邓美璋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她平常总是笑,我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如此怅然。
那时我还小,对男女情事还似懂非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她只是惆怅了一会儿,很快又笑容可掬地说:“不要紧的,我可以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这话像是在对我说,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我其实很好奇:他到底是谁啊?但我始终没有问。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我们都穿上了棉衣。邓美璋受不了湖南冬天的阴冷,回南宁去了。桥奶奶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不用给她翻箱倒柜找衣服穿了。
她走的时候和来时一样突然,都没有和我们告别。有一天,我推开桥奶奶家的门,找不到邓美璋,桥奶奶淡淡地说:“她回家了。”
我有点儿失落,像听故事没听到结局。我不知道,邓美璋有没有等到她男朋友,那个男人,真的会回来吗?
在我的成长岁月里,这成了一个悬念。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邓美璋。要说她是桥奶奶家的亲戚吧,她为什么再也不来亲戚家串门了呢?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发现桥奶奶家忽然热闹起来了,围了一堆人。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有个大盖帽还挺凶,让我们小孩子到一边去,别打扰他们查案。
桥奶奶站在堂屋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都吓白了。
我站得远远的,隐约听到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有“自首”之类的话,吓了一跳,赶紧走开了。
警察走了之后,桥奶奶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很久,我睡在隔壁,半夜起来上厕所都能听到她的哭声。
那一年评“五好家庭”时,桥奶奶家就没份儿了。村里人还把她家挂着的“五好家庭户”的牌子给取了下来,那还是几年前评的,当时戴叔叔还在家呢。
村里的干部说:“他们家现在是逃犯家庭,所以不能挂‘五好家庭户’的牌了。”
我偷偷问妈妈:“到底谁是逃犯啊?”
妈妈脸色一沉,说:“小孩子家别多管闲事。”
但我终于还是从村里人的闲谈中,得知了桥奶奶家发生的事。那个逃犯就是她小儿子戴叔叔,他南下打工时,进了一家厂,干的是车间的活儿,很苦,也挣不到什么钱。他在厂里结交了一批人,一天晚上大家出去玩儿,走在路上碰到个独身赶路的老头子,有人动了邪念,提议说不如把老头子给抢了,弄点儿钱去吃宵夜。一伙人没多想就动手了,老头子大声呼救,他们抢了他贴身的一个钱袋就跑了。结果一看,钱袋里就十几块钱。
活该他们倒霉,正好赶上“严打”,有消息说要把他们全部抓去坐牢。戴叔叔特别胆小,闻讯就跑了。负罪潜逃的结果是,他成了逃犯,他们家也成了逃犯家庭。
桥奶奶一家人因此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乡间因田地水土常有争执,村里人一和她争,就会骂她是“逃犯家属”。
戴叔叔在外面逃窜了很多年,其实和家里还是偶有联系的。后来桥奶奶实在撑不住了,觉得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警察又每年都到她家里来让她劝儿子“坦白从宽”,她终于把儿子叫了回来。
戴叔叔只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我外出读书了没看见他。听村里人说,他又黑又瘦的,早已不是以前在家时白净斯文的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桥奶奶就亲自陪他去派出所自首。没多久法院的判决就下来了:戴叔叔数罪并罚,被判了十年。
听到这个消息后,桥奶奶伤心地一下就老了许多,她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说要宽大处理的,怎么一判就是十年啊?
从那之后她开始变得有点儿神神叨叨的,眼神涣散,老是裹着棉衣蹲在墙脚下自言自语。走近了,会听到她说的是:“抢了十块钱,怎么就要判十年呢?”
很久以后,我和妈妈在闲聊时,无意中聊到桥奶奶一家。
妈妈说:“你还记得那个邓美璋吗?”
我说:“当然记得啊,怎么了?”
妈妈说:“邓美璋是戴叔叔在出逃路上认识的,也就是他女朋友。”
这么多年的悬念终于解开了,我诧异于自己的后知后觉,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关于那段逃亡路上的爱情,我所了解的仅限于此,我不知道,当时邓美璋是不是知道戴叔叔的身份。回想起来,一开始也许不知道,后来应该是有所了解的。这样的话,她是一个多么有勇气的人啊,喜欢上一个人时这么孤勇。
戴叔叔后来的消息,也是妈妈告诉我的。
他整整坐了十年的牢,期间桥奶奶常常送钱送物,这也仅仅只是让他在狱中少受些苦楚,并没有减少他的刑期。
十年后,他出狱了。在家里没住几天,就坐上了从我们县城去南方的大巴车。
两天后,从南方传来消息,戴叔叔坐的大巴车在高速上发生了车祸,大部分人只受了点儿轻伤,只有戴叔叔被抛出窗外,当场身亡。
知道这个消息后,桥奶奶就疯了,整天哭哭啼啼,嘴里来回念叨着一句话:“儿啊,是娘害了你,娘不该劝你去坐牢啊。”她家里人嫌她烦,把她锁在了房里。
说完了戴叔叔的故事,我妈忍不住感叹说:“这就是命啊。人啊,谁能强得过命呢。”
戴叔叔要去南方,是不是想去见邓美璋呢?他的人生短暂得乏善可陈,那段逃亡路上的恋情,也许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吧。十年过去了,他仍然惦念着那个爱笑的广西姑娘吗?邓美璋呢?她还在等他吗?还戴着他送她的那块欢瓜吗?
这一切,随着他的猝然离世,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