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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每场偶遇皆由命中注定

也许真的命中注定要遇上这么一个人,因为他微笑而喜悦,因为他悲伤而难过,他动一发自己便情不自禁动全身,说好不去想他却怎么也忘不了,说好从此陌路却一直偷偷关心着他的讯息……

许宝凝的心里咨询室在19楼。

有一扇大大落地窗,常年拉着厚重的纱帘。洁白的墙,淡紫的布艺沙发,特别硕大和柔软,简洁的小几,精致的茶具。

台前小妹江朵朵也很美貌,关键的是异常乖巧。许宝疑看见她的时候,正值黄昏,夕阳美不胜收,女孩蹲在一个倾倒了的垃圾筒旁边,急切地翻找着食物。头发像乱草,衣衫破且脏。

许宝凝把她带回家,帮她放热水洗澡,在门边搁干净睡衣,给她煮碗面,里头窝两只黄澄澄的鸡蛋。

后来,她就成了许宝凝的不贰之臣。

每次许宝凝对她说:“好了,你先下班吧。”

她自会乖乖离开,临走体贴地在屋内燃起薰香。

许宝凝对她很满意。

前来咨询需要预约。她收费高昂,因此客人大都是有钱人,出手大方。宝凝所获颇丰。因此在城中最奢华景泰华园小区置有一套复式楼。一屋子的白。像梦一样不切实际。

请勿怀疑,她参加过心理咨询专业培训辅导,确持有真实的资格证书。她又擅长察言观色,对某些客人只收一点所谓的“成本价,”人家不好意思,她尚宽慰,“觉得好,多给我介绍点客人来就OK了。”

呵,美名便是这样传播开来的。生意因此总是不错。再加上表哥丁迟又喜带她奔赴各式各样的聚会或酒晏,然后不着痕迹地把她推至前方,“哎呀,我表妹,许宝凝,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医生。”

许宝凝长得美,带一点不太多见的纯真气质,一颦一笑总不由人心动。

不多日,总有男人会陆续打电话前来预约。宝凝温言软语,努力给他们以精神的慰藉,渐渐地,又陪他们喝一点茶,吃餐把饭,或者泡几次吧。

他们最后都爽快地开出支票。金额皆不菲。

宝凝很原谅自己,在这弱肉强食的社会,她倚靠着一点点子的投机和心机,为自己攒一点安身立命的资本。

最近经常来的客人叫顾思存。人如其名。若是不说,谁也猜不到他心里有诸多烦恼。这真让宝凝有点意外。有钱,有健康,有让人倾羡的容貌与身材,想来更不缺少女人的殷勤与示好。有什么可烦恼的?

他来的时候总是黄昏。

一开始其实没什么规律,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相隔了二十天。许宝凝差点以为,他不会再出现。

这个客人仍然是丁迟介绍的。他们在茶庄偶然碰到,丁迟照例介绍,“我表妹许宝凝。顾总可有烦恼,我表妹是个中高手。”

顾思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笑容很亲切,但目光疏远。她微微有些动容,男子瘦高清秀,眼珠子奇黑,唇角紧抿,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只穿一件简单白衬衣,却已显得丰神儒雅,让人难以忽略。

不久之后他们又有过一次偶遇。

纯良酒吧。

很好听的名字。许宝凝喜欢这两个字。

她在酒吧里看到顾思存。

一个人。

她多看几眼才确定是他。最后才迎上前去,关切询问,“顾总,你没事吧?”

他微眯了双眼打量她,像是良久才认出她来,“噢,你好。”

她识得他身份,非常不应该一个人出现在此地。但他显然并无所谓,喝了一杯又一杯。灯光略嫌灰暗,让她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但毫无疑问,他有心事。

她递一张名片给他,“我有事先走一步。”

几天后,他的电话打过来,约好时间。

后来他来得渐有规律,基本都在周五。

他的话很少,说得最多的是他的梦。他说他总做一个梦,梦里他正年轻,爱穿白衬衫。他有辆很旧的老式自行车。他看到自己欢快地骑着它疾驰,后座上载着心爱的女孩。

许宝凝淡淡一笑,说,“你对现在的生活不满。你不快乐。”

他疲惫地靠到沙发上,“能给我一杯水吗?白开水就好。”

许宝凝端着水杯靠近他,别的男人会趁机摸摸她的手臂,宝凝呢,也总会恰到好处地抛给男人一个媚笑。

但顾思存安静地喝了水,然后对她说:“让我睡一下吧。”

他真的倚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头轻蹙着,让人有抚摸的冲动。

宝凝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已经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男人对于她来说,不亚于房间里的一件摆设。

她拿本书来看。除了专业书,她热爱言情小说。越虐越钟爱。常常看得入了神,一双腿渐渐发麻,抬起头来,总有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顾思存睡了很久。窗外天光渐黑。许宝凝唰地拉开窗帘,城市将暗未暗的天光,稀稀落落亮起来的灯光,霍地扑进眼帘里来。

她站在窗旁吸烟,安静地等待他醒来。

最后还是手机铃声吵醒了他。

他先接了电话,才向她道歉,“不好意思……”

她莞尔一笑,“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反正是按钟点收费。

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解释道,“这段时间有点累。”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就只有这一段时间有点累?”

他凝视着她,微笑起来,“你说对了。并非只有这段时间有点累,而是一直都有点累。呵,奇怪,竟然在你这里睡得这么香。”

她调皮起来,促狭地说:“我在这屋子里下了盅。”

他笑,目光再次扫过她。

“许医生住哪?我送你一程?”他礼貌地询问。

还不是时候。她委婉地拒绝,“呵,不用,我有开车。”

他也并不强求,“那么我就先走了。再见。”

“再见。”

他走了。门轻轻被磕上。

她独自在屋子里又坐良久。

她想起刚才他说过的梦,“我那辆自行车,是永久牌哦,现在好像已经找不到这牌子了。同学卖给我的二手车,很破,很旧,骑起来哐啷响……她就坐在我身后,手臂轻轻搂着我……”

呵。每个人都曾有过美好的过往。她也曾有过,但是已经很久很久不去想起了。

手机响起来,江朵朵发来了短信,“煲了鸡汤,要不要来喝一碗?”

她回过去,“好。”

她稍稍整理屋子,转身离开。

在路上接到金栀来电,“你的稿子什么时候给我?”

宝凝抚住额头,“呃,明天一早。”

金栀很是不满,“不提醒又忘掉。”

宝凝答,“我忙。”

金栀冷笑,“全世界只有你忙。”她任职于N市传媒集团,这集团刚由几家报社与出版社合并组成,事务繁多,人手不够,她身兼数职,还负责《N市晨报》的社会新闻版编辑,自觉天下最忙不过她金栀一人。

宝凝轻咳一声,“有鸡汤,要不要过来喝?”

金栀立刻欢呼一声,“好!”

咄,什么白领精英,完全吃货一枚。

江朵朵的住处其实距她不远,但仅这咫尺,便已失之千里。一个奢华,一个简陋,房价自也一个天一个地。许宝凝觉得这其实便是人生的最好诠释:同人不同命。她并非轻视朵朵,她之今日,也靠拼博争取而来。

江朵朵甚至备好糯米酒。据说千辛万苦自附近农郊购得,质纯异香,还不打头。斟酒的杯子美貌无比,许宝凝忍不住多看两眼,江朵朵便解释,“刚买的。”

许宝凝说:“太奢华了。”

江朵朵笑,“总得有一件像样的东西。”

许宝凝觉得抱歉,“工资开得太少。”

江朵朵赶紧说:“哪有,你已经照顾我太多。”

再怎么照顾也不过是手长衣袖短,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那种,出人头地太难,碰上白马王子的概率又太低——这人生还真像一张茶几,上面摆满的都是杯具!

江朵朵盛汤时金栀恰好赶到,一进门就嚷热,顺手脱下小小外套,只穿一件及腰小吊带背心,丰满的胸像两只活泼的兔子,争先恐后地蹦跳起来。

许宝凝轻佻地捏上一把,混乱地发问:“怎么长的?”

