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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逆风飞扬

第四章

1

春节前夕,南台村里,大街小巷清冷一片,孟家门前热闹非凡。上百人围成一团,场中一头狮子摇头摆尾追着咬舞狮人手里的绣球,旁边众人手持棍棒刀枪呦喝鼓噪,锣鼓铁环震天价响,声势夺人。

孟家众人站在门前观赏,谢琬满脸欢喜。村里老虎会惯例,每年腊月二十七开始,老虎会的狮虎到村里“有产阶级”家中拜年,从前每年第一天必到王支书家去,今年王支书特意打了招呼——先到孟家。因为村里和孟家民合资办厂是三年来全村的头等大事,孟家民卖了房子和两家店子斥资20万,村里砍树卖地凑起30万,又贷款30万,简直倒尽了家底。这对于合资双方无论哪一个都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在这种情况下,孟家民实际已掌握了全村的生死命脉,王支书当然要另眼相看,着意抬举了。

望着兴高采烈的人群,孟家民满脸懊丧,手伸进口袋又伸出来,伸进去又出来,不停重复。他当然知道,拜年绝不是白拜的,小孩子磕个头还得打赏呢,何况老虎会?何况自己目前的地位?

这时有人唱道:“狮王一舞万兽惊,大炮一响斗金来。祝孟老板合家团圆,财源滚滚!”

老虎会数十人齐声高呼:“祝孟老板合家团圆,财源滚滚!”

“咚!”

鞭炮一声巨响,狮子像被炸折了腿。众人学习邢东林——痛打瘸腿狮,摇着棍上的铁链齐声呼喝,锣鼓声惊天动地。狮子胆战心惊无路可逃,窜到孟家民脚下俯首贴耳,张大了嘴巴。孟家民知道该干什么,手又伸了出来,握着一个红包塞进狮嘴。刹那之间狮子精神大振,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抢绣球去了。

孟超然又好气又好笑,连狮子也这么贪财,还指望它惊什么万兽。他不由想起大牢里的众位“前”反贪局局长们,正想着,狮子又蹦到自己跟前,竖起了脑袋。孟家民一愣,心想老子给了儿子还得给?正这时狮子哈哈大笑,张大了嘴巴。孟超然往里一看,原来是张易挺!张易挺手举狮头向左朝天三举,向右朝天三举,这一下众人尽皆哗然,这种最高礼节只有每年老虎会的轮值会长才可享受!连王支书都没这个资格!

张易挺哈哈一笑,狮子又跳回场中摇头摆尾,时而跳跃,时而翻腾,动作剧烈之极,把玩绣球的吓得远远躲开。张易挺舞狮绝技全村第一,众人无不喝彩,金锣、皮鼓、梆子、喇叭震耳欲聋,吹鼓手们胀得面红耳赤。

孟超然知道这是张易挺在为自己表演,为自己祝贺。因为“狮子三举头”有两个意义,一是请会长,二是拜新人。若有每年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十六老虎会成立期间结婚的新人,老虎狮子会上门祝贺,施以最高礼节。张易挺大概听常弘扬说了自己和白小萱的恋爱才童心忽动,不惜破坏规矩向自己和白小萱祝福。

他忽然思念起白小萱。自旷野定情后不久,两人的恋情就完全曝光,全班男女生无不惊叹,一时间沸沸扬扬,加上他的知名度和白小萱的身份,连外班人都广为知晓。他俩倒也不在乎,只是孟超然的情敌杨辉一下子便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昔日风流倜傥的球王杨公子几天之间变得沉默寡言,冷峻阴沉。两人大为歉疚,孟超然几次想找他都给一句话顶了回来。

一想白小萱不由心潮澎湃柔情满绪,当下按捺不住,给她打电话。

“找小萱?……你是谁?”大概是她妈妈,声音里充满了警惕。

“同学……”孟超然想加几句又无从加起,总不能现在就大拍马屁。

“她到同学家去了。”声音颇不耐烦。

“同学……”他说了半天仍是这两个字。

“不在县城。”她妈妈大概怕他继续纠缠,还加以解释,“去了野……什么的,产竹子那地方。今晚也不回来。”

野桥!孟超然一听就知是到林明华家里去了,他对小萱妈的态度大大不满,心想你越怕我找她我越要找她,别说野桥,天涯海角也敢去!他这人率性而为自由无羁,说去就去,当即搭上三轮车直奔县城,再由县城坐公交去野桥。

2

野桥村在丹邑最西端,沁河与丹河交叉处,以盛产竹子著称。丹邑的竹林是个奇迹,竹树性喜湿热气候,多生于秦岭、淮河以南亚热带和热带地区,然而丹邑却有华北地区面积最大、产量最高的人工竹林,面积达20000亩,年产量有500多万公斤。大竹林成片成片环绕村周,小竹林一簇一簇点缀屋旁,加上傍临丹沁,地下水丰富,野桥人引水灌园,沟渠处处,常年流水不断。清朝有人咏诗称之为“户户门前水,处处竹为家”。景致清幽灵秀,大有一种古朴的野趣。

竹子为野桥带来了商机,本地竹业繁盛,每月都有物资交流会,主要货物便是竹器。农历正月二十七的“老会”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孟超然恰逢其会。

公交车穿过一片竹林未进村便停了。孟超然一下车便呆了,只见路上万人拥挤,贸易棚的白幕覆盖了整条大街,长达数里。赶集的人吆喝的,讨价还价的,小孩子哭闹嘻笑的,各种声响海潮般冲击着耳鼓。

他这才想起还不知道林明华的家在哪儿,甚至连周启家也不知道!无奈之下只好先进村去问。进村之路难于登天,一入人群,他就像一张麻将牌一样乱碰乱撞,给人稀里哗啦地乱搓,甚至站着不动就可以顺着人潮往里“流”,当然是给挤着流。

他刚流到一个十字路口,忽然人流开始回溯,众人纷纷后退,前面喧杂之声大起:“站住……打……”

棍棒交击声劈哩啪啦地传来,不断有人惊叫,有人呻吟。他正发呆,前面的人一个个向后退,转眼间他已在最前面。他正惊讶,四五个汉子抱头鼠窜从自己身边冲过,一碰上身后的人墙,就像小老鼠一般走投无路。一看无路可走,这几条大汉干脆站住,纷纷掏出竹刀、匕首、改锥注目前方严阵以待。孟超然见他们拿着刀子面对自己,不由吓了一跳,疑惑地向身后望去,只见眼前人潮涌动,二三十个年轻人手持木棒、铁链、匕首、砍刀气势汹汹向前逼来,为首一人拎着根铁棍,十八九岁,浓眉大眼,身强体壮。

一刹那间十字街口成了一片空地,两帮人针锋相对,中间是倒霉蛋孟超然。他看清自己的处境,大吃一惊,打斗一起,必然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他正欲避开,拎铁棍的年轻人停也不停,手一挥,众人一涌而上。正这时有人喊:“孟超然,快躲开!”

两侧人群一分,冲出两个女孩子,正是白小萱和林明华!白小萱也顾不得害怕,冲到那帮凶神恶煞前拉住他便拽。林明华一推他:“快走!”

那位拎铁棍的人一呆,忽然神色一变,大喝一声:“站住!”

无论自己人还是围观者以及孟超然三人,甚至那五名壮汉全都呆住。

“老大,怎么啦?”一个小青年问。

老大一摆手,神情忽然和缓下来,笑了一笑,说:“明华,你放假啦?”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愕然。林明华认得他,点点头:“放假了。三伢,你……”

“啊……没吓着你吧?”三伢大不好意思,还把铁棍往身后藏了藏,“你快回去吧,这里没啥大不了的。”

林明华点点头,和孟白两人避往一旁却没有离开。三伢一看她没走,踌躇一下,搔了搔头皮,忽然冲五名壮汉喝道:“放下家伙,留一百块药费,滚!看在这位女孩子份上,放你们一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五名大汉愣了一愣,忽然清醒,如逢大赦,齐刷刷放下家伙,摆了一张钞票,慌慌张张溜进了人群。

林明华脸色立刻不自然起来,一言不发,拉着白小萱和孟超然便走。待挤出了人群,白小萱再也忍不住,问:“他……他怎么对你……”

林明华茫然地摇摇头:“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小学同学,早辍学了,还和一帮人成立个野桥帮,自封帮主,整天喝酒打架。”

“看起来他对你有意思,你得小心点儿。”孟超然说。

白小萱一解开心中疑团,热情立刻转向孟超然:“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向你家打过电话。”

“我妈让你来这儿?”白小萱惊讶地说。

“她怕我再给你打电话,就说你到了这儿,想断我的念头。哈——”孟超然大笑。

白小萱甜蜜之极,牵住他的手,边挤边聊。她望着路旁的竹床、竹椅、竹桌、竹柜、竹篮、竹篦、竹沙发、竹书架,忽然说:“这儿的竹器可以装备整套屋子。”

“再盖一座竹楼。”孟超然说。

林明华一笑:“你们两人就整天与竹为伍了。”

白小萱嗔笑着打了她一下,转移了话题:“这儿的集市真大。”

“的确大。”孟超然是胡适的门徒,有考据癖,“集市又称庙会。起初叫香火会,周围村镇的百姓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到庙里进香,并没物资交易活动。后来规模渐渐大了,开始出现一些日常饮食买卖,物资交易增多,于是庙会成为市场。后来发展到有会而无庙,纯粹为交易存在。中原地区庙会群分五个片,规模最大的是周口太昊陵为中心的平原庙会群,最有特色的便算咱们这一带的豫北庙会群,野桥庙会便是以竹货为主……”

林白两人哈哈大笑,孟超然惊讶地住口,这才发现自己鼻子前竟是一排乳罩!

“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呆书生。”白小萱笑得直弯腰。

孟超然尴尬地说:“这个……想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去追求南子夫人,一见之后三月不知肉味。”

这历史常识太通俗,明显骗不了人,林白二人嗤之以鼻。

三个人言笑晏晏。白小萱对孟超然不远五十里跑来找自己,大觉幸福,对他也极为温柔体贴。他们去找周启,不巧他和爷爷进城采购年货中药去了。孟超然有些索然,在林明华家玩了一下午,看着天黑,便要回去。白小萱舍不得他一路孤单,执意要一起回去,林明华无奈,只好送他俩到村口搭车。

“嫁鸡随鸡,比翼双飞。”林明华笑着挥挥手。她的相貌虽一般,但口才了得,否则也不敢与徐文婥对阵。

白小萱也不甘示弱,学毛泽东:“三伢老实。他追你,我放心。”

孟超然哈哈大笑,三伢若老实,全世界的老实人便倒了霉了,全得变成白痴。

林明华微微一笑,见车子发动,便挥手告别。对白小萱的话她完全当作笑谈,不料刚一转身,旁边过来一个人:“明华。”

林明华一惊:“三伢?”

正是“老实的三伢”:“明华,我……我听人说你来送同学,就……就过来了。”

林明华望望周围尽是人,放下了心,问:“你来干什么?”

“我……我向你解释。”三伢结结巴巴,“解释……下午的事……它不怨我!不怨我!那几个家伙买竹器,横挑鼻子竖挑眼,说高老五手艺太差。高老五生气了,吵了起来,一个家伙抬腿把竹架踢翻了,还想揍高老五。我知道了,就带人去揍……去找他们……”

林明华不想多跟他在一起,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还得回家呢。”

三伢点点头:“我知道……中午我说那话不好。我没想到会说那种话,可是……只不过……不是,唉!明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背你过河吗?”

“过河?”林明华一脸茫然,“小时候你常帮我的。”

“那次不一样。”三伢坚决地说,“不一样!那年端午前一天下午放学,溪边的桥给冲毁了,你站在岸边发呆……我……就背了你过去。那时候……我就……我就喜欢了你。”

林明华吃了一惊:“三伢,你别这样,咱们不是同样的人。”

“我知道。”三伢黯然,“我不学好,你聪明,学习好,村里人都夸你,我……都骂我,可……我会改的!明天……不,今晚我就解散了野桥帮,我学好。我就是喜欢你聪明,学习好,我也要学好……”他颠来倒去就这个“学好”,别无词汇,“你要是愿意给我机会,三年后,三年!我肯定学好……出人头地!”他终于想了个新词儿,沾沾自喜地望着林明华。

林明华心乱如麻。要换别人,她早一句话堵死,一走了之了,可此人却得罪不得,她想了想,说:“你别这样想了,我还要考大学,不打算这样。你……我回家了。”说完看也不看他,匆匆而去。

“我等你毕……”一见人已走远,三伢呆若木鸡。

3

农历正月初八开学,孟超然一个多星期不见如同隔了一辈子,和白小萱终于重逢不禁心花怒放。经过野桥相会,两人更好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兼之《少年风》一日鼎胜一日,他简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杨辉越看越憋气。经过一个寒假,他心情调节了过来,敢于面对二人了,当下忍不住找孟超然:“你好。”

“我……”孟超然大为诧异,心中的念头倾刻百转,“你也好。”

“你更好。”杨辉笑笑说。

“没你好。”孟超然不知他到底卖什么药,丝毫不露口风。

“我不好。你老兄的绰号大学桥无人不知,我……无名之辈。”

“什么绰号?”孟超然渐渐嗅出黄鼠狼的气息。

“附马。”杨辉哈哈一笑说。

孟超然满脸怒气地瞪着他,杨辉连忙摆手:“这是女生们说的。”

孟超然哼了一声:“男生们怎么说?”

“金龟婿。”杨辉眨眨眼,“简称——略去最后一个字。”

见他要发火,杨辉又加了一句:“还有人说你是神仙。”

“什么意思?”孟超然没想到还有人称赞,问。

“只羡鸳鸯不羡大学。”杨辉一笑走开。

孟超然顿生无限烦恼,虽知他是恶意的嘲笑,但这句嘲笑却提醒了他。在这种幸福的日子里,他却有种隐隐的不安,杨辉一句话,明白了——功课!成绩虽未倒退,可他却感到自己正在毫不吝惜地浪费自己的生命。难道自己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要做吗?他想不出,但那种幸福伴生的负罪感却总是折磨着他。

也许不能否认,爱情在考学的硝烟炮火中是个痛苦的毒素,但这种悲剧却不可抗拒,因为它是青春期的本能,本能必然要与制度对抗,即使结局只有一个,毁灭。

“可是……难道青春就不能有爱,不能有欢乐么?”他努力寻找抗争的理由,可那条无名的无形的绳索怎么也挥之不去,紧紧套在他脖子上,只要他一动它就收紧,活活地把它绞死。他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它也不会吝惜他的生命。

“难道我的生命只是功课,只是习题,只是考大学吗?成年人能拥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拥有?”他呐喊着,无人回答。

4

上午第一节是政治,政治范给人的感觉总是刚直不阿,一脸正气,讲到当前的腐败现象简直痛心疾首,但他对书本以外的事例知之不多,便把名闻全国的褚时健从大牢里提出来当死老虎打,问题是他对褚时健也一知半解:

“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只有二百多人的小烟厂发展成一个资产十几亿,职工上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每年出口创汇上千万美元。不可否认他对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同时人民也给了他巨大回报:全国劳模,省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等等。他却私心膨胀,贪污、受贿、挪用公款上千万元用于个人的吃喝玩乐,被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最终锒铛入狱。这给我们什么启示呢?必须坚定好、树立好无产阶级人生观、价值观,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自己,用邓小平理论来装备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政治范说得慷慨激昂,手势不停挥动,仿佛他握着的就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要一股脑地砸到学生脑袋里去。

望着学生们严肃认真地听讲,他满意地点点头,让学生们自由讨论,自己背着手四处晃悠。政治范在侧,谁敢不讨论!而且还得“激烈”地讨论。谁都知道他认真贯彻课堂“严肃、活泼”的原则。

“关键是提高领导者的道德修养。”许红康转身同徐文婥、马林涛讨论,“培养出大量焦裕禄、孔繁森式的好干部,这样才能真正为人民谋利益。”

马林涛不以为然:“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加强监督机制、加强执法。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有时候能把贪欲压制,有时候情况一特殊他就忍不住想贪了。这时候就需要监督,让他不能贪;要执法严格,让他不敢贪。你能保证党培养的干部每个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任何时候都为人民服务?”

徐文婥摇头:“你们分析得都不全面,第一,严格确定权力范围;第二,提高干部待遇,高薪养廉,逐年储蓄解除其晚年之忧;第三,加快改革,消除人治独裁;第四,完善监督和司法体制;第五,严厉打击腐败;第六,舆论监督……”

政治范点头赞叹,心想:“小小年纪有这种见识……不可多得!”他却不知,徐文婥不善吹牛,号称“中国第一女总理人选”,手里没两下子敢这么狂?她爸又是官面上的人物,平日耳濡目染自不会少了。

政治范正在点头,忽然从嘈杂声中听到了高分贝的不协调声音,他竖起耳朵辨辨方向,一转头,只见孟超然和卢永川争得脸红脖子粗。

孟超然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我挺同情褚时健。他不幸身在这个社会,不幸活在这个时代,不是他自己毁灭他,而是时代毁灭了他。你说他贪污了,我认为那不叫贪污,他只是拿回了自己所应得的一部分。把二百人的小烟厂发展成上万人的红塔集团,把快倒闭的小厂发展为十多亿的大企业,他付出了多少劳动?我们国家应给他多少报酬?我敢说,国家应该给他的比他贪污的多得多。”

卢永川反唇:“但那不是他私人资产,而是国家的!人民的!没有国家提供的基础他能做出什么成就?红塔集团也不是他一个人创造的,是全体工人创造的。”

“不错,国家的确给了他一个烂摊子。但我问你,为什么他接手前全体工人没能把烟厂搞得红火火反而濒临倒闭呢?为什么他当厂长后就能把工厂发展成全国一流的企业呢?工人的劳动得到了补偿,他的劳动又得到了多少补偿?”

孟超然辩论兴起,毫不知晓政治范近在咫尺,激动地指着卢永川的鼻子问:“创造的那么多得到的那么少,谁的心理能平衡?国家给了他什么?虚名!人不能只靠虚名来满足。要在美国,他的劳动绝对使他成为亿万富翁,但在中国……我承认,为了社会安定,为了减轻两极分化,中国不能像美国满足资本家那样来满足企业家,但不可否认,中国正是以牺牲了企业家的部分利益来求得社会的安定。企业家贪污和官僚贪污应从根本上进行区别……”

政治范脸上肌肉抽搐,眼见孟超然的言论极有煽动性,周围的人——常弘扬、白小萱、周启、沈丹等——都被他吸引,不由气得一敲桌子,“叭!”

班里立刻肃静。

政治范一指孟超然,一指门口:“出去!”

所有人都愣了。孟超然还没明白过来,他又喝了一声:“出去!”

“我……怎么啦!”孟超然满头雾水,“我又没违反纪律。”

“出去!”硬生生如两块铁。

孟超然忽然明白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干嘛要出去!是自由讨论!”

“出去!”政治范脸色铁青,“你不出去,政治课我永不再上!”

孟超然咬着牙盯着他,随后扫视一下全班同学,一阵激愤,转身冲出教室。政治范狠狠把门踢上,“咚”地一声巨响,然后淡淡地说:“继续讨论。”

孟超然下了楼不由发呆,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又疑惑又委屈,便去找马文生,一到门前铁锁横挂,这才想起他去市教委参加会议还没回来,只好失望而归。方一转身的刹那,他忽然想起马文生的话——伙房事件后自己著文批判,马文生告诫自己的话——“有些话你想想可以,但绝不能说出来。”

“不能说?为什么?”他悲愤莫名,“我想说的话为什么不能说出来?难道我说错了吗?即使我说错了又有什么?我知道什么是对?我知道什么是错?如果我不说出来,得不到你们的肯定或否定,我又怎么知道是对是错?可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难道政治课便是要封住别人想说话的嘴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们用什么让我知道?……无情的驱赶和严厉的扼杀?我呸!我要自己去证明!”

用什么来证明?如果是别人顶多发几句牢骚题几句“反诗”,然而孟超然手里掌握着“强大”的舆论武器和宣传工具,影响面覆盖了整所校园的《少年风》!

《少年风》第十六期已基本誊写完毕,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空地,马文生对这期的质量相当满意,审查过之后指示在空白上添个小笑话,然后放心地去了市里参加会议。他为防范孟超然设下了重重关卡,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孟超然按他的意思添了一个“笑话”,而这个“笑话”让他三天没笑得出来。

孟超然毫不犹豫把自己在政治课上的发言悉数抄下并加以阐发登在了《少年风》上,他知道这次《少年风》绝难逃过这一劫,自己也必然万劫不复。这与上次《伙房风波的真相》不同,首先发行范围不同,前者局限一班,如今扩大到全校;其次最重要,上次批判伙房,严重了也不过涉及白在宁,而此次他攻击的是整个制度和整个社会——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社会,他知道有人说过一句话:“谁想打倒一种制度,他必然先被这种制度打倒!”

他已决心做一个殉难者——为了说话而被永远封住嘴巴的殉难者。

他想了想,《少年风》的毁灭已不可避免,自己倒也心甘情愿,只是徐文婥也为它付出了无数心血,他不能剥夺她选择的权利,当下便去找徐文婥。她明白他的心情,然而一看之下仍然惊骇不已。

“不行,绝不能贴出去!你会毁了《少年风》,也会毁了你自己!”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罪名吗?——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改革开放!提倡资产阶级自由化……”

“我什么也不反对,我什么也不提倡……我只想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只想证明我的话是对是错。”

“你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只会毁了你自己。”

“谁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在我想来,它就是一个证明的过程,证明我是有生命的,我不是一个机器,不是一个奴隶,不是一只沉默的羔羊。我的生命既然为此而存在,那么,那么死亡也是我的使命。”

声音里充满了哀伤。徐文婥黯然无语,半天,说了一句话:“你也会毁了《少年风》和不少人的心血。”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们的心血就是要让《少年风》成为一只沉默的羔羊?我们都把它看得像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你的生命就是做一个只会侍侯人,随打随骂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奴隶……你愿不愿意活着?”

徐文婥无言。

“你的志向是做第一女总理,那么你愿不愿和我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制度和独裁是怎样封住我们说话的嘴!”

徐文婥无言。

“这对你踏进仕途是个极好的经验。如果果真被打击,我一个人承担,你从不知道这件事。”

徐文婥沉默。

5

《少年风》终于公开张贴。刹那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整个大学桥都震动了,由于孟超然的名气,更因为文章所指的对象和激烈的言论,无论男生女生、高一高二高三还是补习班,甚至一些教师都闻讯赶来驻足观之,围观者不下百人,后面的看不到,前面的人便边读边念,整个报栏前宛如爆炸了一般,一些学生也不管有没有老师在场,或批判或赞扬,大放厥词。

“这是什么理论!操!鼓励贪污?这不是同社会主义唱反调……”

“放屁!放屁!大放厥屁!孟超然他爸要是工人,要是不贪污……我当他儿子!”

“操——我喜欢!你他妈才放屁!这文章放得舒服,痛快!”

“对!有屎拉屎,有屁放屁,不放——憋死你!”

“此人思想独特,观点卓异,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官僚的贪污应和企业家的贪污从根本上区别!’鞭辟入里……”

“闪开!闪开!”一个人在人群外大喝。

众人情绪正亢奋,谁也没听见,那人脸一沉,推开旁人挤了进来,一到报栏前,细细看了一遍,忽然一拳击出。

“哗!”玻璃碎裂。

鼓噪的人群刹那间寂静无声,有认得他的,小声说:“范生智!”

“政治范!”

“教务主任!”

政治范脸色如铁,一把从碎裂的玻璃框中抓出《少年风》,转身向众人大喝:“都散了!”说完便走,众人让开一条道,都知道此事触怒了校方当局,绝不会善罢甘休。

“等好戏看吧!”有人喊了一声。

人群慢慢散去,马小奇也在人群,一看不好,飞快地跑去告诉孟超然,他沉默片刻,笑了:“随他去罢!”

马小奇愕然,正这时常弘扬、周启、马林涛、卢永川领着白小萱和徐文婥来找他,白小萱满脸急切:“政治范正向我爸告状,说你思想极其复杂,很反动,简直就是……”

孟超然一笑:“渣滓?还是垃圾?”

“——毒瘤。”白小萱担心地望着他。

孟超然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好!精辟!独到!我真佩服他!”

“你——”白小萱呆了,“他要我爸爸立刻召开会议处理你。”

“召开了吗?”常弘扬问。

“人都已经到了,马老师刚从市里回来就被找了去。”

“在哪儿召开?”马小奇问。

“校长室。”

“我去探听。”马小奇自告奋勇。

常弘扬也道:“我也去。”

两人说去就去,飞快地跑了。

二月的空气还有些发寒,校长室门窗紧闭,他俩蹲在走廊里佯装欣赏棕叶,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我主张开除!”两人吓了一跳,是政治范的声音,“这个学生的思想极其偏激,极不健康,任由他散播这种言论肯定会影响其他人。当时他公然在教室里谈论,我立刻就把他赶了出去,没想到他竟然在报栏里贴出来,这还了得!老马,这是你的学生,你怎么看?”