金栀迅速答,“天生的禀赋,持之以恒的牛奶,外加男人的抚摸。”

许宝凝无奈地看她一眼,对江朵朵说:“占尽天时地利的人,说话才会这么放肆。咱不能跟她比,咱们喝汤。”

江朵朵笑嘻嘻地恭维许宝凝,“宝凝姐,你也拥有一切。”

金栀纠正道,“她还差个男人。”

她认真起来,“我说,你还是找个男人吧。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

许宝凝说:“把你那匹白马拉出来本姑娘瞅瞅再说,也不知道你眼光到底如何。”

金栀便躲闪起来,“我去盛饭。”

许宝凝啐她,“每次一说到他,你就这副死相。”

不是不奇怪的。她们交情也算深厚,金栀和这个男人交往也有大半年,但愣是不肯带出场来。许宝凝追问过几次,她只支吾着答,“他不方便。”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如果真爱,怎么都方便。不方便不过是爱的不够。可是偶尔看到他俩煲电话粥,不是不甜蜜的,也不是不痴缠的,许宝凝又觉自己的判断有误。

饶她是个心理医生,最近又与金栀所在的报社新开辟一栏目,以恋爱婚姻专家身份出镜,为芸芸众生解答恋爱与婚姻其中之疑难,但金栀唱的哪一出,她还真没看出来。

喝了汤,喝了酒,她们齐齐告别江朵朵,并肩走到楼下,金栀稍迟疑一会才说:“他公司前些日子出了点问题,所以不愿见人。”

许宝凝笑,“不是另有爱人,不算大事。”

金栀也笑,“我走了,你今晚务必把稿子发我邮箱,不然明天仔细你皮子。”

许宝凝推她,“知道知道!”

她独自开车回家。

车子驶近小区,附近便是友谊百货。花枝招展的广告牌下站着一个流浪歌手。

宝凝停下车,打开车门下去。流浪歌手身前搁着干净的笔记本,宝凝轻轻打开扉页,夹进去一张十元钞票。

歌手微微晗首,以示谢意。

这是一个奇怪的歌手。眉目周正,衣着打扮甚为整洁,身上挂把吉他,总是旁若无人地自吟自唱。每天更换一本笔记本,有心人赐予的纸币,无论多少,皆夹在本子里。

每天晚上,他总在这里。

宝凝其实觉得,如果他挑间酒吧驻唱,收入应该会更多,生活也足以应付。他为什么不?呵,又或许人各有志,她毕竟不是他。

他的歌确实唱得不错,许多时候宝凝会得站立良久,安静听他唱完一整首。

此时的他在唱:

……

哭了一晚的你的样子

从此都种在我的脑海

月亮下的对白

单纯的像小孩

你有好几次问我 那是什么

这就是爱 ? 这就是爱

以为得到时间的青睐

以为旅途没有意外

以为每天都会说晚安

……

突然间她悲恸难名,转身上车疾驶而去。

她到家后又看许久电视,专挑婆婆妈妈的家庭伦理剧看,夜深了才打开电脑。

这是她的习惯,窗外万籁俱寂,她热爱在此时听到手指敲打键盘的轻盈声响。开机后照例三件事,上Q,上微博,打开邮箱。

她看到了金栀转发过来的邮件,“我想离婚。最过,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不喜欢洗脚,每晚都要我催来催去,两人都快翻脸了他才肯动弹;他睡觉打呼噜,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我们一天说不到几句话……”

许宝凝敲下一行字:每人一个离婚梦。

有句最经典的话是这么说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座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去。婚后对婚姻的想象落空,想跳出婚姻是谁都避免不了的事。女人想,离婚有多好,离了婚就不用再看丈夫的脸色,不用夜晚12点还为他留着门,不用再有翻看丈夫短信的猥琐念头,不用把他妈妈当皇太后一样敬着,不用再为5块钱的事思量半天……总之,一个已婚女人,离婚就是这么美丽的一个梦。

每个梦都有所预示,离婚这个梦预示着婚姻出了点儿问题。这问题真到了只能用离婚去解决的地步吗?不是。只是我们故意把它想得比天塌还要重要罢了。这时候,在婚姻里面的修补,可比到婚外去修补强好多。

建议:给自己放个假。独自出游三五天。重新审视这一场婚姻,也许会有不同感受。

……

QQ头像晃动起来,“嗨!”

是一个叫“南方以南”的网友。记不太清楚是怎么加上的了,但每个深夜,但凡宝凝上线来,他必跳出来,打个招呼,或者闲闲地聊两句天气。

她百忙之中回过去一个笑脸。

他并不多话,只邀请她共享一首歌:《heartbeats》。

……

Cause I don't have another heart for breaking 我已经没有另一颗心为你破碎

Please don't let me go 请别让我离开

I just wanna stay 我只愿为你停留

Can't you feel my heartbeats 难道你没有听到我的心跳

Giving me away 出卖了我

I just want to know 我想知道

If you too feel afraid 你是否也感到担心

I can feel your heartbeats 我能听见你的心跳

……

歌声清灵,带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许宝凝心神俱醉,不由得怔怔发起呆来。

这一耽搁,最后直磨到凌晨一点才收工关闭电脑。

窗外下了雨,夏末的躁热立即消失了,扑窗而入的风有点异样的沁凉。许宝凝踱到阳台上收衣服,一只空衣架在夜风里晃荡,许宝凝忍不住叹息一声,该死的,又丢了一件内衣。

景泰华园明明是高档住宅区,但鱼目里也有混珠。许宝凝一直疑心附近就住着一个变态。阳台风大,她如若偶有一次忘掉收衣服,必定会遗失内衣。有一天,她甚至在阳台的隐性防盗网线上发现一根细细竹竿,一头的折痕很明显地昭显这是一个惯犯使用的工具,在作案时意外被折断。她报告过物业,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所以说,衣冠禽兽,这个成语不无道理。这小区里头,来来去去的,皆衣冠楚楚之类,谁看得到里头包裹的是否烂棉絮。

还是黛安芬呢。宝凝只酷爱这个牌子。她有点憎恨自己的固执与偏爱,觉得一个人总要淡然一点地好,对物品,对人,不应只钻牛角尖。

比如至今午夜醒来,周身悄无声息,黑暗像潮水,孤单也像潮水,她想起来的,还是他。

呵。

他离开她已经十年整。三千六百五十天。她不得不惊讶自己的记忆力。读书的时候又不觉得。

她去洗澡,对着浴室镜子发半天呆。手指轻轻抚过精致面孔——他如果再见到她,是否还能认得出来?

她又独自喝杯葡萄酒才爬上床去睡。

酒精有酒精的好。容易让人入睡。

梦里仿佛听到那个流浪歌手忧伤的吟唱:

……

哭了一晚的你的样子

从此都种在我的脑海

月亮下的对白

单纯的像小孩

……

她清晰记得,他们一起去跑步,自山脚奔向山顶,她脚下一滑,直接摔倒,足足滚落十几级台阶,膝盖跌破了,疼得要死。但她没哭,他倒哭了。

她因此怎么也不能明白,他这么心疼她,怎么会一声不吭抛下她离开。

在梦里也落下泪来。

第二天起得晚了,江朵朵的电话打来才醒。

她提醒她,“十点半约了人。”

哦。

她想起来,约了丛书。

听说是官二代,某次与丁迟吃饭时碰到他,第二天便打来电话预约。那样子哪有什么烦恼与心理疾病。反正照常付钱,对于他的插科打诨,周宝言并不以为诩。名字斯文,人却典型的花花公子一枚,穿着讲究,只擅长吃喝玩乐。因为长得一副好皮相,人也大方,不至于让人讨厌。

吃过几次饭,打过几次网球。

上周一块去超越健身房,傍晚便在楼下餐厅吃饭。她有点累,有点心不在蔫,想起身去洗手间,却碰倒了碟子,汤汁全溅到衣服上。

丛书顺势说:“附近有家酒店,我朋友开的,不如先上去清洗一下。”

她答应了。

他又建议她暂时先穿他的衬衣,把她的衣服烘干了再说。

她答应了。

他们坐在窗边喝咖啡,他着迷地凝视着她,“你真美。”

他伏过身来试图亲吻她,她不由自主地往后倾倒,凳子顿时侧翻,两人一齐摔倒在地毯上。

突然间耳际异声震响,房门被大力踢开来,三四个男人蜂拥而入,手里拿着手机像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为首的正是丁迟。

他铁青着脸骂,“许宝凝!你这是干什么?我朋友说看到你和男人上酒店开房!你疯了啊!”