马文生倒霉之极,两天不在学校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刚回来就被召进校长室挨批。他沉默片刻说:“这件事影响的确不好,可是开除是不是太严重了?毕竟……他只是个学生……不太懂事,他平时表现也还不错,提出不少有利于班级的建议。”

白在宁不置一词,问副校长沈从喜:“老沈,你怎么看?”

沈从喜翻了翻《少年风》:“言论是过于偏激……嘿,你看这小子——国家提倡公平,破除了大锅饭,但在体现了工人价值的同时却忽略了企业家的价值。当前经济疲软,工人失业下岗,生活艰难,相反企业家的收入远远高于工人,多数人只看到了其中的不公平,然而是否能换一个角度想想,企业家的高收入是否真正地补偿了他们的付出,是否真能让他们心理平衡?尤其要看到的是这些人手里握有经济实权,在收入与付出不平衡的心理下贪污腐败如何能避免?杜绝贪污,根本方法是要让他们的收入与付出相称,如果有疑虑,请想一想他们腐败的后果就可以了。有意思……虽有些书生气,但见解还是独到的。”

政治范哼了一声,哗啦啦一响,扔过一沓《少年风》:“这是我刚从马老师那儿要出来的,你先看看他的文章,每一期都有。”

沈从喜随手抽出一张,念给众人听:“《杂文界批判》?……‘第一批判’……近年来因一枝笔引起的官司几乎每天都有,张平、毕淑敏的麻烦才得了了。他们都是作家,作家要写社会,引起官司好像还不太奇怪,可奇怪的是杂文家们因杂文引起官司的却还没听说过。杂文据说是匕首,是投枪,要解剖社会,这倒奇了,你拿刀刺它拿枪扎它,它倒全无反应任你施为?就是一头绵羊也会抵你一角,何况腐败猛于虎?人刺虎,虎却不咬人,实在新鲜,不过也有可能,那是一头死虎,原来杂文家们还不是个纯粹的屠夫,他们只负责零割零卖,至于操刀屠宰的还得那些笨伯,那些舍了孩子的人。”

“怎么样?”政治范望望老马,他的汗立刻就淌了下来。他此刻后悔不迭,事已至此,也只好有什么说什么了:“这份班报是我让他们办的,我有责任。当初的想法就是想提高学生们的书面表达能力,布置的作文他们都给你支差应付嘛!干脆让他们在课余写些自己想写的东西,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政治范道:“当初这份班报根本就不该办!课余?课余干啥?写!算!记!背!做题!大学桥没有课余!”

沈从喜连忙止住:“别忙……别忙……还有‘第二批判’呢。所有的腐败分子好像都是被查出来以后才受到杂文攻击的,我不相信事发前杂文家们就没听到一点风声,什么样的腐败能瞒得过老百姓的眼睛?就说胡建学,即使别人离得太远,耳目不及于马腹,你山东省的、泰安市的杂文家们该不会一无所知吧?然而我们的确没见到哪位敢站出来说一声,难道我们亲爱的杂文家们作文的材料都是从报纸上读到的么?真可谓‘爷们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佩服得很……”

“算了算了……老沈……”另一个副校长周而宽摆了摆手,“你爱才,我们都知道,可是这种人不适合在大学桥。你看看他写的都是什么?他现在还没想起往报纸上投稿,一登在报纸上,我的天!大学桥非炸了不可……我主张开除!”

窗外的常弘扬和马小奇面面相觑:三个校长一个主任,两个要开除,沈从喜看来也不会坚持,就看白在宁的了。常弘扬当机立断:“我去找白小萱。”

白在宁仍在沉吟。他想起一些心事,孟超然对腐败的辩护和对杂文家的攻击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他想了想,做出决定:“第一,《少年风》必须停止,第十六期《少年风》统统销毁;第二,对孟超然,我也认为……”

突然间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抓过话筒,一听,脸也沉了下来。众人大为诧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件事情早已经决定了!不可更改!你别插手。”白在宁皱着眉,听了好一会儿,忽然急了,“别别别……你发什么脾气……这是公事!”

“你别开玩笑啊!不开?他……哎,好好好,你别生气……啊?别生气!好,就这么办!……当然肯定!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没算过数,能哄你嘛!”

白在宁挂了电话,沉默片刻,扫视了一下众人说:“对孟超然,我也认为……应该严厉惩处。”政治范一听,脸色舒展,不料越听越不对,“但是马老师的学生,是好是坏他心里有数,正像他说的,到底是个学生,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咱们作为教育者就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受一下教育,这对个人的发展也是有利的嘛!这样罢……通报批评,留校察看,仅次于开除,怎么样?”

马文生松了口气,政治范却气得老脸胀红,方才校长明明说“我也认为”,那不是顺着周而宽的话说么,怎么一个电话全变了?他又气又恼又纳闷。

他纳闷,马小奇可明白,心知是白小萱发生了作用。不过情形也的确险极,若迟一秒钟,等白在宁说出“开除”两字,当着校长主任的面,无论如何也难以反悔。他嘻嘻笑了一下,一捂嘴,溜了。

6

孟超然一听结果,半晌无言。他听常弘扬说方才白小萱对父亲以割腕、跳河、吃安眠药、离家出走相要胁才迫使白在宁改变了主意,心中更不自在。果然,第二天大学桥便流言四起。会议的内容由上层透露到下层,校长和主任们对白在宁突然改变主意莫名其妙,学生们却是心如明镜,知是白校长爱惜“女婿”,不惜驳了政教处主任和副校长的面子,更有甚者甚至把会议辩论模拟一通,白校长怎样赞赏孟超然,怎样慨然允许女儿和他的终身,政治范怎样由坚决开除到满脸堆笑地道贺等等等等。孟超然气得鼻子都歪了。正这时,老马有请,他情知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觐见马文生。屋里烟气弥漫,马文生手里夹着支烟靠在椅背上,望着他半天没作声。孟超然大觉惭愧,心里也颇为沉重,问:“马老师,你不是不抽烟的么?”

马文生长叹一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扔出窗外,随即闭上了眼睛说:“我觉得你有些不正常。”

孟超然只觉万磅巨锤当胸一击,因为这句话比辱骂自己,鄙视自己更让人伤心,人家根本就没拿你当个正常人看待!

孟超然一声惨笑:“哈……哈哈哈……精辟!……深刻!……入木三分!……一针见血!马老师,你真看透我了。”

马文生黯然无语,拿起一张《少年风》看了看,使劲儿揉成了一团:“你到大学桥为的什么?”

“考大学。”孟超然见他毁了《少年风》,登时万念俱灰,满脸悲愤。

“你以为你能考上吗?”马文生冷冷一笑。

“大学?”孟超然喃喃地说,忽然心中涌起火山般的激愤,“哼,大学!我怀疑高考是个阴谋!”

“阴谋?”马文生一愣。

“阴谋!高考的真正目的就是故意加剧竞争,让每个学生付出百倍的艰辛才能考上大学,使他们珍惜,使他们害怕失去,因此把他们纳入一种国家意志所需要的轨道。而对于高中生,则是要利用大学的诱惑来改造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不知道什么叫反抗的奴才!高考正是要告诉他们:不听我的话,你就沦为垃圾!正如资本家要保留大量失业者来控制工人一样:不听我的话,你就失业!”孟超然神情激愤,热泪横流。他真正动了感情。

马文生呆呆地望着他,也不知是被他的言词触动还是被他的神情震骇,脸上尽是茫然、怀疑、吃惊和不解。

孟超然拭了拭泪,平静了一下心绪说:“马老师,对不起,我失态了。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个世界太吝啬,你不伸手去拿,它什么也不给你。要拿,就要奋斗。世界上绝没有不奋斗就能得到的东西,也并非只要奋斗就能得到。但是奋斗了而得不到,那不是我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我就敢于怀疑它存在的合理性,我就敢怀疑它是否是个正常的社会。你认为我不正常,我认为我周围的现实不正常……马老师,你还记得刚开学时我给白小萱讲的那个故事吗?”

马文生当然记得,心中大不是滋味,因为他认为孟超然不正常,孟超然更认为他是喝下了疯井水的国民。他越想越生气,一个老师的尊严受到如此亵渎,如果他再保持沉默,他就不配当一个老师!于是冷冷地说:“你以为保持这种心态你会很幸福?”

孟超然一呆,思绪瞬间穿透了过去未来。他想起幼时的苦难:生本多余,活着也是多余。

“我的命运原来的确已然注定。”他神情茫然,喃喃地说。

马文生没有听清,更没听懂,愕然问:“什么?”

孟超然摇摇头:“马老师,你还有事吗?”

马文生立时无言,沉默一下,挥了挥手。

“对不起,马老师,我太让你失望了,我……我走了。”

马文生闭目不言,孟超然黯然离去。出了门,他忽然有种深深的内疚,仿佛还有些话应该说,老马对自己的确关爱有加,他纵然不说,纵然把自己当作劣等生看待,但孟超然知道,他非但绝没有歧视过自己,反而对自己特别地看重,并着意地扶持。他欠了他太多太多……这种内疚感使他裹足不前,犹豫不决,痛苦不堪。

他心一横,刚要再度回去,忽然有人叫:“小超!”

“爸?”他吃了一惊,自己的父亲刚好经过,“你怎么来啦?”

孟家民满脸喜色:“小超,今天咱们饮料厂开业,我找你去瞧瞧。”

“咱们的厂子就在南关交通岗南面。”孟家民边走边说,“厂前的省道,东连新乡,南到洛阳,北到晋城,人称‘金三角’。”

“又一个‘金三角’!”孟超然心想。

经过教务楼楼道时,只见里面围了一大帮人正往黑板上指指点点。孟家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见是一张白纸,正想走,忽觉不太对头,好像上面有儿子的名字,不由瞥了儿子一眼。孟超然面无表情,冷漠地盯着那张纸。

孟家民挤了进去,一看之下心里打了个突,上面写着:

〖《通报》

查本校一六班学生孟超然,公然于政治课上发布反动言论,并顶撞教师,经教育后不思悔改,又将其言论在校园内公开张贴,严重违反学校纪律,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故经教务处决定对其进行通报批评,并留校察看处分。

丹邑一中教务处

1995年3月16日〗

正是今天!孟家民神情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一言不发往前便走。孟超然正犹豫跟不跟上,沈丹和马林涛并肩从对面过来,沈丹一见他便笑:“孟超然,你……”

马林涛瞥了通报一眼,骇然地捂她的嘴,已经迟了。众人一听“孟超然”无不惊讶,一起向他望去,什么表情都有。孟超然对众人一歪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指着自己的鼻子:“本人,孟超然。”

说完冲着沈马两人一点头,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孟家民心中正在气恼,忽听楼道里传来一声呐喊:“孟超然万岁!”

继而群声响应,声震教务楼:“孟超然万岁!孟超然万岁——”

孟超然一震,背对教务楼,忽然之间泪如泉涌。他抬手拭干,头也不回地走了。孟家民见儿子过来,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我不说原因,你会怎么想?”孟超然问。

孟家民断然说:“我相信你不会做啥坏事,你做的一定有你的道理,我儿子我要不了解,我还能了解谁?可是……这个……”

孟超然笑了:“你要无故责怪我的话,我根本就不打算向你解释。”说完把经过解释了一下。

孟家民对儿子的脾气曾亲身体会过的,非但没有怪他,反而有些得意:“好!我儿子!比你老爸强!只是为人别太直,别让学校把你开除了。”

孟超然淡淡一笑:“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爸,我不想去饮料厂了,你去吧!”

孟家民愕然,孟超然连蒙带骗把他推走,自己跑上超然台放声痛哭,身外春水漾漾,春枝柔柔,春芽破土而出,春鸟翩翩来去。

除了爱,他什么也没有啦。

7

〖清晨醒起,以喜飏的心来致谢这爱的又一日;

日中静息,默念爱的浓欢;

晚潮退时,感谢地回家;

然后在睡时祈祷,因为有被爱者在你心中,有赞美之歌在你唇上。〗

常弘扬念着孟超然的《纪伯伦诗集》,忽然哀声叹气:“我成了一头猪。”

“怎么?”孟超然问。

“要任人宰割啦!”

“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爱上了别人。”常弘扬垂头丧气,一脸哀叹。

“什么?”孟超然大奇,“你……哈哈哈哈……你竟会爱上别人!”

常弘扬仿佛受到了污辱:“我怎么不会爱上人?就是真正的胶泥蛋也会爱上胶泥和水!”

孟超然快一个月没笑过了,一下子笑个彻彻底底:“你……你爱上了谁?”

“小……玲……小玲!”常弘扬结结巴巴,怒目以示。

“小玲?”孟超然知道他和大头梨喝酒的事,不由张大了嘴,“她……她有男朋友啊!”

常弘扬终于成了猪——挨了一刀的死猪,瘫了下去,咕哝半天,大声说:“有男朋友又怎么啦!一个女人又不是只能让一个人爱!再说又不是她丈夫,就是她丈夫又怎样?谁也没有规定有了丈夫就没了被爱的权利!”

孟超然见他越说越离谱,忙打断他的话:“你怎么有这念头?”

“本来是没有。”常弘扬懊丧地说,“可是后来,就前几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到她家玩儿了两次,就……唉!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我喜欢游泳,就干脆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而且……她好像对我也有意思,挺热情的。”

“什么意思?”

“她在纺织厂工作,开不下工资,厂里发了些棉织品,她热情地让我去摆个地摊,把衣服什么的帮她卖了。”常弘扬扬扬得意。

“甚吗?”孟超然气得一瞪眼,“这也叫对你有意思?”

“当然有啦!”常弘扬诲人不倦,“对我没意思会故意制造机会接近我?”

“我呸!”孟超然大大撇嘴,问,“东西呢?”

“床底下。”说完伏下身拉出一个大包,孟超然一看,目瞪口呆,毛毯、背心、毛巾、汗衫、袜子,还有五颜六色的裤头!

常弘扬死拉硬拽,他实在无法推脱,又是周六,下午没课,便同他去了。一路上常弘扬不住口地介绍小玲:“你常说我的嘴是从油锅里吵出来的,可是一见她我就又进了胶皮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样子是有点傻,可小玲喜欢呐!有一次她瞧着我的傻样子笑着拍拍我脑袋说:‘真是个乖孩子。’那阵子我觉得她像极了我妈!”

孟超然哈哈大笑,常弘扬有点不是滋味,忙说道:“她肯定喜欢我,我不会看错的,就像不会看错你一样不会看错她!”

孟超然吓了一跳:“喂,你别这样啊!我害怕!”

常弘扬一愕,随即醒觉,哈哈一笑:“我是说我看准你是个好兄弟,我没看错吧?那也不会看错她的。”到了中心市场,附耳对孟超然做了一番授计,找个热闹地方便去卖东西。

孟超然远远地站着。常弘扬在路边铺上一张塑料纸,把绵杂碎摆了上去,开始叫卖:“大减价!大大减价!——汗衫、毛毯、毛巾、棉袜、棉背心……棉裤衩!百分之百纯棉!”

一个中年妇女凑了过来,常弘扬忙说:“买么?便宜的,毛巾一块五,汗衫四块……很便宜的。”

“质量不好。”中年妇女摇摇头。

“好!百分之百纯棉!”他拎起一只袜子,“你看这袜子多有弹性,多厚……”

“现在几月了?”中年妇女问。

“4月。”他季节观念特强。

“那我买厚袜子干嘛?”

“呃……”常弘扬语塞,这时又围过来几名家庭妇女,他忙介绍,“毛巾,又柔软又耐用,百分之百纯棉。你看这裤头……纯棉……穿着特爽特舒服!买一条?”

一名中年妇女呸了他一声:“小小年纪就这么下流!”

常弘扬大为惊诧,一看周围的人,全是妇女!他讪讪地放下裤头,又捡起一件汗衫:“这……这汗衫儿便宜,百分百纯棉。”

一个妇女接了过来一看里面的标签,又呸了他一声:“这里明明写着含量75%嘛!你蒙人呐!当我不懂数学符号?”

常弘扬没想到自己的货还拆自己的台:“呃……对对对……这种含棉量75%,另一种是百分之百的。不过这种更好,含有棉,保暖,含棉量不足,凉快!你穿着又暖和又凉快……”

众妇女嗤之以鼻,正这时,孟超然按原定计划来了:“这毛毯多少钱?”

“20块。”常弘扬回答,“便宜得很呐!”

“再便宜些,太贵了。”孟超然摇头叹息,“十五块!”

“十五块?”常弘扬吓了一跳,“我连本儿都保不住。你到大商场问问,这几位大婶都知道价钱。”

众妇女七嘴八舌:“再便宜些,你这哪有商场质量好。”一下子和孟超然形成了同盟阵线。

常弘扬为难地说:“十五块我的确不够本,这样,十七!便宜三块!”

众妇女纷纷代表着孟超然讨价还价,最后常弘扬痛让一块,把毯子给了他。孟超然刚要付钱,突然背后有人叫:“超然,弘扬,你们怎么在这儿?”

两人一看,竟然是张易挺!还没反应过来,众妇女纷纷大骂:“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两个臭小子,坑老娘来了!”

“累得老娘白废唾沫,只当给你俩漱口吧!”

巾帼们骂骂咧咧,一哄而散,两人面面相觑,齐感倒霉。张易挺呆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孟超然苦笑一下,问:“你怎么在这儿?”

“专找你来的。”张易挺大叹一声,“我听说大学桥的学生比吝啬鬼还吝啬,一分钟掰八瓣儿用的,上厕所都夹着书本,睡觉都戴着眼镜,我就瞅准周六才来的。”

两人听得哈哈大笑,常弘扬说:“还有,吃饭都拿着书本当馒头啃。你不是在家里搞温室大棚吗?”

“是啊!盖了座大棚,花了三四千,还剩下聚氯烯薄膜、草帘儿、铁条没买,没钱了,天又热了,到七八月份才能种大棚蔬菜,我就瞅空打工挣钱。”张易挺解释一番,说,“超然,我到你爸厂里怎么样?”

“没问题。”孟超然点点头,“咱村到厂里的人不少,走罢。”

“东西怎么办?”常弘扬问。

“扛着!”张易挺麻利地一股脑塞进大帆布袋,背了起来。

8

南台饮料厂开业以来形势一片大好,丹邑饮料市场远远未达到饱和,除了两家汽水厂外别无饮料厂。市场上的饮料多是外地产,河口县的“乐开心”占据了绝大部分份额,对外县东西,本地人——其实是本地的公仆们——从心眼里反感,因为这证明了他们的无能,虽说惮于“地方保护”的名声不敢公然设卡,但骨子里的排外思想根深蒂固。

据说县里一个领导,孟家民和王支书初二去给他拜年,初三他便到县长家去拜年说:“堂堂丹邑县,没自己的饮料厂,行么?”县长深有同感。

这就予以南台饮料厂极大的方便,开业一个月来,生意蒸蒸日上,让“乐开心”大不开心,而孟家民、谢琬和王支书却开心之极。

孟家民刚发出5000件饮料,正开心,见儿子他们过来,更加开心,一听来意,眉头皱到了一块儿,好半天才说:“易挺是自己人,来厂里当然没问题,不过……”

孟超然脸色立刻变了。谢琬连忙说:“不过啥呢!虽说现在安排人有困难,可易挺不是外人,用着放心!捆扎组的速度老有点儿慢,我看添个人正合适。”

孟家民见妻子擅作主张,大为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易挺,你就来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张易挺忙不迭地答应。孟超然问:“工资多少?”

“每月300,刚到厂里都这么多。”

“呃……他们那组六个人,有几个以前厂里的熟手是350块。”孟家民隐隐有些不妙。

果然孟超然晃了晃头:“爸,350罢。”

“啊?”孟家民暗暗叫苦,说,“那不行,不符合制度。他们捆得快,待易挺干得熟了再说,别让他们不服气,说咱不公平。”

“公平?”孟超然轻蔑地一笑,“什么叫公平?哪儿有公平?那只不过是安慰人的鬼话。公平?权力就叫公平,面子就叫公平,关系就叫公平!他不学无术没资历没文凭,可他舅舅的战友的二大爷的孩子的同学是一把手,所以局里县里立刻就给你公平!他成绩好,能给老师挣脸面,能给学校提高升学率,老师宠,领导宠,不让值日,不让扫地,不让擦黑板,这些活儿就该你们干!谁让你成绩差?谁让你不努力?人家的时间是黄金啊!人家的精力是分数啊!这就是公平啊!”

孟超然想起公平不由怒气上涌:“好,你说不公平,拿成绩来!要不你爸是厂长或者县长局长也行啊!没这个?没这个就闭住你的臭嘴!”

谢琬满脸忧虑,刚想站起来,孟家民拉她一下,又坐下了。

孟超然一提起“闭嘴”两个字又想起了《少年风》,心中更加愤怒:“既然社会、学校都这么不公平,我为什么就不能不公平?这里的厂长是你,你是我爸,我是易挺的朋友,这就是一切,这就能产生公平!社会是拿什么衡量我的,我就拿什么衡量社会!我说易挺每月350块,谁敢说个不字!没权没势的人面对权势只有一个选择——闭嘴!谁敢在我面前说我不公平我就让他睁眼看看,看看别人怎么做的,看看社会怎么做的。时代在进步,人的观念也在进步,你要的公平在跟着时代走,你也得紧跟着时代走,要不就拉下你、淘汰你、饿死你!饿死了也没人可怜你,只会笑话你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我说,易挺的工资350块,一分不能少!”

“超然!”张易挺再也忍不住了,“别这样!300块已经不少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你——”

孟超然一摆手止住他,继续说:“别人整天给我上课,我今天也要给你们上一课。人家教给我的是无用的知识,是莲花落,怎样去要饭,我教给你们的是有用的知识,让你知道怎样去赚钱,怎样去做时代所需要的人才。爸爸,你更该听我上一课,别太傻了,你还得养活咱们一家子呢!”

他哈哈一笑,声音柔和地问:“怎么样?350块,没问题吧?爸爸。”

早没问题了。方才他那激情勃发的神情早把父母给震住了,对儿子的关心超过了一切。谢琬关心地问:“小超……你没病吧?”

“你看我像有病?有也是神经病。”

“哎哎……也……也没人欺付你吧?”

“谁敢!”

孟家民和颜悦色:“我哪里是不舍得,不就350块吗?给易挺又不是给外人。我刚才只是有些顾虑……总得考虑清楚吧?”

“现在你考虑清楚了?”儿子问。

“清楚了。”父亲回答,“三百五!”

见事情已了,常弘扬记挂着卖东西,孟超然只好陪他一块走,他一走,张易挺便坚持推辞那50块,只要300块。孟家民既已“考虑清楚了”,说什么也不敢反悔。张易挺说:“超然那儿你放心,我会跟他讲明白。他方才一时冲动,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靠特权得好处,别人瞧不起;靠你们混饭吃,姓张的不干!

孟家民只好应允,不料张易挺刚走,谢琬就同他发起了火:“我看小超跟你发脾气,你怎么办!你当大老板了,还心疼那俩小钱?没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她这句话正戳中了孟家民的痛处,到底是夫妻,彼此了解,一针见血。孟家民在村里就有些“气管炎”的名声,但他一个外地人落户南台,就必然得小心翼翼地活着,整年整月陪着笑脸应付这个应付那个,甚至全村首富的地位也没带给他内心的尊严。如今到了县城,跳出了邻里关系的束缚,却跳不出妻子的束缚,他是何感受?当即吼道:“从今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谢琬哼了一声:“摆厂长架子呀?你也不掂量掂量,从接手到现在,你干了多少事?从进原料到生产、管理、帐面、销售,哪一样不是我跑的?我跟你说,在人前我让你点儿,关了门儿,你少跟我说这种话!做了十几年夫妻,当我不知道你多大份量!志大才疏,死要面子。”

“你?”孟家民怒视着她,“咱俩可有几年没吵架了,你别玩儿过了头!”

谢琬哼了一声:“有本事今晚我就不去了,你跑去。”

“我去就我去!我一个人去!”孟家民气极败坏地说。

他这厂子总资产百余万,在税务部门注册的却只有40万,道理很简单,只要有“自己人”,什么不是由自己办?不过这“自己人”既非血缘关系,也非知交关系,而是“社会关系”,其表述就是权势加利益加人情。前两者早已明里暗里皆大欢喜地两清了,后者还欠着,他得还去。

谢琬终究不放心,叮嘱道:“这次去得把工夫做足。这关系,以后还用得着。至于农机站那帮人,就别在他们身上费工夫了。……还有,明天清明节,你得和我回南台上坟去,别以为一到县城就和我们家一刀两断,谢家祖宗还是你祖宗。”

孟家民气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9

4月5日,清明节,《月令七十二解集》曰:“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原本清明节只有农业上的意义,由于此时春暖花开,雨水充沛,民间正是春耕春种,植树插柳的最佳时机,只是清明前两日为寒食节,据传为纪念芥子推,有些祭祀的活动,由于两节相近,渐合为一。唐宋时清明节便综合了插柳、植树和扫墓、踏青等内容。

不同节令对不同的人意义也不同,一到清明,大学桥如临大敌,全民动员:全体至太行山烈士陵园扫墓,祭奠先烈,坚决作为神圣的政治任务完成!