她一把推开丛书,站起身来,两手拼命扯直衬衣,脸色苍白。

丁迟又转头骂丛书,“你玩谁不好,别来招惹我表妹!我可记得丛少你已经有老婆了哈!”

丛书也被这意外吓得面无人色,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小丁哥……”

丁迟一把攥过许宝凝,喝道,“跟我走!”回过头恨恨道,“小子,你等着,这事没完!”

一出门丁迟便松开她手臂,冲她赞许地微笑,“很好。”

她淡淡一笑,垂下眼帘,“我先走了。”

聪明一点的总会知道这是一个局,这么老套的伎俩。一切当然早有预谋,初识直至事发。丛书最后也会知道。那又怎么样,他们每一次都手脚干净俐落。怪只怪他确实也心怀鬼胎。

她还得打电话向丛书哭诉,“我表哥骂死我……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结婚了……”

多么柔情蜜情。委屈又隐忍。

丛书自己先行心虚,又被宝凝哭得心软,“别哭,小丁哥那里我去解释。”

约在国色天香。

一看见丛书她便微红了双眼,丛书其实不算太坏,一直道歉,“对不起……”

宝凝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叫屈,“没吃到羊肉倒先惹了一身骚……”

丛书甚感安慰,感激地看她一眼,踌躇道,“就是担心小丁哥……”

他没说下去。

他奉父命早早结婚,妻子与他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爱得不算刻骨铭心,但也是真感情。妻子对他放任自流,他也一直谨遵“墙外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之原则,不是为着顾虑妻子,惧怕的其实是位居权重的老丈人。

宝凝宽慰他,“等会表哥来了你好好跟他聊聊……”

手机很适时地响起来,宝凝接起来,“啊,金栀……好,等会见。”她站起来,“我有事需要先走……”她探询地看着他,“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连她也佩服起自己来。演戏的天份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丛书再疑虑也无法责怪于她。

丛书赶紧说:“没事没事。小丁哥不会为难我。”

许宝凝点点头,“也是,他好像提过,还有事麻烦你帮忙呢。”

丛书完全放松下来,“呵,是吗?”

许宝凝微笑着离开。

任务完成,功成身退。

出了门便拨打手机“1”键,拨号音响上三次,挂断。

她回工作室。

江朵朵已然体贴地把《N市晨报》搁在她桌上。她顺手先翻到专栏,昨晚连夜赶的稿子赫然已经刊登其上。

在这里,她有一个新身份和新名字:婚恋专家金银。

她记得当初金栀问:“取个什么新名字好?”

她顺口答:“这世上最值得信任的就是RMB了,但总不能叫得这么粗俗,那就叫金银好了。”

没想到金栀拍手叫道:“这个好。”

结果报纸出来,连她的这番话也一并登出来。如此标新立异的婚恋情感专家,顿时引来众多关注。再加上回答问题态度中肯,用词犀利,常常一语中的,此栏目很快站稳脚跟,连金栀也脸上增光不少。

她把报纸搁到一边。

这便是她的今时今日。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模糊起来,仿佛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光鲜生活。

整个下午颇为平淡,只接待了一位中年女子。她青春渐逝,衣食无忧,孩子寄宿,与老公长年累月无交流,只觉生活无趣。

许宝凝耐心开导她,“多少人在你这年纪,还需为每日的柴米油盐奔波。买件新衣还要踌躇良久。快不快乐,关键是心态是否良好。”

女子妆容精致,穿衣甚为低调,但许宝凝也算识货,看得出来皆是不菲名牌,“我是否仍然美丽?”她突然问。

许宝凝绽开笑容,“当然。”

女子笑笑,“当年也曾是他掌中宝,如今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一月下来,一起吃饭都是难事。我疑心他外头有人。”

许宝凝宽慰她,“许是您多心了。男人既然要忙于事业,对感情总不免疏忽。”

女人摇摇头,“他如果愿意,永远有空陪伴……”她站起身来,“先走一步,下周见。”

许宝凝把她送至门外,多嘴道,“生活是自己的,快乐总要自己寻找。”

女人侧头微微一笑,离开。

江朵朵好奇问:“又一怨妇?”

许宝凝叹息,“你最近话多了。”

她审视江朵朵,“脸色奇好,让我猜猜,恋爱了?”

江朵朵涨红了脸,立即否认,“哪有!”

许宝凝笑笑,“这种反应足以证明我的猜测足够准确。”

江朵朵讷讷说不出话。

许宝凝说:“小心点。”

走进房里她特意再看一眼适才女子的个人资料,衣可仁。真是人如其名,动人异常。那又怎么样,照样不获永恒爱情。

江朵朵在外头轻轻敲门,许宝凝扬声道,“进来。”

江朵朵有些迟疑,“到点了。”

许宝凝一怔。时间怎么这么不经打发。她看一眼桌上时钟,果然已经五点半。

“你先走吧。”

江朵朵得令,顿时满面容光,“那我先走了。”连语气都雀跃几分。

不是恋爱是什么。

她有点羡慕。也许她也应该像朵朵一样,把灰暗的那段过去遗忘,把受过伤的心稍加修缮,未必不能迎来艳阳天。

她独自倚靠在窗边的躺椅上,傍晚的风放肆地把窗帘吹得到处飞扬。

她睡着了一会。

醒来的时候听到桌上座机在响,心里奇怪,这种时段,怎么会有人打座机。

还是接起来,“喂,您好。”

显然那头其实也没料到会有人接听电话,语气十分诧异,“你在?”

她立刻听出来,是顾思存。

心里轻轻咯噔一下。

“呵。你好。”

她一直留意着自己的态度,矜持却不拒人千里,温和却不卖好。她手执听筒,再度看一眼桌上闹钟,啊,已经九点。她竟然睡了快四个小时。

“我多喝了一点,想找个人说话……”顾思存说。

他那头有点嘈杂,声音有点模糊不清。

许宝凝问:“怎么不打我手机,万一我不在呢?”

顾思存说:“以为你不在的……”

她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就是以为她不在所以才会特意打来。呵,也许他也在挣扎,不该与她太过靠近。

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那怎么办好,我偏偏在。”她顿了顿,“而且,我还没吃饭。”

顾思存吃了一惊,“嗯?这可不是好习惯。”

宝凝趁机道,“乐意请我?”

顾思存迅速答,“当然。”他言简意赅,“我在楼下等你。”

“好。”

宝凝稍事收拾,离开时接到丁迟电话,“很顺利,下周会把钱打入你账户。”

宝凝动动嘴唇,“谢谢。”

丁迟询问道,“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宝凝拒绝了,“不了。我累,只想回家睡觉。”

丁迟有点惆怅,“宝凝你与我越来越疏远。”

宝凝一口否认,“哪有的事。”

丁迟无声笑笑,提醒她,“无论如何记得,这世上,只有我丁迟真心对你。”

宝凝默默挂掉电话。

男人说的好话,所谓的真心,她已然见过不少。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懂得再好听的情话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男人的真心到头来都只是一片浮云。

但丁迟,他总拯救过她。仅为这个,她也将终生感激他。

刚走出大厦,前方立刻频闪几下车灯,许宝凝快步走上去,早已准备好笑容,“嗨。”

他下车来,亲自为她打开车门。

“您太客气了。”她笑着说。

他不语,只淡淡一笑。待她坐好,又微微俯下身子,替她系好安全带。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胸前衣襟,她顿觉呼吸急促,全身都似僵硬。

直至车子启动,她才悄悄松口气。

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他直接将她带至一处茶庄。许宝凝认出来,这便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场所。

服务生看到他,皆微微躬身行礼,宝凝猜想这应该是他名下产业。于是抬眼细看,发现茶庄原来名叫相思树。这名字可真够矫情的,宝凝不禁有些好笑。

顾思存发觉她在笑,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老家的院子里,有棵相思树。”

许宝凝看他一眼,“你还真眷念从前。”

顾思存笑笑,转开话题,“跟我来。”

他把她引至一处小屋,屋里燃了薰香,悬挂白纱,门边体贴地搁着两双干净毛拖,细碎且婉转的音乐在小小室内迂回游荡。他示意她把鞋换上,轻轻扯动白纱,窗外竟然是一片湖泊。淡淡月光下,湖面泛着晶莹波光。

许宝凝不由得惊叫一声。

顾思存有丝得意,孩子气地问她,“好看不好看?”