于是乎,大道上旌旗蔽空尘土飞场,全校两千余人加上其他学校上万人人头攒动,黑压压铺了七八里,巨龙般张牙舞爪扑向烈士陵园。

这里是太行山南麓,因富含铜矿,故称“铜岭”。然而如今再叫铜岭却要叫人笑掉大牙,铜矿已被当代的败家仔用炸药轰炸得一粒不剩,整座山头的郁郁葱葱的松柏树也被砍了换钱。如今的铜岭其实应该叫“童岭”——童山秃岭。

烈士们便安息于孝顺的后代为了他们的清静而使之寸草不生的两座山岭相环峙的山腰上。整座陵园气势宏大,一重重的石阶绵绵不断直至山顶,革命历史博物馆等建筑于石阶两旁依山势而建,落差非常之大,一个的门前就是另一个的屋顶,从下望去屋脊重重甚有气派。

山脚下人满为患。来者不止学生,一些政府官员享受了几十年,想起了为自己手中大印、杯中美酒、金屋小蜜、座下小车而牺牲的同志们,大大不好意思,当下心血来潮一时情动坐着桑塔纳、奥迪、红旗、蓝鸟、奔驰、宝马、保时捷、法拉利前来致以崇高的敬意深切的哀念。于是乎,陵园下成了万园汽车展。

周启腹中饥饿,一时倒没注意到这些,把一肚子酸水全撒到卖东西的小贩身上:“奶奶个熊,一到清明节,连小贩也想起了烈士,一个个跑来捞一把。”

孟超然摇头不同意:“烈士给了他们自由却没给他们富强,这些未完的事业也需要烈士们死后来完成,死诸葛吓死活仲达,死烈士搞活小商业。”

周启大笑。两人说说笑笑,忽然间孟超然一转头:“小萱哪儿去了?……弘扬,永川,小马季呢?”

周启一看,也作声不得。只见整个一六班在人潮冲刷下已像奶粉一样溶解,全是水,一粒奶粉都没了。

“算了。”周启叹了口气,“咱们上去找找他们,顺便瞻仰一下烈士。”

“瞻仰?”孟超然笑了,“这词儿用得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一见密密麻麻的坟墓,一种强烈的震憾猛地爆发,他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轻佻,上千座坟茔覆盖了整座山坡,想起这些近在咫尺的为自己的今天倒了下去的勇士,纵然面对的只是一种印迹,但这种印迹下潜藏的尸骨与鲜血却形成巨大的冲击力,无论什么样的心态立刻就像钢水灌进了钢模,全被塑造成沉重的哀念。没有人笑,山下人声鼎沸,山上静默一片。

他在密密的坟茔间行走,周围少有人来,瞻仰只是一种表示而不是目的。忽然间坟茔交错的空隙里白衣一闪,他惊诧地走了过去,只见一座墓碑前蹲着个女孩子,双手合什正默默祷告。他只看见她的背影,一身白衣,长发披拂。默念片刻,她拿出一些小纸鹤堆成一个圈儿放在碑前,转身离去。

他心中好奇,凑过去一看,碑上刻着:闪明寿烈士,1925~1951。

“她是他什么人?”他好奇之极,顺手拣起一只纸鹤:用绿格稿纸折的,很漂亮。他端详一下,忽见稿纸上印着四个字:鳞羽斋笺。他大吃一惊,突然想起去年托林芷霞设计《少年风》,林芷霞让他当场赋诗用的就是这种稿纸!

他急忙回头,人已不见。他一路追出陵园,左右张望,不远处的石阶上,拥挤的人群中,白衣一闪,他急忙奔去,忽见林芷霞赫然在旁,他不敢再动,立于石阶最上层望着。那女孩子正往下走,林芷霞从背后喊了一声,她霍然回头,嫣然一笑。孟超然心头巨震,脚一颤,险些从石阶上掉下去。

太美了!那种容颜,那种风姿,那种神采仿佛黑暗的夜空突然爆闪出一团流星雨,让人在目眩神驰心神颤动的同时呼吸为之停顿。她笑吟吟地拾阶而上走向林芷霞,山风荡荡吹起飘扬的秀发,衬着那张明艳而骄傲的容颜,漫山遍野的人们全成了一摊烂泥,只为培养出一朵美绝天地丽夺造化的玫瑰。

孟超然正在发呆,周启满头大汗跑了过来,老远便大叫:“超然!孟超然!”

林芷霞正与那个女孩子谈笑,一听“孟超然”,猛地抬头,恰恰触到他的目光,孟超然一阵尴尬,她走了过来:“你也来了?小萱呢?”

一提小萱,孟超然更觉尴尬:“哎……她……走散了。我正找她。”

林芷霞笑着俯耳对那女孩子耳语几句,那女孩子好奇地望着他。孟超然见她简直美到了极至,虽然眉毛有些浓,肤色有些黑,这在其他女孩子脸上简直是个不可饶恕的缺憾,但配合她的五官,竟那么和谐、那么自然,更多了一种高贵的气质。

在这种气质的压迫下,孟超然更觉自惭形秽,讪讪地和林芷霞说了两句,立刻逃之夭夭。

周启见他过来,急切地说:“白小萱……就在山顶,还有马林涛和沈丹。快走。”

一听“白小萱”,他立刻清醒过来:“走。”正走的刹那,脑中火花一闪,“这女孩子在哪儿见过!一定见过……那骄傲的神情……对,是她!林芷霞画的那幅名为《白桦》的油画,模特儿就是她!”

他这才明白自己当时赞美画上的女孩子,林芷霞为何如此生气了!

“超然——”

正沉思时,山顶一块巨石上白小萱欢笑着向他招手,旁边是沈丹和马林涛。他上去刚转过一个弯儿,只觉眼前一暗,一座孤峰如笋如火虫傲然矗立于山道旁,似从平地涌起直侵云天,煌煌烈日完全遮没在其后。

白小萱一见他就诉苦:“沈丹太不够意思,只顾和马林涛嘀嘀咕咕。”

沈丹嗔笑着打了她一下:“我撕你嘴巴!”

孟超然恍然大悟,瞪着马林涛:“原来……你和……哈哈!”

马林涛一向以不问世事的书生隐士自居,一听之下,不禁讪讪:“她……”

“什么我?”沈丹立刻对他吼道,“你!”

“噢……我。”马林涛苦笑,周启哈哈大笑。

孟超然方才一直对着孤峰沉思,忽然问:“有笔没有?”

游陵园,谁带笔?他拉开白小萱的背包,一翻找出一支唇笔,一枝眉笔,伸手在孤峰石壁上写了起来,周启小声说:“写诗。”

“别说话。”白小萱打断了他,仔细看着,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古体诗:

〖溪头问山径,扬手指孤峰。傲岸起雄土,一臂破长空。

如我天梯梦,满耳凤凰声。如我凌云笔,倒插天地中。

俯仰吞落日,挥手赠别情。莫道世人谓,我称汝“无名”。〗

最后一笔点完,孟超然哈哈一笑,手一扬,白小萱知道他有写完诗后抛笔的习惯,忙叫:“别扔,那是我的眉笔。”

孟超然一愣,忙还了给她。周启啧啧地说:“昔日张敞用它给夫人画眉,今天超然用来在石壁上题诗,两代风流哇!”

马林涛在书堆里呆久了,对女孩子的习性不大熟悉,问:“你上山带眉笔干嘛?”

周启怒其不争:“你跟沈丹谈恋爱怎么这么孤陋寡闻?我敢打赌,她包里不但有唇膏眉笔,还有小镜子小梳子洗面奶,足以装备一个梳妆台。”

白小萱、沈丹一起踢他。马林涛恍然大悟:“哈——当学生的不带书,却带这些。”

孟超然严肃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当学生是一时的,当女人却是一辈子的,所以书可以没有,化妆品却不能不带。”

四人一起大笑,白小萱咯咯笑地前仰后合。

※※※

这是众人所听到的她最后的笑声。命运之神是高明的剧作家,它先让你笑,再让你哭,它不会让你一眼看到一幕悲剧的结局,甚至用欺骗的广告让你带着笑声入场。序幕拉开,它让欢笑充满剧场;进入高潮,它开始给你一个恐怖的预感;直到落幕,血淋淋的场面突然出现,于一瞬间毁灭了一切。当你正为主人公惋惜时,它才告诉你——主人公就是你。

白小萱带着笑声入场,这一天是一九九五年的清明。

10

一九九五年是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五十周年,德国日出日本雨,常使英雄气填膺。

一九九五年是中国国有企业改革攻坚年,婆婆媳妇齐动手,两个和尚没水吃,越改越乱,越攻越坚。

一九九五年是反贪污腐败年。

中国政坛大地震的一年,腐败者们再创辉煌的一年,祖国的心脏成了洪洞县的一年。

小小丹邑县地方服从中央,一听号召立刻有人腐而败之,名震丹邑县。老子断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然而中国政坛的腐败劲头让他大吃一惊,如惊雷闪电,如狂风暴雨,无休无止无有宁日,他只好解嘲曰:“腐可道,非常腐,贪可名,非常贪。”只觉俗人昭昭,他独昏昏,俗人寮寮,他独闷闷,大叹一声,骑着青牛一溜烟儿逃出了函谷关。

白小萱随之而去,再无消息。

自烈士陵园一游,高一六班里再也没有出现白小萱的身影,给无数人留下了一个猜不透的悬疑。孟超然更是备受煎熬,开始几天还好,仅是思念——凡看一句必是相思之语,凡读一书必是情痴所著。对《老子》他越看越惊奇,只觉处处暗合他相思之心。

“天地之间,其犹囊橐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他考证,这“天地”就是人心,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之间”明而白之阴阳之间,阴阳之间即男女之间也。老子是在比喻:“男女之间难道不是个风箱吗?它空虚却无穷无尽,愈想排除,产生的风量愈大,爱情之火就煽得愈旺。”

“对爱情把握得如此细致入微!”他大赞道,“老子,真乃情圣也!”

然而赞是赞,他也得受这“风箱理论”的煎熬,日子就是思念,日子也是担忧。白小萱一去无踪,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徐文婥、沈丹、林明华、林芷霞、甚至马文生也莫名其妙,一天……两天……两星期……一个月……孟超然忧心如焚,连连给她家打电话,她妈妈一听,一句话——“不在”——挂了。

“她病了吗?她……父亲又骂她了吗?”孟超然日思夜想,憔悴不堪。

时间无知无觉,它不解人意,管你的思念忧虑、痛苦憔悴,它是麻木的刽子手,凌迟着人的心。日升日落,东起西沉。沉了又如何?还有一个个漫漫长夜,夜未央,情未尽,思欲绝,人心碎。长夜尽了又如何?空空依旧空空,伊人依旧无踪。

正这时,杨辉找他,看着他愁苦憔悴的神色,颇有种欣赏的意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相思的最低境界。”

“你什么意思?”孟超然怒道。

“没别的意思。”杨辉一脸神秘的笑容,“告诉你最高境界——醉死情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孟超然冷冷地说:“你是来骂我的还是打架的?”

“不是不是,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听你就不痛苦了。”

“什么秘密?”

“小萱失踪的秘密。”

“说。”

“她爸爸——白校长犯了案!”

“什么案?”孟超然不屑一顾。

“贪污受贿。”

“放屁!”孟超然大怒。

“你不信就算了。”杨辉说,“小萱一个月不见人,你以为我不担心?我四处打听,后来我爸一个检察院的朋友告诉我,白在宁被人控告受贿,本来不够立案,后来那人又上告到省里,说白在宁当铁中校长时修建教学楼受了工头的贿,以至建成一座危楼,几百名学生的性命岌岌可危,省里这才派人来查。”

孟超然半信半疑,问:“怎么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我前几天还见白校长了。”

“省里也知道大学桥校长的地位,怕一动他,影响了一个月以后的高考,正在秘密查访,打算高考完了再找他算帐。”

孟超然目瞪口呆,杨辉满意而去。

11

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耳朵也是尖的,不知道什么人从什么渠道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传入了大学桥,大学桥立刻轰动,众口相传,议论纷纷。

“白在宁贪污受贿,被逮捕了!”一人说。

另一人立即否定:“不对不对,没逮捕,只是被拘留审查。”

他又说:“据说他贪污了好几万!”

“哪儿呀!”另一人大大不屑,“好几万?好几十万!据说家里小洋楼都是别人送的。”

“非枪毙不可。”那人见自己连遭否定,忙说出一句自以为肯定的话。

“枪毙?”他又遭否定。“枪毙的是没本事的,小贪污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大贪污犯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人家白在宁后台硬着呢!”