这样的他,她从未见过,不由得呆了一下,目光停驻在他面上。他回转头,两人的目光相碰到一起,许宝凝先自心虚,赶紧掉过脸,寻找座位坐下。

“很好看。”她衷心地说。

服务生陆续进来,全都轻手轻脚,杯杯盘盘皆精致无比,菜肴也格外五彩斑澜,让人眼见之下,食欲大振。

顾思存说:“饿了吧,快吃。”

许宝凝笑道,“我可不客气了。”

确实也真的饿了,她拿起筷子,毫无形象地只顾大快朵颐。顾思存失笑,“没人跟你抢,慢点。”

她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冲他一笑,唇角还沾着葱末。顾思存伸出手来,小心为她拭去。又把面前剥好的蟹肉推到她面前,“很肥美的,尝尝。”

许宝凝眨眨眼睛,玩笑道,“别对我这么好,我会浮想连翩。”

顾思存凝视着她,“宝凝,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许宝凝的心一跳,不由得伸手抚上面孔,“是吗?哪儿像?眼睛?鼻子?还是嘴唇?呀,你这套过时了!”

顾思存笑笑,“其实细看起来,没有一处特别想相像。可是又仿佛,眼梢眉角,到处都像。而且……那种感觉……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处处让我想到她……”

许宝凝打断他,“是否与现在女友的关系不好?”

顾思存叹道,“许医生……”

他从未提起过身边女伴。但许宝凝自丁迟处得知,他与女伴在一起足有十年,看上去情深意笃,关于婚期的小道消息传过N次。女伴身家背景雄厚,人也年轻貌美。老天待他不薄。

许宝凝说:“多少人想做顾思存。”

顾思存微笑,“谢谢。”

他开了一瓶葡萄酒。

许宝凝闻到酒的醇香,摇摇头,“太奢侈了。”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早把杯子递了过去。

顾思存失笑,“会醉。”他恐吓她。

她抬起头看他,双目亮晶晶,“不怕。”一仰手,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勇气顿生,“有你在,不怕。”她近似耳语一般轻声说。

他显然吃了一惊,手停在半空。

她有点后悔,正想调笑着化解这一点尴尬,他已果断放下杯子,不容拒绝地抓住她的手。不等她反应过来,他的唇已覆过来。尝试地、怜爱地、却又坚决地吮住她的。

所有的血都冲到了脑子里。这些年来,她与男人们圆滑周旋,但总谨记丁迟教导,男人需要的,有时候仅仅只是一点甜头。

是的,她一直很小心。谨记着只付出一点甜头,决不会糟蹋自己。

摸摸手,擦擦肩,不不不,那都算不得什么。她有分寸,不容人过界时便已把事办妥。

但顾思存……

她好像太纵容自己了。这个男人,真正让她盅惑。

她想推开他,手臂抵住他胸膛,却被他执意挪开。他搂紧她,双臂强劲有力,唇齿温热。她渐渐不支抵抗,只好任他趁机肆意虏掠。

音乐声轻盈至不可闻,但大雨倏忽而来,一阵急急敲打窗棂,窗户被风吹得狠狠磕上。

响声让许宝凝恢复了意识,她浑身燥热,手脚并用,狠狠把顾思存推开。顾思存猝不及防,坐倒在榻榻米上。

她哑着嗓子轻声嚷,“你疯了!”

他微微仰起头看她,两手支在身后,目光专注,“我也觉得我疯了。”

许宝凝抓起包,掉过头,“我要回去了。”

顾思存并无异议,“我送你。”

他倒率先出门去。她跟在他身后,心神恍惚,脚步飘浮。不不不,是我疯了。她在心里绝望地想。

两人行至大厅,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召唤,“咦,宝凝!”

两人齐齐回头。

丁迟已然笑吟吟地迎上前来,“呀,顾总。”

他与顾思存握手寒喧,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宝凝面上一剜。

宝凝笑吟吟地,“咦,表哥!”

今日的她不想多作解释,只想快点回家。

幸好他俩只闲聊数句便再次握手道别,宝凝松口气。

还在车上丁迟已发来短信,“我想听你的解释。”

她合上手机。

真的有点厌倦了这种日子。

她转头对顾思存说:“停在小区外头就好。”

顾思存道:“到你楼下。”

她动动身子,“真的不用。”

他看她一眼,“若是想要知道你住在哪里,真正易如反掌。”

她涨红了脸,急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笑,还是在小区门口停下来。

她担心他会下来给她开车门,急急忙忙地自己解了安全带,跳下车子。

“我走了!拜拜!”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他。不用回头也能想像得出他脸上那失笑的表情。

她替自己感到羞惭。她多年不曾尝试过如此失态。

把自己泡进浴缸里时心仍然在狂跳。她把手搁在面颊上,烫得惊人。她微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便想起突如其来的那个吻。

真的疯了。她怅惘地想。

刚洗好澡,丁迟便来了。

一进门便一阵酒气,许宝凝不禁皱皱眉头。

他径直在沙发坐下,扬手叫宝凝,“过来。”

许宝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你醉了。”

丁迟笑了笑,“你看,现在连坐都不肯与我一起。”

她不愿与他继续此话题,“丛书那儿谈好了?”

丁迟懒洋洋地答,“当然。”

许宝凝突然好奇起来,“到底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丁迟道,“消息。可以让人赚钱的消息。”他看她一眼,“你不用知道。反正下周钱一定会打入你账户。”

他微微瞌上眼帘,良久也不再做声,许宝凝以为他睡着,于是关掉大灯,打开手提。他却又在微暗中开了口,“顾思存怎么样?”

宝凝说:“男人,不就那样。”

丁迟便说:“宝凝你总不会让我失望。”

宝凝无声地笑笑,燃支烟。

丁迟睁开眼,“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不能动了凡心。”

宝凝嘴硬,“放心。”

丁迟伸出手来,“给我一支。”

宝凝把烟递给他,他“噗”地打燃火机,“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宝凝答,“八年。”

丁迟微微叹息一声,“我还记得那一天下很大的雨……”

宝凝也记得。

那天她十八岁生日。天气寒冷,她已经饿了两天。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五十块,她不舍得也不敢动用。

她走了整整两条街,最后终于被寒冷和饥饿打败,决定去酒吧应征做酒推。虽然模样狼狈,但胜在容貌秀美,要求也不高,很快找到落脚点。

她叮嘱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领班叫她换个超短裙,她历来怕冷,也不敢说不。客人趁着酒意,不怀好意地开她玩笑,她也只低眉顺眼地笑笑。直到某位客人得意洋洋地用手撩起她的短裙,她再隐忍不住,拿起桌上的酒杯就向客人泼去。客人勃然大怒,挥手就是一耳光。

她嘴角顿时渗出血迹。

客人抓住她手臂,厉声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啊你!”反手又是一耳光。

是丁迟抓住了男人的手。

他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说:“算了。”

男人大约是认识他,悻悻住了手,“看小丁哥面子……”

丁迟把她带回了家。指给她淋浴房。

她在他家住了下来。

他很少在家,但每次回来,她必把家里整理干净,笨手笨脚地准备简单饭菜。

他并不追问她的来历,又教她去寻找正当工作。她为此对他充满感激。

她想当然地以为,唯有用身体报答他。

于是在某个深夜一直等待他回来。他那晚回来得比平时更晚,样子像刚与人争执斗殴,额角还有乌青。她小跑着拿来热毛巾,替他洗脸,找药酒帮他擦拭伤痕。

他摆摆手,“你去睡你的罢。”

她站在屋子中央,缓慢地脱下衣服。

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期待地看着他。

他突然问她,“想不想赚钱?”

当然想。做梦都想。

他示意她,“把衣服穿起来。”

他们倏忽变成了生意搭档。许宝凝每每觉得不可思议。她渐渐地学习得乖巧,从不追问他究竟干点什么,只要把他定下来的目标和任务搞定,她就可拿到不菲的金钱。

咄,她一点也不觉得悲哀。当然偶尔会觉得失笑,她差点以为,丁迟之所以对她伸出援手,是因为对她动了感情。却原来,他只需要一个合伙人。

慢慢地,她越发确定,爱情,那是二十岁之前才可以相信和偶尔追逐的梦想。

她决定去学心理课程,丁迟颇为赞许,“宝凝,你长大了,越来越能干。”

到最后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又终于开办咨询室,他着人送来花蓝。他说:“这样更好。”

她没有拒绝他。他们仍然是最佳拍挡。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她。

她现在的梦想,除了金钱,还是金钱。它们能让她感到安全。

丁迟把烟摁到烟灰缸,站起身来,“我走了。”

宝凝送他出去,直至电梯口。

他看她一眼,“去睡罢。”

她真的不了解这个男人,这么多年,他仿佛只执着于赚钱。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又疏远,他们彼此了解得不算多,但却又互相依赖扶持。每年除夕,他们必定去香江大厦的旋转餐厅吃年夜饭。

电梯来到,他走进去,冲她挥挥手,示意她进屋去。

她突然有点难过。

这个男人,她知道他已经三十有五,但从来没见过他谈过恋爱,没有亲戚来往。

普天之下,他只有他自己。而她,也只有她自己。他们原本就是同道中人,应该同病相怜。

她取出手机给他发短信,“你放心。”

他没回复。

她在网上留连许久,“南方以南”照例发过来一首歌:

……

反正层层的浪拍打

也打不醒

我的傻

曾经疯狂都已暗哑

对你思念却

停不下

……

许宝凝来了兴致,“你很喜欢音乐?”

“是啊。”

“为什么?”

“它让我心灵宁静。”

“我只觉得它让人伤感。”

“呵,那是你有心事……”

许宝凝突然有倾诉的欲望,“我认识了一个男人。”

“嗯。”

“他很好。”

“那么问题在哪儿?”

“我怕。”

“曾经受过伤害?”

许宝凝有些惊异,平素很少与他这么倾心交谈,从来不知道他原来如此聪慧。

“哪里会有永恒的爱啊。”她发过去一个叹息的表情。

他取笑她,“还没开始就已经在担心未来。”

她反问他,“你有爱着的人吗?”

他良久才答她,“有。”

她追问,“很爱她?”

他发个流汗的表情,“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

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告诉她说他爱的女人,其实就距他咫尺。头发浓密且长,脸色有点苍白,眼睛很大。他看到过她只穿男式衬衣,下面赤着的小腿光洁迷人。

听得宝凝也有点向往。

他又安慰她,“每个女人都有男人深爱。”

她笑着下线。

窗外大雨已停,静悄悄地,云层里竟然闪出一线冷月来。

第二日金栀不请自来,宝凝有点讶异。平日里三邀四请,她死活不肯上来,说是踏进此地,便觉得自己精神立添问题。

宝凝亲自给她冲咖啡,凝视她半晌,她打扮一如往常之精致,妆容也恰到好处,看不出来有何不妥。

宝凝问:“咖啡怎么样?”

金栀反问:“丁迟这人,可信得过?”

宝凝微微吃惊,“怎么问起这个?”

金栀道,“昨晚碰到他,他让我尽快去中山路老街盘一铺子。”

宝凝皱起眉头,“嗯?”

她对时事政治虽不关心,但很喜欢看晚间八点档的新闻在线节目,知道中山路老街因为卫生问题屡被附近居民投诉,这条老街原本由一些零散的小摊贩占地经营各类项目,处而久之,自发形成小吃一条街,热闹是热闹,但因为没有系统管理,整条街道脏乱不堪,有消息说政府将大力整治此街,把所有经营商户关闭,还街道一个清静与安宁。

“那条街的铺子近来不是越发不值钱了嘛?马上就不得从事商业经营,盘下来干嘛?”宝凝惊疑道。

突然间心念电转,立刻说:“金栀,照他说的做。”

金栀犹豫,“昨晚看他那模样,也蛮有醉意了,不会是随口说说的罢?”

宝凝道:“不不不,丁迟这个人我最了解,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乱说话。你下午就去看铺子,咱俩一人盘一间。”

金栀半信半疑,“我今早才去看过,现在可是萧条得紧啊。到处都是招租转让消息……”

宝凝打断她,“正好。这样价钱才便宜。”

金栀呶呶嘴,“那条街那么破,又不让做生意,更不值钱。”

宝凝说:“你不要我可自己去要了。”

金栀说:“好好好,我去。”她笑起来,“要是我钱不够,你借我?”

宝凝白她一眼,“滚!敢情你那匹白马是白养的啊。”

金栀讪讪一笑,“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

宝凝粗鲁地斥她,“放屁。”

金栀正经起来,“真的,到现在为止,我没拿过他一毛钱。他若送我礼物,我必回赠他相等价值的礼物。”

宝凝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有毛病啊你。”

金栀道,“我不想他认为我是为了他的钱。”

宝凝冷哼一声,“这么清高的爱情,小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金栀笑了笑,“我本来就没啥指望。”

宝凝疑惑起来,“此话怎讲?”

金栀不肯再说,站起身来,“我走了,先去看铺子。”

宝凝提醒她,“喂,我好歹是个情感专家。”

金栀轻蔑地看她一眼,“那你先谈场恋爱我看看。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帮别人排忧解难了啊。电脑上敲敲打打那种事,我比你还老练。”

宝凝气结,“那你不干脆自己写专栏好了。”

金栀狡黠一笑,“我懒。”

宝凝哭笑不得,挥挥手,“滚滚滚。”她坐下来,打开手头资料夹。

金栀眼尖,一瞥眼间看到资料夹上名字,“衣可仁?”

宝凝随口道,“你认识?”

金栀答道:“城内名媛之一,当然认识。”她靠近宝凝,“她有什么烦恼?”

宝凝警惕地往后一仰身子,“喂!”

金栀白她一眼,“不说我也猜得到,无非是老公有外遇!心头郁结难解……”

正说着,宝凝的手机响,金栀说:“你忙,我真走了。”

她转身离开。宝凝把手机接上。有点意外,竟然是衣可仁。

她语气有点激动,但显然在努力保持着平静,“许小姐,你不介意的话,我直接叫你宝凝吧。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许宝凝迅速答,“当然可以。你过来吧,我只等你。”

衣可仁道,“不不不,我们在外头约个地方吧。我现在在白沙大道。”

许宝凝稍犹豫一刻,便答:“好。白沙大道上有间向日葵茶餐厅,我们就在那儿见吧。”

“好。我等你。”

许宝凝匆匆收拾一下,出门叮嘱江朵朵,“我有点事,客人都约在三点以后好了。”

“好。”

宝凝自行驱车前往纯良酒吧。

车子很快驶入白沙大道路口,红灯亮了。宝凝踩下刹车。身旁悄无声息地开上来一辆黑色宝马,看着有点眼熟,宝凝不禁侧过头多看两眼。

恰好对方轻轻摁下车窗,宝凝看到了顾思存。他戴着灰黑墨镜,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这城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

宝凝下意识地想冲他微笑一下,立即看到他身边副驾座上坐着一个美貌女子,与他戴着同款墨镜,天气其实尚嫌微热,她却披着黑色貂毛小坎肩,仅一眼便已觉得富贵逼人。

宝凝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所幸绿灯很快亮起,她轻踩一脚油门,疾驰离开。

心头忍不住一阵激荡,又是一阵酸楚。

昨夜他才霸道地亲吻过她。

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一下,身后超上来一辆小QQ,车窗大开,年轻的司机小伙探头出来厉声喝,“你会不会开车啊!”