众口如川,不可扼抑。学生们甚至连白在宁怎么伸手怎么数钱都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曾亲手递了过去。这就证明学生的一个特点:阅力是有限的,想像力是无限的。

流言如风,孟超然如风中飘絮,在教室里心神不定,他不断望向前排那个空位——他俩始终没缘份同桌。化学老师正大讲几个电子绕着质子转呀转,转呀转,他的脑子也在转呀转。

※※※

白小萱白衣长发,轻盈地走进了教室,课堂上下上百双眼睛盯着她,她睬也不睬,笑着向他走来。他满怀欠咎,轻轻握住她的手:“小萱,你瘦多了。”

白小萱温柔地垂下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只是我们,我们什么人也不是。”

全班上下目瞪口呆,尽皆茫然。她的话只有他能够理解,他笑了:“我们什么人也不是,我们只是我们,不是儿子,不是女儿,不是学生……甚么也不是。”

他拉她在他身旁坐下。自己为何那么傻呢?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和她同桌,却总是为了这样的原因,那样的顾虑而无法如愿。年轻的心是两颗两性的磁铁,他们为何要抗拒!那是自然的法则。道德也好、法律也好、禁忌也好,世人所承认的一切我们都不反对,但有一个前提——符合自然的法则!否则就是我们的敌人。

白小萱盈盈一笑,坐在他身边,可他的同桌是马林涛呀!马林涛呢?他消失了。何止他消失了,甚至化学老师也不见了,常弘扬、周启、卢永川、许红康、林明华、徐文婥、沈丹……他们都不见了!七十多张书桌上堆得像城墙垛口一样的书籍、资料、作业也全不见了,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只留下他们两人。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你在我身边,一切就都在我身边。”

“我很喜欢你此刻的眼神,像被抽空了一样,它让我产生一种幻想,幻想着我可以顺着这条通道进入你的世界。”

“那不是幻想,现在你就在我的世界里,我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你。我曾经想着要做很大很大的事业,像托尔斯泰一样,我要让每一个人幸福:让饥饿的人有饭吃,让寒冷的人有衣服穿,让不识字的孩子有书念,让没有爸爸妈妈的娃娃有人疼……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真的不想了。我如果不能让我最爱的人幸福,我凭什么让每个人幸福?小萱,别离开我,帮我去实现我的理想,还有你的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大海,金色的沙滩在朝阳下绚丽多彩,我赤着脚走在细沙上,海水一浪一浪,轻轻抚摸着我的脚。我捡到了五彩斑斓的贝壳,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爸爸和妈妈坐在远处的礁石上幸福地看着我。我捧着大海,在我祈祷的时刻,你从大海的波浪里诞生……”

“我们一定会拥有大海的。如果上帝赐给我天才,我的心将成为大海,让传说中的美人鱼,把这里当作她的家。我们一定会在海岸上有自己的家的,用红松做墙壁,用芭蕉当屋顶,青苔就是地板,紫藤就是吊床,远远近近种上挺拔的水杉、纤瘦的椰子、古老的银杏、披拂的垂柳,每天清晨,你从幸福的梦中来到幸福的现实,一睁眼,小钟一样的玉兰花晃来晃去,栀子花香浓浓地像一杯酒,金色的扶桑吐出长长的花蕊,绿盈盈的草流了满地;小鹿跳来跳去,绵羊安详地吃草,松鼠从树洞里悄悄探出了头,云雀啾啾地唱着……”

※※※

“甲烷是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分子式CH4,化学性质……”化学教师牛大壮像是有些疲惫,说话有气无力的,但这懒洋洋的声音在孟超然的耳朵里却形成了原子弹爆炸般的威力,他想像的童话世界在现实中破碎。他定定神,白小萱踪影全无。

下课了,听着众人议论纷纷,他干脆抱头昏睡,以期再续梦中缘。正煎熬时林芷霞来找他,把他拉到操场,问:“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孟超然惨然一笑,“不是我们该怎么办,是小萱该怎么办!我简直不能想像她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她从没受过苦啊!为什么老天偏偏要带给她这种打击?为什么?”

他使劲揪着头发,深深垂下了头。

林芷霞语调激动起来:“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以为只有你在关心着她吗?可我现在……我现在能做什么!我能去找她吗?能给她打电话吗?甚至我的名字都不能让她听见。从前最让她快乐的,现在就最让她痛苦。”

“可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她现在需要安慰。”

“你能带给她安慰?”

孟超然沉默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力量竟是这么渺小,在这种天崩地裂般的惨剧中,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深受煎熬的旁观者,他有些恼恨自己:你孟超然平日侈谈什么让全人类都幸福,要照亮整个世界,可现在你连你最爱的人都无法给予幸福,让她在痛苦的深渊苦苦挣扎,你还有什么资格谈你的理想?还有什么脸面做你的作家梦?作家是世界上最无用的职业,除了做梦还会什么?除了发些牢骚还会什么?除了编造一些离奇荒诞你亲我爱郎才女貌的故事还会什么?除了无病呻吟杜撰一些所谓的悲剧赚一笔稿费,两滴眼泪还会什么?几个人会做饭?几个人疼自己的妻子,孝敬自己的双亲?几个人能在最爱的人受到打击时给他们强有力的帮助?他们就是这么一帮人:除了手里的笔,什么都拿不起来。

孟超然心灰意懒,抚着脑门问:“白在宁真的被逮捕了吗?”

“没有,听说检查院正在调查取证,还没有正式立案。不过这又怎么样?小萱受到的伤害就小了吗?即使有一天查清楚了,这一切都是谣言,是有人诬告,小萱受到的伤害又有谁来弥补?谁又能弥补得了?”林芷霞泪光盈盈。

孟超然喃喃地说:“小萱……小萱……”怆痛之情溢于言表。

林芷霞很早就对孟超然有一份朦胧的好感,文学是艺术,绘画也是艺术,经艺术熏陶而出的某种气质在两人身上极为相似。单单是这一点已经使他们易于沟通。她看见他这样,也很是心痛,但痛又如何?天道无常,人力有穷,俯仰进退,一言难尽。人生是一场戏,一场注定以悲剧收场的戏,死亡在不远的终点微笑着寂然不动,等待着你走近。剧中人和旁观者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你爱着她,她的悲就是你的悲,她的喜就是你的喜。用斯宾诺莎的论证来说,就是“当一个人想象着他所爱的对象感觉痛苦时,他亦将随之感觉痛苦,被爱者所感到的痛苦愈大,则爱者所受到的痛苦亦随之愈大。”白小萱正痛苦着,孟超然又如何?高明的剧作家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定律,把全人类连成了一片。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他们的幸福,他们在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时,同时也幸福地感到,自己不是孤独地活着。

孟超然愁肠百转,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不能够什么也不做,也许小萱看见我会很难受,但如果我就这样置身事外,做个旁观者,她会更难受,因为那就证明我根本就不配她爱,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别人会尝到,但我不会让小萱尝到。”

林芷霞尊敬地望着他:“你想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12

接下来的日子他成了一个守望者,每天他认认真真地听课,以便在繁重的学业的夹缝中挣脱出来。白天留给了功课,晚上留给了思念,傍晚则留给了小萱。在那个时候,他走进县城东北角的一条新街,站在一棵橡皮树下眺望着不远处那座白色的小楼。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但这一堵墙隔开了一切,他听不见她的心跳,听不见她的哭泣,他们在两个世界,一颗心分成两半。有几次,几个穿警服的人走进去,又有几次,白在宁满面愁容地走出来,他甚至见到田副县长胖大的身躯钻进停在门口的桑塔纳,然而小萱却从不曾出现。街角有一部公用电话,他却从不曾走近它,该说些什么呢?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有痴痴地望着那座小楼,期望着某一刻,哪个魔术师让他的目光穿透墙壁,让他的心被小萱听见。

这一天是周六,灯光缀满了夜幕,魔术师没有来,只有那部白色的电话静静侯在那里,小萱就在另一端!他终于忍不住走上去抓起了电话,5219——吾爱永久。

“喂,找谁?”声音麻木,有气无力,是她妈妈。

“白小萱在吗?”

“你是谁?”

“……”长久的沉默,“……同学。”

长久的沉默:“你等一会儿。”

漫长的等待,时间仿佛凝滞了,孟超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喂……”声音娇柔、无力。

“小萱……”

那一端响起了令人心醉的啜泣声,仿佛有大滴大滴的泪顺着电话线流淌了过来,孟超然脸上湿漉漉的。

“别哭,别哭……小萱……别哭……”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她也是这样哭泣着,那时候,他就在她身边,在全班几十道目光下,他为她拭干了泪水。而今呢?

哭声依旧在响,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别哭,别哭”,想好的言辞,倾诉的话语全被这哭声冲刷个无影无踪,他整个思想里只剩下一个词汇:别哭。

电话中忽然有了声音:“以后……你永远……永远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盲音响起。

他呆呆地握着话筒,夏夜的凉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自己大汗淋漓,回头再望一眼幽禁着伊人的小楼——燕子楼中,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走在夏夜繁华的大街,灯光迷氵蒙了双眼,他忽然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喝酒。两旁是连绵不断的排档,他找了家最冷清的进去。老板殷勤地问:“想吃点什么?”

“一碟水煮花生,十根羊肉串,……啤酒。”

摊位最里面墙角的客人正独自斟酌,一听之下回过头来,两人一照面,均是一愣。

“孟超然!”

“杨辉!”

杨辉笑了:“你今天才想起喝酒?”

孟超然沉着脸一言不发。

杨辉叹了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我……还计较什么呢!来,一块儿喝罢。”

孟超然默默坐了过去,问:“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杨辉灌了一口,闭上了眼:“白在宁只怕难逃这一劫了,他捞得太多了,买书买资料吃回扣,体育器材,办公用具,改造校舍,哪样他都敢伸手,检察机关现在确认的就有20万,仅400年校庆就捞了3万。尤其招生,大学桥,重点中的重点,人人拼命往里挤,一分五千——这是学校的价钱,但到他那儿走一趟,三千块一个批条,搞定。”他笑着望了望孟超然,“咱俩都这样进来的。”

“叭——”孟超然手中杯狠狠地掷到了墙上。

杨辉笑吟吟地替他换了一个:“耻辱是摔不掉的。实打实地判,他不死也得蹲一辈子,可人家上头有人,检察院正为这个头疼呢。上次校庆你见过那个胖子田副县长吧?他爸是咱县老书记,文革时差点儿没被斗死,白在宁救了他一命,田副县长欠人家一条命呢!”

“那又怎么样!”孟超然猛灌三杯,瓶已见底。

杨辉愣了愣,颓然说:“唉——是啊!无论是死是活,小萱是毁啦!毁啦!……想想当初,咱俩差点儿兵戎相见。我输了,可你赢了么?”

孟超然大为刺心,哼了一声:“任何一个无赖都可以对林青霞说我爱你几斤几两,不信你称称,谁睬他!”

杨辉霍然抬头,怒视着他:“咱们现在同病相怜,我不想跟你翻脸,谁也别笑话谁!老板——啤酒!20瓶!你敢吗?大情圣!”

孟超然一语不发,掂起瓶子,咕咕咚咚仰脖而尽,“叭”地一声掷在地上。杨辉大笑,仿而效之,一仰而尽,“叭”地摔个粉碎。刹那间排档内一地碎玻璃片。老板心头恼恨却是脸上堆笑,一瓶一瓶往上送。

孟超然心有余而肚不足,摔到第六瓶连瓶子在哪儿都找不到了,见杨辉还在摔,只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算了……我……我承认……喝酒……寻求……堕落,不如你。其其……其实……赢了……又……又怎样?……还不是……一……一无所有……哈哈哈哈——”

杨辉站起来也如风中之柳,晕头转向,不过有一点他还挺清醒:“终……终于……赢了你!哈——不……不过……我……我可不是……堕落……不是堕落!……空虚啊!”

“空……空虚?”孟超然见他站立不稳,主动“扶”着他,其实不如说“靠”着他,“你……你没有理想?不不不……不知道……自……自己想要什么?”

“理想?”杨辉一个踉跄,“那是……什么?我……我想……要的……什么没有?要什么……我……我爸就给……给我什么,你……你们拼……拼命十几年……要……要考的大学……对我来说……又算……算得了什么!北大……进不去,可咱……咱省的……哪个大学我……我进不去?工……工作?不……不是吹……我现现……在辍学也……也能找……找个好工作,我需要奋……奋斗吗?我……我学习不好……我承认,可我需要……学习吗?需要……努力吗?他妈的……妈的……无聊哇!空……空虚哇!”