宝凝吃了一惊,赶紧握紧方向盘。

原来仍然没有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她自嘲地想。她取出手机,想把顾思存的电话号码删掉,立刻又觉得自己是在欲盖弥彰,于是又把手机塞回包里。

车窗外闪过无数广告招牌,高大的梧桐树,她深吸口气。前面不远就是纯良酒吧,她集中精神,把车泊好。

衣可仁比她先到。

她坐在窗边,正微微仰头向窗外张望,指尖挟着支烟,已经燃了老长的烟蒂。

许宝凝走近,微咳一声,“您好!”

衣可仁仿佛受了一惊,手指微颤,长长的烟蒂掉落在桌上,她伸出手拿过纸巾擦拭,许宝凝注意到她手指修长,肌肤白润,一眼就能看出她天长日久惯于养尊处优。这样的一个女人,再忧愤也无法离开豢养她的男人,缺乏经验,是她的致命伤。

许宝凝自行拉开凳子坐下,这才打量一眼衣可仁,她仍然精致妆容,但眉目间却流露无法遮掩的焦虑与疲惫。

“您……怎么了?”许宝凝小心翼翼地问。

衣可仁自身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到许宝凝面前。

许宝凝疑惑不已,“嗯?”

衣可仁突然红了眼睛,“我今天收到这个。”她示意许宝凝打开来看。

信封里是一迭照片。宝凝手指掠过前头几张,心里已然明白大半,“照片里的这位男主角……”

衣可仁微微苦笑,“我老公。他叫斯然。”

这个名字颇为熟悉。宝凝皱皱眉,想起来,仿佛某位商界人士,听丁迟提起过,他俩有生意上有往来。

宝凝把照片重新装好,“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衣可仁重新燃支烟,手指颤抖得厉害,半天也打不着火。宝凝拿过火机,“啪”地替她点上火。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人说话……我可以想起来的,就是宝凝你了……”衣可仁有点语无伦次。

“这些照片怎么来的?你请人跟踪他?”许宝凝问。

衣可仁摇摇头,“在信箱里。他虽然不常在家,但我每天都会自信箱里为他取出晨报……习惯了……”

许宝凝皱起眉头,“谁会给你寄这个?”

衣可仁撑住额头,泪盈于睫,“我不知道……”她惶乱地摇头,小声抽泣起来,“其实我早猜想得到,但一直欺骗自己,他不会……他不会背叛我……”

宝凝打断她,“你打算怎么办?”

衣可仁道:“我不知道!”

泪水让她的妆有点花掉,宝凝提醒她,“要不要去洗手间补个妆?”

衣可仁吃了一惊,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脸颊,“啊?很丑吗?”她立即掏出化妆镜,“啊呀!不好意思,我上下洗手间。”她匆匆站起来,像是担心被人看到自己的糗样,一只手还半遮着面孔。

许宝凝放下心来。

还懂得注意自己容貌,说明尚未被击垮。

衣可仁去了很久。

许宝凝有点无聊,恰好金栀打来电话,语气兴奋,“铺面搞定!人家还以为我疯了,拿了个便宜价钱!”

许宝凝嗔怪地道,“就这么点小事,看你兴奋的!小样!!”

金栀转而又担心起来,“你确定……”

宝凝抬眼一瞥,一个熟悉人影轻轻推开玻璃门,宝凝的心顿时轻且狠地一跳,他怎么来了?

脑海里蓦然记起,他曾经漫不经心地询问过她,“平时多在哪儿午餐?”

她顺口答,“白沙大道上,有间向日葵茶餐厅。物美价廉。”

他点点头。

那么,他是故意的吧。刚才那偶遇,他定猜测她在此地,因此追随而来。

她有点失笑。许宝凝,你真多情且想像力丰富。

金栀在那头叫,“喂喂……”

许宝凝回过神来,微微侧过脸,轻声说:“放心,我最了解丁迟,不是吗?”提到丁迟,她的心又是一迟疑,如果这事确有便宜可占,丁迟怎么会肯有丝毫遗漏,让别人拣了便宜去——除非,他是故意的。

宝凝心头不禁一暖。他毕竟还是肯顾念着她。他算准金栀会得把消息报与她。

“我有事,先这样。挂了。”

她挂了电话,目光情不自禁地偷偷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去。他一个人,就距她不远,微低俯着头,神情专注地翻阅着报纸。

衣可仁匆匆走了回来,“宝凝,不好意思,我有点事需要先走一步。账我已结清。”她期待地看着宝凝,“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宝凝赶紧站了起来,脸上带起一丝微笑,“当然!”

衣可仁放心地笑了笑,“那我先走。再见!”

“再见!”

宝凝把杯中咖啡饮尽,也想离开。手机轻轻“叮”地一声响,“请留步!”

是他。

神经!宝凝心里暗暗嘀咕。马上走!马上离开!她对自己说。

她毫不迟疑地向门外走去。

刚抵达办公室,江朵朵立即趋近前来报告,“预约了五点钟。”

明明没有步行,无端竟然觉得脚痛,许宝凝躬下身子换上拖鞋,信口问:“哪位?”

“顾思存。”

许宝凝的手僵了一会。

“哦。”她伸手摸一摸冰冷的脸颊,“我好像感冒了,打电话过去,说声抱歉,下次再约,不计费。”

江朵朵看她一眼,拿起电话,“你脸色确实不好,我这就打电话,你回去休息吧。不舒服别开车了,留在停车场吧。”

许宝凝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江朵朵点点头,“回去煮点姜糖水喝。”

许宝凝白她一眼,“真无情,不是应该说,晚一点去替我煮姜糖水吗?”

江朵朵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我今天……”

许宝凝笑了,“啊哟,知道了知道了,你今天有约人了嘛!”

江朵朵更是不好意思,“那我……打电话跟他说改天好了!”

许宝凝吓一跳,“不用不用。你这傻姑娘!好了好了,我走了。”

她甚至没有打车,换了两趟公交才回到小区。

友谊百货的广场上,那个流浪歌手仍然站在那儿低吟浅唱。许宝凝信步走近他,他连头都没抬。长长的流海几乎遮住大半面孔,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拨动着吉它,唱的是一首老歌,故意地吐字不清,像在自言自语。

许宝凝默默地站立一会,很突兀地请求,“可以专门为我唱一首吗?”

音乐声嘎然而止,歌手的手指停留在琴弦上。

“我只记一点点歌词……反正层层的浪拍打……”许宝凝思索着说。

歌手已经轻弹起吉它,轻声唱:

……

反正层层的浪拍打

也打不醒

我的傻

曾经疯狂都已暗哑

对你思念却

停不下

……

许宝凝惊喜道,“啊,就是这首。”

她怔怔站着聆听。歌手反复吟唱,也不嫌烦。一直到手机霍然响起,她才如梦初醒,从包里取出钱夹,便要掏出钞票。歌手伸出手来,轻轻摁住她,“今天不用,送你的。”

许宝凝吃了一惊,“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意思……”

毕竟人家是靠这个讨生活。

她微躬下身便想直接把钱夹到笔记本里。

歌手淡淡地开了口,“我说了不用。”

不知为何,他平淡的语气里竟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与严厉,顿时让许宝凝停住了手。

她踌躇一刻,终于说:“那就谢谢你了。”

歌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开始弹唱起另一首歌。

宝凝走出老远,忍不住回过头再看一眼歌手,他身形高挑,长长的T恤像随意挂在身上,有两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在他面前停住脚步,“给我们俩也唱一首吧,嗯,就唱SHE的《我不想长大》!”

只听得歌手冷冷道,“不点歌。”

两女孩面面相觑,“给你钱呗。什么了不起。”

歌手冷了脸,不予理睬。

女孩嚷起来,“喂!刚才那老女人你又肯唱!”

歌手粗鲁地回敬一句,“我喜欢,关你屁事!”