杨辉结结巴巴语不成文,不过孟超然倒还听得明白,心中不禁难过,望着他酒精烧红的双颊,忽地扳住他的脸吼道:“你……你他妈听着,我……我比你强!你他……他妈……敢不敢跟我比?”

“比……什……么?”

“成绩!大……大学桥……衡量……你……你是不是人……就凭这个。”

杨辉大怒,一把搡开他,吼道:“你……你听着!半……半年内我……我超不过你……我……我他妈在……在大街上……从西……从西爬到东!我……我不当人了。”

孟超然哈哈大笑,不经意地回头,长街如带,长夜如墨,一弯细月冷冷地目夹着眼,它是谁在孤独中凝望?一时悲从中来,痛苦地喊了一声:“小萱……”双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街上。

13

燕子楼中,眼眸凝止,久久不忍离去,她看到了什么?看见了心碎的人儿吗?她是否就是安徒生童话里的月亮,从十八世纪的丹麦走来,收集月色下的悲哀与痛苦,伤心与泪水,说给天真的孩子们听?但这些人世的苦难他们还不应该知道啊!他们应该留着童年的天真与欢笑,尽情地嘻闹,尽情地玩耍。毕竟,欢乐的日子太短了,悲伤不应该预习,当它来临时他们就明白了。

泪水如珍珠,摔碎在电话机上。白小萱默立良久,默默离去。虚掩的卧室门里,父亲默默地望着,他始终不敢走出来。

月儿去了又来,又一个黄昏,又一个日暮,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父亲已经不是从前的父亲,他是一个罪人,国家的罪人,家庭的罪人,女儿的罪人,他能做什么?能擦干女儿的眼泪吗?他的手已脏。白在宁欲哭无泪,回过头来目光刚一触及妻子的眼神立刻又缩了回去,屋里的灯光太刺眼了。

电话铃响了,赵淑华接起话筒,白在宁像没听见一样,呆呆望着楼梯口出神,妻子看了看他:“是老田。”

白在宁像挨了一鞭,冷不丁跳起来夺过话筒,刚听一句,脸色立时变了。

“怎么啦?”妻子关心地问,脸色苍白。

“没什么。”白在宁强自镇定了一下,“老田在丹邑大酒店等我。”

他应付了几句放下话筒:“明天必须把小萱送走!”

“明天!”赵淑华流下了眼泪,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白在宁默然不语,低头走了出去,赵淑华失声痛哭。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让她转眼间失去丈夫,失去女儿?电话铃又响了。她擦擦眼泪拿起话筒。

“请问白小萱在家吗?”

是上次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她恼怒地问:“你找她干什么?”

“小萱……小萱现在很难过,我想安慰她,我能的,阿姨,请您告诉她一声吧!我姓孟。”

赵淑华刚想把电话摔了,心忽然揪了起来:小萱便没有做错什么,可老天爷对她更加残忍,她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同学,一个女孩子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呢?

“女儿明天就要走了。”她悲哀地想。这一刻,母性中最伟大的一面终于出现了:理解。她轻轻说:“你等一会儿。”

小萱的房门仍旧紧紧地关着,母亲敲了敲,小心翼翼地说:“小萱,电话,是一个姓孟的打来的。”

他们家有好几部分机,其中一部就在小萱的床头柜上。白小萱从麻木中醒来,她就这样托着腮坐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着窗外,那里有幸福的蓝精灵在跳舞。

“姓孟!”她心中一阵伤痛,这么多日子来,她努力逃避这个名字,可它总是无处不在,在眼中,在梦里,此刻,它在电话里。

她不由自主伸手抓起了电话。

“小萱,我爱你。”

“你是……超然?超然……我……”白小萱放声痛哭。

“小萱,别哭。你曾经跟我说过,我们是一颗心,你的心碎了难道我不知道吗?难道我不痛吗?”

“你不要说了,我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超然,我们的过去,你好好收藏着吧!我要丢掉它了。”

“不!小萱,你为什么……你怎么能够……你……走罢!”声音凄怆,充满了有心无力的悲哀和绝望。

“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小萱目光茫然,喃喃地问自己,也问孟超然。

孟超然沉默良久:“你……走罢!只是不要带着遗憾。你知道吗?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站在你家门前,望着你的窗子。我知道你看不到我,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我仍然希望,希望有一天,某一个时刻,你睁开眼,我就在你的面前,那时候你会不再孤单,不再难过,从前的日子重新回来。我不敢乞求我再得到什么,我只是乞求,乞求你不要再失去什么,什么都不要再失去。小萱,你要坚强起来,快乐起来。你要知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该痛苦,但你应该快乐;即使所有人都该下地狱,但你应该上天堂。”

白小萱默默地听着,泪无声地流着:“别说了。超然,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最大的快乐。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失去一些……对我也是很公平的。每个人都斗不过命运的,对吗?我就要走了,但是我们永不会分离。”

“不!命运是什么东西!我要扼死它!不相信吗?小萱,你现在渴望什么?”

“我渴望你在我眼前。”

“你推开西面的窗子。”

西面临街,白小萱的屋子有两扇窗户,南面窗子旁边有一扇门,通向阳台,西窗临街。她托着电话机走到窗旁,拉开了玻璃窗。街上的一棵橡皮树下,一个人微笑着。

“超然!”她惊叫了一声。

“小萱!”

声音在电话里和楼下同时响起,她这才发觉他手里拿着手机。谁说银汉迢迢,谁说鹊桥无路,现代科技可以创造出让人热泪盈眶的奇迹!

“小萱,你瘦多了!你为什么不懂得心疼自己?你不知道我会心疼吗?”孟超然充满了怜惜。

“超然,对不起,我没想到还能见你,我今后一定会注意的。”白小萱像找到一个避风的港湾,恢复了从前的柔顺。她仍然对着话筒说,但和方才毕竟是两回事,心情也是两回事。

孟超然也没有放下手机,他生怕漏掉一个字:“小萱,以前的欢乐也好,以后的痛苦也好,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们需要面对的是现在,现在!懂吗?难道你要自己每时每刻都难过吗?小萱,下来好吗?让我们再相聚一次,最后一次。”

白小萱痴痴地望着他,在他明朗的眼里、自信的嘴角,她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从前的影子。从前的偶像已经破灭了,在白在宁孟超然冲突又融和的幻象里,前者渐渐淡漠,后者渐渐凸出,前一座山崩裂倒塌了,后一座山是她唯一的依靠,这时她才发现,她竟然寄托了那么多在他身上,它们都已开了花,结了果,她却无法收获了。山不会动,人将离山而去。

她点点头。孟超然哇地跳了起来,向她挥了挥拳头,那是力量的标志。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点头!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胜利!谁的胜利能和它相比?拿破仑让欧洲颤抖,但他的哪一场战役能和它相比?秦始皇长鞭东指,六国俯首,但在这面前又是多么不值一提!这是两颗弱小的心灵对命运的挑战!自古及今,天上地下谁曾战胜过命运?谁没有在命运面前饮恨?谁没有发出绝望的呼喊?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多少英雄在这句魔音里黯然收场,可是而今,天与地是那样光明,伤与痛是那样平淡,空气里每一粒分子,树叶的每一丝颤动都是那样欢乐,一切的生物全都成了天使,一切的非生物全都有了生命。

夜色轻垂,像一袭薄纱披在两人身上,他们紧紧相偎着,身影在路灯下合二为一。他们悄悄地说着,慢慢地走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走向哪里,就这么相互依偎,感觉着对方的气息。有时候,路岂非也正像人一样毫无目的?只知道东西相连,南北交错,谁又知道自己要伸向哪里,尽头又在哪里?

也许,没有目的才是最幸福的。

“小萱,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孟超然问。

“什么?”小萱靠在他肩上,懒洋洋地问。

“日后我如果拥有一片大海,我会在海岸上造一座小房子,在房前房后种上小萱……”

“你又使坏!怎么会种上我呢?要是我,我就种上孟超然这个大头鬼,秋天一到,拔萝卜一样拔出许多大头鬼。”

“那我可得意了,把你团团包围,看你还能不能离开我。”孟超然笑着刮了她一下鼻子,忽见白小萱神情一黯,连忙改口说,“我可是说真的,小萱是一种草,叫‘小萱草’。你吃过金针菜么?”

“吃过。”

“那你就吃了你自己啦!”孟超然得意地说:“‘小萱草’就是金针菜,这是周启告诉我的。”

“它漂亮吗?”白小萱关心地问。

“你不会照镜子吗?她真是漂亮极了,像兰花一样,不,兰花像她一样。”

“真的?”白小萱笑得像朵兰花。

“当然是真的,那时候我会多么幸福呀!睁开眼是小萱,闭上眼是小萱,闻到的是小萱,吃到的是小萱……多么幸福。”

小萱的眸子里沁出晶莹的泪水,孟超然尤未发觉,沉浸在幸福的幻想里:“小萱,到时候你愿意来陪伴我吗?”

“愿……意!”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孟超然愕然低头,只见她已然泪流满面。他一阵心痛,伸手搂住她,替她拭干了眼泪,白小萱扑到他怀里放声痛哭。路人纷纷回头,孟超然生性洒脱不羁,睬也不睬,只是安慰着怀中的人儿。幸福是快乐,幸福也是痛苦。命运就是如此残忍,它就像一个顽皮的小人儿,把痛苦熬成糖,在地上写下幸福,引诱那些芸芸众蚁倾巢而来忘情地舔吮,当他们越陷越深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时,蜜糖冷却了,还原了,痛苦露出了它狰狞的微笑。直到有一日,蚂蚁们再也无力挣扎,或上天堂,或下地狱,这才在碧落黄泉中看清了使自己沉溺而毁灭的骗局——命运。

好半天白小萱才止住了哭声,脸上泪珠盈然,孟超然拭了又拭,说:“小萱,今天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你一定要快乐,咱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白小萱垂下头:“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孟超然心痛之极,轻轻搂住她问:“你想吃什么?我猜你肯定能吃下一头大水牛!”

白小萱卟哧一声笑了,脸上犹自挂着泪珠:“我想吃糖葫芦。”

孟超然发了呆:“这……现在哪去搞糖葫芦?”

“我就是要吃糖葫芦。”白小萱撒娇似的说。

孟超然四处望了望,为难地搔了搔头,说:“你看我这脑袋像不像糖葫芦?”

白小萱笑得弯了腰,好象雨中的梨花:“像,你割下来蘸蘸糖。”

孟超然缩了缩头:“想割也没刀子呀!有刀子也没那么锋利呀!有那么锋利也不卫生呀!再想想别的罢!权寄一颗……糖葫芦于项上,白大小姐何时需要,小人何时奉送。”

“饶了你了!”白小萱瞪了他一眼,“那就——汤圆吧!”

孟超然大喜:“有有。”

两人吃过汤圆,孟超然又“诱骗”她吃了几根里脊,逼着她喝了一碗馄饨,这才罢手。

长夜无尽,长街无尽,欢乐亦无尽。欢乐也并非只属于他们,街头的一处溜冰场上的士高音乐震天价响,男男女女穿着冰鞋飘乎来去。轻盈的动作,欢快的笑声,激情的音乐,溜冰场上简直成了一个狂欢的世界,偶尔有人扑通摔倒,场上立刻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一串,这时人们笑得更欢。伤痛有时也有助于娱乐。

孟超然津津有味地看着,白小萱问:“你会溜冰吗?”

“不会。”孟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个大老粗。”

“我教你啊!”白小萱眨了眨眼,一脸恶作剧。

孟超然没看出来,大为兴奋:“真的?你会溜?”

白小萱撇撇嘴:“十二岁就会啦!来吧!大老粗!”两人买票进了溜冰场,孟超然强作振定地穿上冰鞋,刚系上鞋带,“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白小萱哈哈大笑,伸手拉他起来。

“溜冰关键是掌握好脚下的平衡。来,拉紧我的手,开始先慢慢走,就像平时走路那样……”

孟超然刚跨了一步,前脚向前滑,后脚像后滑,来了个大劈叉,亏他腿上有力气,一收腿,两只脚慢慢聚拢,这下子心里可没底了。

白小萱不再笑话他,一本正经地教着,先拉着孟超然咔嚓咔嚓走了几圈:“现在,你开始一只脚慢慢向前滑……对……不要直着向前滑,而要划个弧形,向外的弧形……”

孟超然脚向外滑,一下子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向后栽倒,白小萱紧拉着他的手,危急中他想甩开她的手,没甩开,两人一齐倒了下去。孟超然应变迅捷,脚一撑地恰巧倒在白小萱身下,伸手抱住她。溜冰场是个很适合摔跤的地方,你摔倒了很少有人笑话你,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摔跤。

白小萱一缩腿从地上站起来,使劲拽孟超然,好半天他才像一把折尺那样一节一节地立起来。

孟超然大大不好意思:“对不起,连累你了。”

白小萱挺感动:“你只顾护着我了,没摔坏吧?”

孟超然扭扭身子,好半天才说了一个“没”字,他看着那些冰场高手倒着滑,不胜羡慕:“你有他们滑得好吗?”

白小萱“嗤”地一笑:“你瞧着。”

说罢轻轻巧巧地飘了过去,姿式优美之极,滑了几个圈儿后身子一扭来了个360°大转弯,背朝孟超然划着“S”形飞来,眼见得撞到他身上,他急欲躲开时,白小萱忽地旋转起来,长发飘飘白衣飞舞,简直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场内场外立时口哨四起,掌声不断。正转时,她的身形说停就停,于一刹那间凝滞,冲孟超然嫣然一笑,随后斜斜地向人丛中插了进去,两臂一扬,左腿抬起,单脚掠过冰场。绕了一周后,孟超然以为她要放下脚来,不料她的身子竟一下子弹了起来,双腿并拢,在空中旋转两周,作了个芭蕾舞动作。这下子震动全场,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掌声、口哨声、喝彩声响成了一片。

孟超然痴痴地欣赏着,充满了幸福骄傲的感觉,有这样一个女朋友,夫复何求!他感到无数道羡慕的眼光落到自己身上。

“怎么样?”白小萱不知何时已到眼前,骄傲地问。

“好!好极了!”孟超然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真让我……自豪……引以为荣,让我终生难忘。”

白小萱羞涩地一笑:“来,我教你吧!”

孟超然凑到她耳边说:“你没见那么多人都盯着你呀?我若再摔倒了,还不让他们开心死?为爱护别人的生命起见,还是Let's go罢!”

白小萱开心地回头瞥了一眼,两人手拉手离开了溜冰场。长街上人已少了,夜正寂寞,人也寂寞。精神一离开那种高度集中、高度刺激的环境,白小萱的情绪明显低落,脸上笼着一层浓浓的忧怨。孟超然想方设法哄她高兴,想了想掏出手机按了几个号码递给白小萱说:“送给你一样礼物。”

白小萱疑惑地接过来贴在耳朵上,里面有人拿起了话筒,她说了声:“喂。”

“小萱!你是小萱!”一个女孩子激动地叫了起来。

“芷霞?是你呀!”白小萱惊喜之极,回转头冲孟超然甜甜一笑,“谢谢你的礼物!”

“什么?什么礼物?你不知道是我呀?”电话里林芷霞充满了疑问。

“我和超然在一块儿呢!他把你当礼物送给我。”

林芷霞更是惊讶:“你和孟超然在一块儿?这小子真有办法。小萱,我真的好想你。小萱,你还好吧?”

“好,很好。”白小萱又流下了眼泪,“我也很想你。”

笑中有着泪,泪里含着笑,两个女孩子互相诉说着彼此的关爱,聊个没完。孟超然紧紧靠着她,手机里林芷霞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见白小萱的神情渐渐开朗,方才的忧愁被一扫而光,他大觉宽慰。

快乐在每个人内心生长。这是一项极其了不起的拼搏,命运的魔掌无处不在,它时时刻刻都想把痛苦强加给它的玩物,让他们毁灭。它需要创造一场场的悲剧向人类证明自己的存在。但它遇到了抵抗,两颗年轻的心灵英勇而无畏地抗击着,在绝对的劣势中,他们不停地遭受着折磨,却又在无声无息地壮大。苦难是真正的磨练,他们的底牌就是幸福,只有对幸福的追求才能战胜命运,正如他们伟大的同志列夫·托尔斯泰所说:“任何人活着都只为了生活得更好,为了自己的幸福,如果人感受不到对幸福的渴望,他就不会感到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没有幸福的欲望,人就无法生存。”受难者们生机盎然,命运战栗了,使出它最后的杀招。

两个女孩子谈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千难万难恋恋不舍地话别。白小萱递过手机,两人脉脉地望着,风声从耳边掠过,宁静在身周环绕,他们毫无感受,身边的一切像烟雾一样蒸发,甚至连自己也不存在了,思想中眼睛里只余下对方——对方的一切。白小萱轻轻偎进孟超然的怀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小萱……”

“嗯。”

“小萱……”

“嗯。”

此时无声胜有声。语言既是思想的表达,在心灵融和的当儿,它显得多么多余。

命运开始微笑了。孟超然衣兜里的手机“嘟嘟嘟”地响起,他愣了愣,伸手打开。

“超然!你在哪儿?现在都十一点……半了,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急着用手机呢?”

是父亲的声音。孟超然呆呆地望着小萱,她也痴痴地望着他,两人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痛。痛是什么?

孟超然眼里充满了柔情,定格在心上人的脸上。他瞧也不瞧,把手机凑到了嘴边说了一句:“过一会儿就回去。”说完关了手机。

白小萱一句话也没说,两人相拥而行,前面是南,他们终将分手的方向。

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脚下是不可抗拒的宿命,而他们,太渺小了。街上灯火阑珊,偶尔有人急匆匆地骑着车子飞驰而过,他们也许会带着轻佻的目光望一眼这对深夜里的少男少女,于是有人听见了这么一句话:“小萱,我陪你到最后的时刻。”

夜深得像一个黑洞洞不见底的陷阱,赵淑华坐在床上心潮翻滚,丈夫没有回来,女儿也没有回来。她担惊受怕,心忧如焚。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她呼地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女儿站在了面前。

母亲的心放下了一半:“小萱,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妈,我饿了,你给我弄些东西吃吧!”小萱可怜楚楚地说。

母亲差点惊讶死,这是一个月来女儿第一次主动说的一句话,第一次主动要东西吃。她连忙说:“好!妈给你炒盘你最爱吃的青菜火腿,还有几个晚上刚买的馒头,你再喝杯牛奶。好吗?”

白小萱点点头,赵淑华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了两个多月来第一个笑容:“乖,你先上楼歇会儿,妈这就给你做去。”说完乐踮踮地跑进了厨房。

小萱看妈妈进去了,向门外一招手,孟超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拉着他迅速跑上楼梯。等进了屋,白小萱紧紧关好门,这才松了口气。

一个人的世界里如今有两个人了。他们坐在床沿上紧紧地相拥着,倾听着彼此的心跳。这一刻,谁有他们幸福呢?这一刻,谁知道他们花了多少惨痛的代价换取的呢?这一刻不仅仅是这一刻,它是宇宙间凝止了的永恒,是心灵无限伸展穿透了此岸与彼岸的至境。

妈妈在下面叫,白小萱出去吃饭,孟超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回来了,两人又回到了永恒的姿态。

时光无知无觉地死亡,宁静无声无息地成长,他们不言不语享受着生离死别的痛苦而伴生的超凡脱俗的幸福,这一刻的到来是多么不易,但它又多么让人痛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真的不如吗?如果让他们选择他们又会怎样选择?幸而他们别无选择,命运已经替他们选择好了。

白小萱的身子渐渐沉重,眼皮也合了起来,她太疲倦了,睡罢!亲爱的,睡眠是现实的避风港,是另一个现实,是最幸福的现实。在那里,一切都是虚幻,痛苦也好,哀愁也好,折磨也好,绝望也好,统统都是虚幻,在那里命运再也无能为力,那里不是它的世界。孟超然扶着她轻轻躺下,替她脱下鞋,盖上毛毯。他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那张安宁而圣洁的面容,一缕神光照耀在她的脸上,她成了天使,飘然欲飞。

他就那么一直望着。她的额头光洁细腻,眉毛轻扫,那样秀美;修长的睫毛微微卷曲,掩映着下面两泓清泉;鼻子小巧秀挺,嘴唇美软红润:整个面容仿佛是上帝费尽无穷心力精雕细琢,却又天然所成而无丝毫的雕饰。但它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孟超然怀着圣徒般的虔诚在她柔润的双唇上轻轻一吻,他惊讶地发现,两粒清泪无声无息地从紧闭的双眼中滚了出来。那是什么?

不知哪里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白小萱从梦中惊醒,她茫然地望了望,看见了孟超然,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我……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海,梦到了你。你在海边盖起了小房子,在院子里种上了小萱草,然后你却走了,你不要我了,离开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扳着她的双肩,深情地望着她的眼,“小萱,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永远陪着我!”

白小萱羞红了脸,轻轻垂下眼帘。孟超然等待着她的回答。她抬头温柔地注视着他,柔情似水:“愿意。”

他把她拥在怀里,她喃喃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那里有座古塔,很古老,很古老……我永远不再回来了。”

“我去找你,世界这么大,不是丹邑县才有我们的家。”

“你不要找我,我怕,超然,你等我吗?等我十年,十年后我们再相遇。”

“我等你十年,十年后你要乖乖做我的妻子。”

“嗯。”

什么样的承诺如此痛苦?什么样的承诺如此幸福?孟超然从桌上的花瓶里拔出一支玫瑰,枝是软铁丝包着绿色的皮。

“小时候,离我家不远就是沁河滩,那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村里的女孩子们心灵手巧,她们用莎草编成草帽,用狗尾草编成戒指,非常漂亮。”孟超然手边动边说,“她们把草戒指送给她们喜欢的男孩子,男孩子们戴在手上。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钻石戒指,这就是他们的钻戒,他们骄傲地在人前炫耀。从来没有人送给我草戒指,但我却会编,比女孩子编得还好,你看。”

他手里托着玫瑰戒指,指环镂空的图案造型优美,最妙的是顶端恰巧盛开着那朵鲜红的玫瑰,白小萱惊喜地瞧着。

“我送给你,你就是我的新娘了。”

她轻轻接过来,戴在指上,仿佛指上盛开了鲜花,鲜艳欲滴的花朵,洁白柔腻的纤手,说不尽的动人。

两颗年轻的心灵造就了成年人眼里的童话,谁要笑,就该笑他们自己,笑自己心灵的贫乏,笑自己情感的麻木。思想成熟了,思想也枯萎了,纯真的天性在他们眼里成了惊世骇俗,有伤风化的异端,他们始终认为,青春纯洁得应该像一张白纸,而不应该像一朵鲜花,像他们自己一样。

命运不耐烦了。远来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三下,又“当当当当”地响了四下,白小萱循声望去,眼里充满了恐惧。

“我怕,超然。”她紧紧搂着他,“你别走,别走。”

“我不走,不走。永远陪着你。”

两人的脸颊轻轻擦着,白小萱感到自己脸一片清凉:“你哭了?”

“没有,是天在下雨。”

白小萱心神飘荡,很久很久以前,《少年风》被查封,在一个夜晚的操场上,她感受到了他的第一滴泪。那晚,孟超然就是这么说的太久了,多少甜蜜、多少欢笑都已不可复见,随时光一去永不回头,两人彼此对望一眼,这才发觉都已经泪流满面。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流过的泪。”

白小萱喃喃地说着,微微闭上了眼睛,孟超然紧紧抱住她,互相拥吻。泪痕交织,交织在化不开的哀愁中。

“天该亮了。”他说。

她没做声。

“我该走了。”

她痴痴望着他。

他失去了勇气,然而她却站了起来:“天该亮了。”

她一阵摇晃,他赶紧扶住她。她轻轻打开门,轻轻走下楼,看也不看周围向他招了招手,平日里套在身上的禁忌和顾虑悄悄地躲了开去。街上星光闪耀,寒意逼人,不夜的路灯支撑着黑夜的天宇在寂寞里昏昏欲睡。灯光匝地,一团一团地铺向远方。

两人相对无言,夏夜的风来去匆匆,留不下一片思念。

“不要再难过了。你要知道,每当你流泪的时候,我的心在流血;伤心时,你要想到:你是在伤我的心。”

“我知道,我要坚强起来。”

“不要恨你爸爸,他比你更痛苦,每当怨恨他时,你就想想小时候。”

风太冷了,白小萱身子颤抖了一下,孟超然温柔地抱住她低声说:“2005年6月1日,我们不见不散。”

“十年后的这一天,我在塔下等着你。”

哪一个塔?孟超然没有问。是否有缘,由天裁定。

“超然——”白小萱忧怨地瞥了他一眼,手渐渐松开,渐渐从他身上滑落。

那眼神,一下子让孟超然想起秋天的湖水,春天的波纹,那样明澈、那样温柔,可它又是那样凄婉。呆然中,他只觉心在片片碎裂,如同远处法国梧桐的枯皮。

他满腔悲愤却无可奈何,满腔深情却无从说起,默默地庄重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别了,小萱,保重!”

说罢哈哈大笑,热泪横流,手一挥,转身离去。

凄清的长街,一个人影,默默地站着,站着……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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