许宝凝尽数听在耳里,虚荣心顿时大涨。

回到家里慢条斯理地烘培一点小饼干,配以香浓咖啡,上网看小说。她并不嫌弃自己俗气,最热爱狗血的王子与灰姑娘桥段,看到他们历经重重无足轻重的误会与所谓的艰险,最后才在一起腻歪,她便骤然觉得这人生尚有一点希望与生趣。

然后,电是突然停掉的。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吓了一跳,自从入住此地,从来未发生过停电停水之现象,她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是否欠缴电费,但即刻迅速记忆起来,就在上周,去“金枝玉叶”做美容,才在附近的电力局预缴了一千块的电费。

往窗外看看,四处灯火通明,看来只是自己的家里出了事故。

到此刻她才惊觉,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在此刻求救的男人。

她独自在黑暗中呆坐许久,物业处早已下班,打电话求救保安,保安为难,“我也不懂得电工……”

最后只得强撑着去摁邻居门铃。邻居所为何人,在此居住甚久,她其实只与她打过两三次照面,依稀记得是个年轻时髦之女子。

邻居处无声无息。宝凝转而思忖,同是女孩,估计她能帮的也不多。于是步下一层楼去,再摁门铃。

房门很快打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谁啊?”

门后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面孔,刘海用一只橙色发夹高高夹至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角微微上翘——好一双美貌的丹凤眼!身上随意搭着一件粉色睡袍,半裸露着精赤胸膛。

宝凝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楼下竟然住着个妖精模样的小男生,顿时卡壳起来,“呃,呃,我那,我家不知道怎么搞的,停电了,你……能不能……”

小男生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爽快答道,“好。”

他转身回屋,稍倾已然换上运动服,手里提着小工具箱,用眼神示意宝凝前头带路,宝凝心下甚是忐忑,到得家门口伸手一指,小男生也不多话,进屋三下两下鼓掏一会,屋内哗地大放光明。

小男生微笑,“OK,搞定。”

宝凝一迭连声说:“谢谢谢谢!”

小男生拎着工具箱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前还朝宝凝微笑了一下。

宝凝掉过目光,心头还在颤栗。她很肯定自己的视力没问题,刚才小男人的房门打开的刹那,她眼尖地看到了屋内沙发扶手上随意搭着几件女人内衣。当然这不应该让人感到奇怪,热血男儿总要结交几个温柔女友,一齐打发漫漫长夜。问题是,那内衣,怎么看着,恁地眼熟,像是自己遗失的那些??

她重新登录Q。恰好“南方以南”在线,她像抓着海中飘流瓶,急欲倾诉:“突然发现楼下邻居像是偷藏我内衣!”

“南方以南”发来一个惊异的表情。

许宝凝有点懊恼,“如果暗恋我不如找我直说,我反正缺少人爱。”

“南方以南”发来一个微笑,“好女孩永远不会缺少人爱。有人爱你,不过不为你知。”

许宝凝说:“你真是个好人。”

但凡肯给别人安慰的,在许宝凝看来,都是好人。

“南方以南”问:“是否很憎恶他?”

许宝凝想了一下才说:“不,我愿意谢谢他。谢谢他肯迷恋我。”

“南方以南”忽然笑了,他说:“呵,可爱的姑娘,我爱你。”

许宝凝调皮地发个害羞的表情过去,“南方以南”的话让她顿觉与之亲近不少,于是贸然发问,“那个,你是干嘛的?”

“南方以南”答,“失业很久,最近刚找到工作。”

“哦。新工作怎么样?”

“很好。从此居有定所,衣食无忧。”

“你很满意……”

“南方以南”说:“不。我只是向现实妥协。”

许宝凝安慰他,“世上不如意之事有八九,肯妥协说明尚有余地。加油加油。”

“南方以南”又笑,“你真的可爱。”

宝凝说:“他们说,可爱的意思其实是,可惜没人爱……”

“南方以南”大笑。

宝凝笑吟吟地下线。一思忖间,踱到阳台上,夜空明净,星光灿烂。她的内衣今日完好无损。

顾思存再度出现,已是一周后。

乍听到江朵朵报上他的名字,许宝凝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其实每日都有想起他。

像想起刚掠过的那阵风,刚下过的那场雨,刚读过的那则新闻,刚嗅到的那缕馨香……

非常浅淡,却又不容忽略。

她有点气馁。

她曾经发过誓,这一生都不要再为任何人牵肠挂肚。但他。但他。许宝凝在心内叹口气。也许这世上真的有命中注定这回事,命中注定要遇上这么一个人,因为他微笑而喜悦,因为他悲伤而难过,他动一发自己便情不自禁动全身,说好不去想他却怎么也忘不了,说好从此陌路却一直偷偷关心着他的讯息……

约了三点钟,但事实上他快四点钟才到。

电话直接打到许宝凝的手机上来,许宝凝很客气地答:“不好意思,现在有客人。”

他说:“我在停车场等候。时间空了请拨我电话。”

哪有什么客人。因为他要来,一下午许宝凝都拒绝了别的预约。

她独自在窗前眺望风景。

这城市不算大,但如若想要得到一场偶遇,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一直撑到四点多钟,顾思存的短信进来,“可以上来了吗?”

她有点羞赧。他那么聪明,不定能猜到她的故意推拒,这让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小家子气。呵,真的不像平素的许宝凝。

“啊,正准备给您打电话,刚刚才有时间。您上来吧。”她很注意地使用了“您”字。这是一种亲疏的分别,距离的设定。

顾思存很快来到,他今日穿了深灰风衣,颈上随意搭条黑色围巾,整个人显得帅气不羁。许宝凝一瞥之下,不禁有些失神,黑灰两色,应是他之大爱。

“冰水,谢谢。”他解下围巾。

她并未照做,倒了温开水。他接过杯子,感觉到热度,看她一眼,她温和有礼,“这季节已经不适宜喝冰水。温开水比较好。”

他微笑,询问,“这么关心我?”

他应该意不在调笑,许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她很认真地回答,“我对来客皆一视同仁。”

他垂下眼帘,唇角略微上扬,“生我的气?”

她反问他,“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才掉过,径直在沙发上坐下,喝掉大半杯水,才缓缓道,“有兴趣听一个故事吗?”

她微微晗首:“职责所在。”

他不介意她刻意打的官腔,头靠在沙发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厌倦的疲惫来。但是该死的,他即便这副模样,仍然深具性感的慵懒。

她给自己也倒杯水,在他对面矜持坐下。

他微微瞌着眼帘,缓缓说起故事:“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男孩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生活贫困,但他们彼此相依为命,过得很快乐,而女孩呢,她有一对会赚钱的父母,因为忙着赚钱,她一个月见不上他们一面……她是个孤单的女孩。男孩很同情她,经常叫她去自己家里吃饭……他们成了朋友……”

他把水杯搁在桌上,许宝凝很体贴地为他续上水。

“后来,他们相爱了。你相信吗?十岁的孩子也懂得爱?”他微微睁开眼睛,询问的目光投向她。

她点点头,“我相信这世上有可能发生任何事。”

他淡淡一笑,继续说下去,“整整六年里,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女孩十六岁生日,父母亲没有回家,电话也没有一个,女孩十分伤心,男孩陪着女孩,在河边的沙滩上,度过了一生之中最美的夜晚……那晚的月光,格外柔美明亮,星光也特别晶莹……”

他的声线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室内安静得只剩下呼吸。

许宝凝打破了沉默,“后来呢?”

他像似被惊醒了一般,茫然地睁开眼睛。

许宝凝重复问:“后来呢?”

他已恢复常态,唇角扬一抹彬彬有礼的微笑,“呵,时间过得真快。下次再跟你讲故事。”

他站起身来,“可有荣幸与你一块共进晚餐?”

她拒绝,“啊,不好意思,我还有约。”

他看着她,突然间语气变得无比恳切,“别这样……”

她宁可他冷漠,至好无情,再不然形同陌路,但偏偏受不了他这样温情脉脉的一句哀求,眼泪顿时不争气地冲进眼眶。怕他发觉,赶紧别过身子,假装去整理桌上杂物,一边说努力冷淡地说:“您请回吧。”

他的手机响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尖起耳朵,听到他轻声近似冷淡地说:“嗯,好,嗯,这样。拜拜。”

等他挂上电话,她已经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

他苦笑一下,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轻轻为她把耳际的发拨至脑后。她心里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身体也不觉地僵硬起来。他的手掌留连在她颊边,不舍得拿走。

“一分钟。一分钟就好。”他喃喃说。

她的心一软,忍住了别开脸的念头。

但他得寸进尺,期盼地看着她,“喝一杯好吗?”

想着要拒绝他的。老早就想好,从此后不管他怎么样,不不不,这三个字,就是对待他的最好办法。但目光一触及到他的,那个字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他已率先走出门去,“我去开车。”

她身不由己地跟在他身后。

他仍然带她至相思树。她敏感地发觉,服务生不等吩咐,自觉前头引路,仍旧上次那间美妙小屋。一瞥眼间,她已看到门扉上挂一小小门牌,上书一个小小警示标志。她有些疑惑,不禁多看两眼。

顾思存已察觉她心思,轻声解释,“意即只对许宝凝小姐一个人开放。”

她并不觉欣喜,反而略为动怒,硬邦邦地说:“我并不需要。”她加重语气,“一点也不需要。”

他不以为诩,只说:“我需要。”

她愠怒地看他一眼,“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不动声色,“进来。”

他握住她的手。

她想甩开他,但他立刻更紧地抓住她。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像是比她更迷惘,热热的呼吸喷在她耳际,“我以为我的心早就死掉了,它不会动了,不会思念,不会疼痛。我想,那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认了。可是,你出现了,突然间,心会疼了,一见到你——不,哪怕仅仅听到你的名字,它就会悸动。宝凝,我怎么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惊愕得不知所措。

窗外很突兀地下起急雨来,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框,仿佛连溅在湖面的声响都清晰可闻了。

他的唇覆下来,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她下意识地想要侧过头,但丁迟的面孔倏地闪过脑际——她答应过他的……

她瞌上眼帘。

风大起来,雨丝斜飞到屋子里来,像是飘拂到了脸上,凉凉的。他温柔地亲吻着她,她僵硬的身体渐次柔软下来,情不自禁地回应着他。全身像发了烧,不,着了火。热。她原本应该见好就收,对于这些男人,她所信守的原则不就是浅尝辄止吗?但为何此刻,她不舍得把他推开?

他的唇轻轻擦过她耳际,像是异常苦恼,“我怎么了?宝凝?”

为她情动的男人她见得多了。但没有一个人记得这样动情地问她,“我怎么了?”

她没答话,只是配合地把自己更紧地贴到她怀里去。

他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一手搂着她,一手伸进袋里去摁断电话,但不及片刻,嘈人音乐又再奏响。

她推推他,“先接电话。”

他懊恼地松开手,背过身去接电话,“嗯?”

不知那头说了些什么,他身子略微震动,但很快便低声嘱咐,“送她至酒店。嗯。好。就这样。”

他回转身来,不等她询问,已主动提起,“她喝醉了,砸坏人家杯子……”

他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但神色与刚才大有不同,宝凝体贴地建议,“我们回去吧。”

他抱歉地看她一眼,“对不起。”

她突然俏皮地调笑,“其实女人最不喜欢男人说对不起。”

他笑了笑,“那么其实喜欢的是什么?”

她答,“下次告诉你。”

她刻意要让他轻松,他不由得深深感激,手臂上微一用力,便把她再度搂在怀里,嘴唇微微略过她耳际,让她浑身又是一阵不自觉的颤栗。

她太煞风景了,竟然冲口而出,“她好像也不快乐,你们怎么了?”

她真是个情感专家啊。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要疑心别人的爱情患了病。

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她只好继续,“不如介绍她来……”

他默不作声。

他好像十分贪恋她身体上的微温,良久也不舍得松手。

最后还是她动了动身子,“走罢。”

刚走出门,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他神情不悦,压低了声音,“怎么搞的?……”

宝凝插上嘴,“你赶紧去看看她吧,我打个车回去就好。”

他的手机兀自放在耳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嘴唇动了动,像是又准备道歉,显然一转念间想到了她刚才说过的话,于是又改了口,“路上小心点。”

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的车疾驶过她身际。

短促的一声汽鸣,她脸上立刻浮现出礼仪性的微笑。车子驶远,她的表情才垮下来。

雨一直在下。好不容易等到车的时候,她全身湿了大半。偏偏踏进大堂,才蓦然发现电梯坏掉。她又冷又饿,气急败坏骂声,“见鬼!”

幸好只住在6楼。她循着电梯而上。不知道怎么搞的,楼道灯竟然也坏掉了。她两眼完全不能适应这黑暗,只好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行。走了好一会,才渐渐适应了眼前的漆黑,她抬起头,刚想吁口气。突然间,一团黑影罩过来,一双大手臂紧紧勒住了她整个身子。

她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便欲尖叫出声,那人反应更敏捷,立刻腾出一手捂住她嘴。一阵淡淡烟草味道袭来,是个男人!她惊骇莫名,在男人手中使劲挣扎。男人力大,径直把她顶退至墙角,劈头盖脸地便在她脸上乱啃乱亲。

她动弹不得,口里又发不出声音,心头一急,眼泪便急急地滚落下来。男人不管不顾,一手粗鲁地扯开她衬衫,往她胸前的柔软处探去。

突然间她的手机响起来,那声响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男人显然吓了一跳,手上动作顿时一滞,宝凝趁机用手肋狠狠一顶他,他身体不由得往后一退,宝凝顿时大叫,“救命!”

楼下立刻有人警惕应答,“谁,谁在那?”

男人一惊,伸手把宝凝狠狠一推,直往楼上奔去。宝凝此刻倒反应迅速,趁男人跑走之时使劲抓了一把,男人转眼不见人影,宝凝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

一道手电光从楼下扫射上来,“谁?”

宝凝已经没有力气作答,她缓缓滑倒在地上,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楼下显然是保安,手电光闪了一闪,“电梯已经恢复运行……”没得到应答,他狐疑起来,“有人吗?”

宝凝张口想应答一声,却是发不出声来,浑身已经湿透。

“嗯,难道是听错了……”楼下的脚步声蹬蹬远去。

她惊魂未定,手机再度响起来,她这才够力气接起来,“喂……”

终于发出声音,自己都听出来恐惧的颤声。

那边警觉且着急起来,“宝凝?怎么了?还没到家?”顾思存只觉不对,计算这时间,她怎么也该到家了,怎么听上去像遭遇了意外?

她忍不住呜咽哭泣。

“我马上过来!”他言简意赅,挂了电话。

宝凝努力着站起身来,强撑着拾级而上,至拐弯处推开楼道门,眼前顿时一片豁亮,她伸出手去摁电梯。此时所有意识恢复,惊觉手里有异物,摊开一看,竟然是一枚小小扣子。应该是刚才与那男人纠缠时扯下来的。纽扣虽小,质地却上乘,宝凝心里又是一阵忐忑,难道这小区里,真有楚楚衣冠的变态狂?

顾思存来到时她在洗澡。水流过热,她用力过猛,透过氤氲的浴室镜,可以看到肩与胸上被搓出了红印迹。

她听到门铃响,手机响。此起彼伏的铃声打碎了一室静寂。

她匆匆裹件宽大浴巾便出去开门。

门打开,顾思存一脸焦灼,握住她双臂,“你怎么了?”

故意的也好,真的心中仍然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贴紧他,眼泪随之浮上眼眶,“刚才电梯坏了,我走楼梯,碰到一个变态……”

听她抽噎着说完,他全身都紧绷起来,眼里怒意勃然,一只手不觉微微扯动她身上浴巾,她的半个肩膀露出来,她隐隐觉得不安,伸手去拢上,却被他的大手紧紧攥住。

他亲吻着她的手,嘴唇竟然也在微微发抖,“要让我查到是谁,我要他好看!”

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几颗字,带着冰冷的怒意。明知道他是在替她担心,她还是轻轻打了个寒噤——这样子的他,她不曾见过。

他的唇一径向下,温柔地亲吻她颈项,裸肩。他的手掌抚过她长发,“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

她差点以为他要趁机攻掠城池。

但他只把她搂在怀里,那模样完全把她当成了顽皮孩子。电视机开着,他倒看得专心致志。她不时地偷偷打量他,他察觉了,取笑她,“没见过帅哥?”

她喜欢他开玩笑的样子,于是大着胆子调笑,“帅哥见的多了,这么帅的倒是头一次。”

他怔了一怔,仰头大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笑,摒弃了平日的冷淡与疏离,矜持与重重心事。她微微挺起身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啄,“举世无双的帅哥,晚安。”

她蜷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